4 夜晚凉爽而美丽。满天的繁星在地平线两端延伸,数量足有瑞秋从小到大在巴 纳之域所见过的四倍乃至五倍之多。南部山头吹来的强风,低矮的沙丘发出轻微的 声响,随风移动。 瑞秋发现遗址的灯光依然亮着。物理学小组说正是装车的好时节。她同他们聊 了一会儿,等到他们驱车离开,她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带上背包走了二十五分钟, 进入了狮身人面像的地下室。 对于修建墓群的人物和原因,瑞秋已经不止一百次感到好奇。因为逆熵场的作 用,追溯建筑材料的历史毫无意义。只有通过对峡谷的侵蚀以及周遭环境的其他特 点的分析,能够推断出墓群已经至少有五十万年的历史。感觉上,修造光阴冢的建 筑师应该属于人类的一支,尽管整座建筑中,除了总体规模以外得不出任何证据。 当然从狮身人面像里的走道上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它们中的一些形态和大小都 完全符合人类标准,但沿着它走过几米后,这同一条走廊就可能缩小成一个管道, 跟下水道一样的大小,然后又变形成一个比自然洞穴还要大的地方,怪石嶙岣。门 口通常呈矩形,也有很多是三角形、梯形乃至十边形,不过将它们称作门口也有些 牵强,因为穿过它们也并不能到达任何屋室。 还剩下最后二十米时,瑞秋将背包滑到头上,沿一条陡直的斜坡朝下爬去。荧 光球的冷光在岩石和她的肌肤上映出一片惨淡而缺乏生气的幽蓝。她终于到达了 “地下室”,那里看起来就像人类混乱散发着臭味的避难所。几把折叠式座椅填满 了这个小空间的中心,而探测器、示波器,还有其他一些随身用具沿着靠在北墙的 狭窄工作台摆成一排。对面锯木架上的一块板材上放着咖啡杯、一个棋盘、一块吃 了一半的油炸圈饼,两本平装书、还有一个穿着草裙的塑料玩具,有点像是狗。 瑞秋走了进去,将咖啡加热器放到玩具旁边,然后检查了宇宙射线探测器。数 据看起来没有变化:没有发现隐匿的房间或走道,只有几个躲过了深层雷达的壁龛。 到早上美利欧和思德藩将会启用深度探针,植入成像单纤维,进行空气采样, 然后运用微操作器进行深度挖掘。迄今为止探测过的十多个壁龛都没发现什么有价 值的东西。 于是营地里流传起一个玩笑,下一个跟拳头差不多大的洞里,将会藏有微型石 棺、小型骨灰盒、袖珍木乃伊,或者——就像美利欧说的——“巴掌大的图坦卡蒙。 出于习惯,瑞秋在她的通信志上试了试通讯链接。没有反应。四十米厚的石头 屏蔽了信号。他们曾经讨论过是否从地穴接出一条电话线到地表。但一来这个问题 还没到火烧眉毛的程度,二来他们的研究工作很快就要结束了。瑞秋调整了通信志 上的入频道,监视检测仪数据,然后重新坐下准备度过这个冗长寂寥的夜晚。 关于旧地法老有一个迷人的传说——是基奥普斯(埃及第四王朝第二代国王, 因下令建造吉萨的大金字塔而著名。)吧? ——准备修建他的大型金字塔,同意让 自己的墓室深埋在金字塔下方的中心,但从此他开始长年经受失眠的困扰,思量着 那些即将永远悬在他头上的数吨重巨石,陷入一阵幽闭恐惧。最终法老下旨将墓室 重新定位在踞离大金字塔三分之二路程的地方。完全不合礼数。瑞秋能够理解国王 的处境。她祝愿——不管他在哪里——能够安息。 凌晨两点十五分——瑞秋几乎都要睡着的时候——她的通信志唧唧叫了起来探 测器也发出尖叫,她腾地跳了起来。传感器显示,狮身人面像里突然间冒出了十多 间新房间,有些甚至比整个建筑物的体积还要大。瑞秋飞快敲击着显示屏,密切观 测着空气中所显示出的迷离模型,它们正不断变化着。廊道的图表互相盘绕扭曲, 就像旋转的莫比斯环(莫比斯环:一条纸带一端的正面与另一端的反面相连.形成 只有一面的一个环型,即莫比斯环。)。外部传感器显示上层建筑同样扭曲变形, 像风中的化纤折曲带——也像翅膀。 瑞秋知道那是出现了某种多重故障,在她重校仪器的过程中,也没忘通过语音 将数据和自己的想法输入通信志。然后,好几件事一起发生了。 她听见头顶上走廊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所有的显示仪都同时黑屏了。 在迷宫般的走廊某处,一个时间潮汐警报突然响起。 所有的灯熄灭了。 最后这件事不合常理。仪器包里放有他们自己的电力供应系统,就算在经受核 攻击的情况下也能持续发亮。他们在地下室使用的灯也装有能用上足足十年的电池。 廊道里的荧光球都属生物荧光,无需电源。 然而,灯光全部熄灭了。瑞秋从跳伞服的膝袋中拔出激光手电,打开开关。没 有反应。 在瑞秋的一生中,恐惧第一次向她逼近,如同一只手紧攥着她的心。她无法呼 吸。 她力图让自己不要乱动,不要去听那些声音,只管等着恐慌自行消退。十秒过 后,恐惧渐渐退却,她不再大口喘气,呼吸逐渐平稳下来,然后摸索到仪器,对它 们一阵敲。 没有反应。她举起通信志,拨弄着触显。没有反直……按理说不可能,这电晶 体制成的东西本来就刀枪不入,电池也强能高效。可是,不管怎样都没有反应。 瑞秋能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但她仍旧努力和恐慌搏斗着,开始摸索着走向惟 一的出口。想到要在绝对的黑暗中穿过迷宫走出去,她涌起一股尖叫的冲动,不过 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等等。在整个狮身人面像迷宫中本来有古灯,不过研究队拴上了荧光球。它们 是被拴上的! 有一条贝纶绳一路连接着它们直到地表。 好样的。瑞秋摸索着绳子,朝m 口走去,感受着指下冰冷的石头。以前也是这 么冷么? 前方传来尖利东西一路刮擦着进口竖井壁下降的清脆声音。 “美利欧? ”瑞秋向黑暗中唤道,“谭雅·库特? ” 刮擦声听起来很近。瑞秋慢慢向后退去,黑暗中打翻了一个仪器和一把椅子。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头发,她倒吸一口凉气,抬起手。 房顶变低了。坚固的石块,五米见方,就在她伸出另一只手碰到它的时候滑动 得更低了。通往走廊的入口出现在墙上的半当中。瑞秋摇摇摆摆地走过去,双手在 身前挥舞.仿佛一个盲人。她被折叠椅绊了一下,摸到工作台,顺着它走到了远处 的墙壁,洞顶逐渐下压,她感觉走廊的升降机井消失了。要不是她缩回了手指,再 过一秒就会被切掉了。 瑞秋在黑暗中坐下。一台示波器刮擦着洞顶,直到它底下的桌子发出吱吱嘎嘎 地最终分崩离析。瑞秋哆哆嗦嗦,头绝望地颤抖。传来一阵金属的摩擦音——又像 极了呼吸声——离她不到一米远。她又开始后退,滑过一片突然间撒满了仪器碎片 的地板。呼吸声越来越响了。 有什么尖利又冰冷无比的东西握紧了她的手腕。 瑞秋终于尖叫出声。 在那个年代,海伯利安上还没有超光发射仪。回旋飞船“法罗克斯城号霸舰” 也无法进行超光通信。所以,直到霸主驻帕瓦蒂领事馆给学院发来超光信息, 索尔和萨莱才第一次听说瑞秋出了事,他们的女儿受伤了,不过情况很稳定,只是 失去了知觉,正随医疗火炬舰船从帕瓦蒂转抵环网的复兴之矢。整个路程将会花费 十几天的船上时间,并带来五个月的时问债。那五个月对于索尔和他的妻子来说, 真是莫大的痛苦,在医疗舰船最终抵达复兴星球的远距传输网点之前,他们已经做 了一千次最坏的打算。打从他们上一次见到瑞秋算起,已经过了整整八年。 位于达芬奇的医疗中心是一座浮塔,由直接电波能源支撑。高临科摩海的景色 十分激动人心,但是索尔和萨莱都颐不上驻足观赏一番,他们一层楼一层楼地挨房 挨户寻找自己的女儿。辛格医生和美利欧·阿朗德淄在重症特别护理中心接待了他 们。介绍被简略地跳过。 “瑞秋怎样? ”萨莱问道。 “正睡着,”辛格医生说。她是一个高大的女人,带有贵族气息,但是眼神很 温柔。 “我们目前所知的情况是,瑞秋并没有遭受任何肉体上的……唔……伤害。但 是她现在已经昏迷差不多十七标准周了,这是就她自己而言的时间。只有在过去的 十天里她的脑电波显示出深沉睡眠的迹象,不像是处于昏迷。” “我不太明白,”索尔说,“遗址发生事故了吗? 她是不是得了脑震荡? ” “发生了一些事情,”美利欧·阿朗德淄说,“但我们无法确定是什么样的事 故。当时瑞秋在一座文明遗迹……单独一人……她的通信志和其他仪器均无反常记 录。但是当时出现了一波湍流,就是那种叫做逆熵场的现象……” “时间潮汐,”索尔说,“我们知道。继续。” 阿德朗淄点点头,伸开双手,像是在用空气塑模型。“出现的那个……逆熵场 湍流……与其说是潮汐,不如说是海啸……而狮身人面像……就是瑞秋所在的那座 遗迹……完全被淹没了。我是说,我们发现瑞秋的时候,虽然她并没有受到任何肉 体上的伤害,但是她昏迷了……”他转向辛格医生寻求帮助。 “您的女儿曾经昏迷过一段时间,”医生说,“在那种状况下,我们无法让她 进入冰冻沉眠状态……” “所以你们让她在没有冰冻沉眠的情况下经受了量子跃迁? ”索尔问道。他读 过相关资料,知道直接暴露在霍金效应之下的话,会给旅行者带来怎样的精神损伤。 “不,不是的,”辛格安慰道,“她昏迷不醒的状态恰恰起到了和冰冻沉眠一 样的馋用,保护了自己。” “她到底有没有受伤? ”萨莱问。 “我们还不太清楚,”辛格说,“所有的生命迹象都回到了接近正常的水平。 脑波活动已经接近清醒状态。问题在于,她的身体似乎吸收了……我是说,她 似乎被逆熵感染了。” 索尔揉了揉前额。“是像辐射病之类的么? ” 辛格医生迟疑了一下。“不完全一样……呃……这个病例完全没有先例。来自 逖中心、卢瑟斯和迈塔科瑟的老年化疾病专家将会在今天下午赶来。” 索尔迎上了这个女人的目光。“医生,你是说瑞秋在海伯利安染上了老年化病 ?”他停顿了一下,检索着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像玛士撒拉(玛士撒拉:圣经中有 名的高寿族长,据说活了969 岁。)综合症或者阿尔茨默(阿尔茨海默病:也称早 老性痴呆,是一种神经系统的进行性蜕变性疾病,临床上表现为智力水平的慢性削 弱及记忆的慢性丢失.)早期症? ” “不,”辛格说,“事实上令爱的疾病还未正式命名。敝处的医师称之为梅林 病。舅体说来……令爱的年龄演变仍旧处于正常速率……不过据我们目前所知,她 的年更替是倒退的。” 萨莱抽身离开了人群,盯着辛格,好像这医生疯了一样。“我想见我的女儿,” 剜她说,声音平静而坚定,“我想见瑞秋,马上! ” 索尔和萨莱等了将近四十小时,瑞秋苏醒了。她在床上坐了几分钟,医师和技 霸都还在她身边忙碌,她脱口叫了出来:“妈妈!!爸爸!!你们怎么在这里? ”还没 等他们回答,她又看了看四周,眨了眨眼睛。“等等,这到底是哪里? 我们是在济 慈么? ” 她的母亲握住她的手。“我们是在达芬奇的一座医院,亲爱的。位于复兴之矢。 瑞秋的眼睛睁得硕大,近乎滑稽。“复兴。难道我们是在环网? ”她环顾四周, 完全陷入迷茫。 “瑞秋,你能记起的最近的事是什么? ”辛格医生问。 这个年轻女子不甚理解地看着医师。“我能记起的最近的事是……是在美利欧 身边过夜,就在……”她看了看自己的父母,然后用指尖触摸自己的脸颊。“美利 欧呢其他人呢? 他们都……” “科考队的每个人都安然无恙,”辛格医生安慰道,“只是你遭受了一起小事 故。大多是十七周以前的事了。你现在回到了环网。很安全。你们小组的每一个人 都很安全。 “十七……周……”瑞秋晒黑的痕迹已经渐渐消退,看起来很苍白。 索尔握住她的手。“你感觉怎样,孩子? ”他的十指感应到的握力相当虚弱, 令他心疼不已。 “我不知道,爸爸,”她终于说了出来,“很累。头晕。完全不明所以。” 萨莱坐在床上,张开双臂拥抱着她。“一切都好好的,宝贝。一切都会好起来 的。” 美利欧进了屋,满脸胡茬,他刚在外屋打了个盹儿,所以头发蓬乱。“阿秋? ” 瑞秋在母亲的臂弯中望着他。“嗨,”她说,充满了羞涩,“我回来了。” 索尔一直认为,当今的医疗在本质上依然和放血、敷膏药的时代相差无几,现 在他也依旧坚持这个观点;尽管当今技术能把一个人放在离心分离机里旋来转去, 重新排列身体的磁场;能用声波轰炸可怜的病人,连接进每一个细胞以审问RNA , 但是他们不得不承认,若非通过这样的手段辅助,得到精确的结果,他们就完全一 无所知,面对病人什么都说不出来。惟一的改变不过是药丸越来越大。 他坐在椅子里打盹,瑞秋的声音唤醒了他。 “爸爸? ” 他坐直身子,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我在这儿,孩子。” “我在哪儿,爸爸? 发生了什么事? ” “你在一所位于复兴星球的医院,宝贝。海伯利安发生了一起事故。现在你很 平安,只是那事故可能对你的记忆造成了一点影响。” 瑞秋抓牢了他的手。“医院? 在网内?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这里多久了? ” “大概五周了,”索尔轻声说,“你记得的最近的事是什么,瑞秋? ” 她坐回枕头上,摸着自己的额头,摸着那里的微型传感器。“美利欧和我在开 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