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想让人们通通离开巴黎。我想扯下海报,关上大门,让这小小的破旧剧场恢 复安静和黑暗——虽然在我的凡人生涯中,我曾经在这里品尝过最大、最持久的快 乐。 尽管一晚上我有了十二个猎物,可我还是无法停止想起他们,我身上的疼痛依 然没有消失。巴黎的每条街道都通向我的猎物的大门。 一想到我会让他们害怕,我就会感到一阵可怕的羞耻感。我怎么能那样对待他 们呢? 为什么我要用暴力向他们证明我不再是他们的一分子了? 不。我已经为雷诺 得剧场付出了很多。 我已经让它成为了大街上的一道风景线。而现在,我要把它关闭。 可是这并非因为剧场里的人开始怀疑些什么。他们依然对罗杰那简单愚蠢的借 口深信不疑,那就是我刚从热带殖民地回来,巴黎的美酒已经让我清醒。我又花了 一笔钱重修废墟。 天知道他们真正想的是什么。事实是,第二天晚上他们就恢复了正常演出。庙 街上那些疲惫的人群又如我所料地给前一天的伤人事件给予了很多合乎情理的解释。 栗子树下排起了长队。 只有尼克离开了。他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拒绝重返舞台,也不再研习音乐。 他辱骂了来劝他返回的罗杰,出没于下层的咖啡馆和酒吧,并独自一人流浪在夜晚 的大街上。 其实,我想我们在这些方面是一样的。 当罗杰向我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我正站在离桌上蜡烛不远的地方。我的脸庞掩 盖了我的真实思想。 “先生,这个年轻人不是很在乎钱,”他说。“他提醒我,他曾经有过很多很 多钱。他说的话让我很不安,先生。我不喜欢这种腔调。” 罗杰戴着法兰绒帽子,披着法兰绒长袍,看上去就像儿歌里的人物。此刻,他 光着双脚,因为我又一次把他半夜叫醒,根本不容他穿上拖鞋,甚至梳梳头发。 “他说什么? ”我问道。 “他向我谈论起巫术,先生。他说你有一种不寻常的力量。他还跟我提起佛桑, 这是太阳王统治时期的一个旧案。女巫施展魔法给皇室成员下毒。” “现在还有谁相信这种垃圾? ”我彻底陷入了困惑之中。事实上,我背上的汗 毛开始根根竖起。 “先生,他还说了些令他痛苦的事,”罗杰继续说道。“他说,像你这类人, 总是有办法了解一些天大的秘密。他总是喋喋不休地说着你们家乡的某个地方,好 像叫做什么女巫的处所。” “我这类的人! ” “他说你是个贵族,先生,”罗杰有点尴尬地说。“要是有个人像德·朗方先 生那样生气的话,那么这件事就变得很严重了。但他没有把他的疑虑跟别人提过, 他只告诉了我。“他说你会理解他为什么要鄙视你,厌恶你。 那是因为你拒绝跟他分享你的发现! 是的,先生,就是你的发现。后来,他又 接着谈论佛桑,谈论天地之间缺乏理性解释的事情。他说,现在他能够明白你为什 么会在女巫的处所痛哭。” 一时之间,我无法正视罗杰。这真是对所有一切的一个完美扭曲! 然而,它还 是击中了要害。不管这是多么不相关,尼克在他的理解方式下还是正确的。 “先生,你是最善良的人——”罗杰说。 “请你宽恕我吧……” “可是德·朗方先生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些话此时此刻真不该说出来。 他说他看见一颗子弹穿过你的身体,本可以要你的命,可你却安然无恙。” “子弹没有打中我,”我说。“罗杰,不要再说了。让他们通通离开巴黎,全 部离开。” “让他们离开? ”他问。“可是你在这个小剧院投资很多啊……” “那又怎么样? 谁又说句什么了? ”我说。 “把他们送到伦敦的竹瑞街去。给雷诺得足够的资金,让他在伦敦拥有自己的 剧院。他们还可以从那儿去美洲——圣多明戈、新奥尔良,还有纽约。现在就去办, 我的先生。我不在乎花多少钱。关掉我的剧场,让他们通通离开! ” 他们走了以后,我就不再痛苦了,不是吗? 我将再不会在剧场的侧翼被他们包 围,我将忘却雷利欧,这个从外省来的,热衷于倒泔水桶的男孩。 罗杰显得十分羞怯。一个衣冠楚楚的疯子付给你比别人高三倍的价钱雇你,而 你却渐渐失去了自己的判断力,这是种什么感觉? 我无从知晓。我再也无法理解人 类的想法了。 “至于尼古拉斯,”我说道,“你要说服他去意大利。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 “先生,哪怕是说服他换件衣服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这件事比较简单。你也知道我母亲病得不轻,那就让他送我母亲去意大利吧。 这样安排简直完美至极。他能在那不勒斯的音乐学院里研习音乐,而且意大利也正 是我母亲应该去的地方。” “他确实在跟她通信……他很喜欢你的母亲。” “完全如此。你要让他相信没有他的话,我的母亲就无法成行。你还要为他安 排好一切。先生,你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他一定要离开巴黎,而且周末之前必须 离开。我希望到时听到他已经走了的消息。” 当然,这些要求对罗杰来说是太苛刻了,但是我别无选择。没人会相信尼克关 于巫术的想法,因此在这一点上,我并不担心。但是,现在我知道,如果尼克不离 开巴黎,他会慢慢发疯的。 一夜一夜地过去。只要我醒着,我就无时无刻不在跟自己的内心作战,不出去 找他。 我只是等待。我清楚地知道我将永远失去他了,而且他也永不会知道那些发生 过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原因。曾经抱怨过生存没有意义的我,现在毫无理由地就把他 赶走了。 这对他来说,也许将会是持续到死的痛苦和不公。 尼克,这样做比告诉你真相要好。也许,现在我能对所有的错觉理解得更加深 刻。如果你能带我的母亲去意大利,如果哪怕我的母亲还有些许时间…… 同时,我知道雷诺得剧院已经关门了。 从附近的咖啡馆中,我听说演员们都已经去了英国。于是,我的计划已经大部 分完成。 第八天晚上天色破晓之前,我终于来到罗杰的门前,拉响了他的门铃。 他打开房门,比我想象的要快。他穿着平日的白色法兰绒睡衣,脸上带着困惑 和焦虑之色。 “先生,我开始喜欢上你这种打扮了,”我疲惫地说。“要是你穿着衬衣、马 裤和大衣的话,我对你的信任程度也许还不及现在的一半……” “先生,”他打断了我的话。“有些事情真是出人意料——”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雷诺得和其他人是不是都高高兴兴地去了英国? ” “是的,先生。他们现在是在伦敦,可是——” “那么尼克呢? 是不是已经去奥弗涅找我的母亲去了? 告诉我我是对的,告诉 我你已经完成这件事了。” “可是,先生! ”他说,他顿了顿。这时,我看见他脑海中出现了我母亲的样 子,这真出乎我的意料。 如果我一直思考的话,也许我能弄清这意味着什么。据我所知,这个人从没见 过我的母亲,那么他的脑海中怎么会有她的样子呢? 可是,我没有动用我的理智去 思考这件事。事实上,我的理智已经飘忽而去。 “她没有……你不会是说,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吧? ”我问。 “先生,让我先穿上大衣……”他躲躲闪闪地说着,并伸出手按铃。 他的脑海中又一次出现了我母亲的形象。她那憔悴而苍白的脸,如此生动,令 我无法容忍。 我扳住罗杰的肩膀。 “你见过她了! 她就在这里。” “是的,先生。她就在巴黎。我现在就带你去看她。年轻的朗方先生告诉我她 要来,可是我找不到你,先生! 我从来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找你。她是昨天到的。” 我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跌坐在椅子里,发现母亲的样子异常闪亮, 几乎盖过了罗杰周围的一切。她还活着,她在巴黎。尼克还在这里陪伴着她。 罗杰走近我,伸出手想要碰碰我:“先生,我去换衣服,你先走一步。她住在 圣路易斯岛上,尼古拉斯先生处所右边的第三个门。你一定要现在出发。” 我傻傻地抬起头,几乎看不清他。我眼前晃动的都是母亲的影子。还有不到一 个小时就要日出了,而到达塔里需要花掉我剩下的四分之三的时间。 “明天吧……明天晚上,”我结结巴巴地说。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莎士比亚《麦 克白》里的一句台词——“明天,明天,明天……” “先生,你不明白! 你的母亲不会去意大利了。她一生最后一次旅行就是这次 来看你。” 我没有回答。他紧紧地抓住我,摇晃着我的身体。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现在的 我是个孩子,而他是个要帮我恢复理智的成年男人。 “我已经为她找到落脚的地方了,”他说。 “还有护士、医生,以及一切你所希望的。但这些人也不能让她活下去。只有 你,先生,只有你能让她活下去。她只有见到你之后才能瞑目。不要再考虑什么时 间问题了,现在你就去看她。即使她意志如铁,也不可能创造什么奇迹。” 我无法回答,我甚至无法连贯地思维。 我站起身来,打开门,拉着罗杰说:“你现在去她那儿,告诉她我明天晚上去 看她。” 他又气又恨地摇了摇头,试图背对着我。 我非不让他这样。 “罗杰,你现在立刻去那里,”我说道。 “你整天都要陪着她,明白吗? 你要看着她等待我的到来! 如果她睡着了,你 也要小心。 要是她不行了,你就把她叫醒,跟她说话。你千万不能让她在见到我之前就死 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