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坐在椅子上。看上去我似乎是要长眠,可实际上我毫无睡意。我在父亲的房 子里。 我四下里张望一番,想要找到拨火棍和我的狗,再看看是不是还剩些酒。我看 见窗边金色的帷幔,看见圣母桥的背面映衬着夜晚的星空,我也看见她在那里。 我们在巴黎。我们将永远活下去。 她的手里有些东西。那是另一支烛台,还有一个引火盒。她站得笔直,行动迅 速。 她引着火,把烛台一个个点燃。小小的火苗向上蹿腾。墙壁上的漆花似乎都向 天花板翻腾而去。屋顶上的舞者绕着圈走走停停。 她正站在我的面前,烛台就在她的右边。 她的皮肤苍白并且异常光滑,眼睛下方的淤黑已经不见了。事实上,她脸上所 有的瑕疵和斑点通通都不见了,虽然我以前没跟你提起过这些瑕疵是什么样的。总 之,她现在很完美。 岁月带给她的皱纹也减少了,可是却奇怪地变深了。因此,她每只眼睛边上都 出现了细细的笑纹,嘴角两边也显露出淡淡的纹路。她每个眼睑下方都有些多余的 赘肉,强烈地衬托出她脸部的对称性和三角脸的感觉。她的嘴唇带着十分柔和的粉 红色。她看上去是那么雅致,就像是灯光照耀下的钻石。 我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发现这一切都不是幻想,她的沉默也不是。我发现 她的整个身体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她曾经因为病痛而干瘪的胸部现在又恢复到如 年轻女性那般丰满,在她深蓝色塔夫绸衣服上高高耸起。她皮肤上带着的粉白色光 泽是如此微弱,可能是因为受到光的折射。更令人惊异的是她的头发,它们各色混 杂,显得如此充满活力。无数的发卷轻拂着她那毫无瑕疵的苍白的脸庞和喉咙。 她喉咙上的伤口也不见了。 现在,一切都荡然无存,除了再看她眼睛的勇气。 这是自马格纳斯跳进火堆之后,我第一次用吸血鬼的眼光去审视自己的同类。 我肯定是弄出了点什么声响,因为她显现出轻微的回应。加百列,这是我现在 惟一能够给她的称呼。“加百列,”我喊着她,虽然以前我只在一些非常私密的想 法中叫过这个名字。这时,我看见她几乎展露出了微笑。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伤口已经消失了,可饥渴的感觉依然吞噬着我的心。 我的血管在向我诉说,就像我曾经向它们诉说一样。我看着她,发现她的嘴唇因为 饥饿微微动了动。这时,她向我展露出一个奇怪的、意味深长的表情,好像是在说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 可是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有静默,只有她盯着我时眼中的美和我们彼此向往 所传递的爱。可是,静默依然在向四周延展,广博得令我无法估量。她停止思维了 吗? 我默默地问她,可是,她似乎并不理解我的问题。 她突然开口,声音吓我一跳,因为这比以前更加柔软洪亮。在奥弗涅一个下雪 的日子里,她曾经对我歌唱,声音有如在大山洞里回响。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她说道:“现在,把一切都结束,快点,就是现在! ”她朝我点点头,诱惑着我。 接着又向我走近,用力拉我的手。“在镜子里看看你自己,”她向我低语。 可是我清楚得很,我给她的血比我从她那里取来的要多。我现在饥肠辘辘。在 我靠近她之前,我甚至还没有吃饱。 可是现在我精神恍惚,因为她说话的音节,因为想到那场降雪,还因为记忆中 我所没有回应的她的歌声。我看着她用手指触摸着我的手指,发现我们的肉体现在 已经相同。 我从椅子里站起身来,握住她的两只手,感觉着她的手臂和脸庞。一切都结束 了,而我还活着! 现在,她跟我在一起了。她已经走过了那可怕的孤单生活来到了 我的身边。此时此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紧紧地拥抱着她,永远不再让她 离开。 我举起她,把她左右摇晃,然后转了一圈又一圈。 她把头向后甩去,发出阵阵笑声。笑声越来越大,直到我捂住她的嘴。 “你的声音要把这屋里所有的玻璃都震碎了。”我低声说道。我扫了一眼房门, 发现尼克和罗杰都在外面。 “那就让我把它们都震碎吧! ”她说,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我把她放下来, 傻乎乎地一次又一次地彼此拥抱。我无法让自己停止。 那些凡人却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医生和护士们在想他们应该进来了。 她把我推开,眼光迅速地从一件东西扫向另一件。她再次抓起蜡烛,把它举到 镜子前面,看着镜中自己的脸。 我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她需要时间用她新生的视力去看,去测量。可是,我们 必须要出去了。 我听见尼克的声音从墙那边传来。他正请求医生来敲我们的门。 我该怎么让她离开这里,摆脱这些人呢? “不,不能走那里。”她看见我在朝 门的方向张望。 她看看床和桌上的东西,接着走向窗边,从枕头下拿出她的首饰,仔细检查一 番后,把它们放进破旧的丝绒钱包里。她把钱包紧紧地系在裙子上,用布的皱褶把 它遮蔽起来。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 “我们为什么不走这条路呢? ”她边问边转向窗户,并把玻璃砸碎。风猛吹了 进来,拂起金色的帷幔,吹动她颈背上的头发。我看了一下转过身来的她,不禁微 微颤抖。她的头发乱蓬蓬地堆在头上,眼睛睁得很大,布满了无数种不同的颜色, 并且散发着死亡之光。 她现在无所畏惧。 我抱了她一会,不让她离开。我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那就是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我不明白的是她的沉默,我无法理解 为什么我不再能听见她的心声。但我知道,这不是她的本意,而且,潜意识里我也 觉得这种状况定会改变。现在,她就和我在一起。这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死亡是我 的指挥官,我已经敬献了上千个祭品,而我却要把她从死亡手中抢回。我大声地说 着一些绝望而无意义的话。 现在的我们,是两个可怕致命的家伙,游荡在野人花园里。我想用具体的影像 把这花园,还有这花园的意义变为真实。至于她是否理解倒是无关紧要的。 “野人花园,”她恭谦地重复着,嘴角边漾起一丝微笑。 这些重重地敲击着我的头脑。我感觉她在吻我,并发出些许低语,似乎在与她 的思想共鸣。 她说道:“不过现在请你帮助我。我想看你现在去做,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互 相拥抱。 来吧。” 饥渴让我快要燃烧起来。我极度需要鲜血,而她也想要尝尝味道。我知道她想, 因为第一天晚上我也是有如此感觉。后来我想到了她的死亡,血液从她体内流出… …这念头让我痛苦,如果她能先喝一口的话,痛苦也许会减轻。 敲门声再次传来。门没有上锁。 我站在窗框上,伸出手去,一下就抱住了她。她的身体轻如鸿毛,可我却能通 过她紧抓住我的手感受到她的力量。可是,当她看见下面的小巷,围墙的顶端和外 面的步行街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问她犹豫了。 “用你的胳膊抱着我的脖子,”我说,“抱紧。” 我爬上石头,让她两脚悬空。她的脸向上望着我,直到我们落在滑溜溜的屋顶 石板上。 我牵着她的手,拉着她越跑越快。我们穿过排水沟、烟囱,跃过狭窄的小巷, 来到岛的另一边。我时刻准备着她会突然叫出声来,或是紧紧贴着我。然而,她一 点也不害怕。 她静默地站立,俯瞰着左岸银行的屋顶和拥挤着上千只小黑船的河流,那船里 挤满了衣着破烂的人。此时,她感到风儿正在吹散她的头发。我本来可以就这样呆 呆地看着她,研究她所有的这些转变,可是我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带她穿越 整个城市,向她展示城里所有的一切,告诉她我所学到的每件东西。现在的她,完 全不知疲倦,而且无所畏惧,正如马格纳斯跳进火堆之时我的感受一样。 一辆马车沿着下面的步行街飞驰而来,歪歪扭扭地朝河边冲去。马车夫蜷缩起 身子,拼命地在高椅上保持平衡。我把这个指给她看,并握紧她的手。 当马车从我们身下驶过的时候,我们跳起来,无声地落在它的皮革车顶上。忙 碌的马车夫无暇他顾。我把她紧紧抱住,稳住她的身体,直到我们都舒适地坐在车 顶上,随时准备往下跳。 和她在一起做这件事,真是让人感到难以名状的兴奋。 我们轰隆隆地驶过桥,穿过大教堂,汇进新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再次听 见了她的笑声。我不知道我们俩在那些高楼窗户后面的人眼中是什么样子,或许是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顶上的两个衣着光鲜的快乐的人,就像调皮的孩子,把马车当 成了木筏。 马车转向了,我们向着圣杰尔曼区迅速驶去。我们面前的人群四散而去,马车 咆哮着穿过那臭不可闻的无辜者墓地,驶进一片高耸的廉价住宅区。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了那个存在的影子。但它转瞬即逝,几乎令我怀疑自己 是不是幻想。我回头望望,看不到一点它的踪迹。 这时,我十分清楚地意识到,加百列将要和我一起讨论有关这个存在的话题。 我们将要共同商量一切并且共同面对一切。从她自己的意义上说,这个夜晚是场巨 变,正如马格纳斯改变我的那个晚上一样。而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 现在周围的环境非常好。我再次拉着她的手,跳下马车,走上街道。 她惊讶地看着手纺车。不过这惊讶的神情很快就消失了。她几乎无法容忍看见 妇女衣衫褴褛,只穿着裙子和拖鞋,不戴项链,到处乱跑。 我们走进一条小巷,手挽着手开始奔跑起来。我不时地低头看看她,发现她的 眼睛正扫视着我们上方的墙壁,以及那只露出些许灯光的紧闭的窗户上的刻痕。 我知道她看见了什么,我也知道给她心灵以重击的声响是什么。可是,我还是 听不见她的心声。这让我有点害怕,因为我担心她是故意在我面前关闭心扉。 这时她停下脚步。我从她的脸上看出,她正在遭受第一波死亡的痉挛。 我让她不用担心,并用简短的语言提醒她我曾给她看过的景象。 “这只是暂时的疼痛,跟你以前所遭受的是九牛一毛而已。几个小时之后它就 会消失。如果我们现在去喝一杯的话,也许它还会消退得更快。” 她点点头。这时,与其说她害怕,还不如说她不耐烦更为确切。 我们走进一个小小的广场。在通向一座古宅的入口处站着一个年轻人,似乎在 等着什么人。他的灰色斗篷的领子高高竖起,遮e 挡着他的脸。 她是否足够强壮,能把他抓住呢? 她能和我一样强壮吗? 现在是时候一睹分晓 了。 “如果饥渴感还不能让你抓住他,那你的功力还不深,”我告诉她。 我扫了她一眼,一阵寒意遍布我的全身。 她集中注意力的样子几乎和彻头彻尾的人类无甚区别,如此专注,如此聚精会 神。她的眼睛依然笼罩着一层我曾见过的忧伤。她什么都没有改变。可是,当她走 向这个年轻人的时候,她就完全失去了人类的样子,而成为了一个十足的食肉动物 ——只有野兽才能这样。然而,她还是以一个女人的姿态慢慢地靠近这个人。她让 人感觉,她是个没有穿披肩,没有戴帽子,没有戴首饰的优雅的淑女,被困在此地 而寻求绅士的帮助。她完全就是让人那样感觉的。 这情景真是可怕。她穿过石头,可是碰也不碰它们一下;她的一切,甚至她的 小束头发都朝一个方向拂动,就像风儿也听从她的指挥。她原本都可以迈着她无情 的脚步自己穿越围墙。 我退到阴影里。 那个人迅速地转向她,把靴子后跟在石头上轻轻地磨了磨。她踮起脚尖,似乎 要跟他耳语。我想,她有一刻是犹豫了一下的,因为她有些害怕。如果真是这样的 话,那说明她的饥渴感还不是很强烈。可是,即使她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时间也不 过是一瞬。她咬住了他,他立刻瘫软下来。我心神荡漾,除了在一旁观看,什么也 做不了。 可是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提醒她关于心脏的事情。我怎么能把这件事忘记呢? 我向她冲去,可是她已经把他放开。他靠着墙,脑袋歪向一边,帽子在脚边落下。 他死了。 她站着低头看他。我看见鲜血已经在她体内起了作用。它让她身体发热,加深 她的肤色,让她的嘴唇更加鲜红。她扫lr我一眼,眼中闪过一道紫色的光,跟我在 她房间里看到的天空的颜色一模一样。我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她。她带着一种奇怪 的惊讶低头看着她的猎物,似乎还不能完全接受她所看见的事实。她的头发又打起 了卷,我帮她把它们拨到脑后。 她跌进我的臂弯。我扶着她离开了这个猎物。她回头看了一两眼,然后就再也 没有回望。 “今晚这些已经足够了。我们应该回家,回到塔里去了,”我说。我想让她看 看那些财宝,我想和她呆在一起。如果她因为这些不高兴的话,我还可以抱住她, 安慰她。她又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抽搐,那么现在她可以回到火炉边好好休息一下了。 “不,我还不想走,”她说道。“你向我保证过,疼痛不会持续太久的。我想 等它过去以后,还在这里。”她抬起头看看我,露出一丝微笑。“我是到巴黎来长 眠的,不是吗? ”她低声说。 周围的一切都让她分心:那个裹在灰色斗篷里的死人,在小水塘上闪烁的天空, 还有飞跃上附近一堵墙的猫。鲜血在她体内流淌,发热。 我抓住她的手,强迫她跟我一起走。“我必须得喝点东西,”我说。 “是的,我看出来了,”她低声说。“本来是应该你去对付他的。我本该想到 这点…… 你是个绅士。” “饥肠辘辘的绅士。”我微笑着说。“我们还是不要费力发明什么魔鬼的礼节 吧。”我大笑着。我本来是想吻吻她,可是突然就分心了。我紧紧攥住她的手。 从遥远的无辜者墓地那个方向,传来了那个存在的声音,跟以前一样强烈。 她和我一样静静地站着,慢慢地把头歪向一边。她耳后的头发垂了下来。 “你听见了吗? ”我问。 她抬眼看看我。“这是另一个! ”她眯起眼睛,又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 “逃犯! ”她大声说。 “什么? ”逃犯,逃犯,逃犯。我感到一阵眩晕,想起了梦中的某些碎片。但 是我无法思考。为了她而思考已经让我伤痕累累。我必须要啜血了。 “它们叫我们逃犯,”她说。“难道你没有听见吗? ”她又倾听了一番,但这 时声音已经消失了,我们俩谁也听不见。我不确定是否听到了那清晰的悸动,逃犯, 但似乎我确实听见了! “别去管它了,不管是什么,”我说。“毕竟,它始终都是 跟我们保持那么远的距离。” 可是,即便我说着这话,我也知道它这次比以往更加来势汹汹。我想离开无辜 者墓地。 “它总是在墓地周围出没,”我嘟囔着,“可能在别的地方它就无法很久的生 存下去……” 我话音未落,就又一次感到了它的存在,而且散发出了我所感受过的最强烈的 邪恶感。 “它在笑! ”她低声说。 我琢磨着她。毫无疑问,她比我要听得清楚。 “向它宣战! ”我说。“叫它懦夫! 让它现身! ” 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你真的想要这么做吗? ”她压低嗓音说。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我把她稳住。她用手臂抱住自己的腰,似乎又一阵痉挛 来临了。 “不是现在,”我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在我们就要差不多忘了它的时候,我们会再次听见它的声音的。” “它走了,”她说。“可它恨我们,这东西恨我们……” “我们别管它好r 。”我轻蔑地说。我把手臂环绕着她,匆匆带她离开。 我没有告诉她我内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真正让我感到沉重的东西远远超过这个存在和它惯用的伎俩。如果她能和我一 样听见这个存在,甚至比我听得更加清楚,那就说明她已经拥有了我所拥有的全部 力量,包括传送和接受景象和思维的能力。可是,我们却还不能听见彼此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