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正月十五上元夜,北京内城里处处花灯,如地上繁星,流泄大街小巷。通往 灯饰街市的各方道路,更是万头钻动,热闹滚滚。炮声鼓声笑闹声,绵绵长长地 簇拥了整条大街。 「真有意思。」 街旁雅致茶楼之上,几名闲人贵客懒懒地观望盛况。 「你几时也开始凑热闹,看起花灯来了,雅希禅?」 「不是花灯有意思,是那些挤来看花灯的男男女女彼此看出意思了。﹂ 「难怪你眉开眼笑的。」 「人都到齐了?」一名姗姗来迟的人影悠哉登上二楼,立刻引来在场公子哥 儿强烈谴责。 「迟到了还敢耍贱?」 「该罚!待会不把他灌到烂醉绝不放人!」 「好汉饶命。」那人假意求饶,拱手苦笑。「雅希禅,帮个忙。」 「没问题。」他闲适地靠著临街扶栏,笑得甚是和蔼可亲。「你若不幸被他 们整死了,我会帮你拣骨的。」 「喂喂喂。」苦笑的脸庞滑下一道冷汗。 「打个商量,我就让他们放你一马,立刻召唤妖姬美妾把他们服侍得欲仙欲 死,懒得分神践踏你。」 哎,误交匪类。「想商量什麽?!」 「你的宝贝妹妹。」 对方玩笑的眼神倏地冷锐,笑容也敛为深沉而防备。 「宝禄的事,没得商量。」 「怕得罪玛沁贝勒吗?三哥。」他故意照著宝禄的方式唤对方。 「毕竟我的未来妹婿是玛沁,不是你。而且我没兴趣为了你,跟玛沁反目成 仇。」 「真是。」雅希禅万分伤感地垂头叹息。「都没人肯祝福我的恋情。」 「你玩什麽女人,我管不著,就是我妹你碰不得。」 猛地,东街那头爆出巨响,接连十多声爆响与震天动地的欢声一路冲来,伴 随天边五光十色的灿亮火花。 「开始放花了!」 千金万银的团团火球炸绽为夺目星光,星光之後窜上飞旋乱散的大火轮,而 後炮打襄阳、孔雀开屏、飞天五龙,各色烟火盒子轮番上阵,全城百姓为之狂欢, 热血沸腾。 人人挤在灯街上仰头呼喝,有财有势的就包下高处的好位子,吃吃喝喝地舒 适看热闹。 「瞧,那边的更精采!」 「大炮打灯,还带起火哩!」 大夥靠在栏边说笑指点,茶楼内侧只留方才那两人还在对峙。 「雅希禅,你只是想玩她,对吧?」他笃定得不似质疑,而像刻意掀底。 他不否认,扬著嘴角浅啜小酒,随性且潇洒。 「玛沁从小就看著她长大,对她相当了解,亲事也是他在两、三年前就向父 亲提议。於情於理,我都站在他那方。」 「的确。」 「若非著在我们彼此的交情上,我会直接禁止你再与宝禄有所接触。」 「若我是你,也会这么做的。」他戏语地举杯回敬。 三哥反倒疏离地淡睨起来。雅希禅不是什么乖巧的人物,如今却这般温驯可 人,著实可疑。他甚至在宝禄一事上,不曾表明自己真正的立场,捉摸不定。 三哥有不好的预感。而且,在倒楣的事上,他的预感奇准无比。 「雅希禅。」他无奈地长叹。「我反对宝禄与你亲近,不完全是在为她著想。 我家那个宝贝蛋,不是什麽好伺候的角色。我是因为上辈子没好好烧香,这辈子 才会沦为她兄长。你若自甘堕落,犯贱地也想任劳任怨、随她使唤,我也没话讲。 只能替你多多祈福,希望你能安度馀年,早早超生。」 「多谢施主。」 「你们两个放著精采烟火不看,在这打恭作揖干啥?」一名健朗英挺的男子, 大男孩般地爽飒踱来。「吔?雅希禅,你要走了?」 「去买几个嚣张的烟火盒子,斗他一斗。」 「好!斗放花,有趣。我也同你一道去!」大男孩旋风似地立即追上去。 「都伦!你跟雅希禅都跑了,大夥的正事还怎么谈?」巴在栏边看烟火的人 们急嚷。 「四两棉花,咱就甭谈(弹)啦!」买炮去也。 都伦随著雅希禅远去的背影挤入人群里,艰困地在夹继中求生存,奋力前进。 也不知雅希禅是怎麽钻的,竟在摩肩接踵的人海中闲步从容,像入花坞深林般, 无拘无束,没有阻碍。 他拚命挤呀推的,最後乾脆一面踩在他人脚上一面向前猛游。 「雅希禅,等等我!」 都伦当然知道雅希禅才懒得体贴男人,他只得自立自强,在沿路的叫嚷呼疼 中杀向那高大雄健的无情背影。 「你……你可真性急,烟火盒子又、又不会跑!」都伦跑得只剩最後一口气, 拚死巴住雅希禅後肩,好藉他之力将自己拖出拥挤人潮中。 雅希禅听若罔闻,背後黏个大赖皮鬼也照样在人海里优游穿梭,溯往不知名 的方向。 「宝禄格格她们走不远的啦!」 都伦这一急急大吼,终於止住对方的脚步,回头愕望。 「都伦?你几时跟我出来的?」 「谢谢你这麽彻底的忽视。」他没好气地狂喘著。「我就晓得!你见宝禄的 三哥出席,铁定料到她会同她三哥一道藉故出来看烟火。可你也犯不著猴急得这 麽明显吧?害我在你後头掩护得一头冷汗! 「真是委屈你了。」他笑得好抱歉。「我看你还是以小孩样现身吧。这样你 就可以骑在我肩上,走得不那么累。」 「免了!我宁可自已走!」他死要面子地硬是勉强与雅希禅并驾齐驱,推推 撞撞,惹来周遭沿路的咒骂。「真搞不懂你。宝禄格格那种刁蛮丫头有什么好玩 的。既任性又骄纵,贪玩又好斗,一点也不温柔含蓄。」 「是啊。」 「她模样是生得顶好的,可是个性一差,再美的脸蛋也会发臭。你也不是没 碰过比她更柔顺的美女,何必这度固执地钓著她不放?」 「伤脑筋。」 「你也知道伤脑筋!那就放手嘛,省得把大夥跟玛沁贝勒的交情也给打坏了。 人家可没做什么让人不快的事,反而是你让人家很不愉快。」 「喔?」 「等等,喂!」都伦一个不小心,差点给人潮挤走,乾脆紧紧抓攀在雅希禅 的健臂边。「你毫不避讳地故意碰他相中的妻子,他能够隐忍静默到这种地步, 修养已经够高明,也摆明了给你面子自行下台,你干嘛还不识相地去挑衅?」 「我有吗?」 「你当然有!」别想用笑容瞠混。「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真对那个宝禄有兴趣? 你兴趣再大,也撑不过两、三个月啦。依我推测,你捉弄宝禄仅是虚招,真正目 的是羞辱玛沁贝勒。」 「我看起来对他那么有意思吗?」拜托,饶了他吧。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都伦哇哇叫。「我是说」 雅希禅伸来制止他出声的巨掌令他一愕,抬眼望去,高他半颗头的雅希禅正 冷煞地直视远方某个目标。 都伦立刻全然戒备。他知道不说笑的雅希禅,是头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凶猛野 兽,惹不得。 出什麽事了吗? 「都伦,你由左绕到西侧烟火架,打断它的架底。」 他登时花容变色。「那……三层楼高的烟火架岂不塌了?」 「没错。」 都伦来不及追问,雅希禅就已如鬼魅般融逝在人海中。 不只此方紧急,彼方也极焦虑。 「佑芳,别……别走那麽急,我……」 「佑芳!你这样会害大嫂跟不上!」宝禄不爽地骂著前头抓著她的手直窜的 假姑娘,後头拖著抓她另一手的大嫂及更抓在其後的两名老婢女。四人形成一条 纵线,水蛇般地在黑压压人潮中钻游。 「格格,奴才们……追不上呀!」 「放掉她们!」佑芳愤然喝斥宝禄。 「那样人会走散!」 「我就是要甩掉那些碍事婆娘。」 「你只要别跑那麽快,没人有那个闲情去碍你的事。」 「都要大难临头了,你还挑这节骨眼跟我耍嘴皮子!」他恼得双眼瞠凸,直 想扭下她的脑袋当球踢。 「错过火线珍珠帘就算了,大不了明年早点来看。你何必这样追追赶赶,搞 坏大夥看烟火的兴致?」 「你再吠下去,明年此时我们就要到你坟前上香」 佑芳倏地中断斥骂,切身挡在宝禄之前,阻断她一切视线。 「你干嘛?」 宝禄惊愕地贴在他身後不断被逼得朝後方人潮退去,可是人潮自有其顽强的 蜂拥方向,顶回宝禄的退守,使得她更明显地由佑芳背部感受到他正运作的内劲。 他在跟人打架还是什么的吗? 「佑芳?」 「别出来!」他硬是以纤长的身躯护住身後的娇小人影。 一只粗暴大掌穿透佑芳反击失守的腋下,抓向他身後女娃时,吓得宝禄大叫。 「脏死了!」这只手的每一指都黑油油的! 「你闭嘴行不行?」佑芳一人打两人,挤在动弹不得的人潮中,已够费力, 冷不防又由眼角扫到左右两方夹击而来的人影。 「大嫂,你抓紧点!」宝禄用力握住被人潮伸扯著的右手。「别给冲散」 定睛一瞧,她右手握的不是大嫂,而是一脸凶恶的陌生壮汉。 大嫂呢? 「喝!」佑芳真气一提,双掌击向前方二敌胸口,震退对方软绵不绝的缠打, 後方却因而疏漏。 「佑芳!」 他还不及回望宝禄,就被身前两名败敌後头窜攻而来的另一批人突袭。 这群秃鹰似乎铁了心就是要一举叼走宝禄! 「宝禄!退到」 她才没主搭理,正忙著用长甲抓那名揪著她右手不放的无赖。 对方脸上立见四爪血痕,气得咧齿狂啸,甩头乱咬。 「啊!」宝禄惨叫。「你弄裂了我的指甲!我养了好久的宝贝指甲!」 她心疼得半死,泪花盈盈,正欲痛斥那人的暴虐无道,就看见一条奇怪的手 臂自那人身後勾抱住他的颈项,猛一顺势向下甩手,那人就歪著脖子软软瘫滑在 地。 怎么回事? 她往上调回视线,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带著她未曾见过的阴狠神情。 「雅希」 他一只铜缽大拳直直重击至另一批攻来的人,打中第一人的脑门。强烈的拳 劲却并未就此打住,领著第一人被击中的头颅,继续推冲至其後的第二人眉心。 两颗脑袋发出的撞响令她一缩,眯了下双眸。 哇,一定很痛。 幸亏她个头娇小,所以没见著被雅希禅雄伟背部挡住的那两人,脑袋里喷出 了几种不同的精采内容。 这团混乱引起周遭仰望烟火的群众注意,横七竖八的败将与仍在对打的激烈 拳势,立刻引发恐慌。 「啊呀!出人命」 「烟火架子塌了!看,烟火架子塌了!」 人潮登时转头急急观望,兴奋不已。 「好像压到不少人吔。」 「烧起来了!哟,你瞧瞧,火把架子下的花炮点著了。」 「当心当心,花炮在地上朝人乱射啦!」 「怎么回事?」 「西面的烟火架倒下来了,不但压到下头的人,花炮也被乱火烧起来。」 罪人陷入狂热气氛中,在危险中享受刺激快感。佑芳咬牙击倒五、六名联手 攻来的歹人,回头四望,气到差点跺烂昏死在地者的脑袋。 「他妈的王八蛋,果然趁乱把宝禄拐走了!」这下可好,教他回去如何跟玛 沁哥交代?! 西面倒塌的烟火架风风光光地吸引群众注意没多久,东面放起的火树银花马 上抢回面子,万头钻动争睹漫天绽散的丝丝金光,闪闪晶点。 无人留意的幽暗夹弄里,魁梧的健壮身躯正背靠墙面,好整以暇地吻弄著被 他搂在怀中的纤美佳人。 任柔软小拳再怎麽暴躁攻击、悬空小脚再怎麽忿忿乱踢,他依然故我,忘情 地在她唇中呻吟探索,尽情撩拨,搞得她头晕眼花。 朋友的相劝,玛沁的告诫,先前的打斗,灿烂的烟火……渐渐变淡变远。现 在离她灵魂最近的,是他缠绵蚀骨的唇舌,他充满男人味的吐息,他雄浑的体温, 肌肉纠结的有力拥抱。 她可以由自已环住他粗壮颈项的小手上,感受到他那狂妄的脉搏。他的鬓边 微微扎人,抚掠时别具触感。那非但遮掩不了他的俊美,反而更显粗犷,野得令 人心悸。 「你若再挑逗我,就得负责到底喔。」 她晕眩地与他唇贴唇,对望轻喘,一时还无法集中心志听懂他的话,小手仍 环著他,不经意地抚触著。 她喜欢他某种好好闻的味道,每次靠他很近时,她就会嗅到。 「宝禄,醒了吗?」 她也喜欢他与她这样四唇相贴地垂眸互望。他的眼睛好漂亮,睫毛好长。 「别玩了。」 她不明白他这句无奈的苦劝在说什么,也没发觉自己正以食指轻扫著他的长 睫。 他为什么这么好看呢?还是她太喜欢看他了? 「你在想什麽?」 「你呢?」 「嗯?」他以鼻尖摩挲她的。 「你为什么迟迟不替我洗刷谋害六婶的嫌疑?」 「因为想多和你在一起。」 「骗人,你只是想偷腥。尝到甜头後,再决定要不要杀我灭口。」纤纤玉指 满不在乎地搔刮著他豪迈刚棱的脸庞。 他眼瞳渐深。「你是这麽想的吗?」 「你和当时追击我的人,是同一挂的。」 「那我刚才为何出手救你?」 「你来告诉我啊。」 他凝睇地故作冷淡又满是失落的双眸。「事情不完全像你想的那样。」 「你还是没有否认,你只是想玩我。」 原本是。但现在……他尚未自混沌中理出头绪。 「算了,就当我确实是只想玩你吧。」 「为什麽?」 「因为你太可爱了。」 「如果我把自己弄得又脏又丑、一点都不可爱呢?」 「那更可爱。」 「你好奇怪。」 「大家都这么说。」 「很多人都很喜欢我的可爱,我为什么要因此就让你玩?我并不需要你。」 「你可以开始试著需要。你的命令,我会竭力办到。」 「胡扯!」她转而凌厉。「你是什么身分的人,你会乖乖听我命令?」要唬 人也别唬过头,把人当白痴来要。 「试试看。」 「我要你陪我,甚至一整夜都陪在我床头,不准走,你办得到吗?」她赌气 地拿自己的梦想来刁难。 他霎时神情寒冽起来,面容隐隐抽动,某种真实面貌呼之欲出。 看他这副孤绝,这份犹豫,她受伤得不想再见到他一眼。她硬是紧抿下唇, 严厉阻绝任何情绪决堤,用力槌他厚实的胸膛一记,藉以推离他的怀抱。 「别跟我拉拉扯扯!回答问题不乾脆,手脚也跟著不乾脆。你有本事就一口 回绝,说放手就放手!」 「我哪有你那么爽快俐落。」他轻搂臂弯中的小人儿,手劲慵懒却坚实。 他的混帐笑容又回来了。「滚开!」 「你不是要我陪你吗?」 「你办不到的事,少拿来说嘴!」 「我没有办不到啊,人家只是在伤脑筋。」 「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有什麽好伤脑筋?!」她怒斥。 「我只能陪在你床头,不能陪在你床上吗?」 「你作梦!」 「睡著了就会作啦。」 「我才不要听你鬼扯胡闹」她愕然一怔。「你真要陪我?今天吗?」 「你真的只要我陪在床头吗?」他一脸好可怜、好无辜的神情,看得她心头 小鹿乱撞。「我保证我会乖乖的。」 「不准!」 「好吧。」 她激动得连气都喘不稳。雅希禅真的愿意听她的?他真的愿意陪她?! 她努力装作这也没什麽大不了的德行,小脸却泛著两团可人红晕,忘我地紧 紧牵著他的厚实大掌。无论在返家的路上,在五光十色的火艳夜空下,在人声鼎 沸的喧嚷狂喜中,她总会走著走著,就不自觉地抬头望向他,脸上泛滥著雀跃的 满足与喜悦。有如一再求证著,他的同行是真实的。 什么太子密谋、六婶失踪,都好远好远。只有雅希禅,好近好近。玩弄也罢, 他的承诺只有瞬间也罢,她只觉得,此刻满天炫丽的烟火晶花,比先前的美得千 倍万倍。 她好开心。仰著观望火花夜空的兴奋小脸,总会接连转望到同样高高在她之 上的俊颜,朝他绽放娇艳绝伦的笑靥。 她喜欢他的同行,全神倾注在他的陪伴上,无心留意他又耍了什么贱招,使 得她领他回府时,无人察觉他的存在似的,应侍如常。 「你坐这边!」她热切招呼著,同时抓个软款垫在床头边上,方便他靠坐在 床沿。 「格格?」下人不解。她一个人在忙什麽? 「你们都下去,全都下去!」 清场完毕,她赶紧跑到衣帘後更换衣裳,披头散发地急急奔出来,像是怕他 消失。 「你要不要吃消夜?」 「不敢劳驾。」他苦笑,闲坐在桌旁托著好奇的脸庞。「你不奇怪我是怎么 进到你家来的吗?」 「奇怪啊。」她把换下的一堆华贵衣袍往扶椅内随便一抛,趿著暖鞋东跑西 跑。「你会不会冷?要不要我叫人再拿个炉子来?我家小厨房随时都可以开火, 你若半夜要吃什么喝什么,你尽管吩咐,他们马上就会送到。喜欢我燃的这种薰 香吗?我有很多种不同的,你可以自己过来挑。」 「不忙。」他轻轻推回她辛苦撑扛著的半开大抽屉。「你希望我怎么陪你?」 她凝望了他好一会,无邪的神态充满千万个秘密,单纯又费人疑猜。 「我要睡了。」她避开他倾近的俊容,匆匆跑回床边。 「那我呢?」 「你坐这边。」她坐入被窝里,拍拍床沿为他布好的位子。 他挑眉,乖乖从命。「好,我坐这边。然後呢?」 「陪我聊天。」 他笑到差点滑倒,靠著床头隔板的狂笑势子震得整张床都隐隐颤动。 宝禄才不管他,傲慢地把梳子拍入他大掌里。 「这是干嘛?」他还是停不下笑声,几乎掉泪。 「帮我梳头。」 他受不了地再次爆笑,愈笑愈无奈,终而累瘫在床沿,靠在软枕上,认命了。 「来吧,我的宝贝格格。」他拍拍自个儿大腿。 她马上欣喜地趴伏上去,像只被惯坏的小猫,蜷著自己最舒懒的姿态,任人 宠抚。 雅希禅并没有以梳子为她梳理一头柔细浓密的长发,而以他的手指,一遍又 一遍,爬梳著她纤媚乌亮的青丝。从头至尾,抚掠著她每一丝娇贵。 「你不是要跟我聊天吗?」他沙哑而迷离地醇吟著,比魔咒更醉惑。 她舒服得几乎融化,忘了这是现实。柔顺地瘫伏著,享受他指尖滑梳的触感。 「你若平日就这么乖巧,不知有多少男人会挤破头以求能跪在你跟前伏拜。」 「我才不要他们。」 「那你要谁?」 她才不回答,贪婪地独享他的温柔伺候。 「你好任性、好任性、好任性、好任性。」 他浅浅柔柔的低咒,宛若甜蜜的抱怨。一面控诉,却又一面甘心沉沦。 她天生有任性骄纵的权利。生於豪门,长於权贵,处於金枝玉叶的顶尖。上 头一堆哥哥姊姊替她遮荫,使她得以优游穿梭,在长辈间当个宝贝的小小开心果。 可她又不似只会使泼撒蛮的顽劣千金,她的每一项无理取闹後头都有巧妙的心思, 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也清楚该收该放的分寸。 真是只优雅至极的小狐狸,连刚硬的小性子都使得细致无比,坏得教人甘心 任她搓圆搓扁。 「宝禄,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宠溺之情,流泄一室。 「我告诉你一件事。」 他静候半晌,只见她著迷地抓著他另一只大掌玩。比比与她白玉小手的悬殊 差距,扳扳骨节分明的每一只长指,彷佛这是非常有趣的玩具,玩得异常投入。 他依旧温柔梳抚著,耐心等待。 「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我喜欢过什么人。」 她把他的大手只只展指地搁在她眼前,手心对手心地与他贴合,纤纤玉指穿 透他指间,轻轻勾搭。 「可是,我突然发现,我喜欢你。」 有力的长指极缓极静地也勾搭起来,与掌中小手牢牢交握。 「我已经与玛沁贝勒有婚约了。」 「我知道。」 「所以我不可能成为你的人。」什麽该守,她很明白。 「那为何还带我来?」 「这是我的梦想啊。」 「就这样?」他傻眼。「你的梦想就只是牵著我的手逛大街,彻夜坐在床头 陪你聊天,替你梳头?」 「是啊。」 「你对我的需要就只有这些?」 「不然呢?」 他啼笑皆非。「宝禄,我的功用不只这些。」 「可我就只要你这些。其他我不需要的,再有用对我来说也没用。」 「这些事你随便找个人都可以替你办到。」 「我就只要你做。」她心不在焉地只只扳开与她交握的长指。 「你不需要我替你洗刷罪嫌了?」 「不需要。」 「你不怕被官府抓?另外还有被你窃听到秘密的人正等著逮你呢。」 「那又怎样。」她无聊地重玩数手指的游戏。 他彻底被她奇异的思考击倒。这毫无章法可循、全无条理、不分轻重缓急的 想法,天真得教人不知所措,又固执得难再劝些什麽。 一般人该怕的她不怕,该要的她不要,他该拿她如何是好? 宝禄半躺在他大腿上,莫名仰望。 「什么事这麽好笑?」 「我不是说过了吗?只要碰到你,我的心情就会特别好。」 「为什麽?」 「因为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那跟我一样嘛。」她洋洋得意地勾著嘴角,像拥著心爱玩偶似地环抱他的 大手,蜷伏在他腿上。「我要睡了。」 他慵懒而满足地继续以另一手摩挲地披散的娇柔长发。 「牡丹花儿终於要睡下了。」 「你不可以半途跑走。」她故作随口说说而已,却暗暗将怀中健臂搂得更紧。 「我不会走,我会在这儿守著。」 「那就好。」放松的心情,让她也放松了眼皮。「雅希禅,你说说话嘛……」 「说什么?」 「什么都好。我喜欢你跟我说话……」一个小呵欠打断了她的要求。 「你可真会挑处罚人的好方法。」刚好折腾到他的要害。 「喔……」 「你睡得可舒服,我的苦难才正开始。」 漫漫长夜,他该如何捱到天明? 垂望身前甜美的小睡娃,不省人事的娇态,令他叹息复叹息。 她天真也就罢了,他何以反常地顺著她一块天真起来?而且,竟然还颇为陶 醉。 或许,他浪荡半生,最终要的就是这份感觉吧。 只不过,牡丹花绽放得太华艳夺目,难免就会引来折枝的危险。许多的不安 全,都得细细剪除,省得惊扰妩媚。 看顾芬芳,可不是件容易的工作哟。 ----------- 浪漫一生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