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田麻子吸了几口烟,忍了一个小盹。睁开眼,他看清楚:自己白费了一片心机, 完全失败!因他的报告,王举人下了狱,可是二狗并不感谢他,而只给了他五块钱! 五块钱?那么大的功劳只值五块钱?可是,自己当时为什么伸手接过来呢?这五块 钱是一座山,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值五块钱!以后,他每逢向二狗张口,二狗必 不会给他添价,因为他卖了这么大力气才值五块钱!他得罪了王举人,石队长,为 是从二狗手中拿到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或一个肥美的地位,可是他自己塌了自己的 台!他恨他自己! 待了一会儿,他原谅了自己,转而去恨二狗。二狗已经出卖过他一次,这次也 当然不会以德报德,二狗天生的长条狼,给狼作事,早晚叫狼吃掉,没错儿!假若 他再去麻烦二狗,说不定二狗会二次出卖了他!文城有二狗在,就没有田麻子! 他又赊了两口烟,极快的,狠命的,吸下去。抹了抹嘴,他找了二狗去。他决 定取强硬的态度,他身上残余下的一点武艺至少可以降服住二狗,他不能再低三下 四的央求,而必须理直气壮的索要他应得的报酬! “你又来干什么么?”二狗没有好气的问。 “又——来?”田麻子把那个难以消化的“又”字扯得很长,象要把其中所含 的味道都砸尽似的。 “刚刚给了你五块钱!” “五”字比“又”字还更难消化,他的全身都是硬刺儿!“我告诉你!”田麻 子的绿面上发出一种豆绿色的光,“给我五万块钱!少一个,不要想完事!” 二狗的胆子本来很小,可是他善于软的欺,硬的怕。他看不起田麻子,又不知 道他曾经练过武功,所以没把他放在眼里。“快出去,我连五毛也不能再给你!” “真的?”田麻子的嘴唇并没有颤,头上的青筋倒跳了起来。“真的?”他往 前凑了两步。 “你干吗?”二狗的手去摸枪。他的枪不是为打人的,而只为壮自己的胆子。 遇到软弱的人,象老头子和妇女们,他特别爱动枪;他们越软弱,他的枪的威风越 大。他以为田麻子不过是个大烟鬼,一看见枪就会屁滚尿流的跑出去。“哟喝!动 枪吗?”田麻子冷笑了一阵。“告诉你,二狗!咱们都给日本人作事,全为的是得 点便宜,你要把事情看明白了!你打算一口吃成胖子,不给朋友们留点份儿,请留 神你的脑袋!” “你滚出去!”二狗的枪掏出来了。他没有搬机关的意思,他怕枪的响声;他 只想把田麻子吓跑。 田麻子杀过人,不怕枪和血。他不知道二狗是否真要打他,可是决心把枪夺过 来。把枪拿在自己手里,他相信二狗就会屈膝。他冷笑了一下,举起左手去抓了抓 头。二狗的眼神被田麻子的手领上去。田麻子的右手轻快的抓住二狗的腕子,一翻 手,二狗缴了械。 二狗慌了。象胆小的小孩子似的,他想往外跑。田麻子挡住了路。二狗急了, 他想叫人。 田麻子不怕二狗和他相打,而怕他喊人。二狗有日本人派来的保镖的。被他们 看见,他们必定去报告给日本人,田麻子便不好在文城混下去了。 “不要出声!不要动!”田麻子命令着二狗。“给我钱,我不会打死你!” 二狗很怕死,但也爱钱。他想用“计”:“把枪放下,咱们商议。” 田麻子放下了枪。二狗的心里痒了一下,以为田麻子中了计。他想伸手去抢枪。 “手不要动!”田麻子又下了命令:“快拿钱来!” “我有钱也不会给你!”二狗的手极快的伸出去。 田麻子不去抢枪,而照准了二狗的太阳穴一拳打去。他的拳,因为打得是地方, 得法,二狗登时倒在了地上。他没有杀二狗的意思,但是怕二狗再苏醒过来,去控 告他,他把两只手一齐捏在二狗的脖子上。二狗翻了白眼。象手上有灰土似的,田 麻子的双手互相撢了撢,撢完手,他楞了一小会儿。然后,他去摸二狗的口袋,没 有多少钱。田麻子照二狗的脸啐了两口。拿出他所发现的那点钱,装在自己的衣袋 里,他又把二狗手上的金戒指捋了下来。最后,他把桌上的枪插在自己腰里。他镇 定的,缓步走出来。 李德明在刚要关城门时候挤进城来。费了半个多钟头的工夫,他才找到石队长。 一见李德明,石队长的黑棋子似的眼珠发出了光,不知不觉的擦了擦手掌。 “怎样?怎样?”他口中的热气吹到老李的耳中,怪痒痒的。他切盼上级的命令是 马上动手,好去痛痛快快的打一场。他不能眼看着文城的同胞们一个个的都被敌人 饿死,而自己的枪弹还是在身上带着。 “教我们马上撤退!”李德明也很失望的说。 “撤退?”石队长的心凉了半截儿:“真要命!真要命!”“我们打了个大胜 仗!”李德明把已经挑出来的大拇指急忙放下去。“敌人的右纵队渡了河,教咱们 旅长给解决了一半。刚才我遇见住在城外的贺国升,他说:敌人的野炮本来是十二 匹骡子拉出去的,现在拉回来的只剩了六匹骡子;炮车的后半截和六匹骡子大概都 教咱们旅长给留下了。顶可笑的是六匹骡子拉着半截炮车,敌人还在车站上操演呢! 他们以为咱们连什么叫炮车都不懂呢!” “快说要紧的!”石队长听见别人打胜仗,又快活,又有点扫兴——因为他自 己没能参加。 “右纵队垮了,敌人的左纵队没敢渡河就退回来了。那天的空袭,就是咱们空 军来扫射往后退的左纵队。”“扫射得怎样?”石队长问。 “详情还不知道。” “往下说,真要命!” “咱们既打胜仗,敌人当然一时不敢进攻西山。”李德明的话被石队长接过去。 “他们不会死心,准保还得再攻!” “是呀!所以我说‘一时’不敢再攻啊!旅长已经回到王村,教咱们也快回去!” “回去!”石队长肚中的煮白薯要都翻上来,口中漾着酸水。 “咱们的任务原是来扰乱敌人的后方。现在敌人既停止了进攻,左纵队也原封 没动的撤回来,我们当然无须攻取文城,那么咱们三十二个人!” “三十一个!丁一山已经死了!真要命!”石队长矫正李德明的错误。 “嗯,三十一个人也就无须再白白的牺牲了,所以旅长叫咱们赶快回去。” “真要命!白来一趟!”石队长楞起来。 “命令是命令!” “谁不知道命令是命令?”石队长急扯白脸的说。他抬头看了星。“反正今天 出不去城啦!” “已经关了城!”李德明给找补上。 “明天一清早,你出城,通知城外的人。教他们等着,看咱们都安全的出了城, 你们再走。过了河在李村集合。现在——”石队长想了一下,“你吃了饭没有?” “没哪!”李德明顿时觉得肚子很饿。“本想在老郑那里要两个饼子吃,不知 道怎么草房里连个灯亮也没有!”“老郑刚刚出城。” “他来过?” “来告诉我留神!王举人被捕,梦莲姑娘出了城!”“王举人——喝!说不定 咱们还不大好容易出城了呢!”“他们要是今个晚上审问王举人,十之八九咱们得 动手,不管有命令没有!” “怎么?” “木头脑袋,给他两个嘴巴,还不都说出来?他一招,咱们还得了?快去,到 烟馆西吃!吃完,警戒!今天夜里谁也不能睡!留神!”石队长一气说完,把自己 藏在黑影里,预备一夜不睡。 李德明离烟馆还有十步,他变成了个石头人。烟馆的厚毡帘子慢慢的被掀起, 出来个日本宪兵。帘子还没落下去,两个被捆绑着的人象被推出来的,很快的跳在 房檐下,房檐下悬着个相当亮的玻璃灯。紧跟着,又出来两个宪兵,帘子似落没落 的工夫,田麻子得意的扭出来。 李德明由石头变成一股烟,一步蹿到黑影里。没有命令,他不敢开枪,虽然他 已把枪掏出来。 田麻子打死二狗,想逃出文城,到别处另起炉灶。可是,他不敢逃,怕把事情 弄明了。再说,逃到哪儿去呢?到日本人管着的地方去,早晚是要落网。到中国地 方去呢?又没有大烟吃!本来他不敢直接出卖石队长,现在,他急得发了昏,不能 再细细的思索。他向宪兵告密。到王宅,他扑了空,没找到石队长。他领着宪兵到 烟馆来。石队长手下的两位弟兄奉命监视着田麻子,住在烟馆里。往日,他们轮流 着给田麻子钉梢,随时向石队长报告麻子的行动。可是,今天田麻子告诉他们,他 要改邪归正,去暗杀二狗,所以他们给了他一点自由。他们正在烟馆里等他回来, 田麻子却同日本宪兵由前后门包抄,把他们擒住。 李德明象箭头似的,飞奔了石队长去。 听完了老李的简单报告,石队长只说了声:“真要命!”带着老李就走。他们 的脚步象夜间下山的雄狮子似的,步大,声轻,而且很快。在一个小巷口上,他同 老李等田麻子们过来。过来了,石队长容他们走过巷口,而后跟上来。田麻子在最 后。石队长的小刀一下子插入他的腰窝,只留下一点木柄。田麻子喊了一声,倒下。 石队长的刀子拔出来,赏给了宪兵的后心。同时,李德明的两只大手把另一个宪兵 的脖子掐住,要活生生的把头拔下来。最前面的宪兵转回身来,开了枪——王举人 在监狱里听见的头一枪。两个被捆着的弟兄向左右闪开,李德明一个泼脚把开枪的 宪兵摔倒,照着头上还了一枪。极快的把两个弟兄的绳索解开,石队长说了声: “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