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问题的问题 老舍 任何人来到这里——树华农场——他必定会感觉到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战争,和 战争所带来的轰炸、屠杀,与死亡。专凭风景来说,这里真值得被称为乱世的桃源。 前面是刚由一个小小的峡口转过来的江,江水在冬天与春天总是使人愿意跳进去的 那么澄清碧绿。背后是一带小山。山上没有什么,除了一丛丛的绿竹矮树,在竹、 树的空处往往露出赭色的块块儿,象是画家给点染上的。 小山的半腰里,那青青的一片,在青色当中露出一两块白墙和二三屋脊的,便 是树华农场。江上的小渡口,离农场大约有半里地,小船上的渡客,即使是往相反 的方向去的,也往往回转头来,望一望这美丽的地方。他们若上了那斜着的坡道, 就必定向农场这里指指点点,因为树上半黄的橘柑,或已经红了的苹果,总是使人 注意而想夸赞几声的。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或遇到什么大家休假的日子,城里的士 女有时候也把逛一逛树华农场作为一种高雅的举动,而这农场的美丽恐怕还多少地 存在一些小文与短诗之中咧。 创办一座农场必定不是为看着玩的:那么,我们就不能专来谀赞风景而忽略更 实际一些的事儿了。由实际上说,树华农场的用水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江就在它的 脚底下。出品的运出也没有问题。它离重庆市不过三十多里路,江中可以走船,江 边上也有小路。它的设备是相当可观的:有鸭鹅池、有兔笼、有花畦、有菜圃、有 牛羊圈、有果园。鸭蛋、鲜花、青菜、水果、牛羊乳……都正是象重庆那样的都市 所必需的东西。况且,它的创办正在抗战的那一年:重庆的人口,在抗战后,一天 比一天多;所以需要的东西,象青菜与其他树华农场所产生的东西,自然的也一天 比一天多。赚钱是没有问题的。 从渡口上的坡道往左走不远,就有一些还未完全风化的红石,石旁生着几丛细 竹。到了竹丛,便到了农场的窄而明洁的石板路。离竹丛不远,相对的长着两株青 松,松树上挂着两面粗粗刨平的木牌,白漆漆着“树华农场”。石板路边,靠江的 这一面,都是花;使人能从花的各种颜色上,慢慢地把眼光移到碧绿的江水上面去。 靠山的一面是许多直立的扇形的葡萄架,架子的后面是各种果树。走完了石板路, 有一座不甚高,而相当宽的藤萝架,这便是农场的大门,横匾上刻着“树华”两个 隶字。进了门,在绿草上,或碎石堆花的路上,往往能看见几片柔软而轻的鸭鹅毛, 因为鸭鹅的池塘便在左手方。这里的鸭是纯白而肥硕的,真正的北平填鸭。对着鸭 池是平平的一个坝子,满种着花草与菜蔬。在坝子的末端,被竹树掩覆着,是办公 厅。这是相当坚固而十分雅致的一所两层的楼房,花果的香味永远充满了全楼的每 一角落。牛羊圈和工人的草舍又在楼房的后边,时时有羊羔悲哀地啼唤。 这一些设备,教农场至少要用二十来名工人。可是,以它的生产能力,和出品 销路的良好来说,除了一切开销,它还应当赚钱。无论是内行人还是外行人,只要 看过这座农场,大概就不会想象到这是赔钱的事业。 然而,树华农场赔钱。 创办的时候,当然要往“里”垫钱。但是,鸡鸭、青菜、鲜花、牛羊乳,都是 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就可以在利润方面有些数目字的。按照行家的算盘上看,假若第 二年还不十分顺利的话,至迟在第三年的开始就可以绝对地看赚了。 可是,树华农场的赔损是在创办后的第三年。在第三年首次股东会议的时候, 场长与股东们都对着账簿发了半天的楞。 赔点钱,场长是绝不在乎的,他不过是大股东之一,而被大家推举出来作场长 的。他还有许多比这座农场大的多的事业。可是,即使他对这小小的事业赔赚都不 在乎,即使他一走到院中,看看那些鲜美的花草,就把赔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 现在——在股东会上——究竟有点不大好过。他自信是把能手,他到处会赚钱,他 是大家所崇拜的实业家。农场赔钱?这伤了他的自尊心。他赔点钱,股东他们赔点 钱,都没有关系:只是,下不来台!这比什么都要紧!股东们呢,多数的是可以与 场长立在一块儿呼兄唤弟的。他们的名望、资本、能力,也许都不及场长,可是在 赔个万儿八千块钱上来说,场长要是沉得住气,他们也不便多出声儿。很少数的股 东的确是想投了资,赚点钱,可是他们不便先开口质问,因为他们股子少,地位也 就低,假若粗着脖子红着筋地发言,也许得罪了场长和大股东们——这,恐怕比赔 点钱的损失还更大呢。 事实上,假若大家肯打开窗子说亮话,他们就可以异口同声地,确凿无疑地, 马上指出赔钱的原因来。原因很简单,他们错用了人。场长,虽然是场长,是不能、 不肯、不会、不屑于到农场来监督指导一切的。股东们也不会十趟八趟跑来看看的 ——他们只愿在开会的时候来作一次远足,既可以欣赏欣赏乡郊的景色,又可以和 老友们喝两盅酒,附带地还可以露一露股东的身份。除了几个小股东,多数人接到 开会的通知,就仿佛在箱子里寻找迎节当令该换的衣服的时候,偶然的发现了想不 起怎么随手放在那里的一卷钞票——“呕,这儿还有点玩艺儿呢!” 农场实际负责任的人是丁务源,丁主任。 丁务源,丁主任,管理这座农场已有半年。农场赔钱就在这半年。 连场长带股东们都知道,假若他们脱口而出地说实话,他们就必定在口里说出 “赔钱的原因在——”的时节,手指就确切无疑地伸出,指着丁务源!丁务源就在 一旁坐着呢。但是,谁的嘴也没动,手指自然也就无从伸出。 他们,连场长带股东,谁没吃过农场的北平大填鸭,意大利种的肥母鸡,琥珀 心的松花,和大得使儿童们跳起来的大鸡蛋鸭蛋?谁的瓶里没有插过农场的大枝的 桂花、腊梅、红白梅花,和大朵的起楼子的芍药,牡丹与茶花?谁的盘子里没有盛 过使男女客人们赞叹的山东大白菜,绿得象翡翠般的油菜与嫩豌豆? 这些东西都是谁送给他们的?丁务源! 再说,谁家落了红白事,不是人家丁主任第一个跑来帮忙?谁家出了不大痛快 的事故,不是人家丁主任象自天而降的喜神一般,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是的,丁主任就在这里坐着呢。可是谁肯伸出指头去戳点他呢? 什么责任问题,补救方法,股东会都没有谈论。等到丁主任预备的酒席吃残, 大家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说声“美满闭会”了。 丁务源是哪里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是一切人——中外无别——的乡亲。他的 言语也正配得上他的籍贯,他会把他所到过的地方的最简单的话,例如四川的“啥 子”与“要得”,上海的“唔啥”,北平的“妈啦巴子”……都美好的联结到一处, 变成一种独创的“国语”;有时候也还加上一半个“孤得”,或“夜司”,增加一 点异国情味。 四十来岁,中等身量,脸上有点发胖,而肉都是亮的,丁务源不是个俊秀的人, 而令人喜爱。他脸上那点发亮的肌肉,已经教人一见就痛快,再加上一对光满神足, 顾盼多姿的眼睛,与随时变化而无往不宜的表情,就不只讨人爱,而且令人信任他 了。最足以表现他的天才而使人赞叹不已的是他的衣服。他的长袍,不管是绸的还 是布的,不管是单的还是棉的,永远是半新半旧的,使人一看就感到舒服;永远是 比他的身材稍微宽大一些,于是他垂着手也好,揣着手也好,掉背着手更好,老有 一些从容不迫的气度。他的小褂的领子与袖口,永远是洁白如雪;这样,即使大褂 上有一小块油渍,或大襟上微微有点折绉,可是他的雪白的内衣的领与袖会使人相 信他是最爱清洁的人。他老穿礼服呢厚白底子的鞋,而且裤脚儿上扎着绸子带儿; 快走,那白白的鞋底与颤动的腿带,会显出轻灵飘洒;慢走,又显出雍容大雅。长 袍,布底鞋,绸子裤脚带儿合在一处,未免太老派了,所以他在领子下面插上了一 支派克笔和一支白亮的铅笔,来调和一下。他老在说话,而并没说什么。“是呀”, “要得么”,“好”,这些小字眼被他轻妙地插在别人的话语中间,就好象他说了 许多话似的。到必要时,他把这些小字眼也收藏起来,而只转转眼珠,或轻轻一咬 嘴唇,或给人家从衣服上弹去一点点灰。这些小动作表现了关切、同情、用心,比 说话的效果更大得多。遇见大事,他总是斩钉截铁地下这样的结论——没有问题, 绝对的!说完这一声,他便把问题放下,而闲扯些别的,使对方把忧虑与关切马上 忘掉。等到对方满意地告别了,他会倒头就睡,睡三四个钟头;醒来,他把那件绝 对没有问题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直等到那个人又来了,他才想起原来曾经有过那么 一回事,而又把对方热诚地送走。事情,照例又推在一边。及至那个人快恼了他的 时候,他会用农场的出品使朋友仍然和他和好。天下事都绝对没有问题,因为他根 本不去办。 他吃得好,穿得舒服,睡得香甜,永远不会发愁。他绝对没有任何理想,所以 想发愁也无从发起。他看不出彼此敷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只知道敷衍能解决一 切,至少能使他无忧无虑,脸上胖而且亮。凡足以使事情敷衍过去的手段,都是绝 妙的手段。当他刚一得到农场主任的职务的时候,他便被姑姑老姨舅爷,与舅爷的 舅爷包围起来,他马上变成了这群人的救主。没办法,只好一一敷衍。于是一部分 有经验的职员与工人马上被他“欢送”出去,而舅爷与舅爷的舅爷都成了护法的天 使。占据了地上的乐园。 没被辞退的职员与园丁,本都想辞职。可是,丁主任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他 们由书面上通知他,他连看也不看。于是,大家想不辞而别。但是,赶到真要走出 农场时,大家的意见已经不甚一致。新主任到职以后,什么也没过问,而在两天之 中把大家的姓名记得飞熟,并且知道了他们的籍贯。“老张!”丁主任最富情感的 眼,象有两条紫外光似的射到老张的心里,“你是广元人呀?乡亲!硬是要得!” 丁主任解除了老张的武装。 “老谢!”丁主任的有肉而滚热的手拍着老谢的肩膀,“呕,恩施?好地方! 乡亲!要得么!”于是,老谢也缴了械。 多数的旧人们就这样受了感动,而把“不辞而别”的决定视为一时的冲动,不 大合理。那几位比较坚决的,看朋友们多数鸣金收兵,也就不便再说什么,虽然心 里还有点不大得劲儿。及至丁主任的胖手也拍在他们的肩头上,他们反觉得只有给 他效劳,庶几乎可以赎出自己的行动幼稚、冒昧的罪过来。“丁主任是个朋友!” 这句话即使不便明说,也时常在大家心中飞来飞去,象出笼的小鸟,恋恋不忍去似 的。大家对丁主任的信任心是与时俱增的。不管大事小事,只要向丁主任开口,人 家丁主任是不会眨眨眼或楞一楞再答应的。他们的请托的话还没有说完,丁主任已 说了五个“要得”。丁主任受人之托,事实上,是轻而易举的。比方说,他要进城 ——他时常进城——有人托他带几块肥皂。在托他的人想,丁主任是精明人,必能 以极便宜的价钱买到极好的东西。而丁主任呢,到了城里,顺脚走进那最大的铺子, 随手拿几块最贵的肥皂。拿回来,一说价钱,使朋友大吃一惊。“货物道地,”丁 主任要交代清楚,“你晓得!多出钱,到大铺子去买,吃不了亏!你不要,我还留 着用呢!你怎样?”怎能不要呢,朋友只好把东西接过去,连声道谢。 大家可是依旧信任他。当他们暗中思索的时候,他们要问:托人家带东西,带 来了没有?带来了。那么人家没有失信。东西贵,可是好呢。进言无二价的大铺子 买东西,谁不会呢,何必托他?不过,既然托他,他——堂堂的丁主任——岂是挤 在小摊子上争钱讲价的人?这只能怪自己,不能怪丁主任。 慢慢地,场里的人们又有耳闻:人家丁主任给场长与股东们办事也是如此。不 管办个“三天”,还是“满月”,丁主任必定闻风而至,他来到,事情就得由他办。 烟,能买“炮台”就买“炮台”,能买到“三五”就是“三五”。酒,即使找不到 “茅台”与“贵妃”,起码也是绵竹大麯。饭菜,呕,先不用说饭菜吧,就是糖果 也必得是冠生园的,主人们没法挑眼。不错,丁主任的手法确是太大;可是,他给 主人们作了脸哪。主人说不出话来,而且没法不佩服丁主任见过世面。有时候,主 妇们因为丁主任太好铺张而想表示不满,可是丁主任送来的礼物,与对她们的殷勤, 使她们也无从开口。她们既不出声,男人们就感到事情都办得合理,而把丁主任看 成了不起的人物。这样,丁主任既在场长与股东们眼中有了身分,农场里的人们就 不敢再批评什么;即使吃了他的亏,似乎也是应当的。 及至丁主任作到两个月的主任,大家不但不想辞职,而且很怕被辞了。他们宁 可舍着脸去逢迎谄媚他,也不肯失掉了地位。丁主任带来的人,因为不会作活,也 就根本什么也不干。原有的工人与职员虽然不敢照样公然怠工,可是也不便再象原 先那样实对实地每日作八小时工。他们自动把八小时改为七小时,慢慢地又改为六 时,五小时。赶到主任进城的时候,他们干脆就整天休息。休息多了,又感到闷得 慌,于是麻将与牌九就应运而起;牛羊们饿得乱叫,也压不下大家的欢笑与牌声。 有一回,大家正赌得高兴,猛一抬头,丁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不知鬼不觉地站在 老张的后边!大家都楞了! “接着来,没关系!”丁主任的表情与语调顿时教大家的眼都有点发湿。“干 活是干活,玩是玩!老张,那张八万打得好,要得!” 大家的精神,就象都刚胡了满贯似的,为之一振。有的人被感动得手指直颤。 大家让主任加入。主任无论如何不肯破坏原局。直等到四圈完了,他才强被大 家拉住,改组。“赌场上可不分大小,赢了拿走,输了认命,别说我是主任,谁是 园丁!”主任挽起雪白的袖口,微笑着说。大家没有异议。“还玩这么大的,可是 加十块钱的望子,自摸双?”大家又无异议。新局开始。主任的牌打得好。不但好, 而且牌品高,打起牌来,他一声不出,连“要得”也不说了。他自己胡牌,轻轻地 好象抱歉似的把牌推倒。别人胡牌,他微笑着,几乎是毕恭毕敬地送过筹码去。十 次,他总有八次赢钱,可是越赢越受大家敬爱;大家仿佛宁愿把钱输给主任,也不 愿随便赢别人几个。把钱输给丁主任似乎是一种光荣。 不过,从实际上看,光荣却不象钱那样有用。钱既输光,就得另想生财之道。 由正常的工作而获得的收入,谁都晓得,是有固定的数目。指着每月的工资去与丁 主任一决胜负是作不通的。虽然没有创设什么设计委员会,大家可是都在打主意, 打农场的主意。主意容易打,执行的勇气却很不易提起来。可是,感谢丁主任,他 暗示给大家,农场的东西是可以自由处置的。没看见吗,农场的出品,丁主任都随 便自己享受,都随便拿去送人。丁主任是如此,丁主任带来的“亲兵”也是如此, 那么,别人又何必分外的客气呢? 于是,树华农场的肥鹅大鸭与油鸡忽然都罢了工,不再下蛋,这也许近乎污蔑 这一群有良心的动物们,但是农场的账簿上千真万确看不见那笔蛋的收入了。外间 自然还看得见树华的有名的鸭蛋——为孵小鸭用的——可是价钱高了三倍。找好鸭 种的人们都交头接耳地嘀咕:“树华的填鸭鸭蛋得托人情才弄得到手呢。”在这句 话里,老张、老谢、老李都成了被恳托的要人。 在蛋荒之后,紧接着便是按照科学方法建造的鸡鸭房都失了科学的效用。树华 农场大闹黄鼠狼,每晚上都丢失一两只大鸡或肥鸭。有时候,黄鼠狼在白天就出来 为非作歹,而在他们最猖獗的时间,连牛犊和羊羔都被劫去;多么大的黄鼠狼呀! 鲜花、青菜、水果的产量并未减少,因为工友们知道完全不工作是自取灭亡。 在他们赌输了,睡足了之后,他们自动地努力工作,不是为公,而是为了自己。不 过,产量虽未怎么减少,农场的收入却比以前差的多了。果子、青菜,据说都闹虫 病。果子呢,须要剔选一番,而后付运,以免损害了农场的美誉。不知道为什么那 些落选的果子仿佛更大更美丽一些,而先被运走。没人能说出道理来,可是大家都 喜欢这么作。菜蔬呢,以那最出名的大白菜说吧,等到上船的时节,三斤重的就变 成了一斤或一斤多点;那外面的大肥叶子——据说是受过虫伤的——都被剥下来, 洗净,另捆成一把一把的运走,当作“猪菜”卖。这种猪菜在市场上有很高的价格。 这些事,丁主任似乎知道,可没有任何表示,当夜里闹黄鼠狼子的时候,即使 他正醒着,听得明明白白,他也不会失去身分地出来看看。及至次晨有人来报告, 他会顺口答音地声明:“我也听见了,我睡觉最警醒不过!”假若他高兴,他会继 续说上许多关于黄鼬和他夜间怎样警觉的故事,当被黄鼬拉去而变成红烧的或清燉 的鸡鸭,摆在他的面前,他就绝对不再提黄鼬,而只谈些烹饪上的问题与经验,一 边说着,一边把最肥的一块鸭夹起来送给别人:“这么肥的鸭子,非挂炉烧烤不够 味;清燉不相宜,不过,汤还看得!”他极大方地尝了两口汤。工人们若献给他钱 ——比如卖猪菜的钱——他绝对不肯收。“咱们这里没有等级,全是朋友;可是主 任到底是主任,不能吃猪菜的钱!晚上打几圈儿好啦!要得吗?”他自己亲热地回 答上,“要得!”把个“得”字说得极长。几圈麻将打过后,大家的猪菜钱至少有 十分之八,名正言顺地入了主任的腰包。当一五一十的收钱的时候,他还要谦逊地 声明:“咱们的牌都差不多,谁也说不上高明。我的把弟孙宏英,一月只打一次就 够吃半年的。人家那才叫会打牌!不信,你给他个司长,他都不作,一个月打一次 小牌就够了!”秦妙斋从十五岁起就自称为宁夏第一才子。到二十多岁,看“才子” 这个词儿不大时行了,乃改称为全国第一艺术家。据他自己说,他会雕刻、会作画、 会弹古琴与钢琴、会作诗、小说,与戏剧:全能的艺术家。可是,谁也没有见过他 雕刻,画图,弹琴,和作文章。 在平时,他自居为艺术家,别人也就顺口答音地称他为艺术家,倒也没什么。 到了抗战时期,正是所谓国乱显忠臣的时候,艺术家也罢,科学家也罢,都要拿出 他的真正本领来报效国家,而秦妙斋先生什么也拿不出来。这也不算什么。假若他 肯虚心地去学习,说不定他也许有一点天才,能学会画两笔,或作些简单而通俗的 文字,去宣传抗战,或者,干脆放弃了天才的梦,而脚踏实地地去作中小学的教师, 或到机关中服务,也还不失为尽其在我。可是他不肯去学习,不肯去吃苦,而只想 飘飘摇摇地作个空头艺术家。 他在抗战后,也曾加入艺术家们的抗战团体。可是不久便冷淡下来,不再去开 会。因为在他想,自己既是第一艺术家,理当在各团体中取得领导的地位。可是, 那些团体并没有对他表示敬意。他们好象对他和对一切好虚名的人都这么说:谁肯 出力作抗战工作,谁便是好朋友;反之,谁要是借此出风头,获得一点虚名与虚荣, 谁就乘早儿退出去。秦妙斋退了出来。但是,他不甘寂寞。他觉得这样的败退,并 不是因为自己的浅薄虚伪,而是因为他的本领出众,不见容于那些妒忌他的人们。 他想要独树一帜,自己创办一个什么团体,去过一过领导的瘾。这,又没能成功, 没有人肯听他号召。在这之后,他颇费了一番思索,给自己想出两个字来:清高。 当他和别人闲谈,或独自呻吟的时候,他会很得意地用这两个字去抹杀一切,而抬 高自己:“而今的一般自命为艺术家的,都为了什么?什么也不为,除了钱!真正 懂得什么叫作清高的是谁?”他的鼻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轻轻地点点头。“就连 那作教授的也算不上清高,教授难道不拿薪水么?……”可是“你怎么活着呢?你 的钱从什么地方来呢?”有那心直口快的这么问他。“我,我,”他有点不好意思, 而不能回答:“我爸爸给我!” 是的,秦妙斋的父亲是财主。不过,他不肯痛快地供给儿子钱化。这使秦妙斋 时常感到痛苦。假若不是被人家问急了,他不肯轻易的提出“爸爸”来。就是偶尔 地提到,他几乎要把那个最有力量的形容字——不清高——也加在他的爸爸头上去! 按照着秦老者的心意,妙斋应当娶个知晓三从四德的老婆,而后一扑纳心地在 家里看守着财产。假若妙斋能这样办,哪怕就是吸两口鸦片烟呢,也能使老人家的 脸上纵起不少的笑纹来。可是,有钱的老子与天才的儿子仿佛天然是对头。妙斋不 听调遣。他要作诗,画画,而且——最使老人伤心的——他不愿意在家里蹲着。老 人没有旁的办法,只好尽量地勒着钱。尽管妙斋的平信,快信,电报,一齐来催钱, 老人还是毫不动感情地到月头才给儿子汇来“点心费”。这点钱,到妙斋手里还不 够还债的呢。我们的诗人,是感受着严重的压迫。挣钱去吧,既不感觉趣味,又没 有任何本领;不挣钱吧,那位不清高的爸爸又是这样的吝啬!金钱上既受着压迫, 他满想在艺术界活动起来,给精神上一点安慰。而艺术界的人们对他又是那么冷淡! 他非常的灰心。有时候,他颇想摹仿屈原,把天才与身体一齐投在江里去。投江是 件比较难于作到的事。于是,他转而一想,打算作个青年的陶渊明。“顶好是退隐! 顶好!”他自己念道着。“世人皆浊我独清!只有退隐,没别的话好讲!” 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头发象粗硬的马鬃似的,长长的,乱七八糟的,披在 脖子上。虽然身量很高,可好象里面没有多少骨头,走起路来,就象个大龙虾似的 那么东一扭西一躬的。眼睛没有神,而且爱在最需要注意的时候闭上一会儿,仿佛 是随时都在作梦。 作着梦似的秦妙斋无意中走到了树华农场。不知道是为欣赏美景,还是走累了, 他对着一株小松叹了口气,而后闭了会儿眼。 也就是上午一点钟吧,天上有几缕秋云,阳光从云隙发出一些不甚明的光,云 下,存着些没有完全被微风吹散的雾。江水大体上还是黄的,只有江岔子里的已经 静静地显出绿色。葡萄的叶子就快落净,茶花已顶出一些红瓣儿来。秦妙斋在鸭塘 的附近找了块石头,懒洋洋地坐下。看了看四下里的山、江、花、草,他感到一阵 难过。忽然地很想家,又似乎要作一两句诗,仿佛还有点触目伤情……这时候,他 的感情极复杂,复杂到了既象万感俱来,又象茫然不知所谓的程度。坐了许久,他 忽然在复杂混乱的心情中找到可以用话语说出来的一件事来。“我应当住在这里!” 他低声对自己说。这句话虽然是那么简短,可是里边带着无限的感慨。离家,得罪 了父亲,功未成,名未就……只落得独自在异乡隐退,想住在这静静的地方!他呆 呆地看着池里的大白鸭,那洁白的羽毛,金黄的脚掌,扁而象涂了一层蜡的嘴,都 使他心中更混乱,更空洞,更难过。这些白鸭是活的东西,不错;可是他们干吗活 着呢?正如同天生下我秦妙斋来,有天才,有志愿,有理想,但是都有什么用呢? 想到这里,他猛然的,几乎是身不由己的,立了起来。他恨这个世界,恨这个不叫 他成名的世界!连那些大白鸭都可恨!他无意中地、顺手地捋下一把树叶,揉碎, 扔在地上。他发誓,要好好地,痛快淋漓地写几篇文字,把那些有名的画家、音乐 家、文学家都骂得一个小钱也不值!那群不清高的东西! 他向办公楼那面走,心中好象在说:“我要骂他们!就在这里,这里,写成骂 他们的文章!” 丁主任刚刚梳洗完,脸上带着夜间又赢了钱的一点喜气。他要到院中吸点新鲜 空气。安闲地,手揣在袖口里,象采菊东篱下的诗人似的,他慢慢往外走。 在门口,他几乎被秦妙斋撞了个满怀。秦妙斋,大龙虾似的,往旁边一闪;照 常往里走。他恨这个世界,碰了人就和碰了一块石头或一株树一样,只有不快,用 不着什么客气与道歉。 丁主任,老练,安详,微笑地看着这位冒失的青年龙虾。“找谁呀?”他轻轻 问了声。 秦妙斋稍一楞,没有答理他。 丁主任好象自言自语地说,“大概是个画家。” 秦妙斋的耳朵仿佛是专为听这样的话的,猛地立住,向后转,几乎是喊叫地, “你说什么?” 丁主任不知道自己的话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可是不便收回或改口。迟顿了 一下,还是笑着:“我说,你大概是个画家。” “画家?画家?”龙虾一边问,一边往前凑,作着梦的眼睛居然瞪圆了。 丁先生不晓得怎样回答才好,只啊啊了两声。 妙斋的眼角上汪起一些热泪,口中的热涎喷到丁主任的脸上:“画家,我是— —画家,你怎么知道?”说到这里,他仿佛已筋疲力尽,象快要晕倒的样子,摇晃 着,摸索着,找到一只小凳,坐下,闭上了眼睛。 丁主任还笑着,可是笑得莫名其妙,往前凑了两步。还没走到妙斋的身边,妙 斋的眼睛睁开了。“告诉你,我还不仅是画家,而且是全能的艺术家!我都会!” 说着,他立起来,把右手扶在丁主任的肩上。“你是我的知己!你只要常常叫我艺 术家,我就有了生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你是谁?”“我?”丁主任笑着回 答。“小小园丁!” “园丁?” “我管着这座农场!”丁主任停住了笑。“你姓什么!”毫不客气地问。 “秦妙斋,艺术家秦妙斋。你记住,艺术家和秦妙斋老得一块儿喊出来;一分 开,艺术家和我就都不存在了!”“呕!”丁主任的笑意又回到脸上,进了大厅, 眼睛往四面一扫——壁上挂着些时人的字画。这些字画都不甚高明,也不十分丑恶。 在丁主任眼中,它们都怪有个意思,至少是挂在这里总比四壁皆空强一些。不过, 他也有个偏心眼,他顶爱那张长方的,石印的抗战门神爷,因为色彩鲜明,“真” 有个意思。他的眼光停在那片色彩上。 随着丁主任的眼,妙斋也看见了那些字画,他把眼光停在了那张抗战画上。当 那些色彩分明地印在了他的心上的时候,他觉到一阵恶心,象忽然要发痧似的,浑 身的毛孔都象针儿刺着,出了点冷汗。定一定神,他扯着丁先生,扑向那张使他恶 心的画儿去。发颤的手指,象一根挺身作战的小枪似的,指着那堆色彩:“这叫画? 这叫画?用抗战来欺骗艺术,该杀!该杀!”不由分说,他把画儿扯了下来,极快 地撕碎,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揉搓,好象把全国的抗战艺术家都踩在了泥土上似 的。他痛快地吐了口气。 来不及拦阻妙斋的动作,丁主任只说了一串口气不同的“唉”! 妙斋犹有余怒,手指向四壁普遍的一扫:“这全要不得!通通要不得!” 丁主任急忙挡住了他,怕他再去撕毁。妙斋却高傲地一笑:“都扯了也没有关 系,我会给你画!我给你画那碧绿的江、赭色的山、红的茶花、雪白的大鸭!世界 上有那么多美丽的东西,为什么单单去画去写去唱血腥的抗战?混蛋!我要先写几 篇文章,臭骂,臭骂那群污辱艺术的东西们。然后,我要组织一个真正艺术家的团 体,一同主张——主张——清高派,暂且用这个名儿吧,清高派的艺术!我想你必 赞同?”“我?”丁主任不知怎样回答。 “你当然同意!我们就推你作会长!我们就在这里作画、治乐、写文章!” “就在这里?”丁主任脸上有点不大得劲,用手摸了摸。“就在这里!今天我 就不走啦!”妙斋的嘴犄角直往外溅水星儿,“想想看,把这间大厅租给我,我爸 爸有钱,你要多少我给多少。然后,我们艺术家们给你设计,把这座农场变成最美 的艺术之家,艺术乐园!多么好!多么好!”丁主任似乎得到一点灵感。口中随便 用“要得”“不错”敷衍着,心中可打开了算盘。在那次股东会上,虽然股东们对 他没有什么决定的表示,可是他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大家对他多少有点不满意。他 应当把事情调整一下,教大家看看,他不是没有办法的人。是呀,这里的大厅闲着 没有用,楼上也还有三间空房,为什么不租出去,进点租钱呢?况且这笔租金用不 着上账;即使教股东们知道了,大家还能为这点小事来质问吗?对!他决定先试一 试这位艺术家。“秦先生,这座大厅咱们大家合用,楼上还有三间空房,你要就得 都要,一年一万块钱,一次交清。” 妙斋闭了眼,“好啦,一言为定!我给爸爸打电报要钱。”“什么时候搬进来?” 丁主任有点后悔。交易这么容易成功,想必是要少了钱。但是,再一想,三间房, 而且在乡下,一万元应当不算少。管它呢,先进一万再说别的!“什么时候搬进来?” “现在就算搬进来了!” “啊?”丁主任有点悔意了。“难道你不去拿行李什么的?”“没有行李,我 只有一身的艺术!”妙斋得意地哈哈地笑起来。 “租金呢?” “那,你尽管放心:我马上打电报去!” 秦妙斋就这样的侵入了树华农场。不到两天,楼上已住满他的朋友。这些朋友,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时来时去,而绝对不客气。他们要床,便见床就搬了走; 要桌子,就一声不响地把大厅的茶几或方桌拿了去。对于鸡鸭菜果,他们的手比丁 主任还更狠,永远是理直气壮地拿起就吃。要摘花他们便整棵的连根儿拔出来。农 场的工友甚至于须在夜间放哨,才能抢回一点东西来! 可是,丁主任和工友们都并不讨厌这群人。首要的因为这群人中老有女的,而 这些女的又是那么大方随便,大家至少可以和他们开句小玩笑。她们仿佛给农场带 来了一种新的生命。其次,讲到打牌,人家秦妙斋有艺术家的态度,输了也好,赢 了也好,赌钱也好,赌花生米也好,一坐下起码二十四圈。丁主任原是不屑于玩花 生米的,可是妙斋的热情感动了他,他不好意思冷淡地谢绝。 丁主任的心中老挂念着那一万元的租金。他时常调动着心思与语言,在最适当 的机会暗示出催钱的意思。可是妙斋不接受暗示。虽然如此,丁主任可是不忍把妙 斋和他的朋友撵了出去。一来是,他打听出来,妙斋的父亲的的确确是位财主;那 么,假若财主一旦死去,妙斋岂不就是财产的继承人?“要把眼光放远一些!”丁 主任常常这样警戒自己。二来是,妙斋与他的友人们,在实在没有事可干的时候, 总是坐在大厅里高谈艺术。而他们的谈论艺术似乎专为骂人。他们把国内有名的画 家、音乐家、文艺作家,特别是那些尽力于抗战宣传的,提名道姓地一个一个挨次 咒骂。这,使丁主任闻所未闻。慢慢地,他也居然记住了一些艺术家的姓名。遇到 机会,他能说上来他们的一些故事,仿佛他同艺术家们都是老朋友似的。这,使与 他来往的商人或闲人感到惊异,他自己也得到一些愉快。还有,当妙斋们把别人咒 腻了,他们会得意地提出一些社会上的要人来,“是的,我们要和他取得联络,来 建设起我们自己的团体来!那,我可以写信给他;我要告诉明白了他,我们都是真 正清高的艺术家!”……提到这些要人,他们大家口中的唾液都好象甜蜜起来,眼 里发着光。“会长!”他们在谈论要人之后,必定这样叫丁主任:“会长,你看怎 样?”丁主任自己感到身量又高了一寸似的!他不由地怜爱了这群人,因为他们既 可以去与要人取得联络,而且还把他自己视为要人之一!他不便发表什么意见,可 是常常和妙斋肩并肩地在院中散步。他好象完全了解妙斋的怀才不遇,妙斋微叹, 他也同情地点着头。二人成了莫逆之交! 丁主任爱钱,秦妙斋爱名,虽然所爱的不同,可是在内心上二人有极相近的地 方,就是不惜用卑鄙的手段取得所爱的东西。因此,丁主任往往对妙斋发表些难以 入耳的最下贱的意见,妙斋也好好地静听,并不以为可耻。 眨眨眼,到了阳历年。 除夕,大家正在打牌,宪兵从楼上抓走两位妙斋的朋友。丁主任口里直说“没 关系”,心中可是有点慌。他久走江湖,晓得什么是利,哪是害。宪兵从农场抓走 了人,起码是件不体面的事,先不提更大的干系。 秦妙斋丝毫没感到什么。那两位被捕的人是谁?他只知道他们的姓名,别的一 概不清楚。他向来不细问与他来往的人是干什么的。只要人家捧他,叫他艺术家, 他便与人家交往。因此,他有许多来往的人,而没有真正的朋友。他们被捕去,他 绝对没有想到去打听打听消息,更不用说去营救了。有人被捕去,和农场丢失两只 鸭子一样无足轻重。本来嘛,神圣的抗战,死了那么多的人,流了那么多的血,他 都无动于衷,何况是捕去两个人呢?当丁主任顺口搭音地盘问他的时候,他只极冷 淡地说:“谁知道!枪毙了也没法子呀!”丁主任,连丁主任,也感到一点不自在 了。口中不说,心里盘算着怎样把妙斋赶了出去。“好嘛,给我这儿招来宪兵,要 不得!”他自己念道着。同时,他在表情上,举动上,不由地对妙斋冷淡多了。他 有点看不起妙斋。他对一切不负责任,可是他心中还有“朋友”这个观念。他看妙 斋是个冷血动物。 妙斋没有感觉出这点冷淡来。他只看自己,不管别人的表情如何,举动怎样。 他的脑子只管计划自己的事,不管替别人思索任何一点什么。 慢慢地,丁主任打听出来:那两位被捕的人是有汉奸的嫌疑。他们的确和妙斋 没有什么交情,但是他们口口声声叫他艺术家,于是他就招待他们,甚至于允许他 们住在农场里。平日虽然不负责任,可是一出了乱子,丁主任觉出自己的责任与身 份来。他依然不肯当面告诉妙斋:“我是主任,有人来往,应当先告诉我一声。” 但是,他对妙斋越来越冷淡。他想把妙斋“冰”了走。 到了一月中旬,局势又变了。有一天,忽然来了一位有势力、与场长最相好的 股东。丁主任知道事情要不妙。从股东一进门,他便留了神,把自己的一言一笑都 安排得象蜗牛的触角似的,去试探,警惕。一点不错,股东暗示给他,农场赔钱, 还有汉奸随便出入,丁主任理当辞职。丁主任没有否认这些事实,可也没有承认。 他说着笑着,态度极其自然。他始终不露辞职的口气。 股东告辞,丁主任马上找了秦妙斋去。秦妙斋是——他想——财主的大少爷, 他须起码教少爷明白,他现在是替少爷背了罪名。再说,少爷自称为文学家,笔底 下一定很好,心路也多,必定能替他给全体股东写封极得体的信。是的,就用全体 职工的名义,写给股东们,一致挽留丁主任。不错,秦妙斋是个冷血动物;但是, “我走,他也就住不下去了!他还能不卖气力吗?”丁主任这样盘算好,每个字都 裹了蜜似的,在门外呼唤:“秦老弟!艺术家!” 秦妙斋的耳朵竖了起来,龙虾的腰挺直,他准备参加战争。世界上对他冷淡得 太久了,他要挥出拳头打个热闹,不管是为谁,和为什么!“宁自一把火把农场烧 得干干净净,我们也不能退出!”他喷了丁主任一脸唾沫星儿,倒好象农场是他一 手创办起来似的。 丁主任的脸也增加了血色。他后悔前几天那样冷淡了秦妙斋,现在只好一口一 个“艺术家”地来赎罪。谈过一阵,两个人亲密得很有些象双生的兄弟。最后,妙 斋要立刻发动他的朋友:“我们马上放哨,一直放到江边。他们假若真敢派来新主 任,我就会教他怎么来,怎么滚回去!”同时,他召集了全体职工,在大厅前开会。 他登在一块石头上,声色俱厉地演说了四十分钟。 妙斋在演说后,成了树华农场的灵魂。不但丁主任感激,就是职员与工友也都 称赞他:“人家姓秦的实在够朋友!” 大家并不是不知道,秦先生并不见得有什么高明的确切的办法。不过,闹风潮 是赌气的事,而妙斋恰好会把大家感情激动起来,大家就没法不承认他的优越与热 烈了。大家甚至于把他看得比丁主任还重要,因为丁主任虽然是手握实权,而且相 当地有办法,可是他到底是多一半为了自己;人家秦先生呢,根本与农场无关,纯 粹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样,秦先生白住房、偷鸡蛋,与其他一切小小的罪过, 都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他,在大家的眼中,现在完全是个侠肠义胆的可爱可敬的 人。 丁主任有十来天不在农场里。他在城里,从股东的太太与小姐那里下手,要挽 回他的颓势。至于农场,他以为有妙斋在那里,就必会把大家团结得很坚固,一定 不会有内奸,捣他的乱。他把妙斋看成了一座精神堡垒!等到他由城中回来,他并 没对大家公开地说什么,而只时常和妙斋有说有笑地并肩而行。大家看着他们,心 中都得到了安慰,甚至于有的人喊出:“我们胜利了!” 农场糟到了极度。那喊叫“我们胜利了”的,当然更肆无忌惮,几乎走路都要 模仿螃蟹;那稍微悲观一些的,总觉得事情并不能这么容易得到胜利,于是抱着干 一天算一天的态度,而拚命往手中搂东西,好象是说:“滚蛋的时候,就是多拿走 一把小镰刀也是好的!” 旧历年是丁主任的一“关”。表面上,他还很镇定,可是喝了酒便爱发牢骚。 “没关系!”他总是先说这一句,给自己壮起胆气来。慢慢地,血液循环的速度增 加了,他身上会忽然出点汗。想起来了:张太太——张股东的二夫人——那里的年 礼送少了!他楞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人事,都是人事;把关系拉好, 什么问题也没有!”酒力把他的脑子催得一闪一闪的,忽然想起张三,忽然想起李 四,“都是人事问题!” 新年过了,并没有任何动静。丁主任的心象一块石头落了地。新年没有过好, 必须补充一下;于是一直到灯节,农场中的酒气牌声始终没有断过。 灯节后的那么一天,已是早晨八点,天还没甚亮。浓厚的黑雾不但把山林都藏 起去,而且把低处的东西也笼罩起来,连房屋的窗子都象挂起黑的帘幕。在这大雾 之中,有些小小的雨点,有时候飘飘摇摇地象不知落在哪里好,有时候直滴下来, 把雾色加上一些黑暗。农场中的花木全静静地低着头,在雾中立着一团团的黑影。 农场里没有人起来,梦与雾好象打成了一片。 大雾之后容易有晴天。在十点钟左右,雾色变成红黄,一轮红血的太阳时时在 雾薄的时候露出来,花木叶子上的水点都忽然变成小小的金色的珠子。农场开始有 人起床。秦妙斋第一个起来,在院中绕了一个圈子。正走在大藤萝架下,他看见石 板路上来了三个人。最前面的是一位女的,矮身量,穿着不知有多少衣服,象个油 篓似的慢慢往前走,走得很吃力。她的后面是个中年的挑案,挑着一大一小两只旧 皮箱,和一个相当大的、风格与那位女人相似的铺盖卷,挑案的头上冒着热汗。最 后,是一位高身量的汉子,光着头,发很长,穿着一身不体面的西服,没有大衣, 他的肩有些向前探着,背微微有点弯。他的手里拿着个旧洋磁的洗脸盆。 秦妙斋以为是他自己的朋友呢,他立在藤萝架旁,等着和他们打招呼。他们走 近了,不相识。他还没动,要细细看看那个女的,对女的他特别感觉兴趣。那个大 汉,好象走得不耐烦了,想赶到前边来,可是石板路很窄,而挑案的担子又微微的 横着,他不容易赶过来。他想踏着草地绕过来,可是脚已迈出,又收了回去,好象 很怕踏损了一两根青草似的。到了藤架前,女的立定了,无聊地,含怨地,轻叹了 一声。挑案也立住。大汉先往四下一望,而后挤了过来。这时候,太阳下面的雾正 薄得象一片飞烟,把他的眉眼都照得发光。他的眉眼很秀气,可是象受过多少什么 无情的折磨似的,他的俊秀只是一点残余。他的脸上有几条来早了十年的皱纹。他 要把脸盆递给女人,她没有接取的意思。她仅“啊”了一声,把手缩回去。大概她 还要夸赞这农场几句,可是,随着那声“啊”,她的喜悦也就收敛回去。阳光又暗 了一些,他们的脸上也黯淡了许多。 那个女的不甚好看。可是,眼睛很奇怪,奇怪得使人没法不注意她。她的眼老 象有甚么心事——象失恋,损伤了儿女或破产那类的大事——那样的定着,对着一 件东西定视,好久才移开,又去定视另一件东西。眼光移开,她可是仿佛并没看到 什么。当她注意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总以为她是一见倾心,不忍转目。可是,当 她移开眼光的时节,他又觉得她根本没有看见他。她使人不安、惶惑,可是也感到 有趣。小圆脸,眉眼还端正,可是都平平无奇。只有在她注视你的时候,你才觉得 她并不难看,而且很有点热情。及至她又去对别的人,或别的东西楞起来,你就又 有点可怜她,觉得她不是受过什么重大的刺激,就是天生的有点白痴。 现在,她扭着点脸,看着秦妙斋。妙斋有点兴奋,拿出他自认为最美的姿态, 倚在藤架的柱子上,也看着她。“哪个叨?”挑案不耐烦了:“走不走吗?” “明霞,走!”那个男人毫无表情地说。 “干什么的?”妙斋的口气很不客气地问他,眼睛还看着明霞。 “我是这里的主任。”那个男的一边说,一边往里走。“啊?主任?”妙斋挡 住他们的去路。“我们的主任姓丁。”“我姓尤,”那个男的随手一拨,把妙斋拨 开,还往前走,“场长派来的新主任。” 秦妙斋愕住了,闭了一会儿眼,睁开眼,他象条被打败了的狗似的,从小道跑 进去。他先跑到大厅。“丁,老丁!”他急切地喊。“老丁!” 丁主任披着棉袍,手里拿着条冒热气的毛巾,一边擦脸,一边从楼上走下来。 “他们派来了新主任!” “啊?”丁主任停止了擦脸,“新主任?” “集合!集合!教他怎么来的怎么滚回去!”妙斋回身想往外跑。 丁主任扔了毛巾,双手撩着棉袍,几步就把妙斋赶上,拉住。“等等!你上楼 去,我自有办法!” 妙斋还要往外走,丁主任连推带搡,把他推上楼去。而后,把钮子扣好,稳重 庄严地走出来。拉开门,正碰上尤主任。满脸堆笑地,他向尤先生拱手:“欢迎! 欢迎!欢迎新主任!这是——”他的手向明霞高拱。没有等尤主任回答,他亲热地 说:“主任太太吧?”紧跟着,他对挑案下了命令:“拿到里边来吗!”把夫妻让 进来,看东西放好,他并没有问多少钱雇来的,而把大小三张钱票交给挑案——正 好比雇定的价钱多了五角。 尤主任想开门见山地问农场的详情,但是丁务源忙着喊开水,洗脸水;吩咐工 友打扫屋子,丝毫不给尤主任说话的机会。把这些忙完,他又把明霞大嫂长大嫂短 地叫得震心,一个劲儿和她扯东道西。尤主任几次要开口,都被明霞给截了回去; 乘着丁务源出去那会儿,她责备丈夫:“那些事,干吗忙着问,日子长着呢,难道 你今天就办公?” 第一天一清早,尤主任就穿着工人装,和工头把农场每一个角落都检查到,把 一切都记在小本儿上。回来,他催丁主任办交代。丁主任答应三天之内把一切办理 清楚。明霞又帮了丁务源的忙,把三天改成六天。 一点合理的错误,使人抱恨终身。尤主任——他叫大兴——是在英国学园艺的。 毕业后便在母校里作讲师。他聪明,强健,肯吃苦。作起“试验”来,他的大手就 象绣花的姑娘的那么轻巧、准确、敏捷。作起用力的工作来,他又象一头牛那样强 壮,耐劳。他喜欢在英国,因为他不善应酬,办事认真,准知道回到祖国必被他所 痛恨的虚伪与无聊给毁了。但是,抗战的喊声震动了全世界;他回了国。他知道农 业的重要,和中国农业的急应改善。他想在一座农场里,或一间实验室中,把他的 血汗献给国家。 回到国内,他想结婚。结婚,在他心中,是一件必然的,合理的事。结了婚, 他可以安心地工作,身体好,心里也清静。他把恋爱视成一种精力的浪费。结婚就 是结婚,结婚可以省去许多麻烦,别的事都是多余,用不着去操心。于是,有人把 明霞介绍给他,他便和她结了婚。这很合理,但是也是个错误。 明霞的家里有钱。尤大兴只要明霞,并没有看见钱。她不甚好看,大兴要的是 一个能帮助他的妻子,美不美没有什么关系。明霞失过恋,曾经想自杀;但这是她 的过去的事,与大兴毫不相干。她没有什么本领,但在大兴想,女人多数是没有本 领的;结婚后,他曾以身作则地去吃苦耐劳,教育她,领导她;只要她不瞎胡闹, 就一切不成问题。他娶了她。 明霞呢,在结婚之前,颇感到些欣悦。不是因为她得到了理想爱人——大兴并 没请她吃过饭,或给她买过鲜花——而是因为大兴足以替她雪耻。她以前所爱的人 抛弃了她,象随便把一团废纸扔在垃圾堆上似的。但是,她现在有了爱人;她又可 以仰着脸走路了。 在结婚后,她的那点欣悦和婚礼时戴的头纱差不多,永远收藏起去了。她并不 喜欢大兴。大兴对工作的努力,对金钱的冷淡,对三姑六姨的不客气,都使她感到 苦痛。但是,当有机会夫妇一道走的时候,她还是紧紧地拉着他,象将被溺死的人 紧紧抓住一把水草似的。无论如何,他是一面雪耻的旗帜,她不能再把这面旗随便 扔在地上! 大兴的努力、正直、热诚,使自己到处碰壁。他所接触到的人,会慢慢很巧妙 地把他所最珍视的“科学家”三个字变成一种嘲笑。他们要喝酒去,或是要办一件 不正当的事,就老躲开“科学家”。等到“科学家”天天成为大家开玩笑的用语, 大兴便不能不带着太太另找吃饭的地方去!明霞越来越看不起丈夫。起初,她还对 他发脾气,哭闹一阵。后来,她知道哭闹是毫无作用的,因为大兴似乎没有感情; 她闹她的气,他作他的事。当她自己把泪擦干了,他只看她一眼,而后问一声: “该作饭了吧?”她至少需要一个热吻,或几句热情的安慰;他至多只拍拍她的脸 蛋。他决不问闹气的原因与解决的办法,而只谈他的工作。工作与学问是他的生命, 这个生命不许爱情来分润一点利益。有时候,他也在她发气的时候,偷偷弹去自己 的一颗泪,但是她看得出,这只是怨恨她不帮助他工作,而不是因为爱她,或同情 她。只有在她病了的时候,他才真象个有爱心的丈夫,他能象作试验时那么细心来 看护她。他甚至于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给她说故事。但是,他的故事永远是关 于科学的。她不爱听,也就不感激他。及至医生说,她的病已不要紧了,他便马上 去工作。医生是科学家,医生的话绝对不能有错误。他丝毫没想到病人在没有完全 好了的时候还需要安慰与温存。 她不能了解大兴,又不能离婚,她只能时时地定睛发呆。 现在,她又随着大兴来到树华农场。她已经厌恶了这种搬行李,拿着洗脸盆的 流浪生活。她作过小姐,她愿有自己的固定的,款式的家庭。她不能不随着他来。 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她不愿过十天半月又走出去。她不能辨别谁好谁坏,谁是谁非, 但是她决定要干涉丈夫的事,不教他再多得罪人。她这次须起码把丈夫的正直刚硬 冲淡一些,使大家看在她的面上原谅了尤大兴。她开首便帮忙了丁务源,还想敷衍 一切活的东西,就连院中的大鹅,她也想多去喂一喂。尤主任第一个得罪了秦妙斋。 秦妙斋没有权利住在这里,请出!秦妙斋本没有任何理由充足的话好说,但是他要 反驳。说着说着,他找到了理由:“你为什么不称呼我为艺术家呢?”凭这个污辱, 他不能搬走!“咱们等着瞧吧,看谁先搬出去!” 尤主任只知道守法讲理是当然的事。虽然回国以后,已经受过多少不近情理的 打击,可是还没遇见这么荒唐的事。他动了气,想请警察把妙斋捉出去。这时候, 明霞又帮了妙斋的忙,替他说了许多“不要太忙,他总会顺顺当当地搬出去”……。 妙斋和丁务源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妙斋主战,丁务源主和,但是在妙斋说了许 多强硬的话之后,丁务源也同意了主战。他称赞妙斋的勇敢,呼他为侠义的艺术家。 妙斋感激得几乎晕了过去。 事实上,丁务源绝对不想和尤主任打交手战。在和妙斋谈过话之后,他决定使 妙斋和尤大兴作战,而他自己充好人。同时,关于他自己的事,他必定先和明霞商 议一下,或者请她去办交涉。他避免与尤主任作正面冲突。见着大兴,他永远摆出 使人信任的笑脸,他知道出去另找事作不算难,但是找与农场里这样的舒服而收入 又高的事就不大容易。他决定用“忍”字对付一切。假若妙斋与工人们把尤主任打 了,他便可以利用机会复职。即使一时不能复职,他也会运动明霞和股东太太们, 教他作个副主任。他这个副主任早晚会把正主任顶出去,他自信有这个把握,只要 他能忍耐。把妙斋与明霞埋伏在农场,他进了城。 尤主任急切地等着丁务源办交代,交代了之后,他好通盘地计划一切。但是, 丁务源进了城。他非常着急。拿人一天的钱,他就要作一天的事,他最恨敷衍与慢 慢地拖。在他急得要发脾气的时候,明霞的眼又定住了。半天,她才说话:“丁先 生不会骗你,他一两天就回来,何必这么着急呢?” 大兴并不因妻的劝告而消了气,但是也不因生气而忘了作事。他会把怒气压在 心里,而手脚还去忙碌。他首先贴出布告:大家都要六时半起床,七时上工。下午 一点上工,五时下工。晚间九时半熄灯上门,门不再开。在大厅里,他贴好:办公 重地,闲人免进。而后,他把写字台都搬了来,职员们都在这里办事——都在他眼 皮底下办事。办公室里不准吸烟,解渴只有白开水。 命令下过后,他以身作则地,在壁钟正敲七点的时节,已穿好工人装,在办公 厅门口等着大家。丁务源的“亲兵”都来得相当的早,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毫无本事, 而他们的靠山能否复职又无把握,所以他们得暂时低下头去。他们用按时间作事来 遮掩他们的不会作事。有的工人迟到,受了秦妙斋的挑拨,他们故意和新主任捣乱。 尤主任忍耐地等着。等大家都来齐,他并没发脾气,也没说闲话。开门见山地, 他分配了工作,他记不清大家的姓名,但是他的眼睛会看,谁是有经验的工人,谁 是混饭吃的。对混饭吃的,他打算一律撤换,但在没有撤换之前,他也给他们活儿 作——“今天,你不能白吃农场的饭,”他心里说。“你们三位,”他指定三个工 人,“去把葡萄枝子全剪了。不打枝子,下一季没法结葡萄。限两天打完。”“怎 么打?”一个工人故意为难。 “我会告诉你们!我领着你们去作!”然后,他给有经验的工人全分配了工作, “你们三位给果木们涂灰水,该剥皮的剥皮,该刻伤的刻伤,回来我细告诉你们。 限三天作完。你们二位去给菜蔬上肥。你们三位去给该分根的花草分根……”然后, 轮到那些混饭吃的:“你们二位挑沙子,你们俩挑水,你们二位去收拾牛羊圈……” 混饭吃的都撅了嘴。这些事,他们能作,可是多么费力气,多么肮脏呢!他们 往四下里找,找不到他们的救主丁务源的胖而发光的脸。他们祷告:“快回来呀! 我们已经成了苦力!” 那些有经验的工人,知道新主任所吩咐的事都是应当作的。虽然他所提出的办 法,有和他们的经验不甚相同的地方,可是人家一定是内行。及至尤主任同他们一 齐下手工作,他们看出来,人家不但是内行,而且极高明。凡是动手的,尤主任的 大手是那么准确,敏捷。凡是要说出道理的地方,尤主任三言五语说得那么简单, 有理。从本事上看,从良心上说,他们无从,也不应当,反对他。假若他们还愿学 一些新本事,新知识的话,他们应该拜尤主任为师。但是,他们的良心已被丁务源 给蚀尽。他们的手还记得白板的光滑,他们的口还咂摸着大麯酒的香味;他们恨恶 镰刀与大剪,恨恶院中与山上的新鲜而寒冷的空气。 现在,他们可是不能不工作,因为尤主任老在他们的身旁。他由葡萄架跑到果 园,由花畦跑到菜园,好象工作是最可爱的事。他不叱喝人,也不着急,但是他的 话并不客气,老是一针见血地使他们在反感之中又有点佩服。他们不能偷闲,尤主 任的眼与脚是同样快的:他们刚要放下活儿,他就忽然来到,问他们怠工的理由。 他们答不出。要开水吗?开水早送到了。热腾腾的一大桶。要吸口烟吗?有一定的 时间。他们毫无办法。 他们只好低着头工作,心中憋着一股怨气。他们白天不能偷闲,晚间还想照老 法,去检几个鸡蛋什么的。可是主任把混饭的人们安排好,轮流值夜班。“一摸鸡 鸭的裆儿,我就晓得正要下蛋,或是不久就快下蛋了。一天该收多少蛋,我心中大 概有个数目,你们值夜,夜间丢失了蛋,你们负责!” 尤主任这样交派下去。好了,连这条小路也被封锁了! 过了几天,农场里一切差不多都上了轨道。工人们到底容易感化。他们一方面 恨尤主任,一方面又敬佩他。及至大家的生活有了条理,他们不由地减少了恨恶, 而增加了敬佩。他们晓得他们应当这样工作,这样生活。渐渐地,他们由工作和学 习上得到些愉快,一种与牌酒场中不同的,健康的愉快。 尤主任答应下,三个月后,一律可以加薪,假若大家老按着现在这样去努力。 他也声明:大家能努力,他就可以多作些研究工作,这种工作是有益于民族国家的。 大家听到民族国家的字样,不期然而然都受了感动。他们也愿意多学习一点技术, 尤主任答应下给他们每星期开两次晚班,由他主讲园艺的问题。他也开始给大家筹 备一间游艺室,使大家得到些正当的娱乐。大家的心中,象院中的花草似的,渐渐 发出一点有生气的香味。 不过,向上的路是极难走的。理智上的崇高的决定,往往被一点点浮浅的低卑 的感情所破坏。情感是极容易发酒疯的东西。有一天,尤大兴把秦妙斋锁在了大门 外边。九点半锁门,尤主任绝不宽限。妙斋把场内的鸡鹅牛羊全吵醒了,门还是没 有开。他从藤架的木柱上,象猴子似的爬了进来,碰破了腿,一瘸一点的,他摸到 了大厅,也上了锁。他一直喊到半夜,才把明霞喊动了心,把他放进来。 由尤主任的解说,大家已经晓得妙斋没有住在这里的权利,而严守纪律又是合 理的生活的基础。大家知道这个,可是在感情上,他们觉得妙斋是老友,而尤主任 是新来的,管着他们的人。他们一想到妙斋,就想起前些日子的自由舒适,他们不 由地动了气,觉得尤主任不近人情。他们——地来慰问妙斋,妙斋便乘机煽动,把 尤大兴形容得不象人。“打算自自在在地活着,非把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打出去不 可!”他咬着牙对他们讲。“不过,我不便多讲,怕你们没有胆子!你们等着瞧吧, 等我的腿好了,我独自管教他一顿,教你们看看!” 他们的怒气被激起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留神去找尤大兴的破绽,好借口打他。 尤主任在大家的神色上,看出来情势不对,可是他的心里自知无病,绝对不怕 他们。他甚至于想到,大家满可以毫无理由地打击他,驱逐他,可是他决不退缩, 妥协。科学的方法与法律的生活,是建设新中国的必经的途径。假若他为这两件事 而被打,好吧,他愿作了殉道者。 一天,老刘值夜。尤主任在就寝以前,去到院中查看,他看见老刘私自藏起两 个鸡蛋。他不能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地敷衍。他过去询问。 老刘笑了:“这两个是给尤太太的!” “尤太太?”大兴仿佛不晓得明霞就是尤太太。他楞住了。及至想清楚了,他 象飞也似的跑回屋中。 明霞正要就寝。平平的黄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坐在床沿上,定睛看着对面的 壁上——那里什么也没有。 “明霞!”大兴喘着气叫,“明霞,你偷鸡蛋?”她极慢地把眼光从壁上收回, 先看看自己拖鞋尖的绣花,而后才看丈夫。 “你偷鸡蛋?” “啊!”她的声音很微弱,可是一种微弱的反抗。“为什么?”大兴的脸上发 烧。 “你呀,到处得罪人,我不能跟你一样!我为你才偷鸡蛋!”她的脸上微微发 出点光。 “为我?” “为你!”她的小圆脸更亮了些,象是很得意。“你对他们太严,一草一木都 不许私自动。他们要打你呢!为了你,我和他们一样地去拿东西,好教他们恨你而 不恨我。他们不恨我,我才能为你说好话,不是吗?自己想想看!我已经攒了三十 个大鸡蛋了!”她得意地从床下拉出一个小筐来。尤大兴立不住了。脸上忽然由红 而白。摸到一个凳子,坐下,手在膝上微颤。他坐了半夜,没出一声。 第二天一清早,院里外贴上标语,都是妙斋编写的。“打倒无耻的尤大兴!” “拥护丁主任复职!”“驱逐偷鸡蛋的坏蛋!”“打倒法西斯的走狗!”“消灭不 尊重艺术的魔鬼!”……大家罢了工,要求尤大兴当众承认偷蛋的罪过,而后辞职, 否则以武力对待。 大兴并没有丝毫惧意,他准备和大家谈判。明霞扯住了他。乘机会,她溜出去, 把屋门倒锁上。 “你干吗?”大兴在屋里喊,“开开!” 她一声没出,跑下楼去。 丁务源由城里回来了,已把副主任弄到手。“喝!”他走到石板路上,看见剪 了枝的葡萄,与涂了白灰的果树,“把葡萄剪得这么苦。连根刨出来好不好!树也 擦了粉,硬是要得!”进了大门,他看到了标语。他的脚踵上象忽然安了弹簧,一 步催着一步地往院中走,轻巧,迅速;心中也跳得轻快,好受;口里将一个标语按 照着二黄戏的格式哼唧着。这是他所希望的,居然实现了!“没想到能这么快!妙 斋有两下子!得好好的请他喝两杯!”他口中唱着标语,心中还这么念道。 刚一进院子,他便被包围了。他的“亲兵”都喜欢得几乎要落泪。其余的人也 都象看见了久别的手足,拉他的,扯他的,拍他肩膀的,乱成一团;大家的手都要 摸一摸他,他的衣服好象是活菩萨的袍子似的,挨一挨便是功德。他们的口一齐张 开,想把冤屈一下子都倾泻出来。他只听见一片声音,而辨不出任何字来。他的头 向每一个人点一点,眼中的慈祥的光儿射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他的胖而热的手指挨 一挨这个,碰一碰那个。他感激大家,又爱护大家,他的态度既极大方,又极亲热。 他的脸上发着光,而眼中微微发湿。“要得!”“好!”“呕!”“他妈拉个巴子!” 他随着大家脸上的表情,变换这些字眼儿。最后,他向大家一举手,大家忽然安静 了。“朋友们,我得先休息一会儿,小一会儿;然后咱们再详谈。 不要着急生气,咱们都有办法,绝对不成问题!”“请丁主任先歇歇!让开路! 别再说!让丁主任休息去!”大家纷纷喊叫。有的还恋恋不舍地跟着他,有的立定 看着他的背影,连连点头赞叹。 丁务源进了大厅,想先去看妙斋。可是,明霞在门旁等着他呢。 “丁先生!”她轻轻地,而是急切地,叫,“丁先生!”“尤太太!这些日子 好吗?要得!” “丁先生!”她的小手揉着条很小的,花红柳绿的手帕。“怎么办呢?怎么办 呢?” “放心!尤太太!没事!没事!来!请坐!”他指定了一张椅子。 明霞象作错了事的小女孩似的,乖乖地坐下,小手还用力揉那条手帕。 “先别说话,等我想一想!”丁务源背着手,在屋中沉稳而有风度地走了几步。 “事情相当的严重,可是咱们自有办法,”他又走了几步,摸着脸蛋,深思细想。 明霞沉不住气了,立起来,迫着他问:“他们真要打大兴吗?” “真的!”丁副主任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明霞把手帕团成一个小团,用它擦了擦鼻洼与嘴 角。 “有办法!”丁务源大大方方地坐下。“你坐下,听我告诉你,尤太太!咱们 不提谁好谁歹,谁是谁非,咱们先解决这件事,是不是?” 明霞又乖乖地坐下,连声说“对!对!” “尤太太看这么办好不好?” “你的主意总是好的!” “这么办:交代不必再办,从今天起请尤主任把事情还全交给我办,他不必再 分心。” “好!他一向太爱管事!” “就是呀!教他给场长写信,就说他有点病,请我代理。”“他没有病,又不 爱说谎!” “在外边混事,没有不扯谎的!为他自己的好处,他这回非说谎不可!” “呕!好吧!” “要得!请我代理两个月,再教他辞职,有头有脸地走出去,面子上好看!” 明霞立起来:“他得辞职吗?” “他非走不可!” “那,” “尤太太,听我说!”丁务源也立起来。“两个月,你们照常支薪,还住在这 里,他可以从容地去找事。两个月之中,六十天工夫,还找不到事吗?” “又得搬走?”明霞对自己说,泪慢慢地流下来。楞了半天,她忽然吸了一吸 鼻子,用尽力量地说:“好!就是这么办啦!”她跑上楼去。 开开门一看,她的腿软了,坐在了地板上。尤大兴已把行李打好,拿着洗面盆, 在床沿上坐着呢。 沉默了好久,他一手把明霞搀起来,“对不起你,霞!咱们走吧!” 院中没有一个人,大家都忙着杀鸡宰鸭,欢宴丁主任,没工夫再注意别的。自 己挑着行李,尤大兴低着头向外走。他不敢看那些花草树木——那会教他落泪。明 霞不知穿了多少衣服,一手提着那一小筐鸡蛋,一手揉着眼泪,慢慢地在后面走。 树华农场恢复了旧态,每个人都感到满意。丁主任在空闲的时候,到院中一小 块一小块地往下撕那些各种颜色的标语,好把尤大兴完全忘掉。不久,丁主任把妙 斋交给保长带走,而以一万五千元把空房租给别人,房租先付,一次付清。到了夏 天,葡萄与各种果树全比上年多结了三倍的果实,仿佛只有它们还记得尤大兴的培 植与爱护似的。果子结得越多,农场也不知怎么越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