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他与秦岑的关系有些特殊。“伊人酒吧”开张不久,他便认秦岑做了他的干女 儿。或者反过来说,秦岑认他这一位C 大学的前副校长做了自己的干爸。都姓秦, 同姓认亲,似乎是一种虽然错过,却无缘后续的父女关系。毕竟,姗姗来迟的缘份 比在芸芸众生中互不相识的好。C 大学离休了的前副校长在“伊人酒吧”这种地方 极受尊敬,人们都称他秦老。秦老曾有过一个亲生女儿。一个很令他骄傲本人各方 面也确实都挺出色的女儿——他与发妻李老师惟一的孩子。他们的女儿数年前不幸 在美国亡于车祸。在“伊人酒吧”里,静静地坐在某个人少的角落,望着秦岑的一 举一动,一矜一笑,听她与形形色色的人们雅言周旋,对想念亲生女儿想念得如毒 攻心的秦老,未尝不是一种情绪的冲淡,心理的安慰。“伊人酒吧”是他心灵的故 乡。只有在这里他所见到的女儿才不仅仅是影集中的女儿。在这里秦岑与他的女儿 相互重叠,她有时候省略了一个字直接亲昵地叫他“爸”。而秦岑则连孩子也不曾 有过。在这一座城市里,不,确切地说,在这个世界上她已举目无亲。“伊人酒吧” 似乎使她朋友多多,但“朋友”二字,在今天已与在从前的年代定义不同。男性的 朋友中,对她怀有像许教授那一种想法的人为数不少。而且,还不像许教授是独身, 也不像许教授所怀的是一种关于婚姻的想法。毕竟许教授的想法是一种单纯的无可 厚非的想法。而另外一些男人们对秦岑的想法,则属于“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 那一类。至于他们一拨一拨带到“伊人酒吧”来的女人们,表面上因了他们的缘故 对秦岑也都敬意有加,但敏感的秦岑心里明白,其实她们中很有些人是嫉妒她的。 所以立世孤独的秦岑,也很希望有一位像秦老那么受人尊敬的干爸。 秦老在音乐之声中站起,走到许教授身旁,在他肩上轻拍了一下,俯耳道: “自我控制着点儿,别喝多了。” 许教授将目光从乔祺身上收回,红了脸连连小声道:“放心,放心。” 秦老也不再多说什么,脚步迈向人少的地方,尽量避开别人们的目光的注意, 悄没声地走向酒吧的门口。 秦岑眼尖,发现了,在门口迎住他,将他搀送到门外。 秦老偏了一下脸,秦岑就和他贴了贴面颊。秦老称赞地说:“女儿,你刚才表 现得很出色,我给你打满分。” 说完,转身蹬上跨街桥,回C 大学去了…… 在过去的一年里,也就是在2003年里,形形色色的老板们和本省几位不甘长久 寂寞下去的作家们以及不甘被时代抛弃的这个团那个团的“过气”了的演员们,便 也是“伊人酒吧”的主要客源成分。老板娘秦岑真正感激的是她的文艺界同行们。 他们自己虽然很少买单,但是他们带来的买单的人毕竟都是老板,非是教授。教授 副教授们,消费一超过五百元,结账时往往认真仔细地看半天账单,还往往把她叫 过去,涎着脸皮说:“钱带少了,常客了,多打几折吧。”比如许教授,就每这样。 而自己的文艺界同行们带来的老板们,却一个也没这样过。但凡是位被人称作老板 的男人,人家自己是不结账的,更是不看账单的。那都是陪同着的手下人的事。她 的那些文艺界的同行们,哪一次不给她留下一两千元的进账呀!而是老板的男人们, 每次还都说:“真便宜,真便宜!”在她的文艺界的同行们那一方面,其实并不是 为她着想,在暗中成心帮着她增加收入。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果而是那么回事 的话,秦岑她欠下的人情可就大了。她们发狠似的使带来的老板“出血”,纯粹是 为自己们着想。整整一年里,单位穷得丁当响,连基本工资都开始欠着了,想找点 儿能发挥自己特长的事儿干却什么事儿也没干成,整整一年里一分工资以外的钱都 没挣着,难道能让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吗?!于是着急,人一着急,气就不打一处来。 有了气没处发泄,于是就发泄在是老板的男人身上。老板,哼,这年头见着过的多 了!哪一个都是瞎忽悠一场,都是他妈的狗屁老板!估计这一个也是瞎忽悠一场拉 倒的狗屁老板!瞧那德性,装模作样人五人六的,看着就像在成心忽悠我们!…… “小妹,每人再来份儿法式牛排!” 泡酒吧是洋人教给中国人的一种消费方式,正宗酒吧里的正宗的佐酒菜系,当 然是正宗的西餐做法。“伊人酒吧”是本市最具西方风格和情调的酒吧,一份牛排 比别处的酒吧贵一倍。 “小妹,再开瓶‘人头马’。我怎么觉得你们几位男士都没喝好呢?这才几点 啊,先喝酒先喝酒。一晚上的时间哪,什么正经事儿都一会儿再谈……” 不断地点这要那的,一向总是老板娘秦岑那些文艺界的女性同行。新的一年里 她们更成熟了,更想通了,认为自己们虽然已是文艺界的下岗人员、弱势群体,但 自己们的时间多多少少的也得有个价吧?别赔了时间亏了嘴。没亏嘴就是我的时间 的性价比!…… 本市的文艺界人士中,也毕竟有些成了点儿气候的,闯出了本省郁闷的地界, 闯到北京、上海、广州去了。甚至有几人闯到国外去了,比如澳洲、新西兰、日本、 马来西亚、韩国、泰国等等国家。他们都是些较年轻的男女,二十出头三十来岁四 十以下,吹拉弹唱献艺卖舞,至少有一技之长。他们中谁从外地外国回来了,同行 们总是要聚一聚的。也总是凑在“伊人酒吧”。岑姐岑妹开的酒吧嘛,凑在“伊人 酒吧”尤其亲热啊!“伊人”者何人?岑姐岑妹嘛!老板娘秦岑不是酒吧老板娘是 美声独唱演员时,在本市的文艺圈子里熟人多,人缘好。故从外地外国回到这一座 家乡城的人们都说想她的话时,有几分是怀着真感情说的。 在“伊人酒吧”里,在即将结束的2003年的每一个日子的晚上,以上诸类人士 也轮番出现。落魄者中的某些人,和C 大学的某些教授们副教授们博士生硕士生们, 渐渐地就熟了,成为朋友了。然而他们的朋友虽然多起来了,却仍没有共同做成过 一件什么事。时代不再青睐他们甚至根本不屑于再理睬他们似的状况,一点儿都没 有改变。他们很羡慕C 大学的教授们副教授们,对方们每个月五六千元的收入,是 他们梦寐以求而又祈求不到的。他们中有些人士,每月才仅仅能从单位领取到五六 百元基本工资。他们瞻望人生的前景,往往不寒而栗。“伊人酒吧”仿佛是他们的 “希望之吧”。他们总是幻想着某一天在那里终于紧紧抓住了一个什么机会,于是 人生有了全面的改观。然而他们的幻想又总是归于破灭。有时候看起来那幻想几乎 就要变成现实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变成。只有静夜时分想到本市那二十几万无业可 就,每月只能领取到一百多元最低生活保障费的失业之人时,他们才觉得自己的命 运并不算十分可怜…… 在“伊人酒吧”里还偶尔能看到另外一些人士——老板娘秦岑总是预先为他们 留好了座位。当然是酒吧的最里边地方十分宽敞的一隅。他们一迈进酒吧,秦岑就 会亲自迎上去,笑盈盈地说“张哥来了?”或“李小弟来了?”——而他们一般都 只不过点点头,不说什么,也不回笑,表情严肃地跟随着秦岑往预留的坐位走。他 们绝不会一个人来的。也不会两个人来。比如跟另一个男人来,或带一个女子来。 是的,不会那样的。陪他们来的至少是两个人,比如一男一女。或三个,两男一女。 随来的女子,又总是有几分姿色的。他们落座后,秦岑亲自为他们服务。他们之间 似乎也没什么可谈的。被秦岑称做“张哥”或“李小弟”的男人,尤其显出沉默寡 言令人莫测高深的样子,仿佛十二分不情愿来到“伊人酒吧”似的。但他的目光却 并不多么安分守己,一会儿从这边扫到那边,一会儿从那边扫到这边。哪边有如胶 似漆耳鬓厮磨的情形,他的目光就更加管束不住了,一遍一遍地直往人家那边瞟。 这点证明,“伊人酒吧”正是他因为平时来得少而又早就想来的地方。 他们都是那一条街上京剧院前边那一些单位的人士。而陪他们来的是有求于他 们的人。那些单位的头头们是一次也没来过“伊人酒吧”的。来过的都是那些严肃 单位的小角色。他们角色虽小,由于所在单位特殊,便觉自己们也很特殊了似的。 “伊人酒吧”,“伊人”在斯,酒在斯,情调在斯,情欲氛围在斯…… 这种那种崭新的人际关系在这里不断发生、发展,又不断嬗变,再派生出更多 种的人际关系;给只剩下了靠人际关系幻想改变人生状态的人们,带来若有若无的 极现实又似乎超现实的希望。 而多少有点儿希望对于寄托希望的人们总比半点儿希望都没有的好。 “伊人酒吧”,在路之南,在桥之北;在形形色色的人眼里,是个时尚的地方 ;而在秦岑自己眼里,却又只不过是她人生的一处码头。也许,还是最后的。究竟 会不会是最后的,连她自己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