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个月中少说有十天,老板娘秦岑睡在他的床上;或反过来,他睡在她的床上 ——同床共枕。 此点才是那秘密构成为秘密的核心秘密。 乔祺和秦岑虽然不是夫妻,但同床共枕的次数早已相当频繁。一个月内至少有 十天他俩晚上睡在一起。有时他睡在她的床上,有时她睡在他床上。歌舞团当年也 就是实行房改前分配给过秦岑一套两居室的普通楼房。她去年将它卖了,在近郊以 按揭方式买了一套大三居的住房,一百二十几平方米,仅装修费就花了五六万元。 在这一座北方城市里,要算是比较高级的装修了。除了乔祺和她的干爸干妈,再没 有一个认识她的人知道。而乔祺,在市郊的另一端,也买了一套商品房,比秦岑买 的还大,一百四十多平方米。是他自己设计自己选料装修的,效果也足以令人啧啧 称赞,却比秦岑少花了一半装修费。秦岑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话里话外的总是对 乔祺大有怨词。她觉得乔祺一点儿也不替她心疼她的钱。 而乔祺却这么说:“你不是一再提醒我,你的事是你的事,我的事是我的事吗?” “那你也得区别是什么事啊!我攒笔钱容易吗?能省几百我也高兴啊!” 而乔祺据理力争:“但你从来也没具体告诉过我,哪些你的事,我绝不可以当 成我的事过问;而哪些你的事,我一定要比关心我自己的事还关心是不是?” 秦岑说不过他,就只有生气的份儿。 见她真生气了,乔祺就好言相哄:“别耿耿于怀的嘛,到了年底,如果咱们的 ‘伊人’收入可观,你那笔装修费我从我的股红中全额补给你行不行?” 于是秦岑才高兴起来。 秦岑不太愿意在乔祺那儿过夜。按她的解释是因为——睡在一个不是她丈夫的 男人的床上,她会产生一种不够安全的心理。 乔祺困惑,曾追问为什么? 秦岑认真想了想,竟不眨眼地死盯着乔祺的脸反问:“你这里如果来了人,你 将怎么向别人介绍我呢?” 乔祺当时被问得一愣,接着有点儿激头掰脸地说:“你怎么到现在还顾虑这一 点呢?我已经向你保证过多少次了,啊?那么我再保证一次:第一,我不是这一座 城市的人,一年多以来,也没在这一座城市交下什么朋友。除了你根本就不会有第 二个人晚上了还敲我这套房子的门。第二,即使我给某人开了门,你在这儿,我也 不会允许那个人进屋。” 秦岑又认真想了想,专执一念地继续问:“如果谁非要进屋呢?” 乔祺更不耐烦了,叫嚷起来:“凭什么呀?” “比如,物业的,检查上下水情况。” “四个房间呢,你躲在哪个房间不行?非得让别人看见你吗?” “你不打自招了吧?” “我心中有什么鬼呀?招不招的!” “你明明不希望别人在你这里看见我。” “我……你扯哪儿去了呀!” “别犯急。别犯急你。让我接着问你,假如站在门外的不是物业的,而是派出 所的呢?” 秦岑的眼睛终于眨了一下。眨过后,瞪得更大了。仿佛调了一下焦距,因而能 用双眼将乔祺的内心活动更加清楚地拍照下来似的。 轮到乔祺生气了。他一生她的气,就不想理睬她了,于是吸烟。 “说呀。” 秦岑问得倒是心平气和,口吻像一位小学老师问一名犯了错误却还不明白自己 错误在哪儿的学生。 “我是安分守法的一个公民,派出所的晚上来我这儿干吗?” 乔祺恨不得扇她一耳光。 “我相信你是一个安分守法的公民,但那派出所的也有可能敲开你这儿的门, 进屋来问你点什么历行公务的事呀。” 秦岑不禁微微一笑。不是由于自己的一问再问而觉得自己可笑,是因为乔祺那 种生气的样子笑了的。在她看来,他越生气,越证明他企图竭力回避什么,越证明 她真是问到了点子上。 “那他们也得在门外问!” 乔祺的声调都变了。 “可他们是派出所的。” 秦岑仍心平气和着。 “派出所的怎么了?要是物业的,我也许倒让进。是派出所的,我偏偏不让进! 如今讲法制,除非他们带了搜查证来!” 乔祺脸红了,脖子也粗了。说时,夹烟的手挥来舞去的,弄得哪哪儿都是烟灰。 秦岑的双眼,此刻变得脉脉含情了。她从乔祺手中夺下烟,替他按灭在烟灰缸 里,然后站起身,将乔祺的头一下子搂抱在自己温柔的怀里,轻轻抚摸着说:“噢, 我的大宝贝,是我不好,不该把你气成这样!噢,我大宝贝气得身子都发抖了,我 再不问了,一句也不问了!……” 于是她双手捧起他的脸,俯下自己的头,开始一往情深地吻他。吻啊吻的,直 至吻得他气恼全消,孩子似的将头依偎在她怀里,反复只说一句话:“我们睡吧, 我们睡吧……” 那时刻,乔祺这一个大男人的样子,像一个困极了的孩子乞怜着大人拍哄入眠 …… 按说,他们即使不结婚,光明正大地同居在一起,那也是谁都无权干涉谁都管 不着的。因为秦岑是已经离婚的女子,乔祺是单身汉。现今,连男女大学生校外租 间房子私下里同居,校方和社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闻不问,佯装不知。谁还 干涉得着他俩吗?只要不搞出私生子来,人们尚且默认那是一种自由。两个一方无 夫一方无妇的成年男女的同居,多与时俱进啊! 秦岑是这样一个女子,虽然十七岁就身在文艺界了,虽然从少女时就是个美人 儿,但却一直洁身自爱。在男女之事方面,从没被人背后议论过。 秦岑曾经在舞台上红了几年。 红在舞台上的她,又正值芳龄,追求者众。她被他们“围剿”得不知如何是好 了,于是选择了团长的助理不张不扬地结婚了。丈夫是个外强中干的男人。床笫间 事,“一分钟小说”而已。秦岑倒也从无怨言。更没有觉得上当吃亏过。那个年代 中国人在性方面的观念仍很传统。关系再亲密的女性朋友之间也是不怎么谈性事体 验的。而在非夫妻关系的男女之间,性仍是忌讳的话题。性玩笑仍被视为洪水猛兽。 所以秦岑以为性本就是她和她丈夫之间那样的一种事而已。一种不做不太像夫妻, 为了像夫妻而做有点儿意思但意思不大的事。久而久之,她对性事渐渐缺乏情绪, 冷淡了。 1996年秦岑二十八岁,她和丈夫悄没声儿地离婚了。没有孩子。除了歌舞团分 配给二人的一小套两居室的住房,再没有什么所谓“共同财产”,离婚离得就像两 名长途列车的乘客在某站分开那么过程简单。一个下到了“站台”上,改变人生路 线被另一个女人诱惑到了香港;另一个继续留在“列车”上也就是那一小套两居室 住房里。那一年歌舞团还没实行房改,那一小套两居室住房还不是他们买下了产权 的“共同财产”而是团里的公有财产,所以其居住权也只能转在秦岑名下。她当初 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团长助理做自己的丈夫,也有一个很实际的考虑那就是—— 结了婚立刻就有房子。丈夫被别的女人勾引走了,房子归在了自己名下,也算是种 瓜得瓜,种豆得豆。 离婚后的秦岑,渐渐的,身边又多起了追求者。然而她已实难分清,哪些男人 是真心想和她结婚的男人,而哪些男人只不过想和她玩一场感情的游戏。已婚的男 人和未婚的男人,年龄小她好几岁,和大她十几岁二十几岁的男人混在一起,五行 八作,形形色色,品相芜杂。对于她来说,搞清楚不是那么容易的。后来她被他们 纠缠烦了,也不打算费时间费精力费心思搞清楚了,于是心生一计,放出一个假口 风说自己患了肝炎,并煞有介事地经常出现在医院里,在传染科窗口前排队挂号, 这才巧妙地使自己从他们的围剿之中成功地突围出来…… 那之后她过了几年清静的孤身女子的生活。登舞台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演出费 也越来越少了。虽然曾经在舞台上很红过,但因为不是院校出身,文艺级别才评到 二级。整个团经济效益不好,没有什么演出任务的月份,七扣八扣,二级演员拿到 手里的工资才六七百元。好在还有人热情高涨地拖着她去大宾馆里唱唱,每个月也 能挣三四百元。起先她不怎么愿去,觉得跌份儿。后来切身感受到,每月多三四百 元或少三四百元,一个人的生活还真是过得不太一样。一经想通,也就不在乎什么 跌份儿不跌份儿了…… 日子就这么样像水一般无声地从身边流淌而过。平淡得不能再平淡。仿佛同一 棵树上的叶子。仿佛每一个日子都是前一个日子的一成不变的重复。在寂寞与平淡 之中,她觉得什么都留不住。也根本不企图留住什么。没有什么值得再去追求偶尔 还想再追求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去追求的女人,大抵也就是没有什么可在乎的女人 了。惟一还使她在乎的,仅仅是她的容貌和身材而已。爱男人她已没了积极性。爱 金钱她又觉得何必水中捞月望洋兴叹。爱出名她年纪轻轻的时候已出过了,对出名 已没什么兴趣了。 于是只剩下了爱自己还值得下工夫一爱。爱自己的身体,爱自己的身材,爱自 己的容貌。于是渐渐积累了一套秘而不宣的养颜术,以及保持良好身段的宝贵经验。 只有当别人惊叹她容颜不变时,她才骄傲于自己是一个不比寻常的女人。而正是在 那种时候,她心里喜忧参半。 没有一个孤身女人的心灵深处是没有忧伤的。 直到2000年她遇到乔祺以后,人生才开始了另一个场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