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于是那知青渐渐喜欢起乔祺这一个迷上了他以及他的“萨克斯”的农村孩子来。 终于有一天他主动教乔祺吹奏“萨克斯”了,俨然一位严师,教得郑重其事,极其 耐心,可谓超才发挥,倾情传授…… “四人帮”被粉碎的当年年末,坡底村的几名知青,人连户口都返城了。高翔 是最后走的,那时他与乔祺这一个农村少年之间,业已感情深焉,难舍难分。他的 学生则能将萨克斯曲吹得行云流水了。坡底村的少年,对老师那件洋乐器产生了少 年维特对夏绿蒂一般的痴恋,高翔走时就将萨克斯送给了他。高翔返城不久,成为 少年宫的一位器乐演奏老师,不但教萨克斯,还教手风琴、大提琴…… 在高翔的推荐之下,十五的乔祺也成了少年宫的一名业余器乐演奏学员。惟一 一名来自农村的学员。既不但继续跟高翔学萨克斯,还跟高翔学手风琴,学大提琴。 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农村少年身上,越发显示出一种令他的老师惊奇的音乐天赋来。 高翔认为那除了用“上帝赐给的”加以形容,简直就没法儿再作别种解释。 从坡底村的地理位置来讲,少年宫在松花江对岸,在城市的江畔街上。离它不 远便是江桥。 直到成了少年宫的器乐演奏学员以后,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的脚步,才终于 跨过江桥踏上了城市那条美丽的街道。每星期的一三五下午,风雨无阻。好在五里 坡中学初二年级的课时一向排在上午,乔祺的正常学习倒也没怎么受到影响。他在 五里坡中学逐渐被视为幸运儿了。而在少年宫也越来越受到器乐班老师们的一致喜 爱和夸奖。 转眼到了1979年的冬季。乔祺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中午开始下起了第一场雪。 他照例去往少年宫,在江桥用枕木铺成的人行过道上印下了第一行脚印。 他没有想到老师高翔会站在桥梯旁等他,怀里抱着一个用小棉被包着的孩子。 老师的棉帽子棉袄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怀里的小棉被襁褓也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老师说:“乔祺,我一直在这儿等你。” 老师的表情怪怪的。 他诧异极了,不知说什么好。 老师又说:“乔祺,我要求你一件事,你肯答应我吗?” 他连想都没多想,就值得完全依赖地点了一下头。 “你到我跟前来。” 他走到了老师跟前。 “你看。”老师掀开小棉被的折角,被角下现出一张白白嫩嫩的婴孩的小脸儿, 戴着一顶红毛线织的绣球帽,挺香地睡着。 “可爱吗?” 他说:“可爱。” “是个女孩儿。” 他说:“啊,是个女孩呀!” “她才半岁多。” 他说:“那该说话了。” “来,你抱着。”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从老师怀中接过了那女孩儿,之后紧抱在自己怀里,生怕一 失手掉在地上。 “不必抱得那么紧。这样,用小臂担在孩子后脑那儿,这只手臂弯过来,轻轻 搂住点儿就行。” 在江桥的桥梯旁,在冰天雪地之间,坡底村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学抱孩子。他 的心情像第一次学吹萨克斯那般紧张。 此时高翔老师又将被角翻向了孩子的脸。做那小被子的人很有心,那一个被角 做得与另外三个被角不同,棉层中显然垫着塑料板或硬纸板,而且形状是微微拱起 的。即使盖住着孩子那张小脸儿,也不至于使她感到憋闷。虽然已是冬季,那一天 的天气却并不怎么太冷。与前几天比,分明还要暖上几度。第一次抱孩子的农村少 年,耳边听着雪花落地的若有若无的沙沙声。他不仅因那个抱在怀中的才半岁多的 女婴心理颇觉紧张,同时亦觉快活,自信陡增。那才半岁多的女婴,使他感到自己 仿佛不再是个大人们眼里的孩子了,仿佛一下子也从各方面变成一个大人了。 他问:“谁给这孩子做的小被?” 小被是红绸面的,上绣着黄灿灿的大朵菊花,衬着几片翠绿的叶子。包边的被 里,白得晃眼,白得似雪。新的,还没拆洗过。他想,为怀中的女婴做这么漂亮一 床小被的母亲,一定特别特别爱她的女儿。肯定是身为母亲的女人亲手做的呀!哪 一个女人会将这一种体现母亲的天职的事情轻意让给别人替做呢! 老师回答:“你就当是某一个人吧。” 他不禁抬头看老师,见老师也正看他。师生二人目光一对,老师表情忧郁又不 自然地微微一笑。 “那,这是谁家的孩子呢?” “乔祺,你就将这孩子看做我的女儿吧。” 他知道老师还没结婚,甚至也没听谁说过老师有对象。所以他心里一点儿也没 将那孩子和老师往一块儿想。老师的话使他大犯困惑。而老师脸上的表情,那时刻 变得特别凝重。 老师一只戴棉手套的手按在他肩上了,按得很有分量。 老师又说:“乔祺,你虽然是一个农村少年,你虽然只不过是我的一名学生, 但是对于我,比来比去,想来想去,我认为也许只有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我依 赖的人。起码我这么认为,只要我求你的某一件事你答应了,那么你肯定会对那一 件事负起全部值得我依赖的责任。对不对? ” 老师的话,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想,看得出老师很在乎他那时刻的每一句 话该怎么说。 老师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老师的语调和表情一样凝重,像他的父亲有时候跟 他说话的语调和表情。而他的父亲只有在对他进行人生教诲的时候才以那样的表情 和语调说话。那时候他内心里对父亲会不禁地产生畏惧。此刻,他对站在面前始终 注视着他的老师,也快畏惧了。 老师那一天变得与以往判若两人。 “我刚才说要求你一件事,而你点头答应了,对吗?” 他清清楚楚地说:“对。” 老师按在他肩上那一只手缓缓举起,轻轻抚去他肩上的雪,接着抚他狗皮帽子 上的雪;之后,顺势在他的帽耳朵上拍了拍,表示对他那一种明确态度的极大满意 和欣慰。 “现在,小乔祺,你要认真听着我说的每一句话。并且,要将我说的每一句话 都铭记在你心里,永远也不忘记。我要求你的事那就是,从今天起,不,从现在起, 你抱在怀里的这一个女孩儿,她是你的了。你要爱护她,使她能在你的爱护之下成 长起来,像你就是她的父亲那么爱护她!你头脑里根本不要,不,是不许想这个孩 子究竟是谁家的!不许你懂吗?不由得不想,那你也只能这么想——她是你的老师 托付给你的一个孩子。是啊是啊,根本不许你想,也太难为你了!但是你对任何人 都不要提起我们之间今天的事!包括对你的父亲也不能!明白?……” 少年乔祺,郑重地将他的头向老师低了一下。实际上老师说话时,他一直在稀 里糊涂地频频点头。最后一次,已不是点头,而接近是行礼了。 老师的双手,抱住了他的头。老师戴滑冰帽的头,与他戴狗皮帽子的头,山羊 顶角似的抵住在一起了。 老师又小声说:“现在,小乔祺,你转身,上桥,过桥,回家去吧。今天,老 师有些重要的事得办,没时间教你了!” 老师说完,将背在自己身上的书包取下,兜头一套,使他背着了。接着,老师 朝后退了一步。 乔祺拂了拂小被上的雪,心里边还是稀里糊涂的,呆呆地愣愣地望着他的音乐 艺术启蒙老师。小被上的雪一经拂去,红绸面、黄菊花、绿叶子,在身旁浑天而降 的雪幔的衬托之下,三色对比艳丽得使他眼晕。 老师催促道:“快走吧。这孩子午觉该醒了。一醒,如果在这儿哭起来就不好 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踏上了桥梯,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女婴抱紧着。十五岁的这一 个第一次抱小孩儿的坡底村的少年,觉得自己似乎无论怎么抱着那一个怀里的小小 人儿,都有点抱得并不稳妥,都会一大意将那小小人儿掉在地上似的。她使他的心 惴惴不安。 “等一下……” 他在桥梯上站住了。 老师也踏上了桥梯。老师再次揭开被角,目光柔情似水,将那小被中熟睡着的 小脸儿足足瞧了能有半分钟。老师低头在她额上轻轻吻一下,随之往桥上推他…… 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踏上桥梯,一步一个脚印地稳稳 当当地走在江桥的枕木人行道上。 直到那时,没人从江那边走来,也没人从江这边过去。他来时留在枕木人行道 上的脚印,已被雪覆盖住了。却还没有覆盖平,在雪下呈现着浅浅的痕迹,向他证 明着他自己确实是从桥上经过的。 他走的真是慢极了,惟恐自己一旦滑倒,怀中的女婴会从高高的桥上掉下去。 尽管桥畔拦着铁网,那是不可能的。但他心里就是顾虑着那一种可怕的事情会发生, 一步也不敢走快。 当他走到桥中间时,出汗了。头上的汗顺着两颊往下淌,将帽耳朵的绒线粘在 左右脸颊上了,痒痒的。身上的汗顺着前胸后背往下淌,也将衫衣湿嗒嗒地粘住在 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