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那么大的雪,我等了半天也没见个人影走到那儿!如果不是我,换了是你, 你忍心不把她抱回家里来吗?” 儿子以攻为守了。 “你别好像你捡的就有理!反正咱们家不是这孩子久留的地方。你能把她捡回 来,老子也能想法子把她送到别处去!” 儿子刚一张嘴还想说什么,父亲呵斥道:“你给我住口!这事儿我说怎么办就 得怎么办!” …… 夜里,“小妖精”醒了,哭了,找人;乔祺只得将她搂入自己被窝,她才又睡 着。 还没放寒假,但各门课程都已结课了,老师们和学生们终于想到一起了,那就 是双方皆不能掉以轻心的期末考试。 然而第二天上午老师们究竟都引导同学们复习了哪些内容,初二男生乔祺半点 儿也没记住。四节课上下来,他头脑里一片混沌。他在课堂上只想着一件事儿了, 那就是父亲千万别趁着他不在家,一意孤行地将“小妖精”送到哪儿去了。那他可 怎么向高翔老师交代呢?放学后,他一口气跑回家,就像家里有最符合他夙愿的一 桩大美事儿在向他频频招手微笑似的。 在家门口,他听到了“小妖精”格格的笑声,一颗心顿时安定。迈进家门,见 父亲站在炕边,正举起着“小妖精”逗她呢。 他也笑了。 父亲放下“小妖精”扭头瞪着他说:“你有什么可笑的?笑也没用。该怎么办, 必须怎么办。” 屋子里温暖如春,而父亲平日是很节省柴草的…… 下午,他一如既往地去到了少年宫。在少年宫门口,恰遇一群少男少女走出来。 他问他们怎么了?为什么纷纷往外走?没谁回答他。他们的表情告诉他,少年宫有 什么不详之事发生了,而且那事情分明还跟他不无关系。进入少年宫,几位老师正 在大厅议论什么。他们一发现他,都缄口不言了。 一位年长的老师说:“乔祺,跟我来。” 他跟着那位老师来到了乐器保管室。高翔老师的大提琴和手风琴,单独摆在一 个显眼的地方。 那位老师指着说:“乔祺,高翔老师留下封信,托付替他把这两样乐器送给你。” 他伸手轻轻摸着那两件乐器说:“我不要。老师当年已经送给我一支萨克斯管 了。老师还得用它们教学生呢!” “你必须要。高翔老师既然这么托付了,我们就只能照他的托付来做。” “高翔老师……他,调走了吗?” “他……走倒是走了。不过……并不是调走了。在没有老师能代替他教学生这 两样乐器之前,你也不必再到少年宫来了……” “那,高翔老师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乔祺,我知道你和高翔老师之间的感情很深。但是我只能告诉你实话——你 再也见不到他了,永远……” “高翔老师他……” “被列车轧死了……” 坡底村的少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冲出少年宫,冲到江桥上 的…… 在他兜里,揣着七八页纸。它们四四方方地折叠在一起,其上写着他父亲那秀 逸的钢笔字。 那是七八份寻人启事,寻找“小妖精”的父母,或她的亲人,以及知情人。他 父亲要求他,必须将那七八页纸贴到沿江路人眼经常看到的地方。 他掏出那些纸一下下撕得粉碎。江桥上朔风凛冽,纸片顷刻被刮得四处飞扬, 如同群蝶翩舞。桥下的江面,仿佛巨匹的白绢直铺向远处,纯无它色。被刮过铁网 的纸屑,飞高的越变越小,渐远渐逝;飞低的衬近江面,一转眼也就看不清了。而 那些被铁网挡住的纸片,自然也是稍大些的,在风中焦急般地抖动不止,看去好似 一只只被网在网中的玉鸟,徒劳而可怜地拼命扇着它们的双翅。纸片边角扇在网上, 发出啪啪的响声。 泪痕在乔祺脸上冻成了两行冰痕。这少年那时心里明白,从此他是“小妖精” 惟一的亲人了,也是惟一的知情人了。尽管除了他所敬爱的高翔老师已经被列车碾 死了这一点,他另外并不知道什么别的事。 在迈入家门前,他擦了几下脸。他的父亲正在翻箱子,回头看着他奇怪地问: “怎么去了一下就回来了?” 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高老师病了,器乐班的学生都回家了。 而父亲,竟一点儿也没怀疑就信了,只不过又说:“那你,应该到高老师家去 探望他一下,你跟他别的学生不一样嘛。” 他说他本是那么想了的,但因为一次也没去过高老师家,不知高老师家住哪儿, 所以没去。 “你就不会问问其他老师?” “问了我怕我也找不到,城市那么大。” “嗨你,你都十五了!” “再说,我兜儿里一分钱也没有,要是远,我不坐车怎么去?……” “我看你就是没诚心!我写的那些寻人启事都贴了没有呢?” “都贴了。” “你不许骗我!” “我以前骗过你吗?” 父亲一时语塞,便又继续翻箱子。 乔祺心里隐隐地发生着刺疼。这少年以前从没骗过任何人,更没骗过自己的父 亲。显然,父亲不再问什么了,也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值得怀疑的表情,乃是基于 对他这个儿子一向的诚实品质的信赖。他暗想,为了“小妖精”,从今而后,他将 不得不开始学会骗人了,包括骗自己的父亲,首先是骗自己的父亲。而且,还要越 来越骗得高明。这是他极不情愿的。这少年从小本能地感到,作为一村之长的儿子, 撒谎骗人是可耻的。 父亲从箱子里翻出一小卷花布,一小包棉花,盖上了箱盖。布和棉花是早些年 做被子剩下的。父亲将它们夹在腋下,走到他跟前,以谴责的态度说:“没见过这 种人,大冬天的,把个光屁溜的小孩儿用小被一包,就抛弃了!对自己的骨肉,真 是够狠心的了。我得去求别人家的女人,给她做身连袄带裤的小棉衣,要不怎么过 冬呢?” 他心里又隐隐地刺疼了一下,差一点儿就张口告诉父亲真相了。然而父亲还是 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值得怀疑的表情,一说完就向外走去。 “爸……” 父亲在门口转过身。 “要是她醒了,我……该喂她奶吗?” “不,给她点儿水喝就行。水我已经凉在一只杯子里了。别放糖,不能惯出她 不甜就不肯喝水的毛病。那对她没什么好处。她睡得正香,你也别犯贱,闲着没事 儿非把她弄醒。她一醒就黏人,那咱俩就得专有一个人让她黏了!” “知道了。” “还有,那书包,你别动。里边的钱,你要敢拿一分,小心我剁你手!” 他抗议地说:“我拿过别人的钱吗?” 父亲又语塞了。 “小妖精”的睡态,几近于无声无息,像一个被做成了闭着双眼的样子的大布 娃娃。他将耳凑向她的鼻和嘴,这才听到她的呼吸之声,吐纳如丝,均匀而且酣然 悄悄,在他听来,挺美妙。 父亲将火炕烧得温热适中。“小妖精”的鼻尖上渗出了几颗细小的汗珠。他想 用指尖替她抹去,伸手缩手几次,未敢。又从被角破了的地方扯出了一小片旧棉花, 想替她拭去,犹犹豫豫的,还是未敢轻举妄动。 第二天第三天乔祺没去少年宫。 第四天,他在少年宫听到了人们对于高翔老师之死的某些议论——说高翔老师 与一名还未满二十岁的姑娘秘密恋爱已经三年多了,在他还没返城时就开始了。那 是一位安徽省的乡下姑娘。她的父亲1962年饿死了。她有一个姐姐。而她的母亲, 一直是高翔家的佣人,在“文革”中和他一家共患其难,与他一家一同被发配往农 场,之后又一同告别北京落户本市,不久病死于本市。高翔老师的父母感念老女佣 的忠诚,想方设法将她小女儿的户口从农村老家办到本市,并安排她到烟厂去工作, 视如女儿。但是,当他们的儿子高翔与他们已故的老女佣的女儿之间的秘密恋爱被 他们发觉时,他们勃然大怒,认为肯定是那来自乡下的姑娘勾引了诱惑了他们的儿 子,认为她对他们儿子的所谓之爱另有动机,目的不纯,简直等于是忘恩负义损人 利己。结果她被逐出了高家。然而爱情的种子一经在年轻的心中发芽,除非将它从 年轻的心里抠出,并且放在烧红的铁板上焙成一粒碳,否则它是不会自行停止生长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