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当然,这小女孩儿自身,也有格外招人喜爱之点。她天生聪明。那一种聪明是 农村孩子中少见的。体现为一种禀赋,一种基因现象。她记忆力极强,一篇课文看 一遍,放下课本就背下来了。她有很丰富的想像力,善于讲故事。而一个善于讲故 事的孩子,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将一大堆孩子吸引在凝聚在自己周围,乃是一件 易事。 “乔乔,再讲一个吧!” “乔乔,上次讲的那一个故事,你还没讲完呢!” “乔乔,你的故事都是从哪儿来的呀?" 还能从哪儿来的呢?再天生聪明的一个孩子,上帝也不会在其出生之前就将无 穷无尽的故事像印书一样印在她头脑里了。或是乔守义讲给她听的,或是大哥哥乔 祺讲给她听的,或是从小人书上看来的。到她小学二年级时,她的乔祺大哥哥已经 为她买了几十本小人书了。而那对于一般农村的孩子太是精神上的奢侈了。她不久 便在乔守义和乔祺的点说之下懂得了一个道理——在农村显摆是招人讨厌的。于是 她将那些小人书全分给了村里的孩子们。并且,以后也知道在下雨天去上学时,应 该顺路接上一个没有雨具的同学,两人共撑一把伞了;也不穿着漂亮的小雨靴偏在 赤脚的同学面前去蹚水了。 人和犬马一样,有时候我们真的不得不承认血统论多多少少是有一点儿道理的。 高翔的父母以及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是那类艺术和人生糅合得难解难分的人。两代 父母双方面的艺术基因,在她身上形成着一种原始的未经开发后来也一直未经开发 自然而然的禀赋。它虽未体现于艺术,却体现在她后来的人性质量和成分之中了。 而她的人性之中,亦具有她的母亲,那个安徽农村女孩人性之中特别纯情质朴的一 面。以及她母亲的母亲,一个忠心耿耿地为她父亲一家做了二十几年女佣的农村女 人那种以善为本,宁天下人负我,我不负任何人的可贵品质。而乔守义父子之对于 她,除了给予她充分的饱满的父爱和兄爱,还告诉了她诸多做人的一般的道理。在 乔祺这一方面,为的是对得起老师。在乔守义这一方面,为的是维护“农民”两个 字的名誉。那是他这一个当了三十来年村长的特殊农民的意识本能。他的阅世经验 告诉他,总有一天,不定什么人,会以什么样的一种血缘关系来认乔乔。他希望那 时对方们感慨万千地承认——想不到,一户农民,将一个当年被抛弃的城市里的女 婴,变成了一个如此有教养的女人。而不愿情况反过来,对方们抱着乔乔哭,边哭 边说你怎么被变成了这样!罪孽呀,这户农民将凤种变成了乌鸦!…… 乔乔成长得无忧无虑。她活泼、快乐,性格发展极其自由,未受过任何一种压 抑,终日幸福得像坡底村爱狗的人家所养的小狗。她开心起来依然会笑得格格嘎嘎 前仰后合的。能感染得别人也心花怒放。但是她若安静下来,却又往往如泥捏的一 个好看的小人儿。那时乔守义和乔祺都不太敢轻易走到她身旁去,认为那时要干扰 了她的安静简直是一种大错。 一盘火炕,以前是乔守义因为风湿病腰腿疼睡炕头,乔乔怕热睡炕尾,乔祺睡 炕中。火炕夏天也是要烧的。总之只要开火做饭,烟走炕洞,就实际上等于也烧炕 了。自从乔乔大到七岁,乔守义不睡炕头了,要睡炕中间了。他说总感到心里有股 内火,睡炕头也觉燥热了。自然,那是借口。从而,睡在炕中间的这一位父亲,每 晚就将儿子和乔乔的褥位隔开了。 这一天三口人熄灯就寝不一会儿,乔守义发觉乔乔悄没声地爬了起来,打算从 他身上迈过去。他知道她要怎样,以批评的语气说:“嗯!不许再调皮了。都熄灯 了,就该好好睡觉嘛!”——一边说,一边伸出只手去捉乔乔的手,意欲扯住她, 将她拖倒下去,迫使她老老实实地睡。却没捉住她的手。黑暗中但听她格格笑着, 已然从自己身上迈过去了。 乔守义只有轻轻叹道:“唉,你呀,你呀,乔乔,都七岁了嘛,得习惯自己睡 了嘛!” 乔乔得逞后,复趴下,嘴贴乔守义的耳朵小声说:“我想起件事儿,要跟哥哥 商量商量!” 说完,一条泥鳅似的,哧溜一下钻入乔祺被窝里了。 那一天乔祺乏了,一躺下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乔乔钻入他被窝他也未醒,乔 乔的小手,就在他身上各处挠他的痒。乔祺终于痒醒了,往被窝外推她,还说: “去去去,今天晚上不许烦我!你又不是没有自己的被窝!” 乔乔却将被边压在自己身下,双手揪着被角,赖在他被窝里。 乔祺来硬的不行,只得来软的,央求地嘟哝:“好乔乔,好小妹,我嫌你身上 热!哥困死了,好妹妹是不烦人的!” 乔乔就转过身,也将嘴贴着乔祺耳朵,小声说:“哥,我有事儿听你的看法, 你不是嘱咐我遇到什么难事儿要虚心听听你的看法吗?” 乔祺又嘟哝:“不管什么事儿,明天早上再听我的看法也不迟。” 乔乔也又说:“明天早上我要是着急忙慌地去上学,忘了讲给你听是件什么事 儿呢?” “那你放学后,我主动问你!” “那就晚了,我这一件为难的事儿,一上学就要面对的呀!” “那你就快说,说完之后,滚回自己被窝去!” “那不行,我说完了,还得听你的看法呢!你说完了你的看法,我才回我的被 窝。” “那你快说,快说!哎呀你,我打你屁股了啊!” 乔乔又挠他痒,听话声乔守义感到儿子是真的有点儿生气了。 当爸的插言道:“乔乔,乖女儿,要懂事儿,啊?跟你哥说完事儿,就快回到 自己被窝睡吧!” 其实乔乔并不是干躺着睡不着,于是想闹人。她真的忽然想起了一件自己明天 一上学就将面对,并且必使自己左右为难的事。 接下来,乔守义更只能隐隐听到乔乔叽叽咕咕的耳语声了。听着听着,他睡着 了。 乔乔说的是这样一件事儿——班上有名男生三天没上学了,老师猜他是病了, 让乔乔到他家里去看看实情。乔乔一出现在他家里,那男生就立刻神色慌张起来, 暗中向乔乔直摆手。乔乔心里也就明白,他肯定是背着家长逃了三天学。她怕他挨 打,对他爸妈撒谎,只说自己是要找那男生说说班里卫生值日的事儿。骗过了对方 家长,那男生送她走出院子后,她逼问他三天没上学,都干什么去了?那男生只得 从实招来——他在小泡子边上捞蝌蚪给小弟弟玩儿时,竟发现了一对儿大水獭!说 一只水獭最少也能卖一百多元,要是一对儿都逮着了,那就等于自己给家里添了二 百几十元钱啊! 乔祺说:“小妹,这孩子我认识。他家的日子我了解,过得很困难的。二百几 十元,对于任何一户农民人家,都是不小的一笔钱啊。你想怎么办呢小妹?” 乔乔说:“我让他明天一定去上学。那我就不向老师报告他是逃学。” 乔祺问:“那你可对老师怎么说呢?” 乔乔说:“我只能替他再对老师撒谎,说他确实病了呀!” 于是乔祺感到,小妹妹明天将面对之事,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结果他困意全消。 “那老师以后知道了,可会严厉地批评你的啊。也许,还会影响你评‘三好生 ’。” “那我就不当了呗。” “要是……破坏了你一直给老师留下的好印象呢?” “破坏了就破坏了呗,那我也没法子呀。” “心甘情愿?” “嗯。心甘情愿。” “为什么?” “他家太穷了,一件像点儿样的东西都没有。我觉得他逃学也是为了他的家, 和贪玩逃的学生不一样。” “那……他听了你的话怎么表示的呢?” “他却说,至少得逃三天学。说明天就去上学,也许逮不着那一对水獭了。还 说他已经编了套子下在两处洞口,如果发现了第三处洞口,就万无一失了。” “他知道的还挺多的。水獭的洞,最多也就三处洞口。” “我跟他说,他如果还打算再逃几天学,那我可就想帮都帮不了他了!” “那他又怎么说的呢?” “他说我爱怎么怎么!说他又没求我非替他撒谎。还说他才不在乎我怎么告诉 老师呢!” 乔乔的一只小手握成了拳,在大哥哥的胸膛上使劲儿擂了一下,仿佛乔祺便是 那男生。 “看来,他为那二百多元,有点儿豁出去了……既然他自己都不在乎,那你还 替他隐瞒个什么劲儿呢?如实向老师汇报就是了!” “可我……可我还是不忍心。他以前也逃过学的。老师通知他家长一次,他就 挨一顿狠揍!……” 乔乔的语调听来又饱含着同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