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2004年的大年初七,“伊人酒吧”正常营业。 原本,秦岑预定初十才正常营业的。 但她看出,小俊和小婉两个,已都在巴望着早一天营业了。一挂出营业灯笼去, 白天晚上,就会渐有人来。那样,酒吧的气氛就不令人闷得慌了。 秦岑已无心营业。但她比小俊和小婉两个更觉心理压抑。跟她俩一商议,初七 就将营业打笼挂出去了。 上午九点多钟,灯笼刚挂出去不久,便有一名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迈入了酒 吧。 那时小俊在拖地,小婉在擦灰。男子一迈入,在门口拖地的小俊就停下来了, 见他的样子不像是一个想独自来酒吧消磨时光的男人,以为他进错了门,于是说: “先生,这儿可是酒吧……” 男子说:“我正是要到这儿来,‘伊人酒吧’对不对?” 小俊点头。 小婉也停止了擦灰,指着靠窗的一张桌子说:“先生坐这儿吧,这儿阳光好。” 男子便走过去坐了,从颈上抽下围脖,从头上摘下一顶带黑斑点的海狗皮无舌 圆帽,与公文包一起放在桌上。 小婉跟过去,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地问:“先生要点儿什么?我们这儿的酒很全, 要不,先来杯咖啡暖暖身子?” 不料那男子反问:“你们老板在吗?” 小婉一怔,再次就近打量他,见他年龄和乔祺差不多,看去颜面保养得极好, 白净的微胖的短脸上,几乎没有中年男人的脸上总是多少要有几条的皱纹。这使她 暗暗钦佩一个中年男子的养颜有术。也许他的脸年轻时并不短,因为到中年了,毕 竟有些发福了,两腮的肉厚了,才显得一张脸短了点儿似的。 他的双手尤其白。像某些天生丽质的女人的手。他问小婉话时,十指弹琴似的 分开来按在桌沿上。并且,像桌沿上真有一排琴键似的,各指不停地同时乱动,看 得小婉眼乱心也乱。 小婉不由得将目光望向小俊。 小俊也听到了那男子的话,目光望向小婉这边,注意听她和他继续问答些什么。 “您……认识我们老板吗?” 小婉口吻谨慎。 那男子摇头。 “那……您找我们老板有什么事呢?” 对方一笑,拉开公文包,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小婉接过,低头一看,见名片上写着对方是律师。 秦岑刚洗完脸,正在办公室里对着镜子梳头。望着镜中的自己明显憔悴了的脸, 心里对自己充满了怜惜。她寻思着要不要化点儿淡妆。 小俊进来,说明情况。 秦岑低头看了会儿手中的名片,复抬头对小俊淡淡一笑。 秦岑寻思着说:“去请他吧,我在这儿接待他。没什么特殊的事儿,别打搅我。” 不一会儿,律师推门进来了。他将呢大衣脱在前边桌子那儿了,是以西装形象 出现在她面前的。一条紫红色的领带,系得堪称规范。 “苗律师,您请坐。” 姓苗的律师落座后,她为他沏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之后说:“地方小,请多 包涵。” 苗律师微微一笑,望着秦岑又说:“能为您和乔先生服务,我感到荣幸。” 秦岑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或对方说错了,困惑地问:“乔先生? 她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从心里往外。 她怎么也没料到,大年初六,春节假期还没过去,竟会有一位代表乔祺的律师 坐在自己面前!对方将代表乔祺与她进行何种内容的谈判呢?剥离股份?分清产权? 然后以控股人的身份请她走人?他自己从幕后来到台前,亲自主管“伊人酒吧”? 秦岑,秦岑,你看你现在处于多么可怜的地步了呀?最后除了能获得到一笔钱,你 还能再获得到什么呢? 苗律师拉开了公文包,取出一封信用双手呈递给她。 他说:“这是乔先生让我带给您的信。” 秦岑也用双手接那封信。不是出于要与对方相应的礼貌,而是怕若伸出单只手 接,自己的手会抖得被对方看出来了。 那封信是封了口的。 秦岑将它放在了茶几一角。 苗律师又说:“您现在就得看看乔先生的信,否则我们不好开始谈。” 秦岑只得又将信拿了起来。 她不知乔祺在信中写了些什么。她缺乏勇气当着对方的面撕开那一封信认真看。 她起身离开沙发,坐到了桌子那儿,拉开了个抽屉,推严,又拉开了另一个抽 屉…… “您也近视吗?不知戴我的行不行?” 苗律师以为她在找眼镜,从公文包里取出自己的眼镜盒,再从眼镜盒里取出自 己的眼镜,表情殷勤地朝她递了过来。 秦岑并非是在找眼镜。她从没戴过眼镜。她的眼睛一点儿都不近视。她的手作 出的是下意识的动作。苗律师对她的注视,使她感觉大不自在。尽管她看得出,这 个代表乔祺而来的,是律师的男人,对她这个女人不仅怀有好感,还怀有着敬意。 虽然坐得离对方远了些,她还是怕对方发现自己拿信的双手在发抖。 “啊,我不……您的眼镜多少度?……” “三百度。” “那我戴着不行,更看不清字了。我只不过稍微有点近视,才一百五十多度… …” 秦岑说罢,对苗律师报以感激的一笑。接着,只得撕了信封将信纸抽出,展开, 铺在桌上。 她双臂交叉,两只手夹在腋下看那一封信。就如同某些人心不在焉地看一份可 看可不看的报那样。 无格的白纸上,乔祺的字潦草而又间架端正。只上完了初中的坡底村农民的儿 子,对自己写的字怎样比对自己在舞台上的演奏姿态怎样更重视。三十几年来他一 有闲暇就练字,竟也能写出一手很耐看的硬笔字了。横撇竖捺透着一股倔劲的男子 气,像他这个男人本身。有几个字的笔画都快将纸戳破了,看得出他写时的心情并 不平静,但是意念又那么决断。 岑: 请一切按苗律师的要求去做,我将永远感激。我知道我肯定对你造成了伤害, 但我绝不是成心的。在我们认识以后,在今天以前,我自忖没有在任何方面做过对 不起你的事。但现在我显然作出了对不起你的决定。但我只能。也许以后有机会当 面向你解释。也许没机会。如果没有,请宽恕我。想想我曾多么爱你。他没变。拜 托了!千万别为难苗律师。我是经过考虑才找一个你我都不认识的律师。我打听过, 他可靠,可信任。并且向我保证了,不到处乱讲。 祺 即日 前边的字写得太大,后边的字写到背面去了。秦岑只得将纸翻过来接看着。写 在背面的字一行比一行小,“祺”字和“即日”两个字,勉勉强强才挤到了纸上。 前边还用了几个逗号,后边则干脆只用句号了。话也不太完整了。秦岑边看边猜。 她想“他没变”,一定是指他们之间的爱没变。当然用“他”,也不算错。她倒宁 愿接受那个代表男人的“他”字。找一位无论他还是她以前都不认识的律师,他这 一种良苦用心,秦岑也完全能够领会。经常到酒吧来的几位律师,他也是熟悉的。 他不请他们中的哪一位来处理自己和她之间的事情,显然是为了将口舌限制在最小 的范围…… 私密的亲爱关系建立了两年多以来,秦岑第一次看一封乔祺写给她的信,而且 是在旁边坐着一位他委托来的律师的情况之下看的。手机时代似乎使以信沟通的方 式显得太古典了。尤其是亲笔信更加给她这样一种感觉。如果一切不愉快都没发生 过,那么自然旁边也就不会坐着一位律师,那么信的内容也就不会是这么一种内容 ……将会是什么内容呢?若是一封爱意泛滥的信多好啊!在初七这样一个春节的假 日里,在冬季上午的阳光慷慨地洒满一屋的时刻,在他和她共同拥有,并且每年带 给他们各自一笔稳定可观的收入的酒吧里……安安静静地看一封他写给她的情书般 的信,而不是看手机短信息,那将会是多么幸福的感觉啊!…… 秦岑竟忘了苗律师的存在,也竟忽略了那并非一封情书般的信这样一个不争的 事实,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种一厢情愿的超现实的想像中去了…… “我可以吸一支烟吗?” 被遗忘在一旁的苗律师,不得不巧妙地证明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