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在北京的几天里,该参观之处,该玩儿的地方,乔祺基本上都带着乔乔去参观 了,去玩儿了。其实也说不清是谁带了谁了。因为在北京乔祺时常分不清东西南北, 晕头转向。说是乔乔带着他四处参观四处玩儿,反而更符合事实一些。 那几天里,乔祺格外高兴。他内心里也每每涌起一阵阵满足感,幸福感。如果 不是因为有乔乔这么一个妹妹,他不一定哪一年才会来到北京呢!来了也舍不得花 钱住进一家条件较好的宾馆里呀!更不要说,几天以后还将和小妹妹一起乘上飞机 去美国了…… “哥沾了你的光”一句戏言。对于乔祺似乎具有了“事实胜于雄辩”的意味。 然而也有时候,一片阴霾漫上心头,像墨汁滴在棉朵上,将满足感和幸福感污 染得无法清除。 北京——这是老师高翔的出生地啊!北京有老师的小学母校和中学母校啊!还 有老师从前的家啊!十七年了,老师的父母都还健在吗?倘都健在,他们还会肝肠 寸断地思念起他们的儿子吗?失去了惟一的儿子以后的晚年,他们又是如何度过的 呢?思念起他们的儿子时,他们也会联想到他们家那个忠心耿耿的老女佣的女儿吗? 联想到她时仍憎恨她吗?抑或自己们也因当年之事万分追悔?他们如果知道,他们 的亲孙女,惟一的亲孙女,惟一的第三代已在北京,他们又会做何想法呢? 当二人坐在机舱里,先后系上安全带后,心情都不禁有些激动起来。毕竟,都 是第一次乘坐飞机,第一次出国。 乔乔的姨妈家在芝加哥郊区,是一幢前后有院子的三层别墅。前院很大,有游 泳池,有花圃,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夹道树墙;后院没什么特别美观之物,无非是 近百棵松树组成的一片林子,以及一幢小木屋和狗舍。狗舍如同一般动物园囚禁猛 兽的铁网笼子,狗窝在舍内。姨妈家养着三条狼犬。那小木屋是养犬人住的。养犬 人是一个魁梧的秃头的中年黑人,样子挺令人惧怕的,其实心地很善良。他有两方 面的任务——一是饲养三条狼犬,训练它们绝对服从他的指令;二是天黑后将它们 从犬舍里放出来,自己肩背一支双筒猎枪,带着它们在前后院巡逻,保卫别墅,具 体说是保卫姨妈的安全。别墅是姨妈的亡夫留给她的遗产之一。一层住着一名厨师、 一名女管家、一名女佣。都是中国人。且都是姨妈从家乡的农村和县城百里挑一挑 来的。雇他们工钱便宜,也使姨妈觉得可靠。二层空闲着。姨妈独自住三层。乔乔 和乔祺来了以后,乔乔住在三层,房间在姨妈房间的隔壁。所谓姨妈的房间,不仅 仅是卧室,还与卫生间、洗浴室、化妆室、健身房和书房、客厅在一起。书房里的 书一排排一架架,但姨妈从未抽下一本看过。她喜欢看的是时尚杂志和小报,女佣 或厨师每天为她从外边买回来。乔乔的房间也有不小的洗浴室,也有阳台。乔祺一 个人住二层。二层有一间放碟的小放映室。但姨妈没在二层看过碟。长久空荡无人 的二屋曾使她心里害怕,连上下楼梯经过二层时也会加快脚步。乔祺住在二层后, 姨妈有次对他说:“乔祺,我觉得我多了一名忠实的保镖,现在住在这里的感觉好 多了。” 乔乔和乔祺为姨妈寂寞的生活带来了大大超出她希望的新内容,也为四堵有电 网的院墙内增添了前所未有的人气。 早上,第一个起来的是乔祺。他到院子外面去跑步,跑回来后扫尽院中夜晚落 下的叶子,用拖布拖一遍门前台阶,或修剪花木。 姨妈第一次看到时阻止道:“先生,我可不是雇你来当杂役的。” 乔祺说,他总得找点儿什么事做啊,要不闲得慌。 姨妈笑道:“那我应该付你工钱。” 过后她果真正儿八经地付给乔祺很高的“工钱”。乔祺哪里肯收呢? “你不收,我不是太过意不去了吗?你是乔乔的哥,我是乔乔的姨,那么我也 是你的姨。你别当成是工钱,就当成是姨给你的零用钱嘛!” 姨妈整整大乔祺十岁。她似乎开始喜欢乔祺了。常装出庄重的样子跟他开玩笑。 他脸一红,她就欣赏地微笑。 但乔祺从没跟乔乔的姨妈开过半句玩笑。乔乔曾私下里批评他在她姨妈面前太 拘谨了。 他却说:“小妹,她只是你的姨妈,并不是我的姨妈。” 乔乔说:“你不好意思也当她是你的姨妈,当她是亲戚也可以随便点儿啊!” 乔祺就叹道:“你姨妈是好人,但是她和我这种人太不一样了啊,叫我怎么能 随便得起来呢?” 乔乔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呢?大家都是中国人,你和她从小又都是农村的孩 子。” 乔祺固执己见地说:“以前是以前。乔乔,我估计你往后也会变的,变得越来 越和我不是一样的人了,越来越和你姨妈是一样的人了。” 他说得很忧郁。 乔乔瞪着他说:“往后我会不会变,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 肯定的,那就是我永远是你的妹妹!” 她见乔祺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不成想站在三楼阳台上的姨妈看到了。 当她从院子里回到别墅里,走向自己的房间时,姨妈在走廊上拦住了她。 姨妈严肃地说:“乔乔,你以后不可以再跟乔祺太亲密。他不是你的亲哥哥, 你也不是他的亲妹妹。对于你,他只不过是一个比你大十五岁,有恩于你的男人罢 了。” 姨妈一说完,就走向自己的房间。她在自己房间的门前站住,沉思片刻,扭头 又对乔乔说:“我的话,你要记住。我才是最值得你亲的亲人,这一点你也更应该 明白。” 乔乔一头雾水。她不解姨妈为什么自己对她的“大哥哥”的态度越来越好,却 要求她与“大哥哥”划清感情界限。 早上第二个起来的是乔乔。她洗漱完毕,和乔祺一块儿吃过早点,姨妈为她请 的英语家教老师就到了,于是开始两个小时的英语学习。家教老师是位退休了的中 学女教师。有一半英国血统的那位美国老太太,在姨妈面前,多次对乔乔的进步极 尽夸奖。姨妈一高兴,有时就留下她共进午餐。 姨妈爱睡懒觉,起床时往往十点多了。等她出现在一层,也就快到用午餐的时 间了。而整整一上午,那时乔乔和乔祺才算终于有机会第二次面对面地说话了。餐 桌是长方形的。姨妈坐一端,乔乔和乔祺坐两侧。如果家教老师也留下了,便坐乔 乔旁边。午餐时姨妈的表现挺活跃,动辄开乔祺的玩笑,还亲自为他夹菜。姨妈在 午晚两餐时爱饮少量葡萄酒。乔祺对酒无嗜好,却似乎具有无穷的酒量。葡萄酒对 于他如同饮料。然而他乐于奉陪,自觉地认为那是他责无旁贷之事。午餐后,倘若 家教老师在场,三个人就聊天。姨妈回忆她当年在县剧团的岁月,并问乔祺一些坡 底村的风土人情。二人有一个共同的语言,那就是农村。中国的农村。在姨妈的回 忆中,她的农村家乡仿佛变成了令她终生难忘的优美地方。而乔祺有一次则对乔乔 说:“你姨妈只捡好的方面讲,她撒谎。”乔乔便说:“你别背后说我姨妈撒谎。 她怀念家乡,你得理解。” 该维护姨妈形象的时候,乔乔的立场一点儿也不含糊。 有时三个人能聊到一个多小时那么久。看出姨妈和“大哥哥”聊得投机了,乔 乔就高兴。通常她只能充当惟一的也是表现良好的“听众”,插不上几句嘴。 之后乔乔回房睡一会儿午觉。下午她还要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自修别的课程。姨 妈要求她报考哥伦比亚大学,不管哪一个院系,总之是哥伦比亚大学。这使乔乔感 到压力巨大。但是她的学习劲头很高,内心里特要强。 乔乔回到房间去以后,通常姨妈还会让乔祺陪她到院子里去散步。有时乔乔会 站在阳台上看他们一会儿。姨妈一向挽着乔祺的手臂,边走边继续向他讲什么。乔 乔觉得二人的身影,尤其他们的背影,望去很优雅,很和协,身材很般配。像一对 情侣。两个自己最亲的亲人关系也那么亲密起来,使那时的乔乔内心里一片阳光、 一片温馨,无比庆幸、无比安慰。有几次她情不自禁地想像那样子搀着她的“大哥 哥”的并不是姨妈,而是她自己,于是因自己的想法而独自害羞,颊上飞起一片红 晕。 姨妈散过步后,又要睡下午觉了。“大哥哥”没什么事可做,就从书房里取走 几本书,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一下午…… 直到晚餐时,三个人才又聚在一起。 姨妈也喜欢看起碟来,但需乔乔和乔祺相陪。她喜欢看老电影中的爱情片,那 种情节缓慢但却表演细腻的爱情片。比如《魂断蓝桥》、《翠堤春晓》、《巫山云 》之类。看时特投入,攥着手绢,唏嘘有声。乔乔看过的影片不多。她也觉得那些 影片很好,也常感动得落泪。乔祺从不言自己不喜欢看。但是他时不时出去吸一支 烟。过后三个人谈论起来(通常在第二天的餐桌上),他也会说几句关于音乐的感 受。结果可想而知,令乔乔和姨妈都大失所望。 “先生,我们要听的是,您作为一个男人,对于片中男主人公的那一段爱情是 怎么看的!” 有次三个人谈论起《海上钢琴师》时,乔乔姨妈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乔祺的话, 使他对于钢琴弦能否被弹得产生高热,以至于燃着卷烟那一细节的质疑吞咽而止。 “有爱情吗?……对不起,我一点儿没看到……可能,因为我出去吸烟了吧? ……” 乔祺说着站了起来。 “哥,你干什么去?坐下陪我们聊会儿嘛!” 乔乔以请求的目光望着他。她觉得每天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希望他能理 解她的心情。 “你们聊,你们接着聊爱情……我到外边去吸一支烟……” 他却还是离开了。 乔乔和姨妈你看我,我看你,便都很索然。 姨妈说:“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三十好几还没谈过恋爱了,他对爱情的反应太 麻木。” 乔乔嘟哝:“那倒也不见得。他是为我才拖到现在。” 姨妈瞥她一眼,挖苦道:“小姐,别太自作多情了。一个男人为了一个不是自 己亲妹妹的妹妹耽误爱情这种事儿,只有在小说和电影里才那样。” 姨妈说完,擎起高脚杯,缓慢地深饮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