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乔乔说:“哥,如果我死在你前边了,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如果我在另一个 世界里想你了,我会托梦给你。你在这个世界想我了,你就给我写封信,烧在什么 十字路口的地方……” 乔祺打断道:“乔乔,你胡乱说些什么呢!” 乔乔说:“每个人都会死的呀,谁什么时候死,那不是能由自己决定的。也许 我就真的死在你前边呢。其实我挺想由自己来证明,看究竟有没有另一个世界。果 然有,我就能见到两位爸爸一位妈妈了,多好。可我又那么舍不得离开这一个世界。 因为这一个世界有你……” 一滴泪水,落在了乔祺的手上。接着,又一滴…… 听了乔乔那些话,乔祺心里明白——对于她的命运,乔乔自己肯定已是十分清 楚的了。 “乔乔,乔乔,今天还不到十五呀,还在春节的日子里呢,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 乔祺除了这么说,除了将她搂抱得更紧,不知再说什么好,不知再该怎么做。 他惟一明确的一点那就是——要在乔乔面前时时刻刻地、尽量地装出自己还什么都 不知道的样子。万一被乔乔看出他已知道得一清二楚了,那么,连乔乔最后的一些 日子,也将注定是凄凉悲惨的了。而她从美国回到中国,千方百计地寻找到他,并 请求他带她回到坡底村这个他们共同拥有过的家,可不是为了让他陪着她凄凉悲惨 的呀! 乔祺的脸上,也又一次滴下了眼泪,幸而一滴也没滴在乔乔的后颈上,只不过 一滴滴连续地滴在了自己的毛衣上…… 他们又沉默了。就那样坐在炕上;坐在窗前;一个偎靠在另一个怀里;一个双 臂轻轻地搂抱住对方,双手轻轻地握住着对方的双手,长久地、安安静静地望着窗 外他们所熟悉的家乡的雪景,望着埋了他们共同的亲人骨灰的那一道银堤,并想像 着它们春媚夏绿秋荣时的种种美丽。 是的,对于乔乔,坡底村这一个平常得不可能再平常的北方农村,已毫无疑问 地成为了她的家乡。它的一位叫乔守义的老村长,已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她的父亲。 她沉浸在一种落叶归根般的感觉之中,虽然她才仅仅二十七岁,正是芳华的年 龄。她也沉浸在一种新春佳节合家团圆般的温馨而又幸福的感觉之中,虽然这个家 里只有她和她所背依着的一个似兄非兄亲爱她呵护她胜过亲哥哥的男子。 那一时刻,对于乔乔,世界上仿佛只剩下她和乔祺两个人了。就像世界之初只 有夏娃和亚当两个人一样,孤独而又庆幸。 乔祺的心情,和乔乔完全相同。 夜幕降临了。 满屋里弥漫着烤地瓜的香味。 于是他们开始吃地瓜。 两个地瓜烤得都很软,也很甜。 他们将地瓜吃得只剩下了薄薄的皮儿了,互相取笑对方的馋相毕露。 乔祺怕乔乔只吃地瓜,夜里会烧心,下了炕又去弄点儿吃的。家里没有什么现 成的东西可吃,他决定做点儿疙瘩汤。那是他在做饭方面的“至高本领”。 他正在开水锅前弄得两手都是面,忽听乔乔在屋里放声大哭起来。惊愕地擎举 着双手进屋一看,见乔乔站在桌前,抽屉拉开着一截;桌上是信,地上是信,乔乔 的手里也拿着一页信纸。 乔祺顿时呆住了。 那全都是乔乔写给他的信,而他一封也不曾复过。他将那些集中收藏在抽屉里 的信忘到脑后去了,不成想被一时闲着没事的乔乔无意中翻出来了。 他擎举着沾满面粉的双手呆呆地看着乔乔放声大哭,不知所措,想不出一句话 可说。而乔乔,并没背过身去。相反,她也看着他,分明是感到被欺骗了,哭得可 怜死个人。 乔祺终于作出了一种反应——他跨到乔乔跟前,用两只胳膊肘轻轻夹住她的肩, 盯着她的脸说:“乔乔,乔乔,别这么大声地哭,会哭伤你身体的呀!……” 而乔乔的两只小手攥成了拳,左右打击,一双鼓槌似的擂着他的胸膛。 她边哭边说:“你怎么就这么忍心,你怎么就这么忍心!……” “乔乔,小妹,你听我解释!不是我不愿回你的信……” “那你为什么?” “因为……” 乔祺将头一扭,避开了乔乔那一种逼视般的目光。仿佛一个罪犯,对自己的罪 行拒绝交代。 “哥,你看着我。” 乔乔的话终于说得平静了,但模样却显得非常严肃。似乎只要乔祺再说一句谎 话,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冲出家门,离他而去,使他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也寻找不到她。 “别叫我哥!” 乔祺生气了,脸更红了,又和乔乔面对面了。四目相对,他的样子竟显得有些 可怕,似乎要用双眼将乔乔吞掉似的。 “如果你不能给我个明白,那么从现在起我也不想再叫你哥了。” 乔乔的话说得还是那么的平静,然而使乔祺觉得,分明在警告他了。 “因为我后来已经爱上了你!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 两句话从乔祺口中凶巴巴地喊了出来。同时,他的臂肘将乔乔的肩夹得更紧了。 他低下头,更近地看着乔乔的脸。确切地说,是更近地瞪着她的眼睛。好像要从她 的眸子里看清另一个自己。另一个他们不那么情愿接受的自己。 “后来……是什么时候?……” 乔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迎视着乔祺的目光。好像也要从他的眼睛里发现另一个 乔祺,另一个不仅仅只是“大哥哥”的乔祺。 “是……当我第二次去美国时,我已经有点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了……” 乔祺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确乎像一个罪犯,终于彻底坦白了罪行,反 而顿时获得了解脱,如释重负。他那方才还剧烈起伏的胸膛,由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随之平定。 “乔乔,是你逼我说的……” “罪犯”在期待着不知怎样的一种判决之前,喃喃地进行着最后的申辩。 然而乔乔却向前一耸,扑到了他的身上。她用双臂搂抱住他的脖子,挂在他的 胸前。紧接着,她又在他的胸前往上一耸,将双腿盘在了他的腰部。这么一来,她 就比乔祺还高出一头了。 她双眸晶亮,嘴凑着乔祺的耳朵,声音极小语速极慢语调极其温柔地说:“哥, 那你就好好地爱你的乔乔吧!从今天晚上起,你无法想像这是我多么愿意的事啊! 其实……我也在我姨妈出现以后就爱上了你呀!你也不想想,既然你不是我的亲哥 哥,那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还可能爱上别人吗?可能吗?……” 乔祺仰头望着乔乔的脸,见她双颊绯红,梨窝浅现,眼睛比平时显得更大,不 但晶亮,而且深如幽潭。他觉得那一时刻,她的模样美丽异常,楚楚动人。 而他自己,却已是泪流满面,只有无声地哭泣…… 乔乔用一只小手替他一下下擦尽了脸上的泪。 她缓缓低下头,吻开了乔祺的双唇。并将自己软软的舌尖,送入他口中。 乔祺一动未动。一动未动的仅仅是他的身体。他的心灵,却战栗得如同接通了 一股强大的电流。 那是不一样的吻呀! 那是他的乔乔在吻他啊! 和他在自己另一个省城里的另一个家里的床上,他第一次吻她的感觉是那么的 不同! 乔乔闭上了眼睛。 乔祺也闭上了眼睛…… 他想抱住她,又不愿弄乔乔一身面。他就那么样地擎举着双手,微闭着双眼, 任心灵一阵比一阵猛烈地战栗着,持续地与他的乔乔相互深吻着。 他想起了老师高翔二十七年前将才一岁多一点点的乔乔托付给他时说一句话: “她是你的了……” 想起这一句话,使他感到,在自己和乔乔之间,似乎有一种宿命的关系,乃是 先天注定着的了…… 疙瘩汤煳了,然而他们吃得都很香。 在2004年,在正月十五以前,除了中国某些极穷困的人家,很少有谁家的人只 各自吃了一个地瓜,喝了一碗疙瘩汤,就算是一顿饭了。 然而他们却都觉得心灵上享受到了人世间真正的美味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