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在北方,无论城市亦或农村,三月都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季节。从节气上讲,早 已立春了,然而哪哪其实都看不到一点点春的迹象。 春节前一个星期一直到初五,确切地说是一直到初六的上午,A市处在西伯利 亚寒流的侵袭之中,天天风势凛冽。 现在是下午四点多钟,寒流终于肆虐过去了,风也多了,一阵有,一阵无。然 而天气仍干冷干冷的。 C 大学后门所临的那条马路,夏季里新铺过了。它被风刮得干干净净,仿佛黑 地毯从远处铺来,为着迎接喜欢黑色的冥王似的。天空也被刮得干干净净,一派容 易令人眼厌倦的灰色,预示着就要黑下来了。 人行道上站着几个人,等着出租车的出现。在他们对面,在“伊人酒吧”的原 址那儿,酒吧已不复存在,只剩一片焦墟。在离那一大片火灾垃圾三四十米处,有 一张旧长椅,绿漆斑驳,中间的木条,被“伊人酒吧”的烟囱倒下时砸塌了,像一 匹断了腰的可怜的老斑马。它原本在酒吧的后面,酒吧变成了一片火灾的垃圾,它 于是呈现出来了。 在那样的一张长椅的一端,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穿一件黑色皮大衣,一双 长筒黑皮靴,头上却围着一条白色的长围巾,遮住了半张脸,几乎只露一双眼睛。 如果她并没围那一条白色的长围巾的话,那么她的存在,和那一大堆焦黑的废墟是 很协调的。倘以舞台美工的眼来看,可视为那废墟的活的陪衬物。她的白围巾真够 长的,在领上交叉绕了一环,竟还有很长的两端垂在胸前。 她双手插在皮大衣兜里,已经一动不动地在长椅上坐了很久。 她身下垫着一张报纸。多余出一半儿,被一阵阵倏然而起的风刮得沙沙作响, 却丝毫也没使她分过神。 她一直在注视着废墟。 她分明沉浸在一种什么难解的心结之中。 “请问,这儿怎么了?” 她循声望去,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他的脸朝向着废 墟,她看到的是他的侧面,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乔祺!……” 那个男人正是乔祺,他穿的仍是去年那一件羽绒服,还是在冬天也不戴帽子, 只不过竖起着羽绒服的高领。 而那个女人自然是秦岑。 当乔祺向她转过脸时,她将遮住着自己脸的围巾往下一扯。 她非常激动,却没站起一下。不是不打算站起来,不是要成心在乔祺面前显示 矜持。实际上她很想站起来,很想立刻走到乔祺跟前去,告诉他一年中她有多么思 念他,思念得多么苦。然而意外像一根钉子,将她牢牢地钉在一张破损的长椅上了。 “秦……岑?!……” 乔祺显得特别意外,但脸上却几乎没有什么激动的表情。自从乔乔死去以后, 他变成了一个很难再因什么事而激动的男人。也许那一时刻他内心里也是很激动的。 但被意外抵消了。他看去老了好几岁,头发也稀了。被风吹乱了。这当年的坡底村 的少年,曾在气质方面被城市潜移默化地改造得比城市人还像城市人。而那曾是他 的一份得意。现在,他的样子又像一个半老不老的、心灵疲惫的、穿羽绒服的农村 人了。农民的那一种“土里土气”的魂,似乎又牢牢地附在他身上了。而且,他似 乎也认了。 他的眼神向秦岑传达着这一点。 自然而然地传达着。 在2005年的这一个时候,他从坡底村来到这里,只不过想隔着“伊人酒吧”的 窗子,看看里边他所熟悉的情形。还渴望再看到秦岑一次,隔着玻璃。看看就走, 赶最后一班列车连夜回到邻省,回到坡底村自己的家里去。是的,他企图从他的记 忆中抹去“伊人酒吧”,抹去一个叫秦岑的女人。他明白那对于自己谈何容易!但 是他相信他能做到。如果不回来看看,根本做不到。回来看过了,就做得到了。他 这么以为。他想清理他的记忆,清理出更多的空间,留给乔乔,和他的父亲。没有 乔乔,这一个坡底村的农民的儿子,也许至今不知父子情深是怎么一回事。他是怀 着对乔乔的感恩情愫打算清理他的记忆的。以后也不打算再往里边装什么了。他怎 么也没想到在这儿看到的是一片火灾后的废墟,还不期然地看到了他打算从记忆中 抹去的女人…… 他问:“你的酒吧……怎么了?……” 秦岑眼中的激动,刹那间游走了一半,因为“你的酒吧”四个字。 她指指长椅另一端,低声说:“你也过来坐下吧。” 乔祺略一犹豫,走过去坐在了长椅的另一端。 秦岑将身旁多余出来的那半页报纸齐齐撕下,递给乔祺。 她说:“椅子脏。” 他说:“没事儿,我这一身该洗了。” 她说:“那也还是垫着吧。” 于是乔祺默默接过,垫在身下。 她又说:“乔祺,你别对我不满啊?” 乔祺望着废墟问:“为什么?” 秦岑说:“快整整一年没见到你了,见到了也不主动起站一下……我在这儿坐 得太久,腿麻了……” 乔祺收回目光,瞧着她的脸说:“你瘦了。” 秦岑眼中顿时泪光闪闪,将脸一转。 乔祺伸出一只手,在她靠近他这一边的大衣兜那儿,使劲按了一下。 他问:‘伊人酒吧’怎么了?” 秦岑低声说:“失火了。” 乔祺似乎再不想问什么了,又将目光默默地望向废墟。 她从大衣兜里抽出一只手,伸向乔祺,也将乔祺的一只手握了一下。 “不过你放心,咱们的酒吧上了保险,没有太大的损失。” 她将“咱们的”三个字说出很强调的意味。话一说完,她想将手收回去。尽管 她那么不愿放开他的手,却也不太好意思一直便将他的手握下去。没等她的手收回 去,乔祺已反过来握住她的手,并且连同他自己的手一齐揣入了羽绒服兜里。 他说:“秦岑,酒吧是你的。从去年春节起,酒吧就是你的了。以后,你不要 再说咱们的酒吧了。” 他也将“是你的”三个字说出强调的意味。 “反正你的股份,你的股红,我都替你存在银行里呢。不管到任何时候那也都 是……” 秦岑的话说得别提多么郑重,语速也十分急迫,仿佛那是她此时此刻最想对他 说的话。 而乔祺打断了她。 他说:“谈点儿别的吧……秦老还好吗?……” “他……去世了,突发心脏病。原先一点儿征兆也没有……” “李老师呢?” “也去世了。两个人磕磕绊绊地过了一辈子,从中年起就分床而眠了。谁也没 想到,连李老师自己也没想到,秦老一走,她自己活在世上的意思劲儿一点儿也没 有了……她是服安眠药死的……” 乔祺不禁转脸看秦岑,见她的脸也正转向着自己,见她眼中泪光闪闪。 “你干爸干妈,他们都是好人。我心里一直很尊敬他们……秦岑,你自己呢? ……” “我……结婚了……” 羽绒服兜里,乔祺的手,将秦岑的手放开了。 “三个月后,又离婚了……” “……” “不是我提出来的……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他……是什么人?……” “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是他提出来的?” “他觉得,其实我对他没感情……而他,不愿自欺欺人,和一个对他没什么感 情的人长期做夫妻……” “他……是那位许教授吗?……” “你怎么会想到是他呢?” 秦岑反问了一句,随即又苦笑道:“不是他。真的不是他。我不会告诉你是谁 的,起码这会儿,你也别乱猜了。你猜不到的。他呢,把小俊娶走了……” “他……和小俊?他们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