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楼幼主风流种 江宁织造乃豪客 扬州妓院丽春院的厅堂里,一下子倒下了十二个男子,韦小宝的七位夫人,除 了双儿、苏荃原先就在厅堂上,其余的方怡、阿珂、曾柔、沐剑屏、以及公主,一 窝蜂地全自后堂涌了出来。 双儿抱住韦小宝,带着哭音,道:“荃姊姊,你怎么把他也毒倒了?你快救醒 他啊。” 苏荃黑着脸,道:“谁教他满口胡说八道?这种人,死了活该!”’双儿道: “他一向浑说浑闹惯了的,便是说你婊…… 甚么的,也是说着玩儿,当不得真。荃姊姊,你行行好,救救他罢。” 说着,眼泪便要落了下来。 忽然,韦小宝在双儿的怀里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就势搂住了双儿的脖子, 在她的樱唇“叭”地亲了一口,道:“我活啦,大功告成,亲个嘴儿。”双儿一把 推开了他,绯红了脸,道:“人家心里都快急死了,你还这等浑闹,荃姊姊也真该 好生治治你!” 公主却已扑向康熙,哭喊道:“皇帝哥哥,你怎么了,快醒醒,你快醒醒啊……” 韦小宝皱眉道:“嚎甚么丧?放心,我的那个大舅子死不了。” 公主抓住了韦小宝的领口,道:“皇帝哥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抵命!” 韦小宝在她的手上打了一下,道:“死了活该!你再浑闹,他就是不死,老子 也不要他做大舅子了。”不要皇帝做大舅子,不就是不要自己做老婆了么?公主一 听,松了手。 饮泣着不敢吭声了。 原来,就在韦小宝的母亲韦春芳与康熙纠缠之时,韦小宝领着妻儿,悄悄地自 丽春院的后门进来了,是以韦春芳并不知道。后来,韦小宝躲在后面,一看冤家路 窄,天地会找上了康熙的晦气,知道今日的事,双方都不会善罢甘休,便悄悄地与 苏荃商议,要她伺机下蒙汗药。他的武功虽说稀松平常,可像下蒙汗药这等下三烂 的勾当,却是轻车熟路,连玄贞道长这等老江湖,也着了他的道儿。 他颇费心思的是,天地会群豪是自已的江湖朋友,康熙与自己又是总角之交, 是以既要与玄贞道长他们讲义气,不能让小皇帝伤害了天地会兄弟;又要与康熙讲 义气,不能教天地会杀了康熙。是以瞻前顾后,左右为难。也亏得韦小宝脑筋来得 快,便连下药,也是因为天地会群雄武功高强,抗药性自然强些,便先敬了他们的 酒。多隆等御前侍卫武功次之,敬酒的时辰也稍稍靠后。最后,才是武功最差的康 熙。是以不管武功高低,都在同一时辰药发晕倒了。 至于他自己,那酒壶装有暗道机关,他可是一滴药酒也没喝下。他只是看到了 玄贞道长现出了中毒的迹象,才预先装作中毒倒下——为的是万一以后朝廷或是天 地会找自己的麻烦,也好有个搪塞。 苏荃道:“小宝,说正经的,这一帮人乱七八糟地躺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怎么 个办法,你快拿主意罢。” 韦小宝扑打扑打身上的土,说:“一个个的都给老子杀了,省得他们一边叫我 杀天地会,一边叫我杀小皇帝,罗里罗嗦,没完没了。杀了,都杀了!” 刚刚平静下来的公主尖叫道:“不成,你不能杀皇帝哥哥!” 韦小宝道:“怎么不成?老子就先杀这个大舅子。” 说着,走了过去,在康熙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道:“他奶奶的小玄子,你 还逼我杀天地会的弟兄么?”又在玄贞道长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他奶奶的 臭牛鼻子老杂毛,你还逼我去杀我的好朋友小玄子么?” 韦小宝哈哈大笑,得意之极,道:“老子韦小宝历来喜欢做天下第一的事,娶 了七个天下第一美妙的老婆,自然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艳福;一场豪赌,赢了一百 万两银子外加一个亲亲好老婆,自然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赌客;周旋于皇帝与天地 会之间多年而不死,自然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滑头;脚踢权势天下第一的皇帝,拳 打武功天下第一的高手,老子又成了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胆大妄为之徒了。哈哈, 四个天下第一,你说了得么?” 公主撇嘴道:“还有大吹法螺,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厚脸皮。”说得方怡、曾 柔等一块儿笑了起来。 韦小宝笑够了,道:“七个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美人们,扔下这十二个喝醉了 酒的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大祸胎,兵发云南,云游四海去者!” 公主道:“我不依,不准你扔下皇帝哥哥。” 韦小宝道:“那你就一个人留下来就是了。哼哼,你当你真的是金枝玉叶哪? 小心天地会的人一会儿寻了来,捉了你去扒光了衣裳,大伙儿轮流拿称做老婆,哪 滋昧可呱呱叫,别别跳。” 公主叫他吓得不敢吭声,可又实在不忍心丢下康熙不管。她素来与另外六位夫 人不大和睦,也不指望有人帮腔。 就在这时,苏荃道:“小宝,我也觉得,这么一走了之,不是办法。你想,待 会儿不管是官兵寻了来杀了天地会的人,还是天地会的人寻了来杀了皇帝,这笔烂 帐都要算在我们的头上,不细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儿罢。” 韦小宝打着唱戏文的腔调,道:“卿言甚是,计将安出?” 苏荃笑道:“附耳过来。” 苏荃在韦小宝的耳边说了几句,韦小宝喜得拍掌道:“妙极!妙极!诸葛亮七 擒孟获,水淹七军,比起我荃姊姊来,也太过差劲了。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 荃姊姊不得了,了不得!诸位娘子,快随荃姊姊乔装改扮去吧!” 六位夫人,嘻嘻哈哈,跟着苏荃去了。 忽然,一个身影,一阵风似地掠了进来。身法之快,比起韦小宝所佩服的天地 会总舵主陈近南、白衣神尼长公主,委实不相上下。韦小宝只觉得眼前一花。面前 已然站立了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 韦小宝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惊骇道:”你是甚么人?” 也不见那人双脚如何移动,身子却如影随形,依然与韦小宝近在咫尺。 那人眼里放出咄咄逼人的精光,低声喝问道:“快说,皇上在哪里?”手一伸, 便锁向韦小宝的琵琶骨。手法又快又准,使得对手极难闪避。幸亏韦小宝得了白衣 神尼的真传,学了三成“神行百变”的功夫,身子—闪,竟然在间不容发之际,避 了开去。 那人口中“咦”了一声,道:“阁下原来是会家子,倒是多有失敬了。”十指 又随即抓出。这—回他留了神,使出了全力,不要说韦小宝那半瓶醋的武功,便是 江湖一等一的高手。也是绝难躲避。 韦小宝武功不济,脑筋来得极快,打眼之间,见那人头戴花领,身穿朝服,一 身御前侍卫的打扮,心中寻思道:“看样子他是个御前侍卫,可老子怎么从来没有 见过?再说,御前侍卫一个个的都是松包软蛋。武功稀松平常,比老子实在也高明 不到哪儿去,哪里冒出这等武林高手?莫非是江湖人物假扮的罢?” 他心中打鼓,然而间不容发。性命交关,也来不及仔细揣摩,便赌性大发,暗 道:“管他是真是假,老于索性大赌一场、杀便通杀,赔便通赔!” 韦小宝拿定了主意,猛地拔出削铁如泥的匕首,瞪圆了眼睛,一副忠心护主的 样子,喝道:“不留你是甚么人,要想伤害皇上,那是万难!” 果然,那人虽说蓄势待发,口气却是缓和了许多,问道:“阁下莫非是鹿鼎公 韦小宝韦爵爷么?” 韦小宝见一宝押中,索性演戏演他个十足十,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道:“老 子行不更名,坐不改性,赏穿黄马褂、—等鹿鼎公韦小宝的便是。你有种便毙了老 子,若要伤害皇上,须得经过你韦爷爷这一关!” 那人惊喜道:“果真是韦爵爷,韦爵爷精忠报国,名不虚传。韦爵爷,皇上在 哪儿?” 韦小宝上下打量着他。慢腾腾地说道:“你到底是谁? 难道就凭你轻飘飘——句话,我就将皇上交与你不成?” 那人立即打了个千,道:“卑职糊涂,卑职该死。一等侍卫、钦封巴图鲁、赏 穿黄马褂、江宁织造曹寅,参见韦爵爷。” 韦小宝淡淡道:“原来是曹大人哪。”心里却驾道:“他奶扔的,辣块妈妈不 开花!你姓曹的小小的一等侍卫,是个甚么东西,江宁织造?比起老子,可是差了 十七二十八截哪,也罗里罗嗦地报了一大堆名头?” (庸按:韦小宝之不学无术,于此可见一斑。据《清史稿》载,江宁织造曹寅与 康熙形是君臣、实为心腹。他居官虽说不大,然而常常向康熙“专折密奏”——用 现代的话来说,也就是打小报告—一是以在朝廷炙手可热。王公亲贸,当朝一品, 无不礼让三分。韦小宝身居高位,却不知朝中大臣的亲疏,也算糊涂得可以了。)曹 寅却不糊涂,别看远离京城,身在南京,朝中人物、大事,无不了如指掌,是以早 就知道康熙一时一刻也离不开韦小宝这个弄臣。当下立即说道:“韦爵爷这等称呼, 卑职不敢当……啊,皇上!” 曹寅做梦也不敢想象皇上会遭人暗算,躺倒在地。这一低头,才看到了,急忙 扑了过去,抱着康熙,叫道:“皇上,皇上,你醒醒,你醒醒啊!” 韦小宝忙道:“嘘,曹大人噤声!这里耳目众多,不是说话的地处。” 别看曹寅不显山不露水,其实足江湖一流高手。一搭上康熙的脉搏,便知道他 仅仅是中了蒙汗药,并无大碍,放下心来,恨声问道,“韦爵爷,是谁用了这等下 三烂的手段,谋害皇上?” 韦小宝心里骂道:“这等既高明又实用的武功,除了老子我,还有谁会用?他 奶奶的,你姓曹的祖宗十八代才是下三烂哪!对,他姓曹的祖宗有曹操、曹丕,一 个个的都是花脸大奸臣,下三烂,下六烂,下九烂的货……” 心里骂了个够,嘴上却说道:“是啊是啊,江湖成名人物,哪里会使这等…… 手段?唉,真正一言难尽!好在曹大人来了,事情就好办了。” 曹寅久在民间,对江湖人物所知不少,仔细一看,地上躺着的,除了康熙和侍 卫总管多隆及其他三名御前侍卫外,还有玄贞道长一众人物。他惊讶道:“韦爵爷, 难道下毒手的,是天地会么?” 韦小宝道:“不是他们,世上谁有那么大的胆量!也不知他们怎么得知皇上要 来的消息,赶来杀了个天昏地暗。 若不是皇上大材雄略,多总管善抓善挠,不堪设想,不堪设想。” 曹寅一楞,“大材雄略”想必是雄才大略,可“善抓善挠”就实在不知道是个 甚么东西了。他知道朝廷亲贵之中,这等不学无术之流比比皆是,也就一笑置之, 道:“韦爵爷素来足智多谋,也是大有功劳的。唉,玄贞道长在江湖上也是大有名 头的人物,想不到行事也这等卑鄙。天地会自陈近南死后,也真正的越来越不成话 了。” 可是,若真的是玄贞道长他们下的蒙汗药,怎么将自己也蒙翻了?这是个天大 的破绽,好在情急之中,曹寅也不及细心揣摩。 韦小宝深有同感,道:“是啊,天地会除了陈总舵主,他奶奶的以下竟没有一 个好玩意儿!曹大人,事不宜迟,你赶快将皇上送到一个安全的处所,这里有我来 应付。” 曹寅一想,护卫皇上是当务之急,而韦小宝的武功显然不济,非得自己亲自出 马不可。便道:“如此,卑职便护卫星上先走一步。韦爵爷料理之后,可速来江宁 织造衙门,面见圣上。”停了一下,曹寅接着又道:“韦爵爷,圣上这番冒险,全 是为了你老人家。他原本在江宁巡视,听到密报,说你在扬州,大喜过望,连禁卫 军也来不及调集,只带了几个御前侍卫,便匆匆赶来了。这等知遇之恩,真正是旷 古难逢啊!” 书小宝极为感动、呆呆地自言自语道:“小玄子,小玄子,小桂子有了你这样 一个朋友,也不枉了在世上走一遭儿。” 就在这一刹那,韦小宝似乎立誓为康照“鞠躬尽瘁”,以报“知遇之恩”了。 曹寅道:“韦爵爷,你说甚么?” 韦小宝醒过神来,道:“没甚么。曹大人,事不宜迟,你快护送皇上走罢。” 曹寅背起康熙,向外疾奔。到得门口,却与一个虬髯胡须的威猛汉子撞了个满 怀。韦小宝一看,不由得又是大急,心里骂道:“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茅十八!你又 来添甚么乱子了?” 茅十八不是天地会的人,但他对天地会群豪,特别是对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佩 服得五体投地。他疾恶如仇,孤身一人闯荡江湖,独往独来,快意思仇,专与朝廷 为难。十年前,就是在扬州这所丽春院里,素昧平生的茅十八遇到了“小乌龟”韦 小宝,并将他带入北京,混进了皇宫大内,一连串难得的机遇,使韦小宝这个市井 小流氓,成了朝廷大官。 茅十八厉声喝道:“留下鞑子皇帝!”双掌齐出,击向曹寅。曹寅身上背着康 熙,只得腾出一只手来,仓促间硬接茅十八一掌。 茅十八站立不动,曹寅却“噔噔噔”后退数武,直到重回大厅正中,方才拿桩 站稳。 论起武功,茅十八与曹寅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无奈曹寅身上背的是皇上, 投鼠忌器,不敢硬拼硬挡。茅十八又是双掌齐出,曹寅只以单掌去接,力道上又吃 了亏。 茅十八得理不让人,冷笑道:“要走么?放下鞑子皇帝来。”身子滴溜溜旋转 起来,倏地站定,又是双掌齐出。这一回却不是击向曹寅,而是直接袭击曹寅背上 的康熙。 曹寅久经阵仗,当茅十八身子旋转之时,便已知通敌人的目标乃是康熙,便稳 稳站立,以静制动。 其时茅十八已转到了曹寅身后,猛地双掌击向康熙,眼看着康熙在自己的一击 之下绝无生理,茅十八不禁狂喜,大叫道:“满清鞑子,你也有今日!茅十八替扬 州、嘉定数十万生灵报仇!” 岂知一击之下,一股大力,排山倒海地朝自己袭来。 猝不及防,茅十八“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倒退了五六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胸口却翻江例海,难受异常,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曹寅的高深内功,当世武林几乎无人可敌。他运用“隔山打牛”的上乘内功心 法,将内力从自己的身上,传导给了康熙。因此茅十八一掌虽说击在康熙身上,实 际上与曹寅对掌无异。 茅十八的功力与曹寅实在相去甚远,加之这一次是他大意轻敌,求胜心切,是 以一击之下,受了内伤。幸亏曹寅急于使康熙脱险,不为已甚,只是想逼得敌人知 难而退,没有乘胜追击,茅十八才免除一死。 茅十八功力不深,然而临敌经验甚丰,屏息运气,片刻间已然恢复如初。他立 志驱除满清,又曾被康熙亲自判了死刑,国恨家仇,今日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茅 十八怎能放过康熙? 茅十八内力稍一回复。冷笑一声,道:“好硬的鹰爪孙!哼哼,可惜空有一身 武艺,却甘心为鞑子卖命!” 说着,手中多了一把短刀,立刻又猱身扑上。这一回他学乖了,不与曹寅掌力 相接,只是展开十八路六合刀法。一招紧似一招地朝康熙身上报呼。 茅十八浸淫六合刀法已达数十年的时间,烂熟的程度足以弥补内功、外力的不 足。那刀法使得呼呼风响,不要说康熙武功平常,又在昏迷之中,便是江湖一等一 的高手,只要没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硬气功,血肉之躯哪能挡得了钢刀利刃? 场上顿时险象环生。 曹寅大急,腾出一只手来,冒死抵挡。忽然他大喝一声,五指如钩,以“空手 入白刃”的上乘武功,径拿茅十八的腕脉。 茅十八粗中有细,两度与曹寅交手,已知道自己绝非对手,哪能让敌人抓住兵 刃?身子闪处,曹寅抓了个空。茅十八却早又到了曹寅的身后,围着康熙游斗起来。 韦小宝武功太差,知道帮不上曹寅的忙。即便能做帮手。他也不会以自己的性 命与杀红了眼的茅十八硬拼——韦小宝历来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极其贵重,向来不与 人拼命,打打太平拳,拣个现成便宜,倒是他的拿手好戏。 韦小宝离得远远的,叫道:“茅大哥,你好啊?*茅十八早就看到了韦小宝,只 因敌人武功太强,伯分神,不敢招呼,这时应道:“我好。韦兄弟,你也好么?” 韦小宝道:“我好?好个屁!这些人也不知甚么路道,乱七八糟地来浑闹一番, 扰了老子玩姑娘的雅兴。” 茅十八笑道:“是么?你茅大哥将他们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给韦兄弟出口恶 气……” 一语未了,曹寅的五指带着一股劲风,袭向茅十八的双目。茅十八因与韦小宝 说话,心智无法集中,倏忽间劲风袭面,脸颊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茅十八临危不乱,挥刀向切,斩向曹寅的腕脉。曹寅等的正是这一招,手指轻 弹,就听“嗡”的一声,茅十八手中短刀几乎拿捏不住,险些脱手。 曹寅趁机直进,五指罩住了茅十八胸前的天突、玄机、华盖、紫宫、玉堂、檀 中、中庭等七处大穴。只要抓住了一处,茅十八纵然不死,也得身负重伤。 情急之下,茅十八一个倒翻筋斗,虽说避开了曹寅致命的一击,却也显得左支 右绌,狼狈万分。曹寅毕竟背上负了一人,而这人偏偏又是皇帝,行动自是缓慢, 眼看一招得手,却被敌人躲过去了,不由得暗叫“可惜”。 茅十八站稳了身形、道:“韦兄弟,等茅十八杀了鞑子皇帝,再来与你叙话。” 这一次他慑定心神,全神贯注地围着康熙游斗,曹寅却要将九成九的精力用在 康熙身上,生怕康熙受了伤害。 那他赔上身家性命,也担当不起。是以不数招,曹寅便无法招架了。 倏地,茅十八一刀刺向曹寅的前胸。曹寅没料到茅十人招招袭击皇上的要害, 怎么会陡然向自己下手?然而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曹寅遇险不乱。手臂灌注了真 力,去格破人的兵刃。 岂知茅十八这一招却是虚招,待得曹寅手臂伸出,他倏忽加快步履,身子旋转, 直如陀螺,迅急到了曹寅身后。 短刀抡圆,便向康熙的脑袋砍了下来! 变生不测,曹寅转身已然不及,他脑海中顿时一片混沌,暗道:“完了!完了!” 茅十八大喜,道:“鞑子皇帝,你满清也有今日么?哈哈……” 一声长笑,短刀砍落! 只听得“砰”地一声,一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 忽然,茅十八停止了笑。 摔在地上的,不是康熙,也不是曹寅,而是韦小宝! 原来,就在茅十八短刀砍落之时,韦小宝施展神行百变的神功,猛然插在康熙 与茅十八之间。茅十八的这一刀,结结实实地砍在了韦小宝的脊梁上。 韦小宝于茅十八有着救命之恩。两年前,康熙亲判茅十八死刑,并且命令韦小 宝前去法场监斩,韦小宝不顾茅十八的误解,担着极大的干系,用台湾降将郑克爽 的手下大将冯锡范,替换下了茅十八,茅十八才活到了今天。 茅十八扔掉了短刀,抱住了韦小宝,道:“韦兄弟,你这是怎么了?是我杀了 你么?” 韦小宝呻吟着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在那儿站着,不知甚么人抓住了我, 将我扔了过来,我,我……” 头一低,昏了过去。 茅十八咬牙切齿,道:“韦兄弟,我茅十八这条命是你给的,茅十八误伤了你, 死有余辜!也罢,待茅十八杀了鞑子皇帝,报了国恨家仇,便当自刎,报你的救命 之思。” 提起短刀,大叫道:“鞑子皇帝,纳命来!”可哪里还有康熙的影子?韦小宝 就这么缓了一缓,曹寅背着康熙,施展轻功,已是扬长而去了。 后面忽然涌出七个青年男子,异口同声地喝问道:“哪里来的歹人,敢动手伤 了韦公子?” 茅十八悲愤已极,猛地撕裂衣衫。露出毛茸茸的胸膛,道:“好汉子做事好汉 子当,韦兄弟是我杀害的,我罪该万死。你们要替韦兄弟报仇,尽管杀了我便是。 姓茅的若是皱皱眉头,不是好汉!” 乔装改扮的正是韦小宝的七位夫人。她们去了后堂,唧唧喳喳地你争我夺,好 半天才换好了男子衣衫,是以大厅上发生了甚么事,她们竟毫无所知。 双儿第一个认出了茅十八,道:“这不是茅大哥么?” 茅十八羞愧之极,如同做错了事的孩子,低了头不吭声。” 突然,房顶上“轰”地一声,掉下一个人。还没等茅十八他们省过神来,那人 一掌击向茅十八,茅十八闪哼一声,肋骨顿时断了数根,口吐鲜血,昏倒在她。 那人一把拎起韦小宝,飞身而起,穿越屋顶而去。 茅十八的这一刀,几乎使尽了毕生之力,委实不比寻常。韦小宝虽有宝衣护体, 却还是被他砍得五脏六腑如同砰了一般,昏死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辰,不知自已身在何处,只觉得鼻孔中幽幽一股闺房之香。 韦小宝一生在女子身上下了无数功夫,因而对女子的体香,有着特异的体验。 这香不是丽春院的那等粗俗之香,不是江湖女子身上的那等粗犷、豪放之香,也不 是太后宫里、公主香房那等富贵之香。这香似有还无,似浓还淡,若有若无,若浓 若淡,沁人心扉,舒服得似乎使人飘飘欲仙。 韦小宝自语道:“辣块妈妈不开花,难道老子到了月里嫦娥、观音娘娘的房里 了么?老子艳福不浅哪!” 正在胡思乱想,房门无声地开了,就见一个高挑身材,小圆脸儿,杏眼圆腮的 少年女子,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那女子见韦小宝醒了,甜甜一笑,露出两只忽隐忽现的酒窝儿,轻声问道: “韦老爷,你好了么?”一口软软吴语,煞是动听。 韦小宝呆呆地望着她,半晌,才长长地喘出一口气,道:“啊呀我的妈,乖乖 隆的冬,猪油炒大葱!神仙姊姊,请问这里是哪一位神仙的洞府?月里嫦蛾?蓬莱 仙山?玉皇大帝?阎王殿里?还是猪八戒的流沙河,孙悟空的水帘洞?……神仙姐 姐,你快告诉我啊!” 那女子微微一笑,露出碎玉般的糯米牙,道:“韦老爷说笑了。这里是江宁织 造曹老爷的府邸,哪里是甚么神仙洞府了?” 韦小宝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你骗我,我不信。不是神仙洞府,哪里会有 你这样的神仙姊姊?” 女子笑道:“韦老爷,你真正像极了一个人,一开口就是神仙……甚么甚么的。” 韦小宝愕然道:“我像谁,神仙姊姊?” 那女子未及答话,只见门帘掀起,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童,生得粉装玉琢,眉 清目秀,身着淡绿夹纱袍,脖子*戴着一只金光灿灿的金项圈,蹦跳着跑过来。那女 子轻轻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孩童到了女子面前,嬉皮笑脸道:“神仙姊姊,把你嘴上的胭脂膏,赏给芹儿 一口罢?”女子用眼角一瞥韦小宝,那意思是说:“怎么样,我说得不错罢?” 女子弯下腰去,迎着孩童,道:“慢些跑,小少爷。摔着了,磕破了皮儿肉儿, 老祖宗发脾气,又该着我们这些丫鬟倒霉了。” 韦小宝听得他二人的对话,不由得大为惊奇:“这女子绝代美人儿,老子的七 个老婆,除了阿珂还能与她比一比,这等美貌,如何只做得一个丫鬟?这姓曹的老 爷不是个东西,这等美貌女子,你不拿她来做老婆,当个丫鬃使唤,岂不是暴敛甚 么好东西?” “暴珍天物”的成语韦小宝不会用,就说成了“暴敛甚么好东西”了。那女子 背对着他,他只顾用一双贼兮兮的眼睛,盯着女子的脖颈目不转睛地看。 孩童用鼻子在女子的脸蛋上嗅了又嗅,一副垂涎欲滴的猴急模样,迫不及待地 说道:“神仙姊姊好香!今儿师父讲《四书》,拖堂了,神仙姊姊,你昨儿卸妆的 胭脂膏子,还给芹儿留着了罢?快些拿出来,芹儿馋死了。” 韦小宝心里骂着:“也不知是哪个老色鬼生养的这等小色鬼,狗大的岁数,猫 大的年纪,就知道讨女人的喜欢,死皮活赖地要神仙姊姊的胭脂膏子吃。长大了, 还不知变得甚么样子呢。” 想了想,又自己笑了:“又能变得甚么样子?至多如老子一般,练就了一身讨 好女人的本事,讨她七个沉雁落鱼、闭花羞月的老婆也就是了。”不过总觉得自己 甚么地方输于了这孩童,暗暗骂道:“他奶奶的,老子是色鬼、色狼,这小子直接 就是色祖宗、色阎王!” 韦小宝只顾在自己心里动着流氓念头,那女子好象背后生了眼睛一般,知道韦 小宝正盯着自己的脖子看,不由得羞红了粉颈,轻声对孩童说道:“你一来,就一 昧浑闹!有客人呢,也不伯人家笑话?” 孩童现在才发觉韦小宝躺在床上,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珠子,看着韦小宝,忽 然,将女子给他的胭脂膏子朝地上一摔,黑着脸,道:“你房里藏着臭男人,肮脏 透了!我不要你的胭脂膏子了!” 女子大窘,道:“小少爷、你不要乱说啊,这位老爷,可是我们老爷请来的尊 贵客人呢。” 孩童撇撇嘴,鄙夷道:“一个臭男人,有甚么尊贵的? 没的玷污了‘尊贵’这个词儿。姊姊,你一个神仙也似的人物,怎么也同臭男 人同流合污起来?须知女孩儿是水做的骨肉。臭男人是土做的骨肉,水原本是极洁 净的物事,沾了土、也就变污了,变臭了,变肮脏了。所以啊,任是你多么洁净的 女子。沾上臭男人的边儿,也就俗不可耐了。臭不可闻了。” (庸按:读者诸君读到这孩童的这段议论,定然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对,正是 《红楼梦》中,作者曹雪芹借主人公贾宝玉之口说出来的—段脍胜炙人口、痛快淋 漓的高论。韦小宝其时遇到的,自然不会是虚构的文学形象贾宝玉了。而是《红楼 梦》的作者曹雪芹本人——据考证。曹雪芹生在富豪之家,他的祖父,就是本文中 的那个与康熙私交极深的一等侍卫、江宁织造曹寅。)当时韦小宝可不知道他面对着 的是未来的一位文学巨匠,只是听他一个六、七岁的孩童,竟然说出这等稀奇古怪 的言语来,不由得心下大奇,暗道:“他奶奶的,这小子甚么路道。说话这等歪缠? 老子原先以为自已是歪缠的祖宗,遇到了这歪缠的小子,老子倒成了孙子了。不行, 老于便与他歪缠一歪缠,挣回个面子。” 想着,韦小宝在床上坐了起来,笑道:“喂,你便是再要巴结女人,也不能与 咱们男人自己过不去啊。我问你,你自己是不是男人啊?你自已臭不臭啊?” 曹雪芹——读者既然已经明白了他的身份,咱们还是直呼其名罢——恨恨道: “我自然是个臭男人,是污泥做的骨肉。” 韦小宝道:“你是曹寅的孙子罢?你爷爷这么大的官儿,也是男人,他臭不臭 啊?他孙子就那么臭,爷爷更是臭上加臭、臭如狗屎、臭如老鳖、臭如王八蛋,总 而言之,言而总之,是臭不可闻、遗臭一千年、遗臭一万年、遗臭一万万年了?” 韦小宝自小在扬州妓院里长大,整日在污泥浊水中打滚儿,骂人的话张口就来, 刻毒、恶劣,骂上两天两夜,不会重复的。曹雪芹所发的关于男人、女人的议论, 几乎只是一种童心,一种与生惧来的纯真,如何想得到父亲、祖父的身上?他又自 小读的《四书》、《五经》,家教极严,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看得极重,平日提 到长辈,便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哪里敢将父辈与遗臭万年联接起来?是以听了韦 小宝刻毒之极的话,先是目瞪曰呆,无从辨别,继而“哇”地一声,痛哭起来,犹 如受了极大的委屈。 韦小宝犹自不依不饶,盘腿在床上坐好,笑道:“哭个甚么劲儿?好有理么? 那眼泪也是臭的罢?哎呀,哎呀,臭死了,熏死了!神仙姊姊,你揽着这臭小子做 甚么?你香喷喷的身子,没有弄肮脏了?哈哈,哈哈。” 那女子带着哭音,对韦小宝道:“韦老爷,你老人家行行好,不要再说了。” 韦小宝忽然醋意大发,心里发怒道:“他奶奶的,这小花娘也不是个好东西, 对一个不懂人事的小小孩童也吊膀子!老于把你弄到丽春院。整曰对着大大小小、 老老少少、三教九流的男子,叫你小花娘浪个够。” 曹雪芹哭着一把推开女子,抽泣着说道:“他说得对,你不要缠着我,免得熏 臭了你。” 正自闹得不可开交,忽所得外面喊了一声:“老爷到!” 这一声真正管用,那女子立即站立起来,退在一边,毫无表情地垂手侍立。那 孩童也立即停止了浑闹,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韦小宝奇道:“老子只说这小子是 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原来也有降服他的人。真正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 物。” 只见曹寅迈着方步,缓缓走丁过来,笑道:“韦爵爷,你醒了么?整整昏睡了 两天,茅十八那小子,手可够狠的。” 韦小宝受伤之后,一直模模糊糊,但却清楚地记得,茅十八挥刀砍向康熙的时 候,自已冲了上去,抵挡了一刀。至于以后的事,他就记不清楚了。 韦小宝道:“原来是曹大人。曹大人,这是你的府上么?我怎么到了这里?” 曹寅挑起大拇指、连声道:“了不得,了不得。卑职往日只听说韦爵爷勇擒鳌 拜、远征罗刹,还有许许多多精忠报国、忠心护主的事情,前天卑职可是亲眼看到 了。反贼茅十八一刀下去,若不是韦爵爷你老人家用身子挡住了皇上,唉,我们均 要成了千古罪人了。” 韦小宝极为得意,但面子上却毫无居功自傲的神色,道:“皇上仙福永享,寿 与天齐,我们臣下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而已。曹大人,你那日不也是冒死救驾 的么?功劳也是不小啊。” 曹寅暗道:“不得了,这小子真正不得了。他于皇上有着救命之恩,却是丝毫 也不居功。看他油腔滑调,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想不到也有这等心机。怪不得他 小小年纪,官做得这样大,皇上又对他这样好。孔子云‘三人行必有吾师’,要做 官,小流氓的这一招倒是不可不学。” 韦小宝在市井长大,少年时又在皇宫里混,察言观色是他的看家本领。他自然 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要想保住性命,要想做大官,你功劳越大,越要谦恭。再 说,甚么皇上“仙福水享、寿与天齐”云云,不过是他在做神龙教的白龙使时,对 洪教主每日必修的功课,此时现成的拿来送给小皇帝做故高帽子,也不花本钱。 曹寅连连点头,附和道:“韦爵爷说得对,这是皇上的洪福,社稽的洪福。” 韦小宝骂道:“辣块妈妈。你小子倒会顺杆爬。” 韦小宝对老婆孩子还有玄贞道长、茅十八他们终是放心不下,问道:“曹大人, 那日是你救的我么?” 曹寅道:“韦爵爷挡了茅十八一刀,卑职趁机将皇上背了出去。到了外面街上, 正巧遇到一众侍卫赶来接应,卑职便将皇上交付与他们,又单身一人闯回了丽春院, 那里有七八个反贼正围着你呢,我一掌打倒了茅十八,拉了你穿房而出,连夜回了 江宁。” 哪里来的七八个反贼?韦小宝想了一想,明白了:“定是老子的七个老婆,改 了男装后出来了。他奶奶的,这些个臭花娘,只知撞争风吃醋,老子的死活也不放 在心上。 回去之后,老子扒下她们的裤子,一个屁股上八十大棍! ……嘿嘿,扒了裤子,老子还沉得住气打屁股么?那时候,老于要做的事多着 呢。” 看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曹寅哪里知道他正在动着极其龌龊的念头?也微笑 着不再说下去了。 韦小宝忽然问道:“你将茅大……茅十八打死了么?” 曹寅道:“他们人多,卑职志在救人,没有来得及下杀手。不过他中了我的六 阳掌,不死也得到阎王殿里走一道儿。” 韦小宝又问道:“还有那些反、反贼,后来怎么样了?” 曹寅微笑道:“你老望安。咱们在外做官为宦,总以安静无事为要。那些反贼 么,做出事之后,自然作鸟兽散了。” 韦小宝心道:“老子只听说药方上有银翘散、百药散的,不知这个‘鸟兽散’ 是个甚么散?” 曹寅看他呆呆的样子,知他不懂,忙解释道:“就是象鸟一样地飞了,象野兽 一样地散了,无影无踪。这些人都有他自己的路道,却又哪里找得到他?” 说着,曹寅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韦爵爷,不但那些反贼跑了,便连 丽春院,卑职也交代了扬州府布政司慕天颜,要他好生照应,不得骚扰。” 韦小宝心道:“这姓曹的办事倒也讨人喜欢,知道丽春院是老子发达的地方, 安排得倒也妥贴。他虽说是大花脸曹操的后代子孙,只怕行事与他的十八代祖宗有 些*同。”又想到:“扬州的那个慕天颜,也是知趣的人。对老子的事,他不敢不尽 心。” 但听曹寅的话外之音,似乎是掌握了自己的隐私,*小宝心里微微不安,掩饰道: “其实事情也没有甚么了不起,只是我们做臣子的,总得处处体念皇上的苦心才是。 皇上与我闲谈,常常对我说,从来与民休息,道不在扰,与其多一事,不如省 一事,又是元气、可鉴甚么甚么的。” 曹寅道:“是‘虚耗元气,深为可鉴’罢?” 韦小宝诧异道:“正是这八个字。原来皇上不但同我说了这个大道理、也同曹 大人说过的。” 曹寅道:“卑职小小官儿,哪能如韦爵爷这般福气,圣眷甚隆,得近天颜,亲 听圣上教诲?”却暗暗发笑,心道:“皇上拿你不过当个幸臣,只当养只猫儿狗儿 顽顽,哪里会与你讲一些国计民生的大道理?岂不是对牛弹琴么? ‘从来与民休息、道不在扰,与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朕观前代君臣,每多 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紊乱旧章,虚耗元气,上下讧嚣,民生日蹙,深为可鉴。’ 皇上的这段话,我早就从邸报上看到了,是皇上对大学士熊赐履说的,与你这个小 流氓有甚么相干?你至多在旁边听得一言半语罢了。” 韦小宝不知趣,又说道:“曹大人,我没学问,不知道虚耗是个甚么耗?可鉴 是个甚么鉴?” 曹寅不便说破,虚与委蛇道:“圣上远见卓识,也不是我们做臣子所能揣摩得 透彻的。一总是韦爵爷方才所说的,地方上总以安静为主,处处想着与民休息就是 了。”韦小宝看透了曹寅的心思,暗暗骂道:“好稀罕么?他奶奶的,小小一个侍 卫,也敢在老子面前卖关子!哼,骑驴看唱本,咱哥儿俩走着瞧罢。” 说着,曹寅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韦爵爷,不但那些反贼跑了,便连 丽春院,卑职也交代了扬州府布政司慕天颜,要他好生照应,不得骚扰。” 韦小宝心道:“这姓曹的办事倒也讨人喜欢,知道丽春院是老子发达的地方, 安排得倒也妥贴。他虽说是大花脸曹操的后代子孙,只怕行事与他的十八代祖宗有 些*同。”又想到:“扬州的那个慕天颜,也是知趣的人。对老子的事,他不敢不尽 心。” 但听曹寅的话外之音,似乎是掌握了自己的隐私,*小宝心里微微不安,掩饰道: “其实事情也没有甚么了不起,只是我们做臣子的,总得处处体念皇上的苦心才是。 皇上与我闲谈,常常对我说,从来与民休息,道不在扰,与其多一事,不如省 一事,又是元气、可鉴甚么甚么的。” 曹寅道:“是‘虚耗元气,深为可鉴’罢?” 韦小宝诧异道:“正是这八个字。原来皇上不但同我说了这个大道理、也同曹 大人说过的。” 曹寅道:“卑职小小官儿,哪能如韦爵爷这般福气,圣眷甚隆,得近天颜,亲 听圣上教诲?”却暗暗发笑,心道:“皇上拿你不过当个幸臣,只当养只猫儿狗儿 顽顽,哪里会与你讲一些国计民生的大道理?岂不是对牛弹琴么? ‘从来与民休息、道不在扰,与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朕观前代君臣,每多 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紊乱旧章,虚耗元气,上下讧嚣,民生日蹙,深为可鉴。’ 皇上的这段话,我早就从邸报上看到了,是皇上对大学士熊赐履说的,与你这个小 流氓有甚么相干?你至多在旁边听得一言半语罢了。” 韦小宝不知趣,又说道:“曹大人,我没学问,不知道虚耗是个甚么耗?可鉴 是个甚么鉴?” 曹寅不便说破,虚与委蛇道:“圣上远见卓识,也不是我们做臣子所能揣摩得 透彻的。一总是韦爵爷方才所说的,地方上总以安静为主,处处想着与民休息就是 了。”韦小宝看透了曹寅的心思,暗暗骂道:“好稀罕么?他奶奶的,小小一个侍 卫,也敢在老子面前卖关子!哼,骑驴看唱本,咱哥儿俩走着瞧罢。” 说着,曹寅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韦爵爷,不但那些反贼跑了,便连 丽春院,卑职也交代了扬州府布政司慕天颜,要他好生照应,不得骚扰。” 韦小宝心道:“这姓曹的办事倒也讨人喜欢,知道丽春院是老子发达的地方, 安排得倒也妥贴。他虽说是大花脸曹操的后代子孙,只怕行事与他的十八代祖宗有 些*同。”又想到:“扬州的那个慕天颜,也是知趣的人。对老子的事,他不敢不尽 心。” 但听曹寅的话外之音,似乎是掌握了自己的隐私,*小宝心里微微不安,掩饰道: “其实事情也没有甚么了不起,只是我们做臣子的,总得处处体念皇上的苦心才是。 皇上与我闲谈,常常对我说,从来与民休息,道不在扰,与其多一事,不如省 一事,又是元气、可鉴甚么甚么的。” 曹寅道:“是‘虚耗元气,深为可鉴’罢?” 韦小宝诧异道:“正是这八个字。原来皇上不但同我说了这个大道理、也同曹 大人说过的。” 曹寅道:“卑职小小官儿,哪能如韦爵爷这般福气,圣眷甚隆,得近天颜,亲 听圣上教诲?”却暗暗发笑,心道:“皇上拿你不过当个幸臣,只当养只猫儿狗儿 顽顽,哪里会与你讲一些国计民生的大道理?岂不是对牛弹琴么? ‘从来与民休息、道不在扰,与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朕观前代君臣,每多 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紊乱旧章,虚耗元气,上下讧嚣,民生日蹙,深为可鉴。’ 皇上的这段话,我早就从邸报上看到了,是皇上对大学士熊赐履说的,与你这个小 流氓有甚么相干?你至多在旁边听得一言半语罢了。” 韦小宝不知趣,又说道:“曹大人,我没学问,不知道虚耗是个甚么耗?可鉴 是个甚么鉴?” 曹寅不便说破,虚与委蛇道:“圣上远见卓识,也不是我们做臣子所能揣摩得 透彻的。一总是韦爵爷方才所说的,地方上总以安静为主,处处想着与民休息就是 了。”韦小宝看透了曹寅的心思,暗暗骂道:“好稀罕么?他奶奶的,小小一个侍 卫,也敢在老子面前卖关子!哼,骑驴看唱本,咱哥儿俩走着瞧罢。” 曹寅忽然道:“咱们只顾说话了,大事还没办呢。”立时北面站好,道:“有 旨意,韦小宝接旨。” 韦小宝一怔,急忙要下床,曹寅却道:“皇上旨意,韦小宝身体不适,着不必 下床接旨。” 韦小宝便在床沿上跪倒,曹寅取出圣旨,宣旨道:“小桂子,老子本想等你的 内伤好了,一块儿回北京,可事情委实太多,只有先走了。他奶奶的小桂子,你只 顾带着七个小老婆做缩头乌龟,躲到甚么地方花天酒地去了,忘了老子了么?老子 明明知道你没死,听两江总督麻勒吉、江浙巡抚马佑奏称你死在泗阳集,心里也着 实难过了好*阵子。你快快滚回来罢。北京你的公爵府,老子给你派人看守得好好的, 你说说,老子够不够义气?你回来了,老子也不要你办事,也不要你去杀天地会、 打罗刹,就来陪老子说话儿。你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就派出人中,见你老婆 砍你老婆,见你儿于杀你儿子,你教老子不痛快,老子教你断子绝孙。老子说话算 话。君子一言,甚么马难退。钦此。” (庸按:康熙的这道圣旨,确实是笔者杜撰的。然而康熙在处理公文的时候,确 是极少八股昧儿,时时流露出机智与幽默,比如他在文武官员的奏拆上常常批的三 个字:“知道了”,就很随便,绝少故弄玄虚与炫耀帝王之尊。偶尔还与臣子开开 玩笑。江苏织造李煦有个奏折不合体例,康熙朱笔批道:“尔之识几个臭字,不知 那去了?”吓坏了李煦,急忙再上折子请罪,康熙却行若无事,批了“知道了”三 个字。以他与韦小宝的特殊交谊,加之韦小宝不通文墨,康熙下这样的旨意给他, 完全在情理之中。)听着听着,韦小宝仍眼前仿沸出现了康熙在皇宫大内,坐卧不宁 的样子。待曹寅述完旨意,韦小宝的眼泪早已“叭哒、叭哒”地掉了下来,哽咽道: “皇上,小桂子该死,小桂子该死!小桂子不该做缩头乌龟躲了起来,让你一个人 在皇宫里冷清寂寞。你是皇上,有多少大事要操心劳碌?吴三桂要造反,你睡不着; 台湾受灾,你睡不着。忙完了公事,还没人陪你说话解闷儿,因为你是皇上。除了 小桂子,你不与人说闲话,只有小桂子,才敢与你说闲话。可皇上你知道么?小桂 子虽说躲了起来,其实心里也不快活。小桂子也想你。小桂子立马回去。便是砍了 脑袋也回去。小桂子说话算话,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 他嘟嘟囔囔的自说自话,曹寅道:“韦爵爷,卑职虽说不明白旨意,但感到了 皇恩浩荡,皇上对你老人家,真正没得说的。”他憋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了,说 道:“韦爵爷,皇上的旨意,卑职不敢打听,只是有些事情怕是牵扯到卑职,卑职 弄得明白了,才好替你老人家办差呀。” 韦小宝下了床,抹了抹跟泪,道:“你说罢。” 曹寅道:“皇上的圣旨里说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你老人家也说君子一言, 甚么马难追。这甚么马到底是甚么马啊?你老人家说明白了,卑职好去预备。” “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其实是韦小宝说成语老是说不准,总也记不住 “驷马难追”的“驷”字,便将驷马改成甚么马了。康熙有时为了凑趣,也这么说 着顽儿。 韦小宝哪里能让曹寅知道其中的细故?那岂不是太过掉价了么?他搔搔头,道: “甚么马么,自然是甚么马也比不上的宝马了。比如关云长的赤免马啦,楚霸王的 乌骓马啦,就是甚么马。” 曹寅怎么也想不到“甚么马”这等贵重,沉吟道:“赤免马、乌骓马卑职没有, 只有刚从蒙古买来了四匹菊花骢,倒也是日行千里。” 韦小宝一副将就的样子,道:“四匹菊花骢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皇上的那个甚 么马的,将将就就,马马虎虎罢咧。只要能让我快些见到皇上。那就行了。” 曹寅急忙说道:“韦爵爷放心,卑职马上去办,马上去办。四匹菊花骢,跑起 来,至多三四天的功夫,也就到京城韦小宝犹豫了一下,道:“摁……我还得回一 趟扬州。” 曹寅道:“韦爵爷,你老人家是担心宝眷哪?好叫你老人家听了高兴,就在你 养伤的期间,皇上已命多总管带领御前侍卫,将你的夫人、公子、小姐,全数护送 进京了。” 韦小宝吃惊道:“甚么,皇上把我家誊都带走了?” 曹寅由衷道:“韦爵爷,皇上对你,真正没得说的,甚么事情都想得细密周到, 这君臣际遇,当真旷古难逢,旷古难逢。” 韦小宝根本没有听到曹寅说些甚么,他在内心道:“说到底,小玄子还是信我 不过哪!嘿嘿,把我老婆抓去做押头,老子这天下第一大滑头,便是比泥锹还滑, 也滑不过小玄子的手掌心了。老子甚么都可以不要,如花似玉、落鱼沉雁的老婆, 却无论如何也丢不得。” 他出了一会儿神,一抬头,发觉曹寅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暗道:“不好!不要让这姓曹的看出了老子的心事。姓曹的小子是大花脸曹操的十 八代灰孙子,甚么好东西了?让他奏上一折半折的,说韦小宝对皇上不忠心,是个 大大的奸臣,韦小宝便要变成没有脑袋的韦活宝了。” 韦小宝的灵机来得极快,脸上立时显出惊喜的神色,道:“多总管他们脱险了?” 曹寅含混地“恩”一声。 韦小宝暗道:“不好,大花脸起了疑心了,怎生搅他—搅才好?” 无中生有、没事找事、浑水摸鱼,原中是韦小宝的拿手好戏,他一眼看到曹寅 的身边,垂手站立着那小小孩童,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曹大人,你身边站着 的小孩子,是你甚么人啊?” 曹寅躬身道:“这是小孙雪芹,雪芹,快给韦爵爷磕头。”“曹雪芹一反原先 那娇惯无赖的样子,目不斜视,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给韦小宝磕了个头,大人似 地说道:“晚辈为韦小宝请安。韦爵爷吉祥。” 韦小宝大奇:“这小子眼下与方才简直两个人一般,这般文质彬彬的,哪象混 世魔王的样儿?”身上没带甚么顽的东西,顺手从怀里掏出一迭银票——韦小宝两 件“宝贝”不离身,—是赌钱的骰子,二是银票——数也没数,大约总不下万余两, 递给曹雪芹,道:“好孩子,仓促之间,我也没有甚么好东西给你做见面礼,这点 银子,你拿去买糖吃罢。” 在韦小宝想来,这孩童见了这许多银子,定然高兴得疯了。然而曹雪芹依然故 我,双手接过银票,淡淡道:“谢爵爷赏。”看也不看,又磕了个头,将银票捧送 给了曹寅,依旧不卑不亢地傍立在曹寅的身边。韦小宝兴味索然,暗骂道:“这小 东西现下装得一本正经,忘了方才与丫头吊膀子了?” 韦小宝歪着头,端详端详曹寅,又端详端详曹雪芹,半晌,摇头道:“不象, 不像。” 曹寅奇怪道:“不像甚么?” 韦小宝指着曹雪芹,对曹寅道:“他不像你的孙子。” 又指着曹寅,对曹雪芹道:“他不像你的爷爷。” 曹寅微笑道:“原来韦爵爷说的是这个。我的这个小孙子哪,像他爹爹多些。” 语气中极为得意,原来曹寅的儿子、曹雪芹的父亲曹镛,学识渊博,严正端庄,是 江南颇有名气的道学先生。曹寅以自己一介武夫面生有一个在士林声望极大的儿子 极为自得。 韦小宝点头道:“我说呢。曹大人,你儿子是个好色之徒罢?”。 曹寅面有愠色,又不好发作,只得赔笑道:“韦爵爷说笑话了,小犬虽说尚学 业末成,却笃好程朱理学,怎么说得上好色二字?” 韦小宝心里骂道:“辣块妈妈不开花,知道老子没学问,就拿学问来麻老于。 ‘程猪里学’是个甚么学?这程嘛,是瓦岗寨的程咬金么?使把大斧头,杀人放火 还差不多,又能做甚么学问了?猪一定是猪八戒,也只能做高老庄招亲、背媳妇过 河的学问了。” 韦小宝心里胡思乱想,嘴里说道:“恩,程猪里学,不错,是好色不得的。你 曹大人虽说不是程猪里学,也不好色,更不要说你家曹相公了,更是不折不如、货 真价实、遇假包换的程猪里学,哪里能够好色?你看,你的这个丫头,这等落鱼沉 雁、闭花羞月,我韦小宝虽说已经有了七个老婆,还想拿她做第八个呢,可你爷儿 俩只拿她做丫头,啧啧,啧啧,真正暴敛甚么好东西了。” 曹寅听他东扯葫其西扯瓢地说了半天,最后总算听出点几味道来了:小色鬼打 这丫头的主意呢。曹寅笑道:“这丫头叫雯儿,虽说是个使唤丫头,我们老太太拿 她当女儿待的。韦爵爷既是喜欢,也是她的造化,尽管带走便是,你老人家上路, 也总得有个人服侍。” 雯儿站在一边,木木地低了头。曹雪芹的脸上也涌过一片阴云。 韦小宝笑嘻嘻地看看曹雪芹,又看看雯儿,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笑道:“使 不得,使不得!我好赖也是个长辈,怎能夺人所爱?” 曹寅收敛了笑意,缓缓道:“莫非韦爵爷发觉雯儿这丫头有甚么古怪了么?” 韦小宝故作惊诧,道:“雯儿早巳名花有主了,曹大人真的不知道?” 曹寅道:“是谁?请韦爵爷明示。” 韦小宝道:“就是你的这位宝贝孙子啊。你没来的时候,他又是亲雯儿姑娘的 脸,又是摸雯儿姑娘的胸口,曹大人你看,你孙子手里,还握着雯儿姑娘的胭脂膏 子呢。” 雯儿忽然抬起头来,逼视着韦小宝,声音极轻又极清晰地说道:“韦老爷,我 们做丫头的没侍候好你老人家,你要打要骂都行,可不要将小少爷弄肮脏了。” 曹寅呵斥道:“韦爵爷面前,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倏地,他眼里精光陡现,看了曹雪芹一眼。曹雪芹浑身一哆嗦,手里的胭脂膏 子落在地上。曹寅不经意地用脚踏住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得意道:“怎么样?你的孙子可不程猪,也不里学罢?就是 那个好色之徒罢了。其实好色又有甚么不好了?比如我罢,娶了七个老婆,见了雯 儿姑娘这样的美貌女子,还是一样地眼也绿了,腿也不动了,哈拉子也他妈地流出 来了,老子还不是一样地做大官,做鹿鼎公?曹大人,你莫要生气,你的宝贝孙子 今后一定要发达的。一定比我韦小宝还有出息。你想想罢,六七岁就会吊膀子,日 后的出息还会小么?哈哈,哈哈!” 曹寅涵养极深,气得七窍冒烟,脸上却依然恭谦地笑,道:“多谢韦爵爷的福 口。芹儿,韦爵爷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你可要听明白了,记清楚了。” 曹雪芹低声应道:“是。”上前给韦小宝打了个干,道:“晚辈谢过前辈的教 训。” 韦小宝打着哈哈,道:“真谢么?只怕口不应心罢?” 他本来还想说两句刻薄话,倏地,他看到曹雪芹的眼里闪过一股冷光,冷得他 打个寒颤。这么小的孩童眼里发出这么冷的光,他从来没有见过,竟然震慑得他将 嘴边的刻毒话又咽了回去。 韦小宝忽然感到无味之极,打个哈欠,道:“曹老爷,天色不早了,咱们早点 儿吃饭,早点儿歇息罢,我想明儿一大早,就动身去北京……” 韦小宝一番浑闹,又是内伤初愈、觉着困乏得紧,草草吃了饭,便要回房睡觉。 还是雯儿侍候他安寝。雯儿的神色淡淡的,韦小宝想兜搭几句,雯儿鼻孔里“哼” 了一声,道:“大老爷好生歇着罢。” 说完就走了。韦小宝好没趣,在肚子里道:“臭花娘好美么?不过比起丽春院 的妨娘强些就是了。老子迟早把你弄到丽春院去,交给我妈妈好好摆布。” 他心里索来不存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韦小宝笑嘻嘻地看看曹雪芹,又看看雯儿,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笑道:“使 不得,使不得!我好赖也是个长辈,怎能夺人所爱?” 曹寅收敛了笑意,缓缓道:“莫非韦爵爷发觉雯儿这丫头有甚么古怪了么?” 韦小宝故作惊诧,道:“雯儿早巳名花有主了,曹大人真的不知道?” 曹寅道:“是谁?请韦爵爷明示。” 韦小宝道:“就是你的这位宝贝孙子啊。你没来的时候,他又是亲雯儿姑娘的 脸,又是摸雯儿姑娘的胸口,曹大人你看,你孙子手里,还握着雯儿姑娘的胭脂膏 子呢。” 雯儿忽然抬起头来,逼视着韦小宝,声音极轻又极清晰地说道:“韦老爷,我 们做丫头的没侍候好你老人家,你要打要骂都行,可不要将小少爷弄肮脏了。” 曹寅呵斥道:“韦爵爷面前,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倏地,他眼里精光陡现,看了曹雪芹一眼。曹雪芹浑身一哆嗦,手里的胭脂膏 子落在地上。曹寅不经意地用脚踏住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得意道:“怎么样?你的孙子可不程猪,也不里学罢?就是 那个好色之徒罢了。其实好色又有甚么不好了?比如我罢,娶了七个老婆,见了雯 儿姑娘这样的美貌女子,还是一样地眼也绿了,腿也不动了,哈拉子也他妈地流出 来了,老子还不是一样地做大官,做鹿鼎公?曹大人,你莫要生气,你的宝贝孙子 今后一定要发达的。一定比我韦小宝还有出息。你想想罢,六七岁就会吊膀子,日 后的出息还会小么?哈哈,哈哈!” 曹寅涵养极深,气得七窍冒烟,脸上却依然恭谦地笑,道:“多谢韦爵爷的福 口。芹儿,韦爵爷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你可要听明白了,记清楚了。” 曹雪芹低声应道:“是。”上前给韦小宝打了个干,道:“晚辈谢过前辈的教 训。” 韦小宝打着哈哈,道:“真谢么?只怕口不应心罢?” 他本来还想说两句刻薄话,倏地,他看到曹雪芹的眼里闪过一股冷光,冷得他 打个寒颤。这么小的孩童眼里发出这么冷的光,他从来没有见过,竟然震慑得他将 嘴边的刻毒话又咽了回去。 韦小宝忽然感到无味之极,打个哈欠,道:“曹老爷,天色不早了,咱们早点 儿吃饭,早点儿歇息罢,我想明儿一大早,就动身去北京……” 韦小宝一番浑闹,又是内伤初愈、觉着困乏得紧,草草吃了饭,便要回房睡觉。 还是雯儿侍候他安寝。雯儿的神色淡淡的,韦小宝想兜搭几句,雯儿鼻孔里“哼” 了一声,道:“大老爷好生歇着罢。” 说完就走了。韦小宝好没趣,在肚子里道:“臭花娘好美么?不过比起丽春院 的妨娘强些就是了。老子迟早把你弄到丽春院去,交给我妈妈好好摆布。” 他心里索来不存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半夜时分,忽然韦小宝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只听得有个男人的声音道:“打, 打死这今轻薄无行的种子!”接着便是劈劈啪啪板子击落的声响。韦小宝猛地翻身 坐起,心通:“难道天地会的糊涂东西又寻上门来了么?他奶奶的,老子被这帮东 西冤魂不散地缠着,也算姓韦的祖宗积了十七二十八代的德!” 他亲眼看到曹寅武功高强,知道宝贞道长他们即便真的寻了来,凭那点微未道 行。在曹寅的手里也绝计讨不好去,放下心来,蒙头又睡。 可那打板子的声音还是一声—声地传来,搅得韦小宝难以入睡。韦小宝穿衣起 床,自言自语道:“这帮子东西真正不知天高地厚,玄贞道长,你以为曹大花脸是 韦小宝么?做你奶奶的春秋大梦罢。曹大花脸也不是个东西?常言道打狗看主人, 你当着老子的面,便像官府审案子一般,按住了老子的属下扒光裤子打屁股,未免 太也目中那个无人,欺人那个太甚了!” 韦小宝自说自话,本待不理会,又怕天地会的弟兄们当真吃亏太大,自己无论 如何总是他们的挂名儿香主,手下的兄弟们大败亏输,甚至被人抓住砍了脑袋,哼, 韦小宝脸上好光彩么? 他身着刀枪不入的宝衣,怀揣削铁如泥的巴首,悄然向后堂走去。 其时在南京,江宁织造曹寅正是炙手可热、烈火烹油的鼎盛时期。织造府邸极 大。韦小宝蹑手蹑脚地向打闹声处走去,所幸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 后花园里,灯光照耀得如同白昼。只见一大堆丫鬟、仆役围着,但都鸦雀无声。 只有那板子一下一下打在皮肉上,发出闷闷的声响。韦小宝一见之下,不由得大吃 一惊:被打的哪里是甚么玄贞道长、甚么天地会,而是那个小小孩童曹雪芹!已经 打了好一会儿了,不知是曹雪芹性子倔强,还是昏死了过去,竟然一声不吭。 韦小宝奇道:“他们这等发死力打这么一个小孩子做甚么?这小孩子做错了甚 么事了?他奶奶的,这小子也当真傻得可以,他要打,你就让他打么?你没长腿? 你不会跑?老子的儿子韦虎头兄弟,老子吓他,他不怕,老年要打他他就同老子对 打—一哪有姓曹的小子这等傻呼呼的。” 曹雪芽的身边站着一个中年书生,白净面皮,三绺胡须,倒背着手,手里握着 一本甚么书,气呼呼道:“打!打死这个孽障!”韦小宝想起了曹寅的话,道: “看来这书呆子就是曹大花脸的儿子曹小花脸的老子曹中花脸了。” 一看人家管教儿子,与天地会无涉,韦小宝放心了,正要回去睡觉,忽然,一 众丫鬟、仆役呼拉拉全数跪倒在地,齐声道:“求大爷开恩,求大爷息怒!” “曹中花脸”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道:“都是你们这班奴才,平日里调弄得 他无法无天,踢天弄井!今曰索性往死里打,也省得他日后做出弑父弑君、灭绝人 伦的事儿来。” 正在乱哄哄的当儿,就听得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颤巍巍说道:“你容不得芹 儿,索性连我也一块儿打死了,离了你们的眼,也省得碍你们的事。” 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太太,手里技着龙头拐杖,由丫鬟搀扶着,一步一颤,走了 进来。“曹中花脸”也急忙跑过去,满面赔笑道:”老祖宗,有事你老人家打发人 来给孙子说一声就是啦,天这么凉,冻着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老妇人“啐”了一口,道:“我前世作孽,没修到好孙子,叫我同谁说去?” 曹雪芹的父亲曹镛跪倒在地,急忙赔笑道:“老祖宗说这样的话,真正叫孙子无地 自容了。老祖宗,你老人家要打要罚,总是孙子的错就是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起来罢。你管儿子,我也不能硬派你的不是。不过呢, 虎毒不食子,你总不能下这等毒手啊!” 颤巍巍站起来,走到曹雪芹跟前,一看他的屁股上鲜血淋漓,不禁老泪纵横, 把他拥在怀里,气不打一处来,道,“芹儿,你父亲既是容我们娘儿们不得,咱们 走了就是,离开他们的眼,省得怄气。来人!打轿!我们回苏州去!” 韦小宝瞧着热闹,忖道:“原来这老太太是大花脸的母亲,中花脸的祖母,小 花脸的祖宗。他奶奶的,四代同堂,好福气啊,一家子还浑闹个甚么劲儿?” 听得老祖宗动了真气,曹镛爷儿俩又跪下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老太太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你父亲救了个姓韦的祸胎回家,那东西不 是个好行子,挑拨离间,撮弄你打儿子。走,你们领我去问问那个混帐行子,她有 没有爹?他爹是怎样管教他的?” 韦小宝的母亲是扬州丽春院的妓女,她自己也不知道韦小宝是哪个男人生的, 韦小宝如何知道?心道:“老子偏没有爹,你又拿老子怎样?” 曹镛大急,小声哀求道:“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韦爵爷是朝廷命官,事 关朝廷体制。马虎不得。” 老太太冷笑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们怕他是个爵爷,我却怕他甚么?也罢, 我找他不便,你们送我去扬州,我找他老太太去。她好赖也是个诰命夫人,我要她 评评这个理儿。” 韦小宝大乐,道:“你要去扬州找我妈?真是好得紧,妙得紧,呱呱叫,别别 跳!我妈妈在扬州开了个丽春院,你去开个丽夏院,我妈妈再开个丽秋院,你再开 个丽冬院*你们老姊妹俩比着开罢。韦小宝有事在身,对不住得紧,老子恕不奉陪了。” 他打了个哈欠,正欲回去睡觉,突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韦小宝怒道:“甚么 东西,敢与老子……” 韦小宝忽然又不吭声了。原来,他的腰上,被硬硬地顶上了一把匕首。一个女 子低声娇叱道:“识相的,跟我走。” 注:本回目中“红楼幼主”是指曹雪芹,他那时还小,故以“幼主”称之,江 宁织造,就是曾雪芹的祖父曹寅据史中载,曹寅原为康熙的一等侍卫,是个武人。 康熙将他外放去做江宁织造,一是织造衙门是专门为皇宫采办日用物品,总得派一 个放心的去;二是叫他去江南,打探些官场、社会上的消息,密告康熙——实际是 个暗探。是以曹寅给康熙的密奏甚多。 曹寅遇到韦小宝之时,正是曹家鼎盛时期,也就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描写 的“鲜花著锦、烈火烹油”的时期,可内里却隐藏着许多无法排解的危机。 曹寅于康熙五十一年六月二十三日(公元1712年8月24日)病故,便查出织造衙门 历年亏欠钱粮九万余两,两淮盐课亏欠二十三万两。是以到曹寅的儿子、曹雪芹的 父亲曹镛接替江宁织造时,曹家状况已是大不如前,终至曹雪芹时的一贫如洗, “举家食粥酒常赊”——终于成就了巨著《红楼梦》。 至于曹寅与韦小宝相识时,曹雪芹出生与否,因系小说家言,笔者姑妄说之, 读者也不妨姑妄听之。不足为史家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