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离开方寓时,他们仅落后南一班电梯,却像落后了一个永恒。待他们开车出 了地下室,已经见不着那干人的形影。 “那位南先生是何许人?”在车上,德睿打破沉默。 “可可的丈夫。”瑶光选择最直接的说法。她的脸色仍然相当苍白。 “据我所知,我唯一的妹子仍然是个快乐的单身女郎。”德睿不悦的纠正她。 她轻叹。“你知道我的意思。” 望着她难得的柔顺,他明白,此刻的瑶光精气神尚未恢复,实在无力应付他 的询问。他快速的瞥看她一眼,确定她的体力还能撑得下去。 仿佛感觉到他的探视,她也偏头回望,飘给他一朵安慰的浅笑。 德睿将她微凉的手牵过来,按在腿上,视线才专心的转回正前方。 “他身旁的四位保镖就是‘七星’中人吗?”若是,他会觉得遗憾,因为那 四人当中,除了一位东方人气势较为不凡之外,其他三位看起来只像寻常的雇佣。 “不,只有其中一位是,其他三人只是贴身保镖。”瑶光确实了他心中的猜 想。“平时,七星中的六人散于世界各处,代替南先生的耳目,掌管大小事务, 贴身近侍只有我一人。其后我转调来守护可可,南先生便召唤‘天枢’回来递补。” “你当他的贴身近侍?”德睿的语气怪怪的。 瑶光误会了他的意思,立刻为自己申辩。“在我功力未失之前,任何人休想 闯过我接近主子一步。” 德睿又轻哼了一声,这会儿再愚钝的人也听得出底下的酸意,更何况是冰雪 聪明的瑶光? 她的俏脸微微发红,别开容颊,不再和他说话了。 “我们结婚吧!”他忽然提议,神态还优闲得很。 瑶光错愕的回头。她没听错吧?他刚刚真的开口向他求婚了?在他们前往未 知命运的旅途上?他们十万火急的赶赴战场之际。 “我还以为……你仍在生我的气。”语气有点试探性的。 “你为什么会如此以为?”德睿微感讶异的回问。 “难道……不是这样吗?”天,她忽然觉得好无助。“我还以为,你气我利 用你,以及不够重视你。” “嗳,我想开了!反正是既成事实,再和它挣扎也没有用,谁教我自讨苦吃, 要爱上你呢?”他慨然摆摆手,活像走进市场里买菜,菜贩告诉他没有白萝卜了, 他便点头说换成红萝卜也可以,那样的轻松自如。 瑶光忽然觉得头好痛。为什么正常人的逻辑,一套到他身上就完全不管用了? “目前不是讨论婚姻大事的好时机!”他忘了可可的命还危在旦夕吗? “怎么会?我看不出其他更好的时间了。”他潇洒的攀转方向盘,转入另一 条主要干道。“你方才说了,此行非常凶险,不是吗?” “是。”她的俏脸绷得紧紧的。 “表示我们之中有人可能会丧命,对吧?” “对。”我不会让你横死的,她在心中加了一句。 “既然如此,在我临死之前,脑中如果转着‘噢,瑶光愿意嫁给我’的信念, 相信我,我会死得比较甘愿一点。”他偏首对她微笑,白亮亮的牙齿闪入眼睛。 瑶光面无表情的望着正前方,接下来呢?她该如何回应?点头与摇头似乎都 不对, “好啦!嫁给我嘛!嫁给我之后,如果我没能活着回来,你就是亿万富婆了。” 他拿棒棒糖哄小孩似的诱哄她。 “你不要开口闭口就提一个‘死’字?”瑶光忽然动怒,娇嗓稍微放大了。 “抱歉。”他毫不挣扎的认错了,嘴角那抹愉悦的笑,莫名的让瑶光感到懊 恼,仿佛无意中被他骗到了什么似的。 骄车转入一条林间小道,再过三、四个街口,停在一栋巍峨的宅邸前。 郑氏豪宅位于郊区,占地的有两公顷,在寸土寸金的纽约,手笔之大可见一 斑。不过德睿也是世家子弟出身,从小锦衣玉食惯了,老家华宅比起郑买嗣的派 头只会多不会少;而瑶光从小跟在主子身旁,看过的世面也不在少数,两人倒没 有对这种深宅巨院起任何敬畏之心,如何闯进去倒是比较伤脑筋一些。 庭院深深,人影寂寂,整片产业陷入夤夜徕眠之中。“南”一行人理应比他 们率先抵达,场面不可能如此沉铮。若说南已成功的救走人,又不太可能。毕竟 他们顶多落后二十分钟而已,郑买嗣绝非那种二十分钟便可以解决的简单角色。 德睿将车子停在几条街外,两人徒步走来,隔着深锁的铁栅门往内望。 “莫非我们走错了地方?”他提出质疑。 “不可能的。”瑶光蹙眉。“郑买嗣元神出窍之前,必定会把躯体安放在万 无一失的处所,没有任何地方比他的窝巢更安心……” 她话未说完,巨院内突然响起闷闷的轰隆响,接着,两人脚下的地面隐隐震 动,仿佛某颗炸弹在地底引爆似的。 两人互望一眼,不由分说,自动攀在铁门上,爬入内院。 德睿站在下方接住瑶光后,牵起她的手,在庭院林木之间躲躲闪闪,奇异地, 竟然没有任何警报器触动的呜叫,也不见巡夜的警卫或看门犬。 两人迂回的前进至大宅侧边,凭着其中一扇窗往内望,室内黑漆漆的一片, 而空气中除了适才的爆炸之外,还是安静无声。 “那里,”瑶光低声的说,指向上方,二楼有一扇窗户半开着。 德睿巡视四周的环境,没有梯子,再瞧瞧林木,距离窗口也远得很。 他挑了挑浓眉。“你建议我们如何攀上去?” “跳上去!” “‘跳’上去?”他重复,眼中大有“你疯了?”的质问之色。 瑶光兴起一阵翻白眼的冲动,但勉强捺下来。 “依着我上回教过你的运气方法,将丹田里的气行到脚底,轻轻一蹬,你就 上去了。” 德睿看起来不怎么相信她,不过还是乖乖照做了。 他先试跃一下—— “I'lldamned!”他在半空中轻咒。方才牛刀小试,他居然跳高于窗棂,头 顶险些撞到三楼凸出的窗抬。 降地时有些狼狈,总算还是站稳了。 “练习够了,抱着我跳上去!”瑶光主动攀住他的脖子。 德睿露会一笑,白牙在夜色中分外显眼。“我爱死了你对我投怀送抱的模样。” 瑶光快失控了。现在是生死关头,他怎还能如此轻松自在? “你们中国人不是讲究‘谈笑用兵’吗?”像是看出她的疑问似的,他接口 回答,然后脚尖一点,跃上二楼窗台。 这回怀中多了个她,他不敢乱来,一次就成功。 潜入房间内,德睿走在前头,她尾随于后,两人迅速踏上廊道间的地毡。 星月无声,万籁俱寂,整栋布置豪华的宅邸犹如一座死城,因而更显得诡异。? 见下方传来细微的声响。 他拉回瑶光的步伐,手指比了比楼下示意。两人互相点了个头,迅捷而无声 的找到楼梯,来到一楼大厅。 一楼采挑高设计,空荡荡的大厅容易产生回音,也因此,方才他才能听见细 弱的说话声。 此刻,话声又响起,感觉起来似乎还要再下去。地窖!两人同时领悟。 他们花了点时间找寻地窖入口,终于抵达目的地时,果然,门缝之下透出清 亮的灯光。 德睿示意她站到身后,先谨慎的推开一条小缝,确定没有引起任何骚乱,才 更拉开一些。 观察片刻,确定楼梯附近没有人员看守,他反手牵住她,小心翼翼的踩下阶 梯。 地下室里出奇的整齐干爽,布置成一间办公室的模样,而非他们预想中阴森 的酒窖。 办公室里高科技设备齐全,灯光大亮,却毫无人影。奇了,那么说话声是从 何处传来的? “这里一定有暗门,四处找找看,说不定找得到玄机。”德睿率先走到一面 墙前,轻轻敲打墙面。 瑶光则伫在原地,四下环绕了一圈。依据惯例,他们那些帝王之家出身的人, 总喜欢把机关设在…… 她心中一动,来到桃花心木办公桌前,仔细研究起来。果然,右下角的桌脚 有些古怪。其他三只桌脚都雕有精美华丽的纹饰,这只桌脚也不例外,只是其中 一个环节和上下图形并未对得相当准确。 她蹲下来轻轻试探,桌脚离地三公分的那一节竟然可以转动。 “在这里。”她高兴的轻喊。 德睿迅速来到她身旁,她握紧桌脚,顺时针的转了一圈—— “当心!”德睿火速将她扑倒在地。 只见办公桌所有的抽屈弹开,疾射出一把锐利的铁箭。若非他见机得快,他 们两已被钉成刺胃。 瑶光轻抚着胸口,玉容微微发白,但神色还算镇定。 “你没事吧?”他把她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确定她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 “没事。”瑶光安慰他。“我再过去试试。” “还试?”德睿差点炸开来。 然而她的动作快了一步,在他来得及反应之前,她已经握住桌脚,这回则是 逆时针转了一圈。 果然,对面墙壁无声的翻开来,露出一扇可容单人出入的狭小暗门。 “他们当过皇帝、皇后的人都喜欢来这一套。”瑶光忍不住绽出调皮的笑意。 灵动的娇态美得让人无法抵抗,德睿低笑一声,在她唇上重重烙下火般的吻。 瑶光又羞又恼,用力的推开他,德睿又做出无辜老百姓的表情,搀着她的手 来到暗门前。 “我先。”瑶光抢在他开口之前坚持。 德睿露出反对的神情,她干脆先推门,踏入暗道中,造成既定事实,让他不 得不走在她身后。 暗道很狭窄,由德睿走来,一副宽肩几乎碰到两侧的墙面,而且出乎意料之 外的长。他们弯弯曲曲,顺着势子走向前,两侧的墙面越来越潮湿,头顶也越来 越阴暗,到了最后,甚至五、六公尺才有一盏微弱的灯泡,而两侧也变成没有石 灰遮盖的土墙。 由这种长度来看,他们应该已经离开宅邸,来到屋后小山附近的地底。 当走道终于来到尽头,两人同时松了口气。这种森暗狭隘的地方待久了,着 实会染上幽闭恐惧症。 尽头又是一道门,门上有一扇小小的探望窗。 “蒙诚乐!你对得住我?”一声凄厉愤恨的大吼从门后响起。 他们同时凑近了小窗口观看。 目前,情势正紧张。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山洞,地面比他们站立的走道又低了两公尺左右,形 成他们站在“半空中”的角度。 山壁上挂着数不清的火把,将整座山洞映照得明亮无比,火光掩映在凹凸的 山岩上,暗影变幻不定,替场面增添了奇诡的气氛。 场中央,两批人马分立。 南一行人位于面对他们的方向,后方有另一个甬道口,似乎他们方才是从那 个方向进来。 而今,他们被层层包围住,南站在最前线,身后一字排开十多位护卫,可可 半躺在他怀中。 窥探的两人见到可可,都精神一振。 她的神色仍然相当虚弱,嘴唇白紫得缺乏一丝丝血色,但神智总算是恢复过 来。瞧这光景,似乎南成功的救回了可可,却也和敌人正面杠上了。 他的对面,一位中等高度、中等体型的男人也站在人群之前,身后同样一字 排开。方才的厉声大喊,显然是这男人发出来的。 德睿点了点瑶光的肩膀,以眼光示意:就是他? 瑶光神色紧绷的颔首,低声回答:“他就是‘郑买嗣’。” 德睿露出明了的神色。“我们不急着现身,先瞧清楚情况再说。” 他充满自信、运筹帷幄的神情,很自然的让她心情安定下来,她嫣然一笑, 同意了他的提议。 场中央,南缓缓回话。 “阁下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没有搞同性恋的嗜好!”似笑非笑、似 嘲非嘲的语气,成功的激怒了郑买嗣。 郑买嗣又大吼大叫起来。由于他们以中文对谈,德睿听不懂内容。不过依据 传说来判断,八成是一方责怪另一方负心,而另一方责怪对方背叛,诸如此类, 不会有多少新意。 我说,这对“夫妻”都吵了一千年,还吵不烦吗?他心里暗叹。而那位郑兄 也着实想不开,屈指算算,南只和“他”做了三百年夫妻,两人便“离婚”了, 其后近一千年的时间,可可才是正妻,论起情深缘浅,一千年也长过三百年,怎 地“他”如此冥顽不灵? 看瑶光的神色越来越凝重,显然他们吵得越来越激烈了。 那个郑买嗣实在不像话,即使投生男儿身,吵起架来仍然摆出茶壶姿态,尖 声锐气,看起来有说不出的怪异。南倒是气度镇定,只冷冷穿插几句,就气得对 方哇哇大叫。 陡然间—— “今天你们一个也别想走!”郑买嗣迸出一句尖喝。 一切发生在弹指间。 瑶光忽然芳容大变,叫一声:“不可!”霎时间,不顾自己运不得体内残存 的功力,推开门跳进山洞内。 德睿无暇细想,跟着她跳下去,在半空中卷住她的腰,及时止住她跌撞在岩 地上。 砰砰砰!枪声大作。所有人马全部寻找山石掩护,同时射击敌人。 郑买嗣猛然跳起来,扑向纠缠千年的冤家。南自然不是省油的灯,把可可推 向身后,双掌平平推出,转眼间与他对了四掌。 郑买嗣身形晃了一晃,不甘心,揉身又扑上去。 南同时要护住可可,不若对方能不怕死的硬拚,再对了两掌,勉强打成平手。 郑买嗣偷得一个空隙,鹰爪探向半昏中醒的可可。 瑶光护主心切,双掌攻向敌人的背心,体内错乱的气息又开始奔窜起来。 “你这个奴才也敢反我,找死吗?”郑买嗣尖声喝骂,转身朝她扑过来。 德睿大惊,直觉抓住瑶光的背心往旁边甩出去,郑买嗣的掌风结结实实打中 他的胸口。 他顿觉体内气血翻涌,蹬蹬蹬退了三大步,喉间微微发甜,哇地喷出一口鲜 血。 幸好方才南先和郑买嗣对了六掌,消耗掉些许掌力,否则他这条小命已经归 阴。 “德睿!”瑶光连忙上前稳住他,双手微微发颤,泪光在眼眶间滚动。 霎时间,他曾说过的一句话清清楚楚在耳畔重播——你若挡她,我就挡你。 他勉力想撑开一丝笑意,却又是一口鲜血迸出来。 “德睿,你……你伤得这么重……”泪水终于滑落双颊,她捂着他的口,盛 住他的血,恨不得将这些血再灌回他体内。 “我没事。”他低声安慰,淤血吐出来,气息反而顺畅了一些。 那边厢,郑买嗣又攻向死对头,招招欲取南身后女子的命。他不顾自己生死 的拼法,让南左支右绌,却还是稳稳挡在可可身前。两人的掌风凌厉,其他帮手 想加入战局,都被硬生生逼退。 场边,天枢虽然牵制住大部分的郑氏喽,也因此而分不开身来帮忙。 德睿调匀了气息,忽然问她:“以前的你,打得过姓郑的吗?” 她的眸中露出不解,但还是回答,“即使打不赢,支撑到上百招应该不是难 事。” “那好!”德睿捏捏她的手,站起身。“我去将可可带开。” “什么?”瑶光一呆,连忙拉住他,连声音都在颤抖。“你伤得这么重,怎 么过去?” “你打得过他,而我拥有你的‘功夫’不是吗?”他倾身在她脸上轻吻,血 迹沾上她的容颜。“一定得有人将可可带开,否则南有所顾忌,不敢倾全力硬拼, 届时只怕两人都要伤在这疯子的手上。” “那不一样!你一点招式都不懂……”她急急回辩。 “瑶光,那是可可啊!”他打断她的话,语调透尽了温存。“你忘了吗?那 边有难的人,是可可!” 如果有一天,可可和我,你必须做抉择,你会选哪一方? 她呆住,将落未落的珠泪也凝在眼眶里。他温柔微笑,又吻了她一下,起身 加入战局。 瑶光怔怔望着他的背影。 不,她不想选!一点都不想选?为什么非要二择其一不可?为什么她就不能 同时拥有两者? 对可可是主仆思义,是姐妹之情,对他是……是…… 为何她非得舍弃其中一方,才能成全呢? 我敢大方的说,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也能如此回应我吗? 她能吗?她能吗? “德睿……”瑶光颤巍巍的起身,他的名字不断在口中翻转。德睿,德睿, 德睿,德睿…… 德睿加入战局之后,情势果然逆转。 他慢慢接近中心点,仗着真气护体,硬生生挨下郑买嗣打来的掌力,终于接 住可可。 南反身快攻几招,让郑买嗣不得不回防招架,德睿乘机将可可扶出场外。可 可两眼迷茫,神智仍然不十分清楚。 德睿一退开来,瑶光立刻迎了上去。 郑买嗣眼见机会已经丧失,今天断断杀不了那个贱贷,心中怒气更是狠烈凶 猛,一双眼都瞪红了。 “好,那我们就同归于尽!”他回身扑向山壁,在墙上摸索了半刻,突然扳 下其中一道机关。 “糟了!”南暗呼不妙,猛然回头招呼自己的人马。“所有人马立刻退出山 洞外!” 山洞虽然是天然生成,洞顶却筑了几根铁梁撑住,以免年久失修,塌崩下来。 郑买嗣扳动机关后,铁梁一根一根垮了下来,大地开始震动。 轰隆隆的响声有如一群地牛正狂奔而过,巨响碰撞在岩壁之间,回音一层层 的荡开来,混着大颗大颗崩落的石块,局面更惊心动魄。 哗塌大响!正中央的主梁柱垮了,溃落的山石沙土正好将两方人马隔开来。 郑买嗣的尖叫声在另一侧嘹亮,至于是愤怒、惊恐、或死亡的叫声,大家都 无暇去理睬。 南蹒跚的冲过来抱起可可,方才一场恶斗,他也受了不轻的内伤。瑶光扶住 德睿,身上略微挂彩的天枢和保镖在前方开路,一群伤兵残将急急忙忙退入甬道 里,抢在山洞完全崩塌之前离开这处人间地狱。 前有长长的走道,身后有落石在追赶;他们每往前跑一寸,身后的甬道就被 沙石吞没一寸。 德睿体内的震荡并不亚于外在环境,他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全翻了过来,一 颗心掉到脚底下,那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他越来越喘,越走越慢,直到最后, 他和瑶光明显落后了众人一大段距离。 轰隆一声,他们眼前坍下一大片土石,将走道填满了二分之一。 “快跟上来!”南回头叫唤,脚步跟着颠跌了几下,自己都站不太稳。 “来,我扶你!”瑶光想搀起他爬过那堆乱石。 德睿摇摇头,坐倒在土地上。 “瑶光,你先走!”他背靠着山壁,用力喘了口气,“南也受了重伤,你若 不跟上去帮忙,大家都会死在这里。” “我不能丢下你,我们一起走!”她惊慌失措的大喊。 “嘿!别为我担心!”德睿忽然笑了起来,戏谑的按按她的鼻尖。“我是九 命怪猫,美国最后一位贵族绅士!我最大的心愿是寿终正寝在床上,当然不会死 在这种肮脏的小地洞里。” “不,你站起来,我们一起走!”她哭了出来,无论如何也不松开他的臂膀。 “起来!你别坐着!快站起来!” “瑶光,你冷静下来听我说。”他指了指甬道两侧。“你看,后面能塌的地 方全塌了,前面也有一堆落石,只有这块小空地安然无事,这表示此地的土质最 坚硬,我只要乖乖守在这里,就不会被活埋。你先扶他们出去,再进来救我,你 来得及的,我相信你!” “不!不!我不要!我绝不丢下你!”她用力摇头,哭得无法自己。 难怪他一直笑着,笑着,原来他是因为这一刻而笑的。 来时途中,他必然料想到,她将会面临“可可”或“德睿”的抉择。他的谈 笑风生,他的轻松快意,他的满心自信,只是要让她放下心,那么,当抉择的时 候来临时,她不必痛苦,不必迟疑。 因为爱你,我不在乎你把一堆人摆在我前面。 她泣不成声,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越来越微弱的声音,终于明白,原 来心痛到了极处,真的会如刀割一般,鲜血淋漓。 “瑶光,”他沙哑的轻唤,“乖!你再不走,真会连回头救我都来不及!” 望进他的眼底,那波光潋滟的湖蓝色承载了多少柔情蜜意,她怔怔望着,不 禁痴了。 可可和我,你会选哪一方? 此时此刻,答案显得如此清晰。 其实在她心中,答案一直没有更变过。 山洞里仍然轰隆轰隆的响着,有时响声较远,有时相当接近,地动天摇的境 地中,她的脑中却清明起来。 她知道该怎么做,她不会为自己的抉择后悔——以前不会,以后亦同。 整颗心笃定了,她反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忽然间,身外的种种逆境都 变得微不足道了。 她温存的吻了吻他的唇,在他唇上尝到一点血腥味。 “好,我送可可他们出去,你自己小心一点。” “嗯!快去吧!”他回吻她一下,松手。 瑶光依依不舍的起身,来到土堆前,再回眸望他一眼。 她的明眸灿亮,笑容柔美而诱人,他将之雕镌在心版上,深深刻刻,一生都 不会遗忘。 ??? 一道倩影翻过了土堆,走在前方的众人见到是她,同时松了口气。 “方先生呢?”南靠在山壁休息片刻。 “他不和我们一道走。”她简洁的回答完,接手将可可扛在肩上,另一手扶 起主子。“我们快离开这里,山洞就要塌陷了。” 南沉默的看她一眼,点点头,接受他们两人的决定。一行人又往外头闯去, 途中有几次小型落石,砸中两位保镖,但都没有大碍。有她接过重担,大家虽然 多少受了点小伤,速度仍然加快不少。再前行五分钟左右,前方隐隐有天光。 “洞口到了。”其中一人欢呼,大家精神全振作起来,往光亮之处走去。 接近洞口时,又来一场剧烈的天摇地动,坍陷的土石将出入口塞得只剩三分 之一宽。 “小心!”天枢及时将主子扶出洞口外,可可和瑶光仍站在里侧。“瑶光, 快爬出来!落石还没止住,洞口随时会被封住!” “知道了。”瑶光的回应传出来。“洞口不够宽,你先把方小姐接过去。” 又陷入昏迷的可可出现在洞口上方,天枢立刻将她抱出来,交给身后的主子 抱住。 “瑶光,把你的手给我,我抱你出来。” 瑶光在洞内喊回来:“你们走吧!我回去找德睿!” “你疯了?”天枢顾念着同门之谊,焦急的叫道:“甬道只怕早就被阻隔了, 你找不到他的,快出来!” 洞内已不再有回应。 又一阵惊天动地的摇晃,最后几颗土块终于将洞口完全封闭住。 ??? 轰隆隆隆—— “吵死人了……”德睿靠着冷硬的岩石喃喃自语。 最后一丝火光已经被遮断,想来他现在已经变成沙丁鱼罐头,封得结结实实 了。 他自我解嘲的低笑起来。 一阵刻痛突然攫住他的心脏,他哇地又喷出一口鲜血。 谁能料想到,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竟然如此厉害? 说来也好笑,那帮人绵延千年的纠葛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偏偏唯一死的人 是他——或者再加上姓郑的,不过谁也无法确定——总之,老天实在太亏待好人 了,待会儿见到上帝,他铁定会向他郑重抗议! 他垂下眼睫毛,胸口仿佛压着一颗千斤重的石块。啊,好累……原来连呼吸 都可以变成如此累人的事。 他缓缓闭上眼睛。山洞里好黑,黑得如此抚慰…… 瑶光她们,安全了吧? 他揪紧的心脏渐渐放松。许久未曾如此轻松过了,全身轻飘飘的,像是随时 会飞了起来…… “德睿?” 几颗碎石骨碌碌滚下地面来,而后,一道他以为再也听不见的天籁之音,柔 柔的响起。 德睿用尽全身的力量瞠开眼睑。 一张绝美的容颜,在火光掩映中,浅浅带笑,眼波融和成缠绵。 两人默默对视着。 瑶光先拂去身上的灰尘,再把从外面墙上取来的火把插在土堆里,并坐在他 的身侧。 两人仍旧一言不发。她抬起他的臂,偎进他怀里。他鼻间闻着她的香气,两 个人都心满意足。 可可和我,你会选哪一方? 我选可可。我和你同死! 分针、秒针跑掉多少格,没有人去数,也没有人在意,只要他身旁有她,她 身旁有他,一刻与一年,没有任何不同。 他们俩,生已同衾,死也同穴。这一生,不枉了。 火把吐出最后几缕光线,终于熄灭。 四周全然安静下来,不再有崩垮的噪音,想来能坍塌的地方都埋实了。 “冷吗?”他的语音很微弱,但四周宁静,听起来还算清楚。 “有一点。”他的体温似乎比她还低呢!瑶光更偎紧他。 “你到底嫁不嫁给我?”德睿气若游丝,不过还是有力气恫喝她。 既然你不爱“辛瑶光”,把她送给我吧!让我来爱她,连你的份一起爱进去。 “好。”她柔顺得像只猫咪。 黑暗中,又是一阵和煦的静谧。 “你累不累?”他粗哑的声量几近耳语。 “有一点。”已经累了好久好久,感觉像几百年了。 “那……我们休息一下吧!”他闭上眼睛。 “好。”她也疲惫的合眼。 休息一下吧…… 风声终于止息,这一次,不会再有梦魇。尾声 纽约市立医院头等病房 “瑶光,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醒来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也就罢了,旁边 居然还倒了一堆伤兵。后来我问清楚,你和二哥居然留在山洞里,我吓死了,说 什么也要把你们挖出来!”叽叽喳喳的麻雀叫响遍整条回廊。“还有还有,我一 看到那个……” 德睿呻吟一声,努力挣扎了几分钟,终究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被吵醒了。 “二哥?二哥,你醒了!”砰通砰通的脚步声奔到房门口,又是一阵元气十 足的大嗓门,“医生,护士小姐,快过来,我二哥醒了!” 这小妮子不知道病房里有个叫“唤人铃”的东西吗? 德睿睁开眼睛,觉得自己比没受伤前更无力。 一只暖暖的小手从被单下伸过来,他满足的吁了口气,偏眸就是那张灵秀无 双的脸庞。 他回捏了捏她的手,还不过瘾,索性举到唇边,虚弱的吻了一下。 “二哥,你够了吧?一睁眼就忙着吃人家豆腐。” 德睿瘫在病床上,全身乏力的抱怨:“可可,我已经十年不曾睡觉睡到自然 醒,为什么你连我躲进医院里都不放过我?” “喂,你这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可可立刻拉长晚娘脸。“若不是我 拜托‘南’及时调怪手来,把山洞挖开,把你们两个拖出来,你现在已经躺在一 块方方的石头下,睡觉睡到不会醒了!” 听听她这话!德睿登时啼笑皆非。而且,调怪手来的主角是南,她所为者, 顶多一个“拜托”而已。 “你说对了一件事:”我‘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不可取,所以’你‘对待救 命恩人的态度万万不能学我,还不快削颗苹果来?“尽管中气不足,他教训起妹 妹来,仍然很有架式。 瑶光又被兄妹俩夹在中间,只能头痛的揉着额角。 德睿仿佛临时想起什么,改口交代妹妹:“慢着,苹果先别削了,去找一位 神父来。” “呸呸呸,你触霉头啊?”可可大叫。“‘时候’未到就急着叫神父!你不 想活了,人家我们瑶光可还长命得很。” 找神父做什么?瑶光也露出不解的神色。 “总之,你找个神父来就对了。”他想了想,又加一句,“顺便找两位证人 来。” 这下瑶光懂了?她又好气又好笑,瞪他一眼,用力把手抽回来,不再搭理他。 “又有神父、又有证人的,你想干嘛?结婚吗?”可可一时搞不清楚状况。 “答对了!”德睿满意的点点头,缺乏血色的唇角勾起一抹笑。 “你要结婚?现在?”可可惊奇的眼光轮流落在两位病号上。 十天前,他们两人被拖出山洞时,因为缺氧,还气息奄奄呢! 官方及南的人手在山洞里搜寻的结果,陆续挖出数具不明人士的尸体,其中 有几具的脸孔因为山岩压挤,已经无法辨认出身份。但,郑买嗣的尸身并不在其 中。 他是逃掉了?或者掩埋在无法开挖的更深处?这个答案,除了郑买嗣本人, 没有人知晓。 而这十天之间,瑶光本来就没有大伤,恢复情形自然较为迅速。反而是她二 哥,内伤之沉重让医生也傻了眼,足足急救了四个多小时,几度还险些宣告放弃, 最后勉强把一口气钓了回来。这段期间,他断断续续的昏睡,中间只清醒过几次, 怎料转眼间又生龙活虎,还能结婚哩! “就是现在。”德睿很笃定。 “有这么急吗?” “就有这么急。”德睿又点头。 做二哥的终究还是有点余威,可可搔了搔满头乱发,乖乖跑出去找神父了。 “你精神才刚恢复,就疯疯癫癫的!”瑶光反手捶了他肚皮一记,果然又变 回以前冷眉冷眼的模样。 他顺势又握住她,笑吟吟的不放手。 在其他病房里,即使是两人同房,床与床之间好歹也会隔个柜子、椅子的, 唯有他,坚持和瑶光并床而睡,中间不准有任何阻隔。 医院拗不过这位金主,只好照办,谁知他得寸进尺,竟然还要求把两床单人 被,换成一床双人被即可。 负责照顾两人的护士终于变脸了,酷酷的回答:“医院既然没有双人病床, 当然也不会准备双人床单。” 但,意志坚定的德睿若会因如此微不足道的挫折而放弃,他也就不是他了。 隔天,他和瑶光果然就覆盖在同一床被单下——这是他亲爱的妹子受不过胁 迫,从家中的大床替他搬来的。 “是你自己答应要嫁给我的,别想反悔。”还是他有先见之明,趁现在两人 卧病在床,她想跑也跑不掉,赶快把手续办一办比较保险。 瑶光又别开脸,不说话了,只有红通通的耳朵泄了底。 他低笑一声,凑上前,浅浅印上她的香肩。 “这里是医院,你别乱来!”瑶光像触了电似的,低斥他。 唉,果然脱离险境后,她又害羞起来,变回以前那个拘谨有礼的瑶光了。 没关系,他的过墙招式很多,难不倒他。 “我忽然想到,我好像从来没有依循传统,好好的追求你?”他深思道。 “你又想做什么了?”瑶光立刻提高警觉。她什么都不怕,就怕他的一肚子 坏水。 “像写情诗啦、看电影啦、雨中漫步、唱情歌……”他眼睛一亮。“好主意? 我们俩现在的德行,既无法坐起来写情诗,溜出去看电影,在雨中漫步,那么只 剩下唱情歌了。” 瑶光一脸惊恐。唱歌?他?只要想起他偶尔在浴室中高歌的破锣嗓子,她就 想掩耳奔逃! “不必了,不必了,你有这个心意,我已经很感激了?”她忙不迭摇头。 “没关系,听听看嘛!为了你,我还特地去练了一首中文情歌。” “不要!真的,我心领了!” “你听仔细!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德睿!” (完)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