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流年似水,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奔流不休,温润的土地逐渐干涸,沧海成了 桑田。土地上逐年飘扬过乐曲,传唱过各类词句,汉赋唐诗宋词元曲。转眼,已经 是明代。 笛声飘扬,而后花落云梦。 湘水边缘,仍是城楼峥嵘,仔细一看,已不是千年前的模样。城毁城起,不知 重复过多少次,古老的城墙伴随前朝湮灭,如今,这座城被唤为临湘。在人烟鼎沸 的城墙外,沿着一脉绿水走去,寻得一座幽静的院落。 木匾横在门前,书写着“荷苑”两字。 荷苑里没有家具陈设,培植荷花的器具倒是齐全得很,仿佛这屋子是用来种植 荷花,而非居住。 五月荷花绽放时,年迈的老媪与年轻女子,白发与红颜共剪初开的荷花赠与路 人。 女子有着姣好容貌,渺如云梦晨雾的双眸,润如初开荷花的唇,让人一见倾心, 只是那双眸子里却盛满忧郁,如同云梦泽地上的云雾,千年难散。 今年荷花依旧准时开放,舒展粉嫩鲜妍的荷瓣,如同等待许久的女子,前来赴 一年一度之约,也不及待。荷苑前人迹络绎不绝,有人是为了讨些荷花回家供佛, 有人赏花的兴味却不浓,特地出城来,为的是一窥这女子的绝色。 老媪则熬了茶汤,赠与往来的人们。赠茶的姿态,格外熟练。 马蹄声由远而近,先是几匹领路的栗马,装饰得十分华丽,不知是哪间富贵人 家的队伍。栗马后方,尾随着矫健马队,剽悍的骏马以及骑士们,清一色黑色劲装 打扮。 栗马疾速通过,黑马群却在荷苑前方不远处停住,马蹄收勒,马背上的男人们 面无表情,严谨的氛围比起军队有过之而无不及。 栗马奔开数十丈后,才察觉到身后动静。一匹栗马折了回来,男人脸上堆满了 笑。 “风萧,怎么在这里停马呢?只要再行几里,入城后就是魏府,府内早已备受 水酒,等着替各位接风,不如入府后再歇息。”他说道,策马想再往前,却被人立 即拦下,这明显的羞辱让男人脸色愀然而变。 “风爷有事要办。”一个男人冷冷说道,策马横在眼前,阻止对方再上前,防 卫得格外森严。 “你们这些效才,我是在跟风爷说话,哪里轮得到——”愤怒的辱骂尚未出口, 后头传来叫唤,止住他的忿忿不平。 “魏福,不得无礼。”另一匹栗马策上前来,端坐马上的,是个僮美高雅的年 轻男人,看来只有二十好几。 “是。”魏福咽下咒骂,在主人面前必恭必敬。该死,若不是主人需要风家的 兵力,他哪里需要对这些粗人卑躬屈膝? 人群间响起低呼,认出这男人的身分。 栗马上华贵的俊美男子,是临湘城中的商贾巨擘,名为魏江。他长袖善舞,接 掌魏家后,将家中生意打理得更出色。约莫十年前,与官府联手铲除乱贼,将一干 匪徒杀尽,那场屠杀染红了湘江水,让人触目惊心。 从此洞庭湖南北岸全知晓了魏江的名,再也无人胆敢阻拦魏家生意。 可惜,荣景只维持到去年,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一群乱贼,神出鬼没,身手矫捷, 挑衅似的专我魏家马队下手,前前后后却过十来次,官府却连乱贼的背影都没见过, 更遑论是抓人治罪。 魏家亏损惊人,这十年来所赚的利益,早已全都赔尽。最近更有风声传来,据 说那些乱贼,接着就要直闯城内的魏府,放胆搜刮一番。 魏江不再指望官府,想出以暴制暴的方法,请来声名显赫的风家马队,亲自须 进临湘城,想躲过一劫。 那个高踞黑马上,乱发张狂,目光神情皆具冰冷,被称呼为风爷的男人,即是 风家马队的首领风行健。他年约三十,脸庞如刀凿冰雕般冷硬,对于魏江的有礼态 度,并没有多加理会。 魏江未被冷淡的态度吓退,仍是拱手为礼。“风爷在此停马,是有何事要办? 不妨说出,让魏某代劳。”顺着风行健的目光看向荷苑,目光集凑处站着一位美貌 女子,正捧起盛开的荷,赠与妇人。 女子的清丽绝色让人眼前一亮,难以移开视线。艳冠京城的倾国名妹,魏江看 得多了,却从未见过这么令人心动的女人。她纤细温婉,以绸缎系着长发,衣衫上 绣着婉转回首的飞燕,衣着与寻常女子不同。 风行健仍是静默无语,俐落的下了马,笔直往荷苑门前走去。或者,该说,他 笔直的往那女子走去。 魏江挑起眉头,好奇的注视着。他骤然想起,曾听过这女子的传闻。她的容貌 惊动城内富豪贵族,惹得人议论纷纷,但几年来心怀不轨的人们,却总没能越雷池 一步。 “风爷是对这荷花精感兴趣吗?”魏江开口问道,看向风行健的随从何毅,眼 中闪过些许光芒。他盘算着,若是能够知悉风行健的喜爱,投其所好,倒也是一条 路子,至少能够稍稍掌控这高深莫测的男人。 “荷花精?”何毅皱眉。 “人们传说,或许那女子是荷花精,凡问女子哪会有那么撼人心魂的绝美容貌?” 流言未曾被证实,荷苑仍是年年开放七日,如同在特定的日子里,等着某个特 定的人。 魏江徐缓说着传闻,嘴角噙着笑,俊美的眉目甚至比一般女子更美上几分“无 人知道她的来历,甚至不曾听过她开口,她只在荷花盛开的那七日里出现,而后就 消失无枞。”他略略一顿,笑意加深,继续往下说去。“莫非,风爷在此停马,也 是为了她?” “风爷的事,我们不过问。”何毅转过头来,冷冷打量魏江。 冷绝的目光,让魏江一凛。怎么风家马队的所有人,都有这么冰冷的目光?让 他也为之胆寒。那样的目光,源于这些男人的生性冷酷,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转身望去,马队的众人,目光一致望走了他,如刀如剑、如斧如锯,将他针在 原处。 这一瞬间,他亲自聘请回府的马队,竟比那些乱贼,更让他恐惧。 他来了。 察觉那身影走近时,她双手一颤,荷花从双手间跌落。 剑眉朗目,宽阔的肩与高大的身躯,依稀是旧时模样,只是比起她熟悉的身影, 他身上多了浓稠的血腥味,仿佛已经在血海中翻腾了千百年,每年见他一次,那血 腥味就澹上几分。 一年不见,他又杀了多少人? 他走过来,睥睨彷若无人,人群自动让开,感受出他张狂嗜血的气势,全都畏 惧他散发的隐隐杀气。 她专注的望着,以目光吞噬他的身影样貌。一年只见他一面,到底是不够,难 以填补她饥渴千年的相思。匆促的见这一面,之后她就必须再回去阴暗的地方,熬 过数百个白昼与夜晚,苦苦等候下次见他的时分—— 纤细洁白的双手握紧荷花,粉嫩的花瓣也颤动着,她望着他,万千情绪都敛在 眼中,如滔滔的湘江水,非得经过重重拦阻,才能遏止。 众人都沉默,望着眼前这对男女,隐约察觉到某种不寻常。难以说得上是何处 有异,是那女子幽怨得让人心怜的眼神?还是那男人冷绝目光中的轻微撩动? 他走了来,在荷苑前站定,日光在他身后投射,他庞大的身躯制造出的阴影, 笼罩了她。他低下头,以阴鸶难解的目光审视着她。 她拿起一朵含苞的荷,赠与他,熟练的举止,这时竟有些颤抖。非要咬紧唇, 她才能克制扯住他的衣袖,对他倾诉的渴望。 他接过荷花,拿出纹银,无言的递来,视线与她纠缠,似冰似火,难以说得分 明。 她摇头,不肯收。 他将纹银放置在花篮旁,转身离去。 如此光景,年年重复。 望着他的背影,她的心中怅然至极,当他转身离去时,绝望如江水将她吞噬。 难道,今年也只是如此吗?只能匆促的见一面,连只字片语也没有,她终究等不到 他开口的一日? 风行健走回马队,俐落的翻身上马,将荷花的长茎投入骏马的衔环中。部属们 沉默着,早已习惯他的行径,没有对他取花的举止,露出疑惑神情。 这已是一项惯例,每年经过这里,风行健总会向那女子,取一朵初开的荷花。 魏江将一切看在眼中,露齿而笑“昔日燕太子丹,为酬壮士荆轲,献上美人双 手、千里马肝。如今,在下聘了风爷,怎能怠慢?”他的目光镇住那窈窕身影。 风行健看向他,缓慢眯起黑眸,眸中光彩更加难解。 “风爷若是感兴趣,可以将那女子带回府里,在寒舍居住的这段日子,就让她 好生伺候。”魏江微笑说道,挥动华丽的衣袖。那袖,如鸟类灿烂宽阔的冀,飒飒 舞动。 他伸手措向荷苑前,仗着财多权重,光天化日之下,竟就指示掳人。魏家累积 财富,靠的是机智权谋,而非奉公守法,再者如今事关性命安危,自然必须祭出非 常手段。只要让风行健满意,那些乱贼势必无法踏入魏府半步。 自古以来,美丽的女人总是收买男人的最佳利器。 魏福立刻明了,跳下马去,奔往荷苑。虽然对风家马队厌恶至极,但是他也心 知肚明,这些人长年在刀口上舔血过活,个个心狠手辣,他可是得罪不起的。 “魏爷有令,让你跟我走。”魏福沉着脸说道。虽是个奴才,但狐假虎威,靠 着主人的权势,说起话来也是极为霸道。 老媪放下手中的杯,缓步走了出来。“荷苑从来只是剪荷赠与路人,分文不取, 也不曾得罪过谁,您何必苦苦相逼?”她徐徐说道,脸上满是皱纹,年老得不知岁 数。 “轮得你来说话吗?”魏福喝了一声,不将老媪看在眼里。 老人家不怒不慌,反而嘴角泛笑,平静的望着魏福。那目光深不可测,似乎饱 含着众多的秘密。“这么霸道,不怕要惹来灾祸的吗?”她淡淡说道。 魏福哼了一声,只当对方是胡言乱语。 没有人敢仗义执言,全都闪避到一旁,匆促的离开,深怕遭受池鱼之殃。魏府 权势惊人,寻常人家惹不起,而这女子来路不明,半点靠山也无,别的不说,光是 那美貌,就该是要惹祸的。 “还不走?非要我动手抓人吗?”魏福瞪视着她。这女人甚至不开口,是生来 就哑了,还是看不起他,懒得回答?他的火气上涌,怒火将双眼都炙红,伸出手就 准备来抢她。 翦水秋瞳中流泄慌乱,她咬紧了唇,光是从精致的眉目,就看得出她的不安。 赠荷的这些日子来,不曾遇过这种事,富豪们虽然对她感兴趣,却还不至于如此明 目张胆。几乎要忘记,纵使经过再久,人间强者凌弱、欺辱女子的恶行仍难以遏止。 在危急的一刻理,她看向他。那是千年前的旧习,她总向他寻求帮助,至今不 改。 魏福踏上前几步,毫不怜惜的抓来,只想拽了她就回去覆命。 风行健黑眸一凛,连浓眉都未曾挑动,杀气辐射而出,马队众人的目光一致, 气氛更形紧绷。何毅迅速抽刀,刀光如流星破空,锋利的刀刃划破空气,那声音, 类似丝绸被撕开的声音。 接着,只听得一声惨叫,没人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魏福伸出的那双掌,转 眼已经应声落地,鲜血狂涌,四处飞溅。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屏息,别说议论,连说话的勇气也杳然无踪一双 双眼睛里,都流露出对风家的胆怯。 “我说了,太霸道,是要惹灾祸的。”苍老的声音响起,在一片寂静中显得诡 异,话里的含意,仿佛早就预料了这幕血光之灾。 温热的血溅在年轻女子的肌肤上,也染红了她的衣裳。她剧烈的颤抖,明显的 受到惊吓,温润的唇儿轻抖,甚至无力抬手拭去颊上的血迹。 何毅冷笑着,将刀上的血抹在魏福的衣襟上。“知道是风爷想要的东西,你还 想碰?未免太大胆了吧?”刀锋缓慢挪到颈间,威胁的轻磨着,挑选合适的下刀处。 魏福握着断掌,冷汗狂涌,剧痛让他抖得无法成言,张了嘴只能喘息,知道若 再多说个半句话,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请留给魏某几分薄面,饶他一命。”魏江全身紧绷,连声音也变得不自然, 含笑的友善面具,头”次出现裂缝。 “你的这个奴才该感谢出手的是我,而不是风爷,否则,恐怕就不只是断他一 双腕子了。”何毅来回磨着刀,笑容森冷。“如果是风爷出刀,你连眨眼的时间都 没有,等到察觉时,颈子跟脑袋老早已经分家。” 魏江的笑脸僵硬,勉强维持镇定。这算杀鸡做猴吗?虽然先前就知道风家马队 噬血成性,但是他可是雇主,这些人竟连半点颜面也不留,当众伤了他的仆人。 “他只是想为风爷代劳。”他咬紧牙根,徐徐说道。 “我要的东西,不需别人动手。”风行健总算开口,口气冷然,扫了魏福一眼, 而后策马上前。 他来到她面前,倾下身来,审视她许久,那目光像是要将她看穿。半晌之后, 他才伸出手,以带着刀茧的指掌,擦去她颊上溅着的血迹。 多年来,头一次触及她的肌肤。魏福的冒犯,反倒让他打破往例,不再只是取 了荷花就转身离去。 初次见到她时,只觉得胸口撩动。那一眉一目,该是他记得的,偏偏却又想不 起来。记忆堆叠,穷尽今生也想不起。莫丰,关于她的点滴,埋藏在神魂的更深处? 风行健一年到此处一次,把玩由她手中递来的一朵荷花。记忆逐步鲜明了些, 总有一天,他该是会想起来的。而今年到来,不仅是要见她,更是要了结心上一桩 牵挂。 今年该是最后一次来到此地,偏偏就在这次,跟她有了牵扯。 这是上苍注定,还是她苦苦等待,好不容易求来的契机? 天地间有无言的鬼神,从久远前,辗转看到了如今。那一下轻触让她等待得那 么久,也让鬼神们发出喟叹。 难以分辨,这是一个开端,还是一个了结。 她全身颤动,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欣喜。等待了这么久,他终于伸手触 碰了她,终结她的无能为力。当他的手抚上她,在她四周冻结的时间才又开始流动。 总算,她走入了他的今生。 他的指掌落在她颊上,没有移开,察觉她的颤抖。 这女人肌肤冰凉,如染了寒意的荷,粉嫩的肌理像极了菲薄的花瓣,有淡淡的 幽香,粉白中还透着红润的颜色,肌肤骨肉血,都染上荷花的香气。触摸她的那瞬 间,不信鬼神的他,此刻也不禁怀疑那传言的其实性。莫非,这绝美的女子真的是 荷花精的化身? “你不会说话?”风行健问。 温润的唇轻放,半晌后才吐出轻柔的声音。“会。”简单一个字,也说得万分 艰难。许久不曾言语,几乎就要忘记,诺言该是如何使用的。 “名字呢?” 她里定他,缓缓开口“芙叶。”将名字说得仔细些,是否能够唤醒他的记忆? 他没有反应,望着她的黑眸仍旧冰冷无波。她的音容与姓名,未能勾起他尘封 已久的记忆。 那冰冷的神情,她曾在梦里依稀见过。千年过去,云梦大泽湿润的土地一寸寸 的干涸,昔日的沧海成了桑田。她信守誓言,执意前来寻找,而他,却已经忘了她。 “你不记得了,是吗?”她叹息着,握住他的指掌,闭上双眸细细感受,缓慢 的轻磨着,寻求着记忆里的温度。无人知道,她渴望再度碰触他,渴望得心痛。 带着哀伤的询问,让他皱起澹眉。除却难解的熟悉感不提,临湘城内外不该有 人认得他,而她的一言一行,却在在表示对他十分熟稔,这代表她知悉他真正的身 分? “我该记得吗?”风行健反问,更加逼近她的睑儿,散落的黑发覆盖了她,与 她的发掺融,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彼此。 她缓慢睁开双眸,静默无语。 何毅走上前来,也察觉出情况有些异常。他没有收刀,眼神戒慎。“风爷,这 女人似乎知道些什么。”他横目扫了一眼魏江,再望向眼前的女子。“风爷,若要 顾全大局的话。。”话语戛然而止,却透出杀意。 风行健浓眉紧皱,知晓何毅的弦外之音。为了大局着想,是该宁错毅不错放. 该怎么处置她,由我来决定。”他冷冷说道,伸手擒住她,轻轻一带就将她据 上马来。衣衫的飞燕,连同歼细的她,全落入他怀中,那姿态家极了归巢的燕,历 经千年后才又回到归宿。 “是。”何毅眼中闪过讶异,却没有多加开口。谨慎如风爷,竟也有无法当机 立断的一刻,这女子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在众人的注视中,风行健搂抱着 那女子,策马迅速离去。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