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衣带渐宽 第三节 一个归零的人 一个归零的人 白天挥毫时,有个美国孩子指着我的调色盘和毛笔,说好像到中国餐馆,又问 我是不是在那儿打工。 到美国之后的第三天,住在接待我的朋友家里,没有人知道那天是我的二十九 岁生日。吃完晚餐,由我负责洗碗,外面是皑皑的白雪和安静的大地;冬天黑得早, 但有一种特别的天光笼罩下来,使雪地好像泛着萤光,想起小学一年级参加演讲比 赛,提到古时候孙康“映雪读书”,隔了二十多年,我终于了解什么是“映雪”。 美国的洗碗精,带有柠檬的香味,只要一点点,就涌起好多泡泡;洗碗,对我 是个新鲜的经验,那洗碗精的香味浸在我的心头,留下深深的印象。直到二十年后, 每当我嗅到那味道,都会想起二十九岁生日的夜晚,一个人面对一窗雪,在异乡。 出糗的夜晚 生日的第二天,我就在布拉斯堡(Blacksburg)的弗州理工大学(Virginia Tech) 作了第一场演讲。晚上七点,车子开进较园,看见许多学生正在匆匆忙忙地 往礼堂赶。过去在台湾,我知道那一定是去听我演讲的,我的演讲常常连窗子上都 挂满人。 但是那一天,我知道不是。在美国,我已经归了零,我什么都不是,没有学位、 没有头衔、没有居留,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异乡人。而且非常不巧地,美国最轰 动的电视节目《六十分钟》的主持人,当天也在那里演讲,整个大学城都轰动了, 每个人都往那里赶。 我的演讲是在个阶梯教室,全部听众加起来,连主持人,不过二十人。所幸我 用不少时间放幻灯片,在黑暗中可以想像回到台北,面对两千热情的观众。 还有一点,是我可以用正面思考的——那是我平生第一场英文演讲,幸亏听众 少,使我能少一点压力,也少出一点糗。 破英语的演讲 《丹维尔日报》介绍了刘镛“用喷墨法创作的梦山水”。←就在五年多前,大 四那年,我才重修英文过关,得以毕业;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用英语演讲。当 然那一天我的英文是烂透了,像是一辆已经够破的车子,又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 我把演讲全部录下来,回去一句一句听,然后将不会的字写下,问接待我的 蒋宁熙教授,请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再试着把那些新学的字放进演讲,自言 自语地再演练。因为我知道,下面的日子,只怕讲中文的机会不多了,再过几天, 我就要到丹维尔美术馆(Danville Museum )上班。 在美国的第一个工作 丹维尔美术馆就像许多美国城市,是用豪门捐出的豪宅成立的,豪门里本来已 经有不少收藏,成立美术馆之后,更成为大家捐赠的对象。 美术馆里只有秘书和我支薪,其馀由馆长到清洁工全是义工。 我的薪水由美国政府补助,聘我的目的则是向美国民众介绍中华文化。 我不能再睡午觉了,有时候才小睡一下,就会被大家取笑——“查理居然要睡 午觉”。我最初的印象,美国人似乎非但不睡午觉,而且中午不休息,许多胖女人 连中饭都不吃。 教小学、教大学 我的节目排得很紧,不但东西南北在各城市间跑来跑去,而且可能早上才在小 学画国画给小朋友看,下午就去了大学研究所,谈《中国绘画的符号》。美术馆长 詹宁医生说得很直接—— “你要美国人爱中国艺术,就得从最小的孩子教起;你要我们美术馆有身价, 就得跟学术团体打交道。” 于是晚上我的行程也排满了,一会儿跟现代舞团交流,一会儿与艺术家聚餐, 一会儿参加骨董鉴定会,看美国民众拿着家里的破旧东西到美术馆来请专家鉴定, 再兴高采烈地抱着“宝贝”回家。 大家乐 春天来了,我开始被派去公园里参加“街坊艺术日”的活动。说穿了,那不过 是一群“跑埠”的艺术家和当地美术爱好者“大家乐”的活动。彼此秀一秀成绩, 再彼此卖一卖。 美术馆为我在树下摆张桌子,后面摆个屏风,排几张我的画。 因为从台湾带到美国,我的画都是卷轴或单张。风一吹,卷轴就劈里啪啦地飘, 不但飘,而且下面的木轴还重重地砸。 我一边得顾着眼前桌子上正表演的笔墨纸砚,一边得护着后面的卷轴。有一天 来了阵大风,突然间,桌上的画、屏风上的画全被吹飞了,四周的人都帮我去追, 有些追到公园外才捡回来。 捡回来有什么用?全破了! 而今,只要听见美国朋友说“三月的风,加上四月的雨,创造五月的花”,就 让我想起那段在风中雨中的岁月,也使我益发体会唐代的大官阎立本的故事—— 有一天阎立本陪唐太宗坐船出游,风景美极了,唐太宗说:“阎立本,你不是会画 吗?来!把美景画下来。”于是阎立本趴在甲板上,一边挥汗、一边调色写生。皇 帝则和群臣饮酒聊天、观赏风景。阎立本回家,立刻把儿子叫到面前说:“以后千 万别像你爸爸爱画画,免得受辱。” 由狮子回到骆驼 那一天回到家,打开又脏又破的画。有些卷轴整个扯破了,有些画上印了大脚 印,还有一张沾满了泥泞。 全是我的宝贝啊!是我在台湾省立博物馆个展时舍不得卖的东西。也想起白天 挥毫时,有个美国孩子指着我的调色盘和毛笔,说好像到中国餐馆,又问我是不是 在那儿打工。 我哭了! 由狮子退回去,再作一只骆驼,是多么痛苦的事! 狮子的父亲认为初生的婴儿应该放在山涧的冰水里洗澡,才能强壮;狮子的父 亲认为男孩子不能哭,哭就是孬种;狮子的父亲会教育孩子:“男儿当战死疆场, 以马革里尸还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