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蓦然回首 第二节 中国人,为什么你爱做骆驼? 中国人,为什么你爱做骆驼? 是虎就该入深林,而不该落平阳;是龙就该进入大泽,而不是游浅水。 自从搬到湾边(Bayside ),我就常带儿子在屋后的森林小路慢跑,跑到附近 的一个淡水湖。湖里有莲花,四周是树木,夏天莲花盛开的时候,映着天光树影, 很有印象派画家莫内的画意。湖上有鸭也有雁,雁都是黑头黑颈,颊上带一条白的 加拿大雁(Canada Goose),每天傍晚可以看见那群大雁,使劲拍着翅膀,好像在 湖面跑步似的起飞,有时候居然要跑上三四十公尺,才能渐渐离开水面,再慢慢盘 旋升空。 练飞是为了远扬 我常欣赏这些大雁,它们好像飞机,需要长长的跑道滑行,那是因为它们的翅 膀特别大而长,仿佛拿两把特大的扇子扇风,费上许多力气,还扇不快。不像我家 后院的雉鸡,翅膀短短宽宽的,我才接近,它就能啪啪啪啪一下子飞进树林。 但是大雁也就因为那特大的翅膀,只要到了高空,便能靠着空气的浮力,一飞 千万里。 看雁阵习翔真有意思,总有一只带头,而且一边飞、一边叫,不知是发号施令, 还是相互呼应;更令我难解的是,它们每天傍晚都排队飞上好一阵子,然后降落湖 面;却不知哪一天,飞着飞着,突然朝远方而去。从那天开始,湖上就可能一下子 空寂了。 我常想,是什么力量使它们一定要迁徙?是谁规定时间,使它们到那一天,就 决定远行? 做大雁还是雉鸡? 我想不出答案,只知道如果不是生就那么强大的翅膀,它们绝不可能远扬;如 果它们不远扬,就白有了天生不凡的才具。如果留在湖上,它们的大翅膀,反而会 比其他的野鸟弱势,这么说,人也可能一样——是虎就该入深林,而不该落平阳; 是龙就该进大泽,而不是游浅水。更重要的是,如果要做只能一飞千里的大雁, 就得忍受缓慢的起飞;那些急于出头,想拍两三下翅膀就升空的,只堪做只雉鸡。 于是我又想,那每天苦练飞翔和在水面跑步的大雁,会不会正在“骆驼”境界? 而当它们飞上天空,看着下面渺小的景物,和无垠的地平线时,会不会是“狮 子” 境界;至于它们到达目的地,逐渐不再振翅,慢慢随风降落时,则是“婴儿” 境界。 只是它们在沉寂一阵之后,又要再次远行。 那么,我是不是也该再一次起飞呢?什么地方会是我的下一站? 骆驼之后,是不是还有骆驼?狮子做完,是不是可能需要回头进修,再做一次 骆驼?人生是不是得不断检讨、不断再充实、不断走下已经占有的山头? 腐化的幸福 看看眼前,一切都好极了。儿子上了中学,太太在银行工作,我的硕士已经到 手,又顺利进入哥大博士班。 但我是不是就这样下去?这是我人生最高的目标吗? 有一天,我坐在院子里,看着自己种的繁花正得意,突然有一种悸动浮上心头, 有一个声音对我喊: “腐化的幸福!” 对!我们都追求幸福,问题是如果我们安于那个幸福,不再求进步,就会逐渐 腐化。 我自己在哪里? 我开始检讨自己。表面看来,我确实应该满足了——在美国举办了几十场个展, 我的画已经被许多博物馆收藏,我甚至成为国际水墨画协会的全权主审,许多大学 都用我写的教科书。但我画的,是我真正想画的吗?我不是还重复许多传统的东 西吗?会不会像我那票“老学生”说的,我活在上一个时代? 记得有一天,我听凶子在弹奏流行音乐就过去骂他为什么不弹莫札特时,他白 我一眼说:“爸!你不是也总讲你要画你自己的东西吗?莫札特的音乐,在当时也 是流行音乐啊。” 聪明人应该用笨方法学习 他讲得一点也没错! 三十多岁,是我突破的年纪了,只是在我要否定传统之前,是不是该深一步了 解传统? 想起大陆名画家李可染的话——“以最大的力量打进去,再以最大的力量打出 来”;还有张大千,在画泼墨荷花之前,先狠狠逼他自己画了一阵子工笔勾勒的荷 花。 我开始每个礼拜到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American Museum of Naturel History) 作研究。 为了“用最大的力量打进去”,我由鸟的骨骼、羽毛的数目和形状开始“学习”。 我也在白天到外面作花卉写生,一点一点记下各种花的叶脉、叶序和芯丝。 没错!我是很死板,甚至很死心眼,但只有这样,我将来才更有条件造反。我 再做,一次骆驼,是为了再做一次狮子。 发现大师的秘密 接着我决定以当代“画坛宗师”为研究对象。连续三年,利用寒暑假的时间回 台湾,为黄君璧和林玉山两位大师整理他们的画学。 第天一大早,我就到他们的画室报到,站在高高的椅子上,用绿影的方法,拍 下他们画的过程,而且一边拍、一边发问,再带回纽约一点一点放,正着放,倒着 放,慢跑,停格,记录下他们用的每一样工具和他们的每一个动作。 有意思的事出现了—— 一向强调笔墨要干净的黄君璧老师,在分析之后,很可能连他本人都不敢相信, 他厚重的色彩,其实得力于许多“混杂的笔墨”,那“混杂”丰富了他的画面。 从来教学生用笔爽利的林玉山老师,很可能真正能表现力透纸背的东西,反而是用 笔的迟滞,那迟滞使笔触里有更多的精神。 也可以说,两位大师都因为反璞归真,达到了最高的境界。那返璞归真是“稚 拙”,那“稚拙”是“婴儿”。 ?中国人,你为什么爱做骆驼? 此外,经过钻牛角尖,研究每一种花鸟的细节之后,我发现在宋代达到颠峰的 中国花鸟画,后来却因为一味“临古”而每况愈下。 中国人多妙啊! 大自然是那么好的老师,他们却总在临摹,写文章要“掉书袋”,写字要说自 己学的是“王字(王义之体)”“颜字(颜真卿体)”还是“柳字(柳公权体)” ;画画则要强调自己是“北宗”、“南宗”以及师承何处。 结果,有了形式,失了内容;有了表相,失了灵魂;表现了玄妙,却空空洞洞。 走进故宫博物院,我看到一群骆驼,却不见几只狮子。 中国是怎么衰落的? 是只知比赛做“骆驼”,鼓励背书、临摹,却不鼓励做“狮子”和“创新”造 成的!背书与临摹没有错,错在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在标榜古人。 当局该做的事? 我的《翎毛花卉写生画法(The Manner of Chinese Bird and Flower Painting) 》、《白云堂画论画法(Inside the White Cloud Studio )》陆续出版了。 很幸运,故宫博物院院长、副院长和历史博物馆馆长都为书写了序,太平洋文化 基金会也给了奖助,他们都说这是最有意义的研究。只是我常纳闷,这种为国宝艺 术家保存文化精髓的工作,应该由当局去做啊! 即使到今天,当局又做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