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顶著强劲的风雪,枯站在皇城外城下的律滔,任驻守城楼的卫兵怎么苦勤, 就是不愿进楼内避避雪势,兀自伸长了颈项,一心只想在最短的时间,看见被派 去京兆城门外打探消息的宫垂雪。 等待了许久後,蒙去了视觉的漫天冰雪中,在积雪甚深的城道上策马疾行的 宫垂雪,总算是出现在他的面前。 「人呢?」他方下马,律滔便等不及地拉过他。 「十公王……已离京。」在律滔焦急的眸光下,宫垂雪只好硬著头皮禀报。 「什么?」这种恶劣的天候下,她居然还是上路了? 「五哥!」在几乎寸步难行的雪道上走得吃力的风淮,在靠近他时朝他大喊。 他回过身,就见风淮与舒河,在收到他送去的消息後也急忙的赶来城门边。 「小妹呢?」见不到恋姬的身影,风淮紧张地看向律滔,「你有没有拦下她?」 在风闻消息後,他赶来想说服恋姬打消北上的念头,不管卧桑指使她去的理由是 什么,他说什么也不同意让小妹在这时去危险的北狄。 律滔撇开脸,「她离开京兆了。」大哥究竟是怎么搞的?才一回国,就莫名 其妙的把自己的小妹给送上前往北狄的路。 「胡闹!」风淮恼得直跺脚。 舒河随即向一旁指示,「玉堂,立刻派人去把十公主追回来。」这种天候应 当走不快,现在去追,或许还追得上。 冷玉堂明白地颔首,方旋过身,就见卧桑定立在城下拦住他的去路。 「是我叫她去的。」卧桑走至他们三人面前,不许他们妄动。「我要她把铁 勒带回来。」他们懂也好,下明白也罢,他绝不允许他们在这当头来坏他的事。 隐忍著怒气的律滔阴沉地瞥向他,「天朝与北武国正值两军交战之际,你让 她上战场?你想让她去送命吗?」北武国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万一铁勒顾不了 恋姬怎么办? 「就是在这时才要她去。」他也知道这么做的风险有多大,只是,恋姬若是 不去,未来的风险则更大,而那後果……他担不起。 风淮听了更是心火上涌,忍不住动手扯紧他的衣领。 「牺牲了我们这些皇弟後,你又想再牺牲一个皇妹?」渴望自由,他可以说 走就走、说放就放,完全不顾忌在他底下的这些皇弟该怎么面对天朝的残局,可 万万没想到,现在他竟连最是无辜的妹子也把她给扯进来。 卧桑只是拢紧了眉心抿唇不语。 「老六。」律滔伸手将他拉开,锐眸直定在卧桑肃穆的脸庞上。 在卧桑的沉默中,舒河先是斥退还等著上路的冷玉堂,信步踱至卧桑的面前, 淡淡地启口。 「给我个理由。」要他不追,可以,但前提是得先说服他。 北风放纵地呼啸而过,在旋绕的风声中,卧桑的声音教人听不清楚。 「若是不让她去,天朝就将到此为止了。」 * * * 战况出匆意料的顺利。 自攻下南云隘口,并兵分三路挺进北武国国境开道後,这一途上,铁骑大军 受到的阻碍并不多,一路平顺地直朝北武国国都前进,这让铁勒不禁怀疑,北武 王是刻意想引君入瓮。 沙场多年,看尽尔虞我诈,无论是与何人交手,他从不掉以轻心,此次与战 力不差的北武国交战,他更是不会对这场战事抱持太过乐观的态度,因此在多疑 的前提下,铁骑大军进入北武国腹地後,他即将中军全军暂缓在原地,放弃自开 战後就一直不喘息的攻势,并分散了兵源以避风险,徒留左右翼军继续朝北武国 王城进袭。 此次交战的主要三名对手,急於建功故而莽撞行事,导致前行军全军覆没不 得不仓皇而逃的孟戈虽蠢,但按兵在前方不动的孟图可不见得笨,而远在王城里 操控著战事的北武王,更是不容小觑。 这三人中,除去北武王不算,他最提防的就是孟图。自开战以来,孟图一迳 地回避交手不断後撤,若非是别有企图,不然甚想接下北武国下一任王位的孟图, 不可能轻率地就放过此次扬名立万的机会,只是,孟图到底在盘算些什么?故意 退兵,是想消耗铁骑大军的粮草?还是打算趁铁骑大军进入国内後,利用天险将 他们深困其中,再前後包围夹杀? 两者都有可能,得想个法子才行。 就在铁勒驻足沉思时,冷天色挂著一张苦瓜脸,万般犹豫地站在他身後,而 身旁一道结伴而来的佐将军,睑上的凄惨状也是跟冷天色半斤八两。 也不知道铁勒在离国前究竟是与恋姬怎么了,打从上路後,一向就少话的铁 勒话更少了,阴沉的脸色更是让军中所有人不时提心吊瞻的,任谁也不敢出点小 纰漏就怕没脑袋。慑於铁勒近来十分不佳的心情状况,这阵子军中每个人是对铁 勒能避就避,可是今早突破重围刚抵达中军大营的那些人,却害得他们这两个难 兄难弟,不得不前来练练胆量。 「你去。」佐将军犹豫了很久,理智地决定把这差事推给冷天色。 「不,你去。」收到消息的人又不是他,干啥他要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你的睑皮较厚,还是你去。」铁勒近来就像北狄的气候一样阴阴晴晴的, 要是说错了话怎么办?还是找个命比较长的替死鬼妥当。 冷天色不平地怪叫:「怎么又是我?」每次挨冷睑被削的人都是他! 「什么事?」前来巡视前线的铁勒,思绪被後头两个交头接耳的人打断後, 面色不善地回过头来。 「呃……」被人一把推出来的冷天色,硬著头皮迎向他冰冷的眼神,「王爷, 十公主来了。」 铁勒骤时拢紧了剑眉,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阴郁。 她来做什么?他不是命朵湛要把她看好,朵湛怎会让她离开大明宫?而且, 自父皇殡天後,他就再也没有将战况传达给京兆,她怎知他在这里? 难不成……有人在暗地里通风报信? 「是……是离萧奉命带她来的!」冷天色在他怀疑的厉眼扫过来时,忙不迭 地挥手撇清关系。 他有些意外,「离萧?」那么,这代表卧桑已回京了? 「王爷,他们现正在大营那里候著。」佐将军在冷天色的暗示下赶上来接著 插话。 铁勒想也不想,「赶她回去。」 早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碰了一头钉子的佐将军,无奈地再把话带到。 「公主她……坚持要见你一面。」一个这样,一个那样,偏偏两个脾气都硬 得很,害得他们这些底下的人不只是难做,还两面都不是人。 薄薄的雪花飞掠过铁勒的眼睫,他的眸心,顿时失去了方向。 她坚持要见他?但,见他做什么呢?他都已如她所愿,松手放她自由,并断 下决心,往後将会一点一滴的,把所有关於她的记忆都埋葬,在他费尽气力走了 那么远後,为什么还要叫住他? 「王爷?」还在等他答覆的冷天色,小心地研究著他的表情。 他猛地甩去满脑即将不可收拾的思绪,伸手将覆面的雪花拂去後,二话不说 地翻身上马,接著手中缰绳重重一扯,座下的良驹随即直朝中军大营踏蹄飞奔。 * * * 他来?不来? 凝望雪地过久,却始终没见著他的身影,恋姬揉揉有些酸涩的双眼,试著忽 略连日来十万火急赶来此地所造成的疲惫,匆地一阵急风刮至,冷意直沁心直透 骨髓,令她在打颤之余,再次地拢紧雪白的大氅。 「公主。」深怕她受寒的离萧再也看不下去。「雪大,还是进帐里等吧。」 来到这里後,她就一直站在雪地里枯等,眼看都一两个时辰了,再等下去怎生是 好? 她轻轻摇首,「我在这就好。」 「公主……」请不动人的离萧皱著眉。 「我没事的,你进去歇著。」她的双目不曾须臾瞬离,目光仍是定在遥远的 彼方。 她坐不住,一刻也坐不住,全身血液蠢蠢欲动似的在翻腾,心跳得那么急、 那么慌,仿佛就要全然失控,只要想到再过一会就可以见到铁勒,她就怎么也无 法乎静下来。 可是等了这么久,在磨人心神的等待中挨了这么久,他怎么还下来?冷天色 真的告诉他了吗?会不会是因为来者是她,所以他才刻意回避不见?还是说,他 已将她的名自心坎里剔除,根本就不想再见她一面? 就在恋姬几乎要以为铁勒再不会为她回首,而她再不能听见他在耳畔低沉的 呼唤时,忽然问,飞雪逐风地在她面前散尽。 她看见他。 策马归营的铁勒自远处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他,一身墨黑的铠甲被雪光映透 出闪闪亮泽,像是雪地里一丛跃动的黑焰,自雪的那一端,直燃烧至这一头。 相逢的刹那,恋姬哆嗦著身子,捶擂的心房重重战栗了一下,由於云浓雪重、 光影不灿,旋落在风中的雪花蒙去了她的视线,令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 子夜般炯亮的眼眸,却像道浮水印子般,依旧清晰地映盛在她的眼中。 下了马的铁勒,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她不禁浑身紧张起来,一手按抚著紧 紧颤缩的胸口,试图镇定下风涛迭起的心湖。 铁勒的目光仍是一如离京时那么地冷然,只在定近她後,扬手招来随他一道 返营的冷天色。 「去挑百名精锐,立刻护送十公主回京!」卧桑在想些什么?这时让她来此 地,想让她送命吗? 冷天色呆愣愣地,「啊?」这是什么情况?风大雪大的,她好不容易才来到 这儿,他要把她赶回去? 「是大哥要我来的。」没想到他什么也下问就下令逐客的恋姬,在错愕之余 不得不向他声明。 「送她回京。」铁勒仍是一派的遥远疏淡,不留恋的目光迅速自她身上撤离, 说完便转身欲走。 「遵命。」冷天色叹了口气,无奈地找人准备打点她上路。 恋姬紧咬著唇办,一手按下冷天色正准备招人的臂膀,提起裙摆快步朝铁勒 追去。 「公主……」万分为难的冷天色,忙跟在她身旁希望她打消念头。 「你跟大哥之间有什么秘密?」她不理会,小跑步地追在铁勒身後,决定在 今日把他和大哥之间的来龙去脉给弄个明白。 铁勒没有停下脚步。「没有。」 「大哥不要你攻下北武国!」在即将追不上他时,心急的她忍不住扬高了音 量。 急切离开的步伐倏然而止,铁勒半眯著黑眸回过首。 「大哥这么说的?」不要他攻下北武国?这回卧桑的出发点,是为了他,还 是为了天朝? 她抚著胸坎气喘吁吁,「他要我来阻止你……」 铁勒逸出一串冷笑。阻止?卧桑未免也太不相信他了。 他朝冷天色弹弹指,「天色,那样东西呢?」卧桑既是不信,那么他就证明 给他看。 「那样东西?」冷天色疑惑地皱著眉头,半晌後恍然大悟地转身朝大营里跑 去。「我这就去拿!」 恋姬不解地静立在原地,铁勒别过脸,就在他们之间的沉默悬宕到一个顶点 时,匆匆衔命而去的冷天色再度出现在他们面前,在他手上多了一个看似沉甸甸, 包裹著黄巾的方形木匣。 「拿回去给大哥。」在冷天色慎重地把东西交给她後,铁勒再度启口。 她轻蹙黛眉,「这是什么?」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她怎都没见过这东西? 「转告大哥,我的承诺已兑现,我与他的协议,就到他重新踏上国土的那一 刻为止。」铁勒不打算留给自己回头的余地。 愈听愈觉得不对劲的恋姬,连忙把木匣放至离萧的手上,小手飞快地解开裹 缠在上头的黄巾,在打开木匣时,她震愕地看著匣里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名器。 寒冷使得她的声音有些下稳,「传国玉玺……为何会在你手上?」这东西, 不是该在翠微宫里的吗?是谁把它盗来这的? 「你走吧。」他没回答,在旋身转过时,披覆在他身上的大氅迎风划出一道 优美的弧度。 她急急抬首,「你不随我回京?」 「你不会希望我回京的。」铁勒的身影顿了顿,握紧双拳压抑地自口中迸出。 他紧抑的声调,像是会扎耳一般,令她忍不住伸出手拉住他。「二哥……」 话才脱口,全身蓄紧力气的铁勒,立即猛烈地挥开她碰触的小手。 「别那样叫我!」这些年来,他最是无法忍受的,就是这两字自她的口中说 出。 遭人全力排斥的玉掌仍停留在空中,掌心还带著些疼痛,丝丝麻烫的感觉, 就著手心一路延伸至全身,一下又一下地,扎进她的心坎里。 目送著他再次逐步远去,恋姬的眸里泛起薄薄的泪雾。 他的眼里不再有她了,但此刻的她,在这股欲哭的冲动下,她还是想说服自 己,在他们之间,覆水仍是可收,那些错了、误了的,都可以在时光的河川冲刷 後重新来过,可是这场不肯停息的落雪却像是在参加告别的祭礼似地,将他的身 影缓缓卷去,用落不尽的雪花来祭她已逝的爱情。 风势中,恋姬的身子匆地晃了晃,一阵揪心的刺痛飞快地在她的胸口蔓延, 她低下螓首,怔怔地看著自己。 一柄带著斑斓羽翎的弩箭,静插在她的胸前,聆听著风儿吹拂在箭翎上嘶鸣 的啸音,不知怎地,她想起大明宫里的那盏风铃,那盏,他为她亲自悬於檐下的 风铃。 她还记得,每当午后风起时,风铃清沁透耳的琅琅声响,随著风儿巧巧地定 过总是寂静无声的殿廊,在铃声中,有著他稳定朝她步来的足音。自他离去後, 独留在大明宫里的她,常在起风的时分侧耳细听著,风铃每响一声,过往的回忆 就愈朝她走近一分,每听一回,那些想忘却又不能的昨日,就会再度悄悄地向她 走来。 「十公主!」离萧高亢的叫声,划破雪地里单调的落雪音韵。 「袭兵?」目睹一切的冷天色迅速转首环顾四周,忙不迭地对属下派令,「 传令後卫军包围此地护驾,其他人立刻去把潜进後方的敌兵找出来!」 未上马的铁勒迅即回过身来,在视线触及她的那一刻,他的脑中昏了昏,全 身如遭雷殛地僵止住,轰轰的心音,波澜壮阔地在他耳际不断拍击著,他瞠大的 眼瞳,紧锁住恋姬胸前那片漫意无限的血色。 「恋……」他想开口唤她,却像是梗住了,声音蓦地紧窒在喉际,久久,无 法成言。 「快传军医!」大惊失色的离萧一手撑扶著恋姬,另一手急拉著冷天色的衣 袖。 颓靠在离萧臂弯里的恋姬,仍是低首静看著插在胸前的弩箭,温热热的血液, 像是有生命似地,将她的白氅缀染上了刺眼的酡色,宛如一朵朵红梅,正缓慢地 盛绽晕化开来,看在她眼中,像极了大明宫里那株在雪中盛绽的红梅。 枝上的红梅遭她摘取离瓣时,承受的,原来是这种痛。 「二哥……」她抬起螓首低唤,费力推开身旁的离萧,拖著脚步走向震怔在 原地不动的铁勒。 离萧急忙扯开嗓子,「王爷!」他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心碎的痛感中,铁勒强压下心头那份崩离的感觉,拚命凝聚起意识疾步奔向 她,在伸长的双臂承接到她瘫软的身子後,他慌忙抱著她蹲跪在地,一手拉开她 的大氅,大略地诊出伤势後,一掌紧握住那柄弩箭。 离萧不确定的问:「王爷?」他不等军医来? 铁勒咬咬牙,眨眼间已将弩箭拔出,受痛的恋姬抖瑟地弓起身子,玉白的指 尖深深陷进他的臂膀里,惊恐的明眸不确定地看向他。 「别怕……」他用力压紧她的伤处,难以抑止话音里的颤抖。「别怕,我在 这儿,不会有事的。」 惶然的话语方抵达她的耳畔,热泪迅即聚满了她的眼眶,这让恋姬看不清他 的脸庞,她费力地将它眨去,双眸坦坦直望进他布满悸痛的眼瞳里。 原来,心痛的人,还有他。 她并不是孤单的。 「不要走,」再次在他的眼中找到自己的身影後,她清晰地开口。 铁勒怔了怔,没想过能自她口中听见这句话,他还以为,这一生,她永远也 不会这么对他说。 她拉开他放置在胸前的大掌,伸出双手倾身偎至他的怀里拥抱他,紧贴在他 胸前的贝耳,在隐约地听见他胸坎里传来的心跳後,缓慢地闭上双眼。 「别丢下我……」不过多久,她收紧的双臂再也无法将他紧拥,缓缓地在他 身侧垂下,任不断涌出的鲜血濡染了他一身。 * * * 急如锅上蚁的离萧,在冷天色的两脚一退离中军主帅大帐後,就心急地把他 拉至一旁去探听情况。 「怎么样?」眼看就快天黑了,怎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冷天色烦躁地爬梳著发,「不知道……」光是躲在外头偷看铁勒的脸色,他 就觉得情况不怎么乐观。 枝上的红梅遭她摘取离瓣时,承受的,原来是这种痛。 「二哥……」她抬起螓首低唤,费力推开身旁的离萧,拖著脚步走向震怔在 原地不动的铁勒。 离萧急忙扯开嗓子,「王爷!」他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心碎的痛感中,铁勒强压下心头那份崩离的感觉,拚命凝聚起意识疾步奔向 她,在伸长的双臂承接到她瘫软的身子後,他慌忙抱著她蹲跪在地,一手拉开她 的大氅,大略地诊出伤势後,一掌紧握住那柄弩箭。 离萧不确定的问:「王爷?」他不等军医来? 铁勒咬咬牙,眨眼间已将弩箭拔出,受痛的恋姬抖瑟地弓起身子,玉白的指 尖深深陷进他的臂膀里,惊恐的明眸不确定地看向他。 「别怕……」他用力压紧她的伤处,难以抑止话音里的颤抖。「别怕,我在 这儿,不会有事的。」 惶然的话语方抵达她的耳畔,热泪迅即聚满了她的眼眶,这让恋姬看不清他 的脸庞,她费力地将它眨去,双眸坦坦直望进他布满悸痛的眼瞳里。 原来,心痛的人,还有他。 她并不是孤单的。 「不要走,」再次在他的眼中找到自己的身影後,她清晰地开口。 铁勒怔了怔,没想过能自她口中听见这句话,他还以为,这一生,她永远也 不会这么对他说。 她拉开他放置在胸前的大掌,伸出双手倾身偎至他的怀里拥抱他,紧贴在他 胸前的贝耳,在隐约地听见他胸坎里传来的心跳後,缓慢地闭上双眼。 「别丢下我……」不过多久,她收紧的双臂再也无法将他紧拥,缓缓地在他 身侧垂下,任不断涌出的鲜血濡染了他一身。 * * * 急如锅上蚁的离萧,在冷天色的两脚一退离中军主帅大帐後,就心急地把他 拉至一旁去探听情况。 「怎么样?」眼看就快天黑了,怎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冷天色烦躁地爬梳著发,「不知道……」光是躲在外头偷看铁勒的脸色,他 就觉得情况不怎么乐观。 「不如……不如把握时间先送十公主回京吧,宫里的太医一定会有法子的!」 离萧转想了大半天,在不信任这里的军医之余,急著想将她带至别的地方医治。 他摇摇头,「这时上路太冒险了,况且京兆这么远,王爷不会准的。」伤势 这么重,怎么移动她?更何况这场雪愈下愈大,能不能上路都还是个问题。 「那……」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人是他带来的,她要是有个万一,他要怎 么回去面对卧桑? 冷天色知解地拍拍他的肩头要他镇定一点。 「别慌,相信我,我们比你更慌。」他以为只有他怕而已吗?竟然在主帅所 处的中军里出了这事,中军里的哪个人不怕?就怕铁勒会秋後算帐,都已经有人 洗好脖子准备自尽谢罪了。 奉命抓出袭兵的参将,办完事赶回大营後,就急著先来向冷天色报告。 「冷将军。」碍於铁勒就在里头,参将靠在他耳边小声地与他咬耳朵。 「办得好。」冷天色边听边点头,「现下袭兵是生是死?」 「无人敢留。」参将的双目惶恐地闪烁著,胆战心惊地侧首瞄了瞄主帅大帐。 冷天色叹了口气,「说得也是……」让恋姬受袭就已经够糟了,要是再让铁 勒知道有人敢对袭兵高抬贵手,难保铁勒不会变天。 「别待在这了,你再进去看看情况。」弄不清情况始终放心不下的离萧,忙 不迭地分开他们俩,用力把冷天色推向帐门。 他直踩住脚步,「现在?」他哪有胆子在这个时候进去? 离萧拉下了脸,「去吧,算我求求你。」 「别忘了你还要向王爷报告这事。」参将也忙不迭地加入离萧的鼓吹阵营。 他边咕哝边往帐门走,「不讲道义……」好,他记住了,这些人全都没义气 得专死道友不死贫道。 就在一脚踏进主帅帐里後,很快的,冷天色就後悔了。 等在内帐外的铁勒,坐在椅上披散著发,目光空洞地直视著双掌上残留的血 渍,染在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已然凝固,让他看起来像头负伤的野兽,因失去了主 人而不知归处,他人只消定眼一瞧,即可看出此刻他掩不住的伤痛有多少,而过 於自责的成分又有多少。 他比谁都知道,在离开恋姬时铁勒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他也知道,这些日子 来,铁勒有多么想再见她一面,今日会发生这事,或许,他也在怪著自己。 如果可以,冷天色真希望那柄箭是插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恋姬,至少,铁勒不 会把自己逼成那个样子。 「你是怎么带人的?」铁勒的怒眸直扫向他,一字字地自口中进出,牙根因 长久紧咬而显得痛楚。 冷汗涔涔地流遍了一身,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冷天色相信自己早就身中数刀 了。 他赶忙在铁勒的面前单膝跪下,「属下自知失职,日後,我会自请处分。」 虽说事情并未与他直接有关,但他不想逃避这个责任,以免殃及其他人。 铁勒并不看他,耗尽力气地,试著把就要失去控制的自己找回来,下断在心 中提醒著自己,除了恋姬外,他还有一场战事要打,在战场上,还有许多仰赖著 他的人。 他深吸口气镇定下心神,试著让思绪清醒一点。 「人呢?抓到了吗?」一迳忙著恋姬的事,他都忘了另外一回事。 冷天色忙抬起头,「後卫军已将袭兵歼灭。」 他不忘算清,「护营不力失职者,严惩。」底下的人全都在干什么?居然让 敌兵摸到这儿来。 「是。」冷天色心头一凛,朝他沉重颔首。 这时军医忽地揭开内帐帐帘,「王爷,公主在叫你。」 铁勒猛然一怔,稍稍平息下来的心房再次奔跳了起来,他的眼眸缓缓滑向帐 帘,原本是急於进去探视的他,却在这时犹豫了起来。 进去後,他会看见什么?生离死别?还是一个痛苦呻吟的恋姬?他什么都没 有准备,遭受痛击过後的心房还来不及掩甲保护,好再度去承受另一回合,无边 的绝望如涓涓细流汇成海,迫不急待地浸湿了他的天地後,再一点一滴地爬上他 的脚,更进一步地涌上企图淹灭他。 「王爷?」冷天色担心地伸手推推他。 气息紧窒的他,重若干斤地挪动脚步,指尖一寸寸地掀开帐帘,在里头的光 影照亮了他的面庞时,像是掀开了另一个世界,在里头,灿燃的烛焰烧得很红, 辉映著一身血色的恋姬,将帐内蒙上一层艳艳的光彩。 紧闭著眼的恋姬躺在杨上,费力换息的她气息很急促,经她修剪得圆润的指 尖,深陷进她白皙的掌心里,可是她不出声,用力咬著失去血色的唇,不让一点 呻吟逸出她的口中,她只是忍。 铁勒只觉得自己再无去路,痛裂的心房弃甲归降彻底溃堤,已收拾好的情意, 也因她再次破闸而出,不能收拾。 她又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了,眼下,她就躺在那儿,离他这么近,只要一 伸手即可触到,不再是远在天涯一隅,令他觉得这一切恍然若梦,好不真实。 离京後,战事急在弦上,他一直睡得少,偶尔方投入睡海,不若片刻又乍然 惊醒,若想贪图个一觉到天明的无忧夜寐,无数个梦境又会痴痴缠索著他下放, 在那些来来去去的梦中,好梦难寻,旧影难避,不管他在浮浮沉沉的梦海再怎么 辗转,梦境再怎么变换,他总会看见恋姬。 他变得害怕作梦。 但现在,他却情愿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浮梦,醒了,他们就再也无 惧无痛。他多么渴望,他们俩真能够重来一回,时光若是能倒流,什么云山海月 他都不理,权势利欲也都与他无关,他只希望,覆水能收。 「二哥……」意识下甚清醒的恋姬,在蒙胧地看见眼前的人影後,昏乱地伸 出手想捉住他。 「恋姬,看著我。」铁勒握住她冰凉的柔荑,侧身坐在她的身畔俯向她。 「你没走?」她迷蒙地睁开眼,水眸不确定地闪烁著,不能肯定他仍未离开 的小手,不住地在他脸庞上摸索著。 「我没走。」铁勒拉著她的掌心贴上自己的面颊,「你瞧,我不就在这?」 手心底下的触感,依旧是那么温暖,吹拂在她脸上的气息,也和以往一般温 柔,恋姬努力睁大眼眸,想将他再看得仔细一点。 在他的眼眸里,她就静映在其中,她清晰地看见了一身血汗交织的自己,而 那些她刻意隐藏的心事,也被映照得再也无处躲藏。 逃躲在岁月中的真相,此刻一一在她的面前飞掀开来,揭开了她刻意掩蔽的 布幕後,她看见了活在乱伦阴影底下,苦苦压抑了多年的自己;她看见,那个为 了断绝道德枷锁,强行将她封闭起来的自己;同样地,她也看见了,那个从没有 自铁勒心房上走开过的自己。 望著铁勒的面庞,至今她才明白,自他离开後,她一直欺骗著自己不曾想念, 原来,想念是这般蚀心刻骨,是道耗尽了青春也解不开的锁,而在锁上了心房与 恋慕作别後,到了底,她还是又回到了原点。 「为什么……」她凄眯著眼哽咽难当,泪水无法自抑地滔滔倾流。「为什么 你是我的哥哥?」 这些年来,她无一日不希望,在他们身上没有流著相同的血液,更没有那吞 蚀人心的束缚,她只是想要一份爱而已,为何苍天要这般为难她? 铁勒深深倒吸口气,喉际强烈地哽涩,胸口像遭烙了烧红的铁块似的,焦炙 之间,血液汩汩汇流骤聚,猛力拍击地呼唤著,要觅出口,逼使他必须动用所有 的力气,才能压下那句已到了口的话。 「我只是想……一起厮守……」无法诉尽的心酸让她的声音有些模糊,她虚 弱地闭上眼,颗颗断了线的泪珠纷纷滑过她的小脸。 「我们重来过。」他颤动地俯在她身上将她抱紧,「把那些都忘了,我们重 新来过……」 「王爷,前线战况有变!」收到消息後就急忙闯进来的佐将军一把掀开帐帘, 而拦人不力的冷天色,则是满脸歉疚地跟在後头。 埋首在恋姬发际里的铁勒没有回应,兀自拥紧了她不肯松手。 「王爷!」一刻也不能等的佐将军急得跳脚。 「王爷,公主昏过去了。」军医弯身在他的身旁进言,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小 心地将他给拉开。 「王爷,你最好是还是听一下。」在佐将军的催促下,冷天色只好跟著帮腔。 「说。」铁勒站起身走至一旁,两手擦著腰努力地换气调匀气息。 「孟戈带了一支潜藏在国境的伏兵埋伏在我军後头,可能是打算在截断我军 粮草的供输後,再与前方直朝我军而来的孟图夹杀我军中军!」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带两连快刀营的人马去断了後头的敌军,记住,在 所不惜!」不管花多大代价,铁骑大军绝不能少了撑持整支大军的粮草。 佐将军思索著他所说的「在所不惜」这四宇後,有些疑惑地抬首。 「将敌军全都……剿灭吗?」之前他不是为保留大军军力,不要他们拚尽全 力的向北武国动手? 他决绝地吐出一句:「一个也别留。」 「前头的孟图呢?」总下能只顾後下顾前吧? 「由我自己来。」从一开始,孟图就是他相中的猎物,要擒孟图,他可不愿 别人插手。 「遵命。」得令後的佐将军如获特赦,推开身旁的冷天色急忙地跑出去。 铁勒抹抹脸,觉得体内的每一处都在鼓噪著,让不断压抑的他无一处不难受, 他知道,再不离开这里,他就快不能呼吸了。 「天色,你留下来巩固大营,後头的敌军一解决後,就命後备兵团护粮来此。」 仔细地考虑了战况後,他决定按照他事先想好的计画行事,战事至此,他断不能 因个人私欲而放弃全军。 冷天色紧锁著眉心,「你要在这时离开十公主?」他放得下?最担心的人不 就是他吗? 「看好她。」他慎重地叮嘱,再多看了恋姬一眼後,逼自己收回恋恋的眼神 转过身。 「王爷……」 他嘶哑地低喃,「我……不能留下来。」再多留一刻,再多心碎一分,他会 发狂的。 冷天色顿了半晌,而後知解地朝他颔首。 「我明白了。」让他出去也好,或许能让他发泄一下。 候在帐外的离萧,在铁勒率众将军出帐时大惊失色,也大抵知道了他想做什 么,但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弃恋姬不顾。 他边问边追在铁勒的身旁:「王爷,你不陪在公主身边?」 「恋姬若是有半分差池……」铁勒霎然止住脚步,侧首以肃杀的眼眸刺向他, 「卧桑就别怪我反目相向!」 他眼中的恨意,令离萧不禁大大地打了个寒颤。 遍身不能动弹的他,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著铁勒大步地走向外头,与那些 已在佐将军号令下召齐的属下会合後,立即翻身上马,在卷起的雪花,以及身後 重兵的交错掩映下失去了踪影。 风雪依旧无情地吹袭而来,马不停蹄地赶赴战场的铁勒咬牙力抗严寒,带军 来到被火光染映得有如白昼的前线战场後,他举高一手,召来随同的将军们传达 战略。 短暂地让大军稍事喘息後,铁勒用力一夹马腹,率先拔剑为受陷於天险与地 势而陷入苦战的铁骑中军突围,跟在他身後的援军,也一拥上前冲向火光处处的 战场。 震天呼啸的杀敌声,像首凄厉的哀歌,在黑夜的雪地里回荡了一遍又一遍, 转眼间,厮杀已展开,火光将每个人照得满面通红,冥冥夜色被逐至不知处,手 起剑落间,人人是为求生求胜,没有人忆得起黑夜外的昨日,也没有人想起未知 的将来,当下,只在剑中。 浴血奋战的铁勒一剑重重地劈下,数滴温热的血液,飞溅上他被霜雪凝冻的 面庞,当围绕在他四周的敌兵已尽殁时,正欲另寻他敌的他,匆地转首看向远处 黑暗的南方,在尖锐刺耳的金戎声中,隐隐约约地,他仿佛再次听见了,恋姬所 吹奏的悠扬笛音。 ------------ 转自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