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与挑战· 悲怜我的女儿 龙应台教授安好: 常拜读大作,对你大爱的胸怀、明察秋毫、敢说敢骂的作风,令我十二万分的 敬佩。 本想将吾女不幸的遭遇诉之于社会,盼能引起爱心人士的回响,但因才疏学浅, 不能深切地表达内心的感受,正在苦恼之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龙教授”。在此 诚心地请你帮忙,将家女这个真实的故事,经你的文学涵养诉诸于世,以慰吾女在 天之灵,更盼能因而引起社会人士对我们妇女同胞的保护,使之不再受歹徒、色狼 的迫害,不要再让天下的父母痛苦啊!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晚上我那读夜校的女儿,散发泪眼、满身伤痕地跑回家, 看见我就抱头大哭,哭声是那么的哀痛,我的心简直就快被她哭碎了。她带哭地向 我诉说经过,但报警为时已晚,那色狼早就逃之夭夭了,做母亲的我只能尽量安慰 她,让她宽心不再伤心。 但从此女儿不再快乐,常自己反锁屋内,低声哭泣,看在家人的眼里,疼惜得 不知如何是好,内心更是焦虑。女儿原本就内向、文静、又乖、又孝顺,家人用尽 办法让她对这事淡忘,但这伤痕,对她是那么深,那么怨啊!她还是不能淡忘、更 不甘心。 在去的前一天,她对家人特别的关切,把我抱得很紧,脸上带着苦笑与委屈。 没想到,隔日她就悄悄地离开我们,离开这个令她又爱、又恨的人间,我们也痛失 爱女,幸福的家也笼罩着阴影。 龙教授,你知道吗?我女儿才十八岁啊,现在已经十九岁,离开我已整整一年 了,但那歹徒却是逍遥法外,不知有多少女人还要受害啊!悲剧还是不断重演着, 每日报纸都刊着无辜少女又被强奸轮暴的消息,有的年纪是那么的小,十二三岁, 看了我心里沉痛,悲那少女,悲她的母亲、疼爱她的家人们,不知他们将如何伤心。 我们是个法治的社会,为什么没有办法彻底消灭这种事,试问:谁无母亲、妻 子、女儿、朋友、亲友?我常想,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就连太空梭等高科技也是人 想出来的,难道我们不能想出解决这个社会大问题的办法吗? 我已是不久人世的老人了,但在生命的尽头,还是要尽一份人的热血与同情, 为我们妇女同胞倾吐一片心声,也为我女儿的死讨回公道。我知道滴水成河的道理, 更相信团结的力量。全体同胞们,请为我们切身的问题献上一份力量,共同来阻止 不幸再度发生。 为了不让家人再忆起这悲伤往事,请原谅没报上姓名与住址,龙教授,实在很 冒昧,我知道你热血奔腾,爱心洋溢,但是如果你很忙,请不要为难。无论如何, 请容我诚心的感谢。 祝平安快乐 一位伤心的母亲上 啊,女儿! 李女士,你的信使我流泪。 不,我并没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喜欢在洗碗时放声唱歌,喜欢在星期天陪 妈妈上菜市场挑东拣西,讲话的时候眼睛都在笑”。但是我有一个两个月大的婴儿, 她也有一对爱笑的眼睛,充满好奇地看这个世界。我爱她每一寸粉嫩的肌肤,迷恋 她每一个不经心的动作。所以我能够体会,当这样一团粉嫩爱抚了十八年突然失去 的时候,那份如刀割的伤痛。 更何况你的婉如受到那样深的残害,只是帮妈妈去买瓶酱油,只是抄条小路, 免得赶不上晚餐。回家的时候,却一身都是青肿。带到医院去,护士当着其他病人 的面说:“怎么这么不小心,进去把裤子脱掉!” 到警察局去报案,写笔录的警察问:“你认不认识他?有没有跟他搭讪?有没 有跟他笑?你为什么穿短裤出去呢?” 我也读了婉如留给你的信,其中没有一个字指责污辱她的暴徒,却充满了自责: “妈妈,我觉得很脏,很羞耻。警察说得对,我不该穿短裤出去。即使是夏天 也不应该,我自我的。可是妈妈,我只是出去买瓶酱油,去去就回来…… “同学都不敢跟我说话,不敢正眼看我。每堂课我都是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 面。文雄也不来我我了,现在的我也配不上他……我听见班上的风英小声说:要是 我,我就去死——— “妈妈,没有用了。我只觉得自己很肮脏、下贱、耻辱,不能面对这个世界。 女孩子失去了最宝贵的贞操,也没有什么幸福可言了。我的身体脏,我的灵魂也脏。 啊,妈妈,我曾经做梦……” 李女士,你说你痛恨那个暴徒,也痛恨警察找不到暴徒,他很可能正在摧毁另 一个娇嫩可爱的女儿,使另一个母亲伤心痛苦。你说你沸腾的心想控诉,可是不知 道控诉谁:谁杀了我的女儿? 杀了你女儿的,并不是那个丑恶的暴徒,虽然他污辱了婉如。是婉如用自己的 手,拿起刀片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促使她做这个决定的,是她的观念,而她的观念 来自这个社会;杀了你女儿的,是我们这个社会。 婉如为什么觉得羞耻?如果有不良少年无缘无故刺了她一刀,她会不会责备自 己“下贱”?当然不会,那个不良少年才是可耻的人。可是,强暴也是罪行,为什 么婉如这个受害人反而倒过来指责自己?为什么护士骂“不小心”,为什么警察说 她不该穿短裤,为什么同学不敢正眼看她? 这个社会喜欢用“纯洁”来形容女孩子,失去贞操的女孩当然就不“纯洁”了。 不纯洁,就是肮脏。 女性的品德以贞操做为衡量标准, 贞操, 就是一个女人的价值,所以我们有 “遮羞费”;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发生了性关系,失去贞操,这就是她的“羞耻”; 男人给她一笔钱,就可以把她的“羞耻”遮掉。从前的社会为寡妇立贞节牌坊,就 在赞扬一个女子在丈夫死后不再有性的行为。现在的社会强调女孩子“纯洁”的重 要、强调贞操的圣洁——婉如,当然觉得自己可耻。 这个社会对男性的纵容、对女性的轻视也逼使婉如走上绝路。暴徒拖着婉如的 头发,殴打她、凌辱她、伤害她,这个社会却对她说:男人具有性的攻击欲望是天 意,本来就有的;你做为女人的只能小心躲避,若不小心,活该!说不定,还是你 穿了短裤去引诱他呢! 婉如怎么能不自责? 贞操,也是个“货品”,是嫁妆的一部分。结婚的时候,男人要点算女方送来 了几床被子、几个冰箱电视机,还要确定女方没有遗漏贞操那一项。婉如失去了那 一项,文雄不再来找她,理所当然。一个女人的才智、能力,都没有贞操来得重要。 婉如再善良、再甜美可爱,知道她被“用”过了的男人,大概就不会亲近她。所以 婉如觉得——一还有什么人生幸福的可能? 李女士,就你的悲痛而言,我的分析的语调显得实在冷酷。但是你的信中流露 出你较广大的关怀;你说:我要怎么样才能使别的母亲不失去她们十八岁的女儿? 要保住其他的女儿,我们就要真正知道婉如因何而死。 如果我们的社会让婉如知道,暴行就是暴行,她是个受害者,值得我们同情与 保护,她就不会那么自责。如果这个社会教育她:女人的贞操和她做人的价值毫无 关系,失去贞操并不代表失去人格尊严,婉如就不会有那样痛苦的羞耻感。如果我 们的社会曾经鼓励她:所谓贞操只是那么可有可无的一层薄膜,女人的世界宽广无 限,没有那层莫名其妙的薄膜,她还是可以追求事业,追求幸福,婉如就不至于那 样自弃,也不会拿出那支刀片来割自己的手腕。 很不幸,婉如活在一个貌似开放,而其实顽固的社会—里。有形的贞节牌坊已 被拆掉,男人女人都满足地说:“啊,台湾没有妇女问题,男女平等得很。”但是 无形的贞节牌坊深深地建筑在每个角落;男人对女人说,女人也对女人说:贞操是 “宝贵”的,这种观念,说穿了,不过是把女人当作盛着“贞操”的容器。“贞操” 漏出来,表示瓶子破了,就可以丢到垃圾堆去。 婉如也以为自己已是个有裂缝的破瓶子,所以她把自己丢到垃圾堆里去掩埋。 李女士,可敬的妈妈,警察即使抓到了那个暴徒,也只拯救了少数几个可能受 害的女孩。但是我们这个社会的贞节牌坊观念一日不改,我们就有千千百百个女儿 可能拿起刀片,在莫名其妙的“羞耻”中毁了美丽的生命,碎了白发母亲的心。 婉如有爱笑的眼睛,喜欢在洗碗时大声唱歌,喜欢陪妈妈上菜市场;我的小婴 儿有粉嫩嫩的脸颊,清澈如水的眼睛,她也要长大。婉如不该是一个摔破了的瓶子, 我的小婴儿,不该是一个可能摔破的瓶子。让我们拯救自己的女儿吧! ·回应与挑战· 支持严惩强暴犯! 胡女士: 拜读了您的大作《啊,女儿!》我的情绪一直很激动,久久不能平息,甚至当 我躺在床上时,仍一直想着,竟无法睡着。 我同情那可伶的婉如,更为她不平,虽然她有个好母亲,但她却有一群很糟的 同学,怎么能这样对她呢!太过分了,如果不是她同学说的话被她无意中听到,她 或许不会死, 我也是学生,我了解同学的话能对自己产生多大的影响,如果她的同学能安慰 她、鼓励她,那……反正说什么都没用了,她已经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上帝在造人时就有了不公平的存在,为什么男生没有处男膜,而女生就有处女 膜呢?男人无论有没有性行为,我们都无从判断,但女生若处女膜破了,别人就知 道她不“纯洁”了,不管那是为了什么原因,她们就被否定了。 如果说她是那种随随便便、人尽可夫的女人,别人怎么批评她,我没话说,但 若她是被别人强暴的受害者,别人凭什么指责她?难道有人喜欢被强暴吗?难道她 们愿意这样吗? 自我懂事以来,被强暴的人似乎都没有好结果,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她们有 错吗?就如您所说的,我们社会的观念有问题。 强暴别人的人,被关几年后就出狱了,但被强暴的人却要终身承受,这公平吗? 胡女士,请您告诉我,我们的法律是不是太轻了?我们是不是该集体签名要求加重 他们的刑罚呢? 谨祝身体健康 一个愤怒的读者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