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可以说不”到何时 九十年代东欧剧变之后,远在南方的古巴突然多了一倍的观光客。观光客涌进 古巴,不只因为这个热带岛屿有美丽的椰树海滩,更因为古巴已是西方世界的异物, 是个活的冷战博物馆,也因为古巴经济长期停滞,是个活的物质文明博物馆;街上 跑的、家里用的、田里耕的、厂里动的种种工具器物,在欧洲只有古董博物馆中当 静物陈列,在古巴却是日常用品。 农人推着老黄牛在酷日下犁田。妇人拿着50年前的熨斗烫衣服。男人开着1951 年的庞大福特汽车。印刷厂的印模是1900年的机器。所有的器具当然都已经过千修 百补。1991年之后,解体了的苏联终止了古巴最仰赖的经贸关系,古巴进入“非常 时期”,物资全面冻结。 耕耘机坏的,没有零件可修理;好的,没有汽油可发动,所以黄牛开始耕田。 卡车,不是坏了就是用不起汽油,无法运货。于是黄牛种出的豆子和青菜亦无法运 到城市出售。古巴赖以维生的蔗田、烟草、镍矿,产量减少了一半以上。 粮食也限量配给。 每人每月3公斤白米,一天一个比孩子拳头还小的面包。饥 饿,使得成千上万的人在1994年的夏天投向大侮,带着自制的木盘木盆,想横渡佛 罗里达海峡奔向美国。不计其数的人死于海葬。 饥饿之外,人民还有政治的恐惧。有名气的异议分子被流放国外,没名气的异 议分子就离奇失踪。 不论是真是假,古巴人相信“每5个古巴人中就有一个秘密警 察”。 但是,为什么卡斯特罗不垮台?从1990年起,所有的旁观者都在问这个问题。 波兰、匈牙利、捷克,甚至最落后的罗马尼亚,都因为经济破产和政治压迫而遭到 人民的反抗。古巴人有长期的反抗历史——反抗西班牙、反抗英国、反抗美国的各 时期的殖民者,为什么没有10万古巴人走上街头向卡斯特罗伸出呼喊的拳头?墙壁 上写了38年的口号“不选择社会主义就是选择灭亡”被人涂掉了段首的“不”宇, 但是为什么卡斯特罗仍旧能安然地在今年1月1日庆祝他“38年革命胜利”? 历史可能是一个最重要的因素。东欧的共产党是苏联强加于各国的具有傀儡性 质的政权,代表苏联的殖民势力。而古巴的共产党却是发自社会内部的真正革命政 党,它驱逐了美利坚帝国,代表的是一种反抗殖民的草根力量,有真正的群众基础。 台湾人可以容易地了解古巴历史, 因为古巴也是一个400多年来不断由异族统 治的岛屿。在当年台湾汉人逐步将原住民驱入山区使之成为山地人之前,西班牙人 已经来到古巴屠杀了原住古巴的印第安人使之灭种。这些西班牙人的后裔变成了古 巴人,开始在岛上种植甘蔗、烟叶、咖啡,以古巴为家。以台湾为家的汉人受过葡 萄牙人、明郑、清朝的统治,其中三年一大反,五年一小反,镇压不断。古巴人则 不断地抵御西班牙的控制。英国人也来占领过一年。1868年爆发了古巴第一次独立 战争,与母国西班牙打了10年的仗,没什么结果。独立领袖流亡海外,到1895年掀 起第二次独立战争。 在惨烈的激战中,死伤无数,最后赢得战争的,不是西班牙也不是古巴,竟是 渔翁美国。1898年之后,美国势力笼罩古巴达60年。台湾人和清朝统治抗争不断, 在1895年落入日本的手中。马关条约的签订没有台湾人在场,1896年将古巴让给美 国的巴黎条约的签订中,当然也没有古巴人在场。 为了争取独立而打了几十年仗的古巴人,连抗议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变成了 美国的殖民地。西班牙人走了,美国人来了,带来了一部古巴宪法,完全和美国的 一样,但是多了条件书:当美国认为需要的时候,它有权力武力干涉。而在美国人 眼中,这“需要”的时候相当多。在1933年,40%的糖业,90%的镍矿,全在美国 商人手中。令人想起日本株式会社在同时期如何垄断台湾的糖业,正是杨达的“送 报夫”时代。 美国在古巴设立了傀儡政府,典型的拉美模式。上台的总统只要听话,如何贪 污腐败, 如何血腥独裁, 都可以接受。总统一个接一个地换,一个比一个腐败。 1952年,当26岁的卡斯特罗揭竿起义时,他有太深太多的民怨做他的政治资本:他 既反独裁反贪污反无能,又反殖民反帝国反压迫。他不仅是正义和真理的化身,更 代表了古巴的民族尊严。 哈瓦那作协副主席艾拉斯是个受青年作家尊重的开明分子,他略带感伤地说, “我和卡斯特罗在1959年并肩打过仗。他的理想和奋斗曾经是我们一整代人的理想 和奋斗。我们对他是深有感情的,他代表着我们曾经献身投入的一切。” 卡斯特罗的共产主义和民族主义又有聪明的揉合。 在历经400多年的殖民和半 殖民统治之后(我们却不该忘了:古巴白人自己又是古巴黑人和华人的殖民者), 古巴人有了一个自己的总统,他能对苏联说不,更能对美国说不。一个极权政府若 让人民相信它同时是民族主义者时,政权就容易巩固。 卡斯特罗不愚笨。在1997年的哈瓦那,房屋残破不堪,马路坑坑洞洞;人们花 五六个小时等候公车上下班;垃圾堆散发出恶臭,垃圾车没有汽油,不能来按时清 理;教授每月工资只能买16瓶牛奶。在这样困窘无望的时候,大街小巷看不见鸡蛋 青菜,只看见无数个革命博物馆,无数个革命先烈的石膏像,无数本革命书籍、无 数革命像与画册、革命纪念章、纪念碑、纪念公园、纪念建筑、纪念标语海报…… 观光客来到哈瓦那,发觉这个城市什么都没有,除了革命。但是革命能吃吗? 卡斯特罗当然知道革命不能吃,但是为了不让饿肚子的人上街闹事,他必须随时随 地提醒古巴人欠着他的革命债。 古巴不同于东欧,还有一个原因:东欧有西欧的榜样,而古巴只有拉丁美洲。 西欧的民主和富庶一直是东欧现实的“另一个可能” (alternative) 。 古巴的 “另一个可能”却是拉丁美洲几十个贫富严重不均,政治斗争血腥的所谓“民主” 国家。智利可以做样板吗?那儿每年有成千上万的人“失踪”。萨尔瓦多可以做模 范吗?那儿每年有成千上万的人被谋害。拉美甚至还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像古巴 一样提供全民保健。 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古巴的婴儿死亡率降到1.5%,可以与先 进国家相比。拉美的“民主”对古巴人所呈现的是一个比古巴更糟的可能。1952年 出生的古巴小说家Pene Vazaquez Diaz说: “我们想效法的是西班牙式的民主演变:照顾社会的市场经济、多党 政治、充分人权。但是啊,西班牙模式成功因为那是西班牙,不是危地马 拉、尼加拉瓜、智利、巴拿马或是古巴。如果西班牙的冈萨雷斯是在萨尔 瓦多搞运动的话,他的下场一定是在万人坟里一枪毙死;死在他身边肯定 是他的同志,生殖器被切下来塞进嘴里!波兰的瓦文萨到了危地马拉会怎 么样?工会主席吗?不,秃鹫的肉粮!” 恐惧拉丁美洲的“民主”梦魇,恐惧流亡海外古巴法西斯派的反攻复辟,恐惧 超强美国的殖民势力,使得古巴的反对者犹豫不已;他们知道卡斯特罗的政权毫无 希望,但是卡斯特罗之外的选择,只可能更坏,更惨。 卡斯特罗也不断地告诉人民古巴小岛外到处都是敌人:拉美的血腥独裁、流亡 的法西斯、随时要吞噬古巴的美国。美国在1996年加倍严酷的禁运更强化了卡斯特 罗的修辞。于是,古巴人就生活在双重恐吓中: 美国人说,如果不除去卡斯特罗,古巴人的生活将更困难。卡斯特罗说,如果 不与我合作,美国人马上要来奴役你。 最糟的是,两个恐吓都是真的,两个后果都是可怕的。 强人政权,他只要能成功地让人民相信海峡对岸的大国比他自己更可怕,就可 以安稳地掌权,一切人民的权利都可以因为那个敌人而合理地压缩。这是典型的以 恐吓威胁治国。但是当古巴人真正有一天连一块面包都没有的时候,恐吓威胁大概 也没用了吧?! 1997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