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小人物命运的悲喜剧:《陈奂生上城》 高晓声是专注于当代农民生活的一个作家。他在1979年发表了中篇小说《李顺 大造屋》后,又以陈奂生为主人公连续写了《漏斗户主》、《陈奂生上城》2 、 《陈奂生转业》、《陈奂生包产》和《陈奂生出国》五篇小说,人称“陈奂生系列”, 后被结集出版为《陈奂生上城出国记》。作者的用意是在历史发展的纵向上,对中 国农民的命运历程作系统剖析。 作者积二十多年的农村生活经验和观察,对中国农民的性格有着深刻而清醒的 认识:,“他们善良而正直,无锋无芒,无所专长,平平淡淡,默默无闻,似乎无 有足以称道者。他们是一些善于动手而不善于动口的人,勇于劳动而不善思索的人; 他们老实得受了损失不知道查究,单纯得受到了欺骗会无所察觉;他们甘于付出高 额的代价换取极低的生活条件,能够忍受超人的苦难,去争得少有的欢乐;他们很 少幻想,他们最善务实。他们活着,始终抱着两个信念:一是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条 件下,相信能依靠自己的劳动活下去;二是坚信共产党能够使他们的生活逐渐好起 来。……但是,他们的弱点确实是很可怕的,他们的弱点不改变,中国还会出皇帝 的。”(《且说陈奂生》)这种认识,体现了他描写中国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现状, 刻画农民性格时所特有的眼光,而刻画富于典型意义的中国农民形象,正是高晓声 的一个重要特点。
要说明陈奂生的性格,最好是把“陈奂生系列”作为一个整体。陈奂生是一个 勤劳、憨实、质朴的农民,在《漏斗户主》中,他长期被饥饿所纠缠着,并不懒惰 却无法摆脱困境,对现实失望却又并不放弃努力,到了《陈奂生上城》中,陈奂生 这个形象获得了特殊的艺术生命。 《陈奂生上城》发表于1980年,是这一“系列”中最为精彩的一篇。这里的陈 奂生已不再为饥饿所累了,小说通过主人公上城卖油绳、买帽子、住招待所的经历, 及其微妙的心理变化,写出了背负历史重荷的农民,在跨入新时期变革门槛时的精 神状态。尤其精彩的是在招待所的一幕,他在病中被路过的县委书记送来,第二天 结帐时听了大吃一惊。 对刚刚摆脱饥饿的他来说,五元钱并不是一个小数目。作 者对陈奂生付出房钱前后的心理变化作了细致的开掘。 在付出五元钱之前,陈奂生是那么自卑、纯朴,他发现自己住在那么好的房间 里,感到了父母官的关怀,心里暖洋洋的,眼泪热辣辣的,盖着里外三层新的绸被 子,不自觉地缩成一团,怕自己的脚弄脏了被子,下了床把鞋子拎在手里怕把地板 弄脏,连沙发椅子也不敢坐,惟恐瘪下去起不来。而在付出五元钱之后,他心中完 全相反的一些因素,一种破坏欲,一种损人不利己的心理便发作起来,他用脚踏沙 发,不脱鞋就钻进被窝,并算计着要睡足时间。但作者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对人 物心理作进一步的挖掘,写尽了这个农民的各个心理侧面。 陈奂生的心理又从破坏欲的发泄转变成自我安慰:既然一夜就住了五元钱,那 么索性就去买个新帽子戴戴,在五元钱的刺激下,他长期养成的俭节被轻易放弃了。 但当他想到,如此那五元的住宿费还是无法向老婆交帐时,便只好用“精神胜利法” 来达到心理上的平衡和满足,认为由县书记送去花五元钱住一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 荣耀,于是他“仅仅用五元钱就买到了精神上的满足”。 在通常只有一个层次的 激发点上,作者发掘出了好几倍的心理内涵,充分的喜剧风格使陈奂生的形象达到 了作者从未达到的高度。每一个层次的挖掘,都体现了规定人物,规定情景中的规 定心理,都体现了现实主义典型塑造的独特性,但同时都是以其独特性展示了七八 十年代之交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农民所共有的心理倾向,即作为小农生产者性格心理 的两个侧面的并存交错:善良与软弱、纯朴与无知、憨直与愚昧、诚实与轻信、追 求生活的韧性和容易满足的浅薄、讲究实际和狭隘自私等等。 陈奂生的精神,典型的表现了中国广大的农民阶层身上存在的复杂的精神现象。 他的形象是一幅处于软弱地位的没有自主权的小生产者的画像,包容着丰富的内容, 具有现实感和历史感,是历史传统和现实变革相交融的社会现象的文学典型。作者 陈奂生既抱有同情,又对他的精神重荷予以善意的嘲讽,发出沉重的慨叹,这种对 农民性格心理的辨证态度,颇具鲁迅对中国“国民性”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的精神传统。 《陈奂生上城》体现了典型的高晓声式的叙事风格。他惯于运用第三人称的叙 述方式,以叙述为主,尤其擅长概括性叙述,很少采用直接呈现的方式,让人物直 接说话和行动,作品的语言基本上都出自叙述人之口。其语言简练明快,幽默犀利, 意蕴含蓄,富有情绪感和节奏感。所以,他虽然采用传统的讲故事的语气,但又不 是讲故事,既不围绕一个具体的事件结构故事,也不组织矛盾冲突步步发展的戏剧 情节,而是将人物几十年的普通生活压缩进某一个生活焦点上反映出来,通过人物 心理深入开掘,揭示人物性格和作品的题蕴,这又很有点现代小说的味道,在这个 意义上,他的小说叙述方式是传统与现代的结合。 宇慧文学视界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