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山火没有在人们预料的时间里到来。 而且,那疯狂的势头也减弱了不少。不要说白天,就是晚上,也几乎感不到远 处火焰的热力与光芒了。 大火扰乱了春天的气流,使山野里刮起了风。风从高处,从机村所处的峡谷深 处,从那些参差的雪峰上吹下来。挡在火前进的方向上。使火不断回溯,不断回头 去清扫那些疯狂推进时烧得不够彻底的地方。这有点像正在进行的政治运动,开初 轰轰烈烈的场面慢慢平静下来,但这并不意味着运动过去了,而是转入了深处,在 看不见的地方继续进行更有效的杀伤。大火快速推进的时候,差不多是脚不点地的, 只是从原始森林的顶端,从森林枝叶繁盛的上部越过。大火还想继续那样的速度, 但曾经帮助其推进的风现在却横身挡在了前面。风逼着大火返身而回,回到那些烧 过的森林,向下部发起进攻。下部是粗大的树干,再下面,是深厚的干燥了一冬的 苔藓,当火从树干上深入地下,在那些厚重的苔藓与腐殖层中烧向盘绕虬曲的树根 之网时,这片森林就算是真正地毁灭了。 如果不是人们老是开会的话,这风的确为保住机村的森林赢得了时间。 机村守旧一些的人们会叹息一声说,金野鸭已经飞走了。却没有人问一问,野 鸭怎么可以从一片冰冻的湖上飞出来。追逐新潮的年轻人们却为前所未见的场景而 激动着。 老派的人,如还俗喇嘛江村贡布之类叹息说,看吧,人一分出类别来,世上就 没有安稳的日子了。他的这种说法有一个远古传说的来源。这个传说,其实是大渡 河上游峡谷地区的部族历史。流过机村的河流,正是大渡河上游重要的支流之一。 所以,这个传说,也是机村人的历史。这个传说,一开始就用了一种叹息而又忧郁 的调子。说,那时,家养的马,与野马刚刚区别开来,然后,因为驯服野马与调教 家养马的技艺,人也有了智性与力量的区别。这是人除了男人与女人这个天造的分 别外,自己造出的第一种分别。自从有了这种分别,人世便失去了混沌的和谐,走 向了各种纷纭的争议及因此而起的仇恨与不安。 按那个传说的观点看来,所谓人类的历史,就是产生出对人实行不同分别的历 史。过去,是聪明或者愚蠢,漂亮或者丑陋,贫穷还是富有,高贵还是低贱,后来, 是信教或者不信教,再后来,是信这个教还是那个教,到如今,是进步还是落后。 而叹息的人们总是被新的分类分到下面,分到反面的那一堆人。 分到正面的人,年轻,有朝气,有野心,只为新鲜的东西激动,而不为命定要 消逝的东西悲伤。 风压住火的时候,那些叹息的人仍然在叹息,说,天老爷都来帮忙了,还不赶 紧上山,把宽宽的防火道打出来。 其实,那条防火道下半部已经打出来了。 卡车运来了一辆辆比卡车更沉重的推土机。机村的山坡,下半部较为平缓。这 些推土机扬着巨大的铁铲,吼叫着,喷吐着黑烟,铁铲所过之处,草地被翻出了深 厚的黑土,灌木林被夷为平地。一棵棵被伐倒的大树,也被巨大的铁铲推下山涧。 山坡的上部,森林最为茂密的地方,有着巨大力量的机器却上不去了。在机村年轻 人眼里.这些机器便是新时代的象征。是这些机器使他们在始终压迫着他们的老辈 人面前挺起了胸膛。索波把这些年轻人分成小组,带着打防火道的队伍上山。这些 队伍伐树不用斧子。他们用机器驱动的锯子,一棵棵大树,被锯倒时,都做出非常 不情愿的姿态,吱吱嘎嘎地呻吟着,还在天空下旋动着树冠,好像这样就可以延迟 一点躺倒在地的时间。但是,最终还不是轰然一声,枝叶与尘埃飞溅,倒在了地上。 然后,锯子斧子齐上,被肢解,被堆放在一起放火烧掉。 要是就这样一口气干下去的话,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人不会这样。 连老天爷都来帮忙的时候,人却来自己为难自己了。 上山开工就因为开誓师大会迟了半天。 每一个人也都显出很焦急,很为祖国宝贵的森林资源忧心忡忡的样子,但没有 人说我们不是来开会的,我们要拼命护住这片森林。 还是每天都要停下工来开会。 而且,那会开得比砍防火道更加郑重其事。要在没有台子的地方搭个台子,台 子要有漂亮的顶篷,顶篷下要挂上巨大的领袖画像,台子两边还要插上成列的红旗。 有风时,红旗噼噼啪啪展开,没有风的时候,红布就软软地贴着旗杆垂下来,像是 两列小心静立的侍者。开会前要唱歌,唱完歌坐好了,要拿出小红书来诵读毛主席 语录。然后,领导才开始讲话。领导讲话和平常人讲话不同,字与字之间有很大的 间隙。这个间隙中,喇叭里会传出风吹动麦克风时的嗡嗡回响。而句与句之间的停 顿就更长了,可以听到讲话声碰到对面山壁后激起的回声。其间还不断有人站起来, 领头三呼万岁,四呼打倒。 群众也跟着山呼万岁与打倒。机村的人围在会场四周。 索波手下一帮青年民兵,却编入了工人的队伍。会场上呼口号的时候,本来只 有领口号的那个人会站起身来,群众只是坐着应和而已。但机村这帮年轻人:柯基 家的阿嘎、汪钦兄弟、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当然还有胖姑娘央金,却 都站起身来,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喊完坐下前,还都得意地扫视一下场外围观的同 村的乡亲。这样的时候,围观与参与其事j 的确是非常非常重大的分别。 开会,开会。 先是前面说到的誓师大会。接下来,还有总结会,反革命分子批斗会,学习会。 所有会都大同小异。都是喊口号,唱歌,集体诵读语录,都有人在台上,领导是讲 话,反革命分子是交待。 防火道越往上,队伍花在上山路上的时间就越多。 索波觉得上了山就不下去,不是可以多于活吗? 他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结果, 工人老大哥们都睁大了眼睛瞪着他:“这么冷的天,连床都没有,住在山上? 你疯 了。” 索波露出殷勤的微笑,急切而耐心地用不利索的汉语解释:“有山洞,烧大堆 火,叫山下送吃的来。” “这样就可以了? ” 他拼命点头:“是的,是的,我们打猎的时候,就是这样。” 听完这句话,领队的躲到一边去了。一个同样年轻的工人放下手里的锯子,脱 掉手套,走过来,说:“你可以,我们就可以吗? ” 这种口气里也显示了人的分别。那是工人与农民的分别。更是文明与野蛮的分 别。 他其实是机村最早意识到这种分别,并且对这种分别十分敏感的年轻人。他也 明白,这种分别不会取消,一个人可以做的,就是通过努力,把自己变到分别的那 一边去。 尽管他心里明了这一切,但对方的这种表现仍然让他十分难过。 还是一个好心人安慰了他:“年轻人,林子烧了还可以再长,再说,这林子又 不是你们家的。” 索波想,机村就是靠这片林子的佑护安静地存在着。但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 么想,因为,机村人世世代代都是这么想的。但不这么想,他的脑子里又能想起些 什么呢? “你是想,这林子是你们村的,是吧。不对,只不过你们村恰好在这片林 子里。这些林子都是国家的。”索波何尝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林业派出所的老魏 一天到晚都在人们耳边来叨咕这句话。机村人说,这些林子是我们祖祖辈辈看护存 留下来的。但老魏严肃地说不对,林子是国家的,不止是林子,天上地下所有的一 切,只要国家一来,就都是国家的财产。老魏说,以前你们觉得这些林子是你们的。 是因为国家没有来。现在,国家一来,一切都是国家的了。况且,老魏已经被打倒 了。 索波眼前的这个人,也是一个被打倒的工程师。平常他都沉默不言,眼神空茫 悲伤,这时却激动起来,“再说,这个国家都要毁掉了,你真以为还有人会在乎这 片林子吗? ”这时,他模糊的眼镜片后双眼射出了灼人的光芒。这个来安慰别人的 人,自己倒激动得不行了。 索波说:“你,你,不准你说反革命话。” 那人眼镜片后的光芒更加灼人,他逼过来,说:“你看看,大家是开会认真, 还是干活认真? ” 索波不得不承认大家还是开会更加认真。 “想想你自己,是干活认真还是开会认真? ” 索波想了想,的确,自己也是开会时更加认真投入。 想到这里,他对自己有点害怕了。要是那人再追问下去,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样 的结果,但那人只是得意地一笑,到一边干活去了。这一天,索波干得特别卖力。 而他知道,这样干的目的,是因为那个人几个问题一问,他一向自认清晰的脑子, 有些糊涂了。 因为干得过分卖力,不多一会儿,他就大汗淋漓了。 这样干活是为了不想思考,但脑子其实是停不下来的。 他越是拼命干活,就越发看出大多数人干活都是懒洋洋的。索波是个容易对别 人不满意的人。眼下,他就对那些不拼命干活的人感到不满意了。但他们是工人, 是干部,都比他身份高贵。那些人不好好干活,不为就要烧过来的大火着急,也没 人注意到机村的民兵排长在拼命干活。索波渴了,感到嘴里又涩又苦。 他觉得自己该停下来了,但他已经做出了这样拼命的姿态,所以不知道怎样停 下来才算是合适。他希望胖姑娘央金会来心疼他一下。但这个平常总是围着他转, 像只花喜鹊一样叽叽喳喳的姑娘,却被那些穿蓝工装的年轻工人迷住了。这会儿, 她正把工人的安全帽戴在头上,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把她的同村乡亲,平常总让 她春心激荡的民兵排长忘记了。索波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她,但她现在的这副模样, 却让他嘴里苦涩的味道来到了心上。 太阳越来越高,慢慢爬到了天空的中央。自从大火燃起以后,炽烈明亮的太阳 带上了一种暗红的光芒。而且,那种暗红的中间,还有一片片闪烁不定,忽隐忽现 的黑色晕斑。 终于有人大喊一声:“送饭的来了! ” 大家便都扔下了手里的工具。刀、斧、鸭嘴撬、手锯、电锯立即躺满一地。索 波也长叹了一口气,和手里的斧子一起躺倒在地上,躺在一地刚从树上劈下的新鲜 木茬上。白花花的茬片散发着新鲜木头的香气,索波就躺在这些香气中间,嘴里又 苦又涩,呆看着太阳上面飘动着的黑色晕斑,耳朵边还响着央金跟别人调笑时银铃 般的笑声。央金人不漂亮,但身体长得火爆,声音也非常好听。 山下果然传来了尖厉的哨声。的确是送饭的队伍上来了。哨声是让上面停止工 作,以免倒下的树,滚下的木头,把人砸了。 所有人都有了真正的兴奋,都站起身来向着山下引颈长望。 送饭的任务都分派给了机村人,现在他们就背负着食物,由一个手里摇着绿色 三角旗,口里吹着尖厉哨子的穿蓝工装的人引领着上山来了。 蓝工装吹着哨子,摇晃着手里的小旗走在前面,机村人弓腰驼背,身背重负沉 默着跟在后面。有大胆的机村人问蓝工装,为什么他什么东西都不背。蓝工装得意 地一笑,说:“我的责任大,我是安全员。” 提意见的人是张洛桑:“那也可以多少背一点。” 其实,张洛桑也不是真对这个蓝工装有意见,在机村,他算是一个见多识广的 人物,所以,见到合适的机会,总要把这一点显示出来。 蓝工装不以为怪:“革命分工不同嘛。都是为了保护国家的森林财产。” 格桑旺堆碰碰张洛桑,意思是叫他闭嘴。他却更来劲了,瞪大了双眼,故意提 高嗓门:“我们这不是给他们的人送东西吗? ” 蓝工装站下了.严肃了表情说:“这位农民兄弟,这位少数民族兄弟就不对了, 如果硬要分一个彼此的话,我们不是来替你们保护森林的吗? 我们来替你们扑火, 该你们请客对不对? 可连吃带睡的东西都是我们自己带来的。就让你送送吃的,还 这么多屁话。” 这一大通道理绕下来,张洛桑就答不上话来了。一来,这林子一会儿是国家的, 一会又变成了机村的,权属有些问题。二来,张洛桑虽是机村汉语好的人,但水平 电没有高到可以顺溜地把这一大通复杂难绕的道理讲出来。张洛桑都做了哑巴,何 况其他人在汉话面前,本来就形同哑巴的人。于是,机村人复又陷入外界人常常感 到的那种沉默。 蓝工装说声:“走。” 大家又身背重负喘着气默默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哨声又响起来,刺耳,而且明亮,而且得意洋洋。 很快,就可以看到工地上那些停下活计,站在山坡顶上往下引颈张望的人了。 但蓝工装却坐在了草地上,说:“呀,太阳把这草地晒热了,屁股真舒服啊! 休息 一下。” 看见下面停下来,上面开始着急地呼喊,但蓝工装再次示意,大家都把背上的 东西靠着山坡,坐下来休息了。阳光落在深蓝色的冷杉林上,落在林间的草地上, 落在潺潺流淌的溪流上,安静,深长。阳光落在人们背负的食物上,热力使那些食 物散发出香气。烙饼的香气,馒头的香气,煮鸡蛋的香气。敏锐的鼻子还能嗅到其 中盐的味道,糖的味道和肉馅的味道。山下,正不断从山外拉来整卡车整卡车的食 物。机村靠着水泉的庄稼地边上,挖出的几十口土灶,从早到晚,火力旺盛,热气 蒸腾。 当上面不再呼喊的时候,蓝工装起身了,把一直挥动的绿旗别在腰上:“这下 他们真累了。干活没有累着,喊饭倒是喊累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