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们在木屋的台阶上站了片刻。屋子四周是深可过膝的积雪。父亲砍来两段带 叶的松枝,于是,我们一人一枝,挥舞着清除屋顶上的积雪。木屋依山而建,站在 房屋两旁的边坡上,很轻易地,我们就够到了那些压在房顶上的积雪。雪一堆堆滑 到地上。现出了厚厚的杉树皮苫成的屋顶。 一根火柴就将这座木头房子点燃了。 火光升腾而起,干燥的木头熊熊燃烧,“噼啪” 作响。火光灼痛了我的脸。火的热力使身边的积雪噬噬融化,但我还是感到背 上发冷,感到一股透心的冰凉。然后,房顶在火光中塌陷了。塌陷后的房顶更紧地 贴着花脸的肉身燃烧着,火苗在风中抽动着,欢快地嚯嚯有声。一股股青烟飘到天 上。好了,现在花脸的灵魂挣脱了肉身的束缚升去了天上。我抬眼仰望,四围的雪 峰晶莹剔透,寂静的蓝天无限深远。 山下的人们看到了火光,也上山来了。 寨子里当了民兵的年轻人,由工作组率领着首先赶到。穿军装的贤巴也跟大家 一起冲上山来。面对慢慢小下去的火和不再存在的木头房子和房子里的那个人,他 的表情坚定,他的悲伤表情里都有一些表演的成分。最后,全寨子的人差不多全部 赶到了,看着火慢慢熄灭,一种带着歉疚之感的悲伤笼罩着人群,我看见贤巴脸上 那点夸张的表情也完全消失了。 并且,在下山的路上,他和我并肩走在了一起。 我不想理会他,但他抽了抽鼻子,又抽了抽鼻子,说:“你也应该争取当解放 军。” 我说:“为什么? ” 他压低了声音说:“你也跟我一样,想永远离开这个该死的寨子。”他站住了, 双眼直盯着我,而我确实有种被他看穿了内心的感觉。问题是,这种该死的生活不 是想要摆脱就可以摆脱。就像不是想上天堂就能上到天堂一样。花脸是永远摆脱了。 贤巴也永远摆脱了。现在,送他上到天堂的崭新皮鞋那么用力,踩得积雪咕咕作响。 而我肯定离不开这个该死的寨子。 想到这里,我的眼里竟然不争气地涌起了泪光。 眼泪使贤巴表情复杂的面容模糊起来。 但是,我听见他有些骄傲,还有些厌恶的声音说:“真的,你就像个长不大的 孩子。” 然后,他便一路用新皮鞋踩着咕咕作响的积雪,赶到前面,加入到了喧闹的人 群中间。把我一个人落在了后面。我再回看身后,花脸的葬身之处,放牧的那些马, 从山上下来,喷着响鼻,围着那座曾经的木屋,而雪地上反射的阳光掩去了意犹未 尽的淡淡青烟。 只是那些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梦境里的群雕一般。 那天晚上,我真做了一个梦。梦见花脸牵着马,马背上是那副漂亮的鞍鞯,他 的身后,是一树开满白花的野樱桃。他对我说:“我要走了。” 他挥挥手里的马鞭,樱桃树上雪白的花瓣便纷纷扬扬,如漫天飞雪。他拂开飞 雪的帘子,再次走到我跟前:“我真的要到温泉去了。” 梦里的我绝望得有些心痛,我说:“你骗我,你去不了温泉,山那边没有温泉。” 他有些伤心,伤心的时候,他垂下了眼皮,这种垂眼的动作有点美丽女人悲哀 时的味道。有点佛眼不愿或不忍看见下界痛苦的那种味道。 花脸死后不久,一队汽车开到了村口,因为失去了远方而基本没有了用处的马 群被人赶下山来。一匹匹马给打上了结实的脚绊,赶上了汽车被木栅分成一个个小 格子的货厢,每_ 匹马被关进一个小格子,再用结实的绳子绑起来,这些在雪山脚 下自由游走的生灵立即便带着巨大的惊恐深深地萎靡了。汽车启动的时候,很多人 都哭了。从此,我们的生活中就再也不会有马匹的踪影了。 有个工作组的同志劝乡亲们不要伤心。他说,这些马是卖给解放军去当军马, 听着军号吃饭,听着口令出操,迎着枪炮声奔跑。但是工作组长说:“狗屁,现在 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了,这些马闲在这里没有用处,要知道还有好多地方是用人犁 地呢! ”于是,我们知道这些生灵是要去服犁地的劳役了。而在我们生活中,马只 是与骑手融为一体的生灵,是去到远方的忠实伴侣。犁地一类的劳役是由气力更大 的牛来担当的。 晓得了这些马的命运,更多的人哭了。然后,人们唱起了关于马的歌谣。我听 见表姐的声音高高地超拔于所有声音的上面。我的眼睛也湿了。在老人讲述故事里 讲到我们文明的起源时,总是这样开始,说:“那个蒙昧时代,马与野马,已然分 开。”那么,今天这个文明时代,马和骑手永远分开。 这些马匹换来了一辆有些凶恶的突突作响,大口大口喷吐着黑烟的手扶拖拉机。 只是它不像书上说的那样用来耕地,而是成了运输工具,第一次运输任务,就是送 走这一轮的工作组,再迎来另外一轮的工作组,工作组离开的时候,贤巴也跟着一 起离开了。那天,全寨子的人都站在路口,看着突突远去的拖拉机冒着黑烟爬上山 坡,然后便消失不见了。 时间在近乎停滞的生活中仍然在流逝,近乎窒息的生活中也暗藏着某些变化。 几年后,我上了中学,回乡,又拿到了新的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天,父亲对我说:“ 如果寨子里永远都是这种情形,你就永远不要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认真地为我的皮靴换一副皮底,父亲还让我上山,好好在 盐泉里泡泡我的一双臭脚。他脸上的皱纹难得地舒展开来,露出了沟壑最深处从未 见过阳光的地方,他说:“去吧,好好泡一泡,不要让你的双脚带着藏蛮子的臭气 满世界走动。”藏蛮子是外部世界的异族人对我们普遍的称呼。这是一种令我们气 恼却又无可奈何的称呼。现在,父亲带着一点幽默感,自己也用上了这种称呼。 我去了山上,在盐泉边泡了泡自己的双脚。把双脚放在像针一样扎人的冷水里, 再探入盐泉底部质地细腻的泥沼里,我的双脚有一种很舒服熨帖的感觉。 但我不大相信这种方法就能永远地去掉脚上的臭气,如果这种臭气真是我和我 的族人们与生俱来的话。想到这里,我便把双脚从泥沼里拔了出来,去看那座曾经 的木屋。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当年的屋基上长出了一簇叶子肥厚的大黄。大黄 是清热降火的药材。 我对着这簇可以入药的植物站立了很久。又在不知不觉间走到它们中间,然后, 一个东西猛一下,在被我看见前便意识到了。一颗人头。一个骷髅! 在一小块空地 上,那个骷髅白得刺眼。上下两排牙齿之间有一种惨烈的笑意,而曾是两眼所在的 地方,两个深深的空洞又显得那么茫然。 我感到自己的牙根上有凉气在游走,我倒吸着这咝咝的凉气,有些惊恐的声音 脱口而出:“花脸? ”没有回答。 当然没有回答。 然后我不由自主地跪下来,与这个骷髅面对着面。 牙关里的凉意,此时像众多小蛇在背上游走。但我还是没有离开。而是与这个 骷髅脸对着脸。这片山谷里,没有了马的踪迹,是多么地死寂无声啊! 我又对那骷 髅叫了一声:“花脸! ” 一阵风吹来,周围的绿色都动荡起来,那骷髅好像也摇晃了一下。我以为是他 听见了我的叫声,便说:“我要走了。你的马也都走了。”骷髅没有回答。我就坐 在那潮湿的泥地上,最初的惊恐消逝了,无影无踪了。我扯来几片大黄叶子,把骷 髅包起来,我说:“这里又湿又冷,还什么都看不见,来,我们去另找个地方。” 我找到了一棵冠盖庄严巨大的柏树,将那个头骨放在一个巨大的枝权间。这样 的地方,淋不到雨水却照得见阳光。这个位置也能让他像一个大人物一样坐北朝南。 加上他眼眶巨大,如果愿意,他不错眼也能同时看到东方与西方。东方的太阳升起 来,是一切的开始。西边的太阳落下去,是一切的结束。当然了,西边还有雪山, 雪山后面有草原,草原上很遥远的地方,据说有令一切生命美丽的温泉。 没有想到,十年后,我的工作会是四处照相。 我不是记者,不是照相馆的,也不是摄影家,而是自治州群众艺术馆的馆员。 身穿着摄影背心,在各种会议上照相,到农村去照相,到工厂去照相,也到风景美 丽的地方去照相。目的只是为了把馆里负责的三个宜传橱窗装满。三个橱窗一个在 自治州政府门口,一个在体育场门口,一个在电影院广场旁边。宣传部长总是说着 文件上的话:“变化,要表现出伟大时代的伟大变化。” 但是,这个变化很难表现。 比如每一次会议,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些人都希望橱窗里有自己的大幅照片,主 席台上的人一个个排下来,三五年过去,仍然一无变化。农民种庄稼的方式也好像 没有什么变化,十年前,农民的地里有了拖拉机,又是十年过去,拖拉机都有些破 旧了。倒不及变化刚刚发生时的那种新鲜了。然后是给家家户户送来了现代光明的 水电站,但是,不变的水电站又怎样体现更多的变化呢?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用不 同的风景照片来调剂这些短时间内很难有所变化的画面。结果,有了不同的风景照 片,这些图片展览好像就能符合表现伟大变化的要求了。 所以,风景是一个好东西。 对我那双镜头后面的眼睛来说,风景也真是好东西。我挎着政府配置的照相机, 拿着菲薄的出差补贴四处走动拍摄风景照片。另一些挎着政府配置的照相机的家伙 也四出游荡,拍摄风景照片。在这种游走过程中,不止是我一个人,开始把自己当 成是一个摄影家,或者是一个未来的摄影家。于是我把持着的那三个橱窗,在这个 小城里,作为重要的发表阵地就有些奇货可居了。很多照片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我这 里。于是,我又有了一个身份,一个编辑,一个颇有权威感的业余摄影评论家。三 个橱窗的影响越来越大,越来越时髦。那些年,干部越来越年轻,越来越知识化, 越来越追逐新潮。这些领导都把相机当成了小汽车之外的第二项配备,就像是今天 的手机与便携式电脑。 我因此成了好多领导的朋友,一个好处是他们去什么地方时,可能在他们性能 良好的越野吉普里把我捎上。大家一起在路上选景,一起在路上照相。一起把作品 发布在我把持的橱窗里。这些个橱窗使我成了小城里一个很多人都知道的人物。我 成了很多领导的艺术家朋友。 甚至有开放的姑娘找来,想让我拍一些暴露的照片,作为青春的纪念。她们抱 着人体画册,脸红红地说:“就是要拍这种照片。”她们说,年老了,看看年轻的 身体,也是一份很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