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的小说世界 ——《台北人》之主题探讨 白先勇的《台北人》,是一本深具复杂性的作品。此书由十四个短篇小说构成, 写作技巧各篇不同,长短也相异,每篇都能独立存在,而称得上是一流的短篇小说。 但这十四篇聚合在一起,串联成一体,则效果遽然增加:不但小说之幅面变广,使 我们看到社会之“众生相”,更重要的,由于主题命意之一再重复,与互相陪衬辅 佐,使我们能更进一步深入了解作品之含义,并使我们得以一窥隐藏在作品内的作 者之人生观与宇宙观。 先就《台北人》的表面观之,我们发现这十四个短篇里,主要角色有两大共同 点: 一、他们都出身中国大陆,都是随着国民政府撤退来台湾这一小岛的。离开大 陆时,他们或是年轻人,或是壮年人,而十五、二十年后在台湾,他们若非中年人, 便是老年人。 二、他们都有过一段难忘的“过去”,而这“过去”之重负,直接影响到他们 目前的现实生活。这两个共同点,便是将十四篇串联在一起的表层锁链。 然而,除此二点相共外,《台北人》之人物,可以说囊括了台北都市社会之各 阶层:从年迈挺拔的儒将朴公(《梁父吟》)到退休了的女仆顺恩嫂(《思旧赋》), 从上流社会的窦夫人(《游园惊梦》)到下流社会的“总司令”(《孤恋花》)。 有知识分子,如《冬夜》之余钦磊教授;有商人,如《花桥荣记》之老板娘;有帮 佣工人,如《那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之王雄;有军队里的人,如《岁除》之赖鸣升; 有社交界名女,如尹雪艳;有低级舞女,如金大班。这些“大”人物,“中”人物 与“小”人物,来自中国大陆不同的省籍或都市(上海、南京、四川、湖南、桂林、 北平等),他们贫富悬殊,行业各异,但没有一个不背负着一段沉重的,斩不断的 往事。而这份“过去”,这份“记忆”,或多或少与中华民国成立到迁台的那段 “忧患重重的时代”,有直接的关系。 夏志清先生在《白先勇论》一文中提到:“《台北人》甚至可以说是部民国史, 因为《梁父吟》中的主角在辛亥革命时就有一度显赫的历史。”说得不错:民国成 立之后的重要历史事件,我们好像都可在《台北人》中找到:辛亥革命(《梁父吟》), 五四运动(《冬夜》),北伐(《岁除》、《梁父吟》),抗日(《岁除》、《秋 思》),国共内战(《一把青》)。而最后一篇《国葬》中之李浩然将军,则集中 华民国之史迹于一身: 桓桓上将。时维鹰扬。致身革命。韬略堂堂。 北伐云从,帷幄疆场。同仇抗日。筹笔赞襄。 在此“祭文”中没提到,而我们从文中追叙之对话里得知的,是李将军最后与 共军作战,退到广东,原拟背水一战,挽回颓势,不料一败涂地,而使十几万广东 子弟尽丧的无限悲痛。而他之不服老,对肉身不支的事实不肯降服的傲气,又是多 么的令人心恸! 诚如颜元叔先生在《白先勇的语言》一文中提到,白先勇是一位时空意识,社 会意识极强的作家,《台北人》确实以写实手法,捕捉了各阶级各行业的大陆人在 来台后二十年间的生活面貌,但如果说《台北人》止于写实,止于众生相之嘲讽, 而喻之为以改革社会为最终目的的维多利亚时期之小说,我觉得却是完全忽略了 《台北人》的底意。 潜藏在《台北人》表层面下的义涵,即《台北人》之主题,是非常复杂的。企 图探讨,并进一步窥测作者对人生对宇宙的看法,是件相当困难而冒险的工作,大 概就因如此,虽然《台北人》出版已逾三年,印了将近十版,而白先勇也已被公认 为当代中国极有才气与成就的短篇小说作家,却好像还没一个文学评论者,认真分 析过这一问题,我说这项工作困难,是因《台北人》充满含义,充满意象,这里一 闪,那里一烁,像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遗下遍处“印象”,却仿佛不能让人用文 字捉捕。现在,我愿接受这项“挑衅”,尝试捕捉,探讨《台北人》的主题命意, 并予以系统化,条理化。我拟在个人理解范围内,凭着《台北人》之内涵,尝试界 定白先勇对人生的看法,并勾绘他视野中的世界之轮廓。 我愿将《台北人》的主题命意分三节来讨论,即“今昔之比”,“灵肉之争” 与“生死之谜”。实际上,这种分法相当武断,不很恰当,因为这三个主题,互相 关联,互相环抱,其实是一体,共同构成串联这十四个短篇的内层锁链。我这样划 分,完全是为了讨论比较方便。 今昔之比 我们读《台北人》,不论一篇一篇抽出来看,或将十四篇视为一体来欣赏,我 们必都感受到“今”与“昔”之强烈对比,白先勇在书前引录的刘禹锡《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就点 出了《台北人》这一主题,传达出作者不胜今昔之怆然感,事实上,我们几乎可以 说,《台北人》一书只有两个主角,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笼统而言, 《台北人》中之“过去”,代表青春、纯洁、敏锐、秩序、传统、精神、爱情、灵 魂、成功、荣耀、希望、美、理想与生命。而“现在”,代表年衰、腐朽、麻木、 混乱、西化、物质、色欲,肉体、失败、委琐、绝望、丑、现实与死亡。 “过去”是中国旧式单纯、讲究秩序、以人情为主的农业社会;“现在”是复 杂的,以利害关系为重的,追求物质享受的工商业社会。(作者之社会观) “过去”是大气派的,辉煌灿烂的中国传统精神文化:“现在”是失去灵性, 斤斤计较于物质得失的西洋机器文明。(作者之文化观) “过去”是纯洁灵活的青春。“现在”是遭受时间污染腐蚀而趋于朽烂的肉身。 (作者之个人观) 贯穿《台北人》各篇的今昔对比之主题,或多或少,或显或隐,都可从上列国 家、社会、文化、个人这四观点来阐释。而潜流于这十四篇中的撼人心魂之失落感, 则源于作者对国家兴衰、社会剧变之感慨,对面临危机的传统中国文化之乡愁,而 最基本的,是作者对人类生命之“有限”,对人类永远无法长葆青春,停止时间激 流的万古怅恨。 难怪《台北人》之主要角色全是中年人或老年人。而他们光荣的或难忘的过去, 不但与中华民国的历史有关,不但与传统社会文化有关,最根本的,与他们个人之 青春年华有绝对不可分离的关系。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如朴公或李浩然将军,创 立轰轰烈烈的史迹,固然在他们年青时,或壮年时,其他小人物如卢先生(《花桥 荣记》)或王雄(《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所珍贵而不能摆脱的过去,亦与 他们的“青春”攸关:卢先生少年时与罗家姑娘的恋爱,王雄对他年少时在湖南乡 下定了亲的“小妹仔”之不自觉的怀念。(他们的悲剧,当然,在表面上,也是实 际上,导源于民国之战乱)。这些小人物的“过去”,异于朴公、李将军,在别人 眼中,毫无历史价值,但对他们本人,却同样是生命的全部意义。 《台北人》中的许多人物,不但“不能”摆脱过去,更令人怜悯的,他们“不 肯”放弃过去,他们死命攀住“现在仍是过去”的幻觉,企图在“抓回了过去”的 自欺中,寻得生活的意义,如此,我们在《台北人》诸篇中,到处可以找到表面看 似相同,但实质迥异的布设与场景,这种“外表”与“实质”之间的差异,是《台 北人》一书中最主要的反讽(irony),却也是白先勇最寄予同情,而使读者油然生 起恻怜之心的所在。 首先,白先勇称这些中国大陆人为“台北人”,就是很有含义的。这些大陆人, 撤退来台多年,客居台北,看起来像台北人,其实并不是。台北的花桥荣记,虽然 同样是小食店,却非桂林水东门外花桥头的花桥荣记。金大班最后搂着跳舞的青年, 虽然同样是个眉清目秀腼腆羞赦的男学生,却不是当年她痴恋过的月如,《一把青》 的叙述者迁居台北后,所住眷属区“碰巧又叫做仁爱东村,可是和我在南京住的那 个却毫不相干”。尹雪艳从来“不肯”把她公馆的势派降低于上海霞飞路的排场, 但她的公馆明明在台北,而非上海。《岁除》的赖鸣升,在追忆往日国军之光荣战 迹时,听得“窗外一声划空的爆响,窗上闪了两下强烈的白光”。却不是“台儿庄” 之炮火冲天!而是除夕夜人们戏放之孔明灯。《孤恋花》之娟娟,是五宝,又非五 宝。《秋思》之华夫人,花园里种有几十株白茸茸的“一捧雪”,却非抗日胜利那 年秋天在她南京住宅园中盛开的百多株“一捧雪”。《冬夜》里余教授的儿子俊彦, 长得和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但他不是当年满怀浪漫精神的余钦磊,却是个一心想 去美国大学念物理的男学生。窦夫人的游园宴会,使钱夫人一时跃过时间的界限, 回到自己在南京梅园新村公馆替桂枝香请三十岁生日酒的情景。但程参谋毕竟不是 郑彦青,而她自己,年华已逝,身分下降,也不再是往日享尽荣华富贵的钱将军夫 人。 白先勇对这些大陆人之“不肯”放弃过去,虽然有一点嘲讽的味道,但我认为 却是同情远超过批评,怜悯远超过讥诮。所以。我觉得,颜元叔在《白先勇的语言》 一文中,说白先勇“是一位嘲讽作家”,容易引起误解;而他说白先勇“冷酷分析…… 一个已经枯萎腐蚀而不自知的社会”,这“冷酷”二字,实在用辞不当。当然,白 先勇并不似颜先生所说,只处理上流社会(白先勇笔下的下流社会,真正“下流” 得惊人)。但就是在处理上流社会时,他对其中人物之不能面对现实,怀着一种怜 惜,一种同情,有时甚至一种敬仰之意。譬如《梁父吟》。我觉得,白先勇虽然刻 画出朴公与现实脱节的生活面貌,他对朴公却是肃然起敬的。叶维廉先生在《激流 怎能为倒影造像》一文中,论白先勇的小说,写道: 《梁父吟》里的革命元老,叱咤风云的朴公,现在己惺忪入暮年,他和雷委员 对弈不到一个钟就“垂着头,已经矇然睡去了”。不但是革命的元气完全消失了, 而且还斤斤计较王孟养(另一革命元老)后事的礼俗,而且迷信:合于朴公那一代 的格调已不知不觉的被淹没…… 我细读《梁父吟》,却和叶维廉有些不同的感受。如果我没错解,我想白先勇 主要想表达的,是朴公择善固执、坚持传统的孤傲与尊严。从一开头,白先勇描写 朴公之外貌,戴紫貂剂冒,穿黑缎长袍,“身材硕大,走动起来,胸前银髯,临风 飘然……脸上的神色却是十分的庄凝”,就使我们看到朴公的高贵气质与凛然之威 严。而朴公事实上之“脱离现实”,恰好给予这篇小说适度之反讽,却不伤害作者 对主角的同情与敬意。朴公与雷委员对弈,“矇然睡去”之前,却先将雷委员的一 角“打围起来,勒死了”。而他被唤醒后,知道身体不支,却不肯轻易放弃,他说: 也好,那么你把今天的谱子记住。改日你来,我们再收拾这盘残局吧。 此篇最末一段,白先勇描写朴公住宅院子里的景色:“……兰花已经盛开过了, 一些枯褐的茎梗上,只剩下三五朵残苞在幽幽的发着一丝冷香。可是那些叶子却一 条条的发得十分苍碧。”盛开过的兰花与残苞,显然影射朴公老朽的肉身。而“一 条条的发得十分苍碧”的叶子,应该就是朴公用以创建民国的那种不屈不挠,贯彻 始终的精神吧! 《台北人》中之人物,我们大约可分为三类: 一、完全或几乎完全活在“过去”的人。 《台北人》之主要角色,多半属于这一型,明显的如尹雪艳、赖鸣升、顺恩嫂、 朴公、卢先生、华夫人、“教主”、钱夫人、秦义方等人。不明显而以变型行态表 征的,如《一把青》之朱青与《那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之王雄。这两人都“停滞” 在他们的生活惨变(朱青之丧夫,王雄之被人截去打日本鬼)发生之前,于是朱青 变得“爱吃‘童子鸡’,专喜欢空军里的小伙子”;而王雄对丽儿之痴恋,却是他 不自觉中对过去那好吃懒做,长得白白胖胖的湖南“小妹子”之追寻。 白先勇冷静刻画这些不能或不肯面对现实的人之与现世脱节,并明示或暗示他 们必将败亡。但他对这类型的人,给予最多的同情与悲悯。 二、保持对“过去”之记忆,却能接受“现在”的人。 《台北人》角色中,能不完全放弃过去而接受现实的,有刘营长夫妇《岁除》、 金大班,《一把青》之“师娘”,《花桥荣记》之老板娘,《冬夜》这余钦磊与吴 国柱等。他们也各有一段难忘的过去,但被现实所逼,而放弃大部分过去、大部分 理想。剩下的只是偶然的回忆。如此,负担既减轻,他们乃有余力挑起“现实”的 担子,虽然有时绊脚,至少还能慢步在现实世界中前行。这些角色对于自己被迫舍 弃“过去”之事实,自觉程度各有不同,像“师娘”,就没有自觉之怅恨,但余钦 磊与吴柱国,却对自己为了生存不得不采的态度,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无可奈何之惆 怅。这份无限的感伤,反映在《冬夜》之结语中: 台北的冬夜愈来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却仍旧绵绵不绝的下着。 白先勇对于这类型的人,也是深具同情之心的。而且,他的笔触传达出发自他 本人内心之无限感慨:要在我们现今世界活下去,我们最大的奢侈,大概也只是对 “过去”的偶然回顾吧! 三、没有“过去”,或完全斩断“过去”的人。 《台北人》中的这型人物,又可分二类,其一是年轻的一辈,也就是出生在台 湾,或幼年时就来到台湾,而没有真正接触过或认识过中国大陆的外省青年男女。 他们是没有“根”,没有“过去”的中国人。例如《冬夜》中的俊彦,《岁除》中 的骊珠和俞欣,即属于此类,他们因为没能亲眼看到国家之兴衰,未曾亲身体验联 带之个人悲欢,对于前一辈人的感触与行为,他们或漠然,或不解,或缺乏同情, 永远隔一段不可越逾的距离。 另一类是“斩断过去”的人。例如《冬夜》中的邵子奇,《秋思》中之万吕如 珠,《梁父吟》之王家骥,就属此类。他们之斩断过去,不是像朱青《一把青》那 样,由于“回顾”过于痛苦(朱青其实没能真正斩断),却是因为他们的“理性” (rationality),促使他们全面接受现实,并为了加速脚步,赶上时代,毫不顾惜 完全丢弃了“传统之包袱”。 惟独对于这种为了“今”而完全抛弃“昔”的人,白先勇有那么一点儿责备的 味道。但是责备之中,又混杂着了解,好像不得不承认他们有道理:“当然,当然, 分析起来,还是你对。”也可以说,白先勇的“头脑”赞成他们的作风。但他的 “心”,却显然与抱住“过去”的众生同在。 让我们比较一下《台北人》中两个都是从外国回来的中年人:《梁父吟》之王 家骥,和《思旧赋》之李家少爷,前者显然是个很有理性,完全洋化,抛弃了中国 传统的人。他的父亲王盂养(革命元老)去世,他从美国回来办丧事,却对中国人 的人情礼俗非常不耐烦,也不了解,把治丧委员会的人和他商量的事情,“一件件 都给驳了回来”。王家骥舍弃了传统,失去了中国人的精神,但在现实世界中,他 却能成功,跟上时代潮流,不被淘汰。 李家少爷却正相反:他也是中国旧式贵族家庭出身,父亲当年也是轰轰烈烈的 大将军。他出国后,显然因为突然离了“根”,不能适应外界环境,终于变成了一 个白痴,我们不清楚他在国外,是否遇到什么特别事故,引发导致他的精神崩溃。 但我们却知,他之退缩到痴癫世界,根本原因还是他不能接受现实,只肯回顾,不 能前瞻。 一个作家,无论怎样客观地写小说,他对自己笔下人物所怀的态度(同情或不 同情,喜欢或不喜欢),却都从他作品之“语气”(tone)泄露出来。我们读《思 旧赋》,可从其“语气”感觉出白先勇对李少爷怀着无限怜惜之情。这使我联想起 美国文豪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在其巨作《声音与愤怒(The Soun d and the Fury)中,他对坎普生家庭(The Compsons)的那个白痴男子宾居(Be njy),也寄予同样深厚的怜悯。事实上,虽然白先勇和福克纳的作品,有很多不同 处(譬如作品之“语气”,白先勇冷静,福克纳激昂),我却觉得此二作家有几点 相似:一、他们都偏爱喜回顾,有“清”,但逃避现实的失败者,在《声音与愤怒》 中,福克纳怜爱宾居,也怜惜蔑视肉体“贞操”的凯蒂(Caddv),更悲悯与死神恋 爱,对妹妹怀着某种乱伦感情而最后自杀的宽丁(Quentin)。但他对坎普生家庭的 兄弟姐妹中,惟一神经正常,有理性,抱现实主义的杰生(Jason),不但不同情, 而且极端鄙视(白先勇对王家骥,倒无鄙视之意)。二、他们都采用痴狂、堕落、 死亡等现象,影射一个上流社会大家庭之崩溃,更进而影射一个文化之逐渐解体。 福克纳所影射的,是美国南北战争之后衰微下去的“南方文化”(Southern Cultu re)。这“南方文化”之精神,颇有点像中国旧社会文化:农业的,尊重传统与荣 誉的,讲究人情的,绅士派头的。福克纳对这被时代潮流所卷没的旧文化旧秩序, 也满怀惦缅与乡愁。所不同的,美国南方文化,不过一二百年的历史。而白先勇所 背负的,却是个五千年的重荷! 灵肉之争 灵肉之争,其实也就是今昔之争,因为在《台北人》世界中,“灵”与“昔” 互相印证,“肉”与“今”互相认同。灵是爱情,理想,精神。肉是性欲,现实, 肉体。而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中,灵与肉之间的张力与扯力,极端强烈,两方彼此 撕斗,全然没有妥协的余地。 《花桥荣记》之卢先生,来台多年,却紧抱“过去”,一心一意要和他少年时 期在桂林恋爱过而留居大陆的“灵透灵透”的罗家姑娘成亲。这一理想是他生命的 全部意义,有了它,他不在乎也看不见现实生活的艰辛痛苦,因为他的“灵”把他 的“肉”踩压控制着,然而,当现实之重棒击碎了理想,使他再也没有寸步余地攀 住他那梦幻,“灵”立刻败亡,“肉”立刻大胜,于是他搞上一个大奶大臀唯肉无 灵的洗衣妇阿春,整日耽溺于性欲之发泄:既失去“过去”,就绝望地想抓住“现 在”。但当他连丑陋的“现在”也抓不住时(阿春在卢先生房里偷人,他回去捉好, 反被阿春“连撕带扯”咬掉大半个耳朵),他马上整个崩溃,而死于“心脏麻痹”。 他之死,他之“心脏麻痹”,可以说是他的灵肉冲突引致的悲剧。 《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之王雄,和卢先生的故事旨意,基本上很相似。王 雄是个男佣,显然没受过什么教育,对于自己的行为与感情,完全没有了解力,反 省力,但我们可从白先勇几句轻描淡写的对话叙述中,窥知这男主角对丽儿如此痴 恋的原因:他要在丽儿身上捕捉“过去”。丽儿之影像,与他少年时代湖南乡下定 了亲的“小妹仔”,合而为一,他今日对丽儿之迷恋,其实正是他对“过去”的迷 恋。如此,在他不自觉中,“过去”之魅影统摄着他——“灵”的胜利。这期间, “肉”也起来反抗,企图将王雄拉往相反方向:那“肥壮”“肉颤颤”的下女喜妹, 就是王雄体内的“肉”之象征,但“灵”的力量太强,挤压“肉”于一角,“肉” 完全抬不起头,却想伺机报复,这种灵与肉的对峙对敌,白先勇在几句叙述中点出: 舅妈说,王雄和喜妹的八字一定犯了冲,王雄一来便和她成了死对头,王雄每 次一看见她就避得远远的,但是喜妹偏偏却又喜欢去撩拨他,每逢她逗得他红头赤 脸的当儿,她就大乐起来。 然而时间不能永驻,丽儿必须长大。入中学后的丽儿之影像,就开始不再能符 合凝滞于王雄心目中那十岁的“小妹子”之影像。而丽儿在实际生活上,开始脱离 王雄,也是白先勇特意用外在现象,来投射王雄之内心现象,最后,当丽儿舍弃了 王雄,也就是说,当“过去”舍弃了王雄,他的生活意义顿失,“灵”即衰萎。剩 下的,只是空空的“现在”,只是肉体,只是喜妹。但他那被阉割了的“灵”,哪 里肯就此罢休?他最后对喜妹之施暴,与自杀身亡,其实就是他的“灵”对“肉” 之最后报复,最后胜利。可不是吗,他死后,灵魂岂非又回丽儿家里,天天夜里在 园子里浇水,把那百多株杜鹃花,浇得很像喷出了鲜血,开放得“那样放肆,那样 愤怒!” 过去是爱是灵,现在是欲是肉,这一主题含意,除了在上述二篇外,在《台北 人》其他篇中,也时常出现。过去在南京,朱青(《一把青》)以全部心灵爱郭轸。 现在,在台北,“朱小姐爱吃‘童子鸡’,专喜欢空军里的小伙子”。过去,在上 海百乐门,金大班曾把完整的爱给过一个名叫月如的男学生。现在,在台北夜巴黎, 她为求得一个安适的肉身栖息处,即将下嫁老迈的富商陈发荣。“教主”(《满天 里亮晶晶的星星》)以前在上海,对那具有“那股灵气”的姜青之同性恋,是爱情。 现在,他与三水街小幺儿的勾搭,是肉欲。余钦磊(《冬夜》)的前妻雅馨,是灵, 是爱,是理想。他现在的妻子,是他为了维持“肉体生命”(吃饭睡觉),被迫接 受的丑陋现实。 白先勇的小说世界中,“灵”与“肉”之不可能妥协,或“昔”与“今”之不 可能妥协,归根究底,起源于一个自古以来人人皆知之事实:时间永不停驻。时间, 不为任何一人,暂止流动,青春,不为任何一人,久留一刻。卢先生一直期待,一 心一意要和罗家姑娘成亲,抬回“过去”。但谁能拾回过去?即使他住香港的表哥 没有骗他,即使罗家姑娘真的由大陆来到台湾与他成亲,他怎能捡回失落的十五年 岁月?单就“时间”的侵蚀这一点而言,她也已不可能再是相片中的模样:“那一 身的水秀,一双灵透灵透的风眼,看着实在叫人疼怜”。而卢先生自己,“背有点 佝……一头头发先花白了,……眼角子两抓深深的皱纹”,怎能和当年那个“穿着 一身学生装,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的,戴着一顶学生鸭嘴帽”的自己相比呢!如此, 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中,“爱情”与“青春”有不可分离的关系。人既不能长葆青 春,爱情也只在凝固成一个记忆时,才能持久(所以白先勇小说里的爱情,必维系 于生离或死别)。然而可怜的人类,却往往不甘于只保留一份记忆。他们要把这份 凝固的过去,抓回移置现实中,以为这样就能和从前一样,却不想到流动的时间, 无法载纳冻结之片刻。“过去”,永远不能变成“现在”。如此,白先勇那些台北 人,所追寻的理想,是根本不能实现。 上面讨论“今昔之比”之主题时,我将《台北人》的人物分为三类,并指出白 先勇对此三型人物之同情程度。现在我们亦可从灵肉观点,作同样之分析。白先勇 给予最多悲悯的,是抱住“灵”而排斥“肉”的人,如卢先生和王雄(当然,我们 亦可引申而包括所有活在“过去”中之角色)。但他显示出这些人必将败亡,因为 大多的“灵”,大多“精神”,到底不是血肉之躯所能承受的。对于只有肉性而无 灵性的人,如喜妹,阿春,余教授现在的太太,白先勇则不同情,而且鄙视。但他 又十分同情那些被现实所逼,不得不接受“肉”,却保留“灵”之记忆而偶然回顾 的人。如金大班,余钦磊。白先勇好像满怀悲哀无可奈何地承认:人,要活下去, 要不败亡,最多只能这样——偶然回顾。 在《台北人》世界中,对过去爱情或“灵”的记忆,代表一种对“堕落”,对 “肉性现实”之赎救(redemption)。如此,现实俚俗的金大班,在想到自己与月 如的爱情时,能够突然变得宽大同情,把钻石戒指卸下给朱凤和她肚里的“小孽种”。 “祭春教”的“教主”,之所以异于一批比他资格老的“夜游神”,而有“那么一 点服众的气派”,是因他过去曾有三年辉煌的艺术生命(灵),并曾全心全意恋爱 过他那个“白马王子”。余钦磊接受了现实,却还能保持人情与人性,是因他对前 妻雅馨的爱情之记忆,以及他对自己参与五四运动的那种光辉的浪漫精神(灵)之 偶然回顾。 生死之谜 而时间,无情的时间,永远不停,永远向前流去。不论你是叱咤风云的将军, 或是未受教育的男工,不论你是风华绝代的仕女,或是下流社会的女娼,到头来都 是一样,任时间将青春腐蚀,终于化成一堆骨灰。 一切伟大功绩,一切荣华富贵,只能暂留,终归灭迹。所有欢笑,所有眼泪, 所有喜悦,所有痛苦,到头来全是虚空一片,因为人生有限。 人生是虚无。一场梦。一个记忆。 细读《台北人》,我感触到这种佛家“一切皆空”的思想,潜流于底层,白先 勇把《永远的尹雪艳》列为第一篇,我觉得绝非偶然。这篇小说,固然也可解为社 会众生相之嘲讽,但我认为“象征”之用意,远超过“写实”。尹雪艳,以象征含 义来解,不是人,而是魔。她是幽灵,是死神。她超脱时间界限:“尹雪艳总也不 老”;也超脱空间界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她是“万年青”, 她有“自己的旋律……自己的拍子”。白先勇一再用“风”之意象,暗示她是幽灵: “随风飘荡”,“像一阵三月的微风”,“像给这阵风薰中了一般”,“踏着风一 般的步子”,“一阵风一般的闪了进来”。而她“像个通身银白的女祭司”,“一 身白色的衣衫,双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观世音”,“踏着她那风一般的步子走出 了极乐殡仪馆”等等,明喻兼暗喻,数不胜数。加上任何与她结合的人都不免败亡 之客观事实,作者要把她喻为幽灵的意向,是很明显的。 我之所以强调白先勇故意把尹雪艳喻为幽灵,即要证明《台北人》之底层,确 实潜流着“一切皆空”的遁世思想。因为尹雪艳既是魔,既是幽灵,她说的话,她 的动作,就超越一个现实人物的言语动作,而变成一种先知者之“预言”(prophe cy),也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作者对人生的评语。其功效有点像希腊古典戏剧中的 “合唱团”(Chorus),也类似莎士比亚《马克白》剧中出现的妖婆。 所以,当尹雪艳说: 宋家阿姐,“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又能保得住一辈子享荣华,受富 贵呢? 这也就是高高在上的白先勇对人世之评言,而当“尹雪艳站在一旁,叼着金嘴 子的三个九,徐徐的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 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表 面意思指打麻将),互相宰割”,我们好像隐约听到发自黑暗古墓后面的白先勇的 叹息:“唉,可怜,真正可怜的人类!如此执迷不悟!却不知终归于死!”人,皆 不免一死。死神,一如尹雪艳,耐性地,笑吟吟地,居高临下,俯视芸芸众生,看 着他们互相厮杀,互相宰割。然后,不偏不袒,铁面无私,将他们一个一个纳入她 冰冷的怀抱。 女此,《永远的尹雪艳》,除了表面上构成“社会众生相”之一图外,另又深 具寓意,是作者隐形之“开场白”。这使我联想起《红楼梦》第一回中,亦有含义 相差不远的“预言”。即“跛足道人”口里念着的: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但曹雪芹的“预言”是“明说”。白先勇的“预言”是采用现代文学技巧的 “暗喻”。 与尹雪艳同样深具含义的,是最后一篇《国葬》,中,突然出现于灵堂的老和 尚刘行奇。这和尚也不是“人”。他对着李浩然将军的灵柩,合掌三拜,走了出去, 回了秦义方两半句话,掉了几滴眼泪,便“头也不回,一袭玄色袈裟,在寒风里飘 飘曳曳,转瞬间,只剩下了一团黑影”。尹雪艳如果是幽灵,刘行奇便是个菩萨, 他悲天悯人——由于亲身经历过极端痛苦,而超越解脱,而能对众生之痛苦,怀无 限之悲悯。而老和尚那种因恸于世人之悲苦,连活都说不出来的胸怀,也正是《台 北人》作者本人的胸怀。 不错——自先勇是尹雪艳,也是刘行奇。既冷眼旁观,又悲天悯人。是幽灵、 是禅师、是魔、是仙。 另一方面,我觉得白先勇也抱一种“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的类似道家哲学之 思想。凭着常人的理性与逻辑,“过去”应该代表死亡,“现在”应该代表生命。 但在白先勇视界中,“昔”象征生命,“今”象征死亡。这一特殊看法之根结,在 于白先勇将“精神”,或“灵”,与生命认同,而将“肉体”与死亡印证。如此, 当王雄自杀,毁了自己肉身,他就真正又活起来,摆脱了肉体的桎梏,回到丽儿花 园里浇杜鹃花。郭轸与朱青的逝去了的爱情,是生命;但埋葬了“过去”的朱青, 却只是行尸走肉。朱焰“只活了三年”,因为随着他“艺术生命”之死亡,他也同 时死亡。 最后,我想借此讨论《台北人》生死主题之机会,同时探讨一下白先勇对人类 命数的看法。我觉得他是个相当消极的宿命论者。也就是说,他显然不相信一个人 的命运,操在自己手中。读《台北人》,我们常碰到“冤”、“孽”等字眼,以及 “八字冲犯”等论调:会预卜凶吉的吴家阿婆,称尹雪艳为“妖孽”。金大班称朱 风肚里的胎儿“小孽种”。丽儿的母亲戏称她“小魔星”,又说王雄和喜妹的“八 字一定犯了冲”。顺恩嫂得知李长官家庭没落情形,两次喊“造孽”,而罗伯娘解 之为“他们家的祖坟,风水不好”,朴公关心王孟养“杀孽重”。娟娟唱歌像“诉 冤一样”,“总司令”拿她的“生辰八字去批过几次,都说是犯了大凶”。朱焰第 一眼就知道林萍是个“不祥之物”。蓝田玉“长错了一根骨头”,是“前世的冤孽”。 我必须赶快指出,我上面举的例子,若非出自作品中人物之对话,即是出自他 们的意识,绝对不就代表白先勇本人的意思。事实上,这种谈话内容,或思想方式, 完全符合白先勇客观描绘的中国旧式社会之实际情况。然而读《台北人》中的某些 篇,如《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或,更明显的,如《孤恋花》,我们确切感觉 出作者对“孽”之浓厚兴趣,或蛊惑。白先勇似乎相信,人之“孽”主要是祖先遗 传而来,出生就已注定,根本无法摆脱。他好像也相信“再生”之说:前世之冤魂, 会再回来,讨债报复。 《孤恋花》中的娟娟,身上载有遗传得来的疯癫,乱伦引致的罪孽;她“命” 已注定,绝对逃不了悲惨结局。白先勇确实有意把娟娟写成五宝再世。五宝是此篇 叙述者(总司令)在上海万春楼当酒家女时的“同事”,也是她同性恋爱的对象。 五宝和“总司令”唱戏,“总爱配一出‘再生缘’”。后来她被一个叫华三的流氓 客,肉体虐待,自杀身死,死前口口声声说:“我要变鬼去找寻他!”十五年后, 在台北五月花,“总司令”结识娟娟,长得酷似五宝,同样三角脸,短下巴,“两 个人都长着那么一副飘落的薄命相”。她把她带回家里同居。后来娟娟结识柯老雄 (与华三同样下流,皆有毒瘾),“魂魄都好像遭他摄走了一般”,任他万般施虐。 然而,在“七月十五,中元节这天”,娟娟突然用一只黑铁熨斗,将柯老雄的头颅 击碎,脑浆洒得满地。白先勇用非常灵活的“镜头急转”之技巧,混淆今昔,使娟 娟与五宝的意象合而为一,传达出娟娟即五宝的鬼之旨意。娟娟杀死柯老雄后,完 全疯掉,但她已报前世之冤孽,也仿佛一并拔法了今世新招之孽根,虽只剩下一空 壳,也好像没什么遗憾了似的。 白先勇小说人物之“冤孽”,常与性欲有关,而且也常牵涉暴力。但我觉得白 先勇亦存心将他的冤孽观,引申而影射到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一个文化。如果人 的全部理性、都无法控制与生俱来的冤孽,那么,同样,一切人为之努力,皆无法 左右命中注定的文化之盛衰,国家之兴亡,社会之宁乱。此种哲学理论固然成立, 但毕竟太消极些,只能适用于“昔”,不能合乎干“今”。然而这种基于实用社会 学观点的价值判断,却绝对不能介入文学批评之范畴内。因为实用社会学所针对的, 是终将成为“过去”的“现在”,而文学艺术,惟有文学艺术,是不受时空限制, 融汇“今”“昔”的,我就至少知道一位诺贝尔文学奖金得主,威廉·福克纳,对 人类命运的看法,与白先勇相差不远。在他作品中,doom(命、劫数)curse(孽, 天谴)等字,一次又一次地出现。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