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苍鹰 回到公园,在大门口,我碰到我们的老园丁郭老。他正企立在博物馆前的石阶 上,白发白眉,一身玄黑,在向我打招呼。 郭老是我来到公园头一晚遇见的人。那天下午,我给父亲逐出家门后,身上没 有带钱,在台北街头流浪到半夜,终于走进了公园里。从前我曾听过一些公园的故 事,那些故事,好像聊斋传奇。可是那晚,我独自立在公园大门博物馆石阶前,仰 望着博物馆那座圆顶的建筑物,巍峨矗立在苍茫的夜空下。门前一排合抱的石柱, 我真的觉得好像闯进了一座巨大的古代陵墓一般。穿过公园里黑魆魆的丛林时,我 心中充满了惧畏、好奇,以及一股惴惴然的兴奋。我摸索着闪进了莲花池央那座八 角亭阁内,缩在一角,屏息静气,从亭阁的窗棂窥望出去。在昏红的月光下,我头 一次看到池畔的台阶上,那些幢幢黑影,围绕着莲花池,无休无止,在打着圈圈。 我又饿又倦,支撑不住,蜷卧在亭内的椅子上,终于矇着了过去,直到一个声 音,在我耳边呼唤道:“小弟——” 我才惊醒,倏地坐了起来。是郭老进来,把我唤醒了。 “莫害怕,小弟。”郭老拍着我的肩膀安抚道。 我睡得一身冰冷,牙关一直在发抖,答不出话来。郭老在我身边坐下,在朦胧 的月光下,我也看得到郭老那一头长长的白发,覆到了耳后,好像一挂柔软的银丝 一般,他那双雪白的寿眉,直拖到眼角上。 “是头一次进来吧?”郭老朝我点了点头,笑叹道,他的声音苍老,沙哑, “不用紧张,这里都是咱们同路人。你们一个个迟早总会飞到这个老窝里来的。我 就是这里的老园丁,这里的人都叫我郭公公,你们来了,先要向我报到的。喏,你 瞧……” 郭老指向外面莲花池台阶上,一个全身着黑,高高细细的人影,正晃荡荡,踱 过去。 “那个瘦鬼是小赵,人都叫他赵无常。十二年前,他头一夜到公园里来报到, 也是我来迎接他的。” “十二年前?”我惊讶道。 “唉、唉,”郭老惋叹道,“十二年可不算短吓?对啦,十二年前一个夜里, 对,像你今晚一样,他闯进了咱们这个老窝来。那时候他不是这副鸦片鬼模样的。 扎扎实实,还是个挺体面的小伙子哩!谁知道,几年下来,耗得只剩下了几根 骨头,我看他现在连一百磅都不到了。刚进来,我还替他拍过几张相片,你看了再 也不相信……“ 郭老摇了两下头。 “青春艺苑,你听过么?”郭老问我。 “没有。” “傻小子,那么有名的照相馆你都没听说!”郭老笑道,“是我开的,就在长 春路。从前我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呢!其实我拍照单是为了兴趣,喜欢找些有 灵气,有个性的人来拍。比如公园里这些娃娃,野虽野,一个个倒性格的很,最合 我的胃口。他们的相片,我集了一大册呢。” 郭老说着却立起了身来,对我说道:“小弟,这里睡不得的,睡着了要着凉。 来,我带你回去,我那里还有糯米糕,绿豆稀饭,你跟我回家,我给你瞧瞧我 那些杰作,让我来慢慢讲些公园里的故事给你听。“ 郭老的青春艺苑在长春路二段的一条巷子里,两层楼,楼下是照相馆,窗橱内 放置着许多幅艺术人像。 “这是阳峰,你认识么?”郭老指着正当中一帧非常英俊的男人相片问我,我 摇摇头,那个男人梳着一个标劲的飞机头,笑咪咪的。 “十几年前,他是台语片的红小生,演《港都夜雨》《悲情城市》出名的。” “我听说过《悲情城市》,可是没有看过。”我说道,我记得母亲从前看《悲 情城市》看了三次,看一回哭一回。 “你当然没有看过,那是张好老好老的片子了。”郭老微笑道,“阳峰有时也 会溜到公园来,现在他一径戴着一顶巴黎帽,把脑袋遮住。他的头开了顶,秃光了。 他演《悲情城市》的时候,还神气的很呀!人家称他是台湾的宝田明——幸亏 我替他拍了这张照,把他年轻时的样子留了下来。“ 郭老领着我上了楼,楼上是他的住所,客厅的上也挂满了影像,人物风景都有, 全是黑白照。有的是一角坍塌的庙宇,有的是一枝刚绽开的杏花。有一张整幅都是 一个皱得眉眼不分老人的脸,也有一张却是一个初生婴儿圆嘟嘟隆起的小屁股。 “从前我参加过许多摄影比赛,我的人像还得过全省影展的金鼎奖呢。现在上 了年纪,不行了。”郭老伸出他那双筯络虬结干枯的手给我看,“生风湿,拿起照 相机,便发抖。” 郭老命我坐下。他走到冰箱那边,取出了一碟白莹莹的糯米糕来,又舀了一碗 绿豆稀饭,搁到我面前茶几上。我也不等郭老开口,伸出一只污黑的手,抓起一块 糯米糕便往嘴里塞,第一块还没咽下去,第二块塞进嘴里了。米糕扫光了,端起那 碗绿豆稀饭,唏哩呼噜便往嘴里倒,喝得太急,流得一下巴。 “啧,啧,”郭老咂嘴道,“饿成这副德性,一天没吃东西了吧?是从家里逃 出来的么?” 我用手背揩去了下巴上的稀饭,没有作声。 “连鞋子也没有穿!”郭老指着我那双泥裹裹的光脚叹道,他随手拾起了一双 草拖鞋,撂到我脚跟前,“你不必告诉我,你的故事我已经猜中八九分了——像你 这样的野娃娃,这些年,我看太多啰。你等我去换件衣裳,让我这个老园丁来讲讲 公园里的历史给你听。” 郭老蹭到房中,不一会儿出来,身上却披上了一袭宽大的白绸子睡袍,脚上靸 着双黑缎面的拖鞋,飘飘曳曳的摇了过来,双手捧着一只蓝布包袱,在我身边坐下。 “小弟,我来给你瞧瞧我这件宝物。”郭老双手颤抖抖的解开了包袱的结,里 面是一本沉红色绒面,五吋厚的大相簿,绒面上印着“青春鸟集”四个烫金大字。 绒面旧得发了乌,烫金早已剥落得斑斑点点了。 “公园的历史,都收在这个里头了……”郭老缓缓的掀开了相簿的封面。 相簿里,一页页排得密密的,都贴满了相片。大大小小,全是一些少年像,各 种神情,各种姿势,各种体态都有。有的昂头挺胸,一脸十七八岁天不怕地不怕的 孟浪;有的畏畏怯怯,一双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过早的忧伤、惊惧。有一 个是兔唇,有一个断了一只腿,有许多鼻尖上犹自爆满了青春痘。但也有几个却长 端端正正,眉眼间透着一股灵秀聪明。每张相片下面,都编了号,注明了日期和名 字。 “呵、呵,这就是我的小麻雀了。”郭老用手轻轻的抚拭了一下一张像,脸上 突然绽开了一抹怜爱的笑容。郭老脸上皱纹重叠,一笑一脸便龟裂了一般。照片里 的孩子剃着光头,打着赤膊,浑圆的脸上笑嘻嘻的两枚酒涡,门牙却缺掉了一颗。 相片下面注着“四十三号 小憨仔 一九五六年”。 “小家伙,才十四岁,就从宜兰逃到台北来流浪了。撒谎、偷东西什么都来, 是个毫不知羞耻的小东西!天天就会缠着我给他买小美冰淇淋吃。还会功过呢,说 什么也不肯让我替他照相。这一张,是我一桶椰子冰淇淋换来的。可是后来,到底 也飞掉了。倒是留了一张字条:郭公公,我走了,拿了你五十块钱……” 郭老摇了一摇他那银发皤然的头颅。 “两年后,我又碰见了那只小麻雀,他躲在三水街一条不见天日的死巷里,蹲 在臭烘烘的阴沟旁,长满了一脸的毒疮。” 郭老翻开了另一页,上面贴着一张横眉怒目的少年全身像。少年斜靠在一条陋 巷巷口的一者破墙上,穿了一件背心汗衫,一只手叉着腰,手膀子的肌肉块子节节 瘤瘤的坟起,一丛硬发,竖得高高的。 “就是他!”郭老突然用手指重重戳了一下那张少年的照片。 “你瞧!”他拉开睡袍的领子,他那松皱的颈皮上,齐在耳根,蜿蜒着一条三 寸长的疤痕,“我这条老命也差点送在这个小流氓的手里。他叫铁牛,我把他比做 枭鸟,凶残暴戾,就像那只恶鸟!去年年夜,他向我讨钱,我给他一百块,他嫌少, 满嘴脏话,我气起来就打了他一记耳光,那个小凶手竟动起刀来了!” 郭老忿忿的吁了一口气。 “若说那个小家伙天良完全泯灭了呢,也不见得。那天半夜,他又跑了回来。 我不开门,他就跳墙进来,扑到我脚跟下,痛哭流涕,头磕得蹦蹦响,求我饶 赦他,收容他,直叫我郭公公。上回他在公园里抽‘爱情税’,拿刀片去割人家女 孩子的裙子,给警察捉了去,苦头吃足。本来要送到外岛去管训的,全靠我千方百 计把他保了出来。我问他为什么毛病不改,他说他就是看不惯女人。我问他:“你 看不惯女人,你母亲不是女人么?‘你猜他说什么?’谁知道她是不是!‘” 郭老摇头笑了起来。 “这个小子横不横?不过他也有他的道理,他连他母亲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在 三重镇的阴沟里滚大的。这个混小子,麻烦多着呢,日后也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故 来!” 郭老起身去沏了一壶酽酽的红茶,替我斟了一杯。我们一面饮茶,郭老抱住那 本厚厚的相簿,一页页翻下去,一面讲给我听许许多多公园里传奇的故事,一个比 一个引人入胜,一个比一个惊心动魄…… “喏,他叫桃太郎,你瞧瞧,是不是有点像小林旭?他爸爸是日本人,在菲律 宾打仗打死的。莫看他长得清清秀秀,性子却是一团火。不知怎的,偏偏跟西门町 百乐门一个理发师十三号爱上了;两个人双双逃到台南去。十三号原定了亲的,到 底给家里人捉将回去,一逼便结了婚。成亲的那个晚上,桃太郎还去吃喜酒。喝得 嘻嘻哈哈,跟新郎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猛灌。谁知道他吃完喜酒,一个人走到中兴大 桥,一纵身便跳到了淡水河里,连尸身也捞不到。十三号天天到淡水河边去祭,桃 太郎总也不肯浮起。人家说他的怨恨太深,沉到河底,浮不上来了……” “这一个,这一个是涂小福,上个月我还到市立精神疗养院去看他,给他带了 两盒掬水轩的饼干去。他见了我,一把拉住我的袖子,笑嘻嘻的问道:”郭公公, 美国来的飞机到了么?‘五年前,小涂跟一个从旧金山到台湾来学中文的华侨子弟 缠上了,两个人轰轰烈烈的好了一阵子,后来那个华侨子弟回美国去,涂小福就开 始精神恍惚起来,天天跑到松山机场西北航空公司的柜台去问:“美国来的飞机到 了么?……’” “这些鸟儿,”郭老感慨道,“不动情则已,一动起情来,就要大祸降临了!” 郭老翻到中间的一页,停了下来。整页只有一张大照片,差不多占满了,照片 下面注着:五十号 阿凤 一九六O 年相片是八吋宽长六吋的一张黑白半身照,已 经微微泛黄了。相中的一个面貌长得十分奇异的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少年身上穿 着一件深黑翻领衬衫,衬衫的钮扣全脱落了,衬衫角齐腹部打了一个大结,胸膛敞 露,胸上刺着密密匝匝错综的凤凰、麒麟纹身,还有一条独角龙,张牙舞爪,盘踞 在胸口。少年一头又黑又粗的头发,大鬈大鬈,狮鬃一般怒蓬起来,把额头都遮去 了;一双长眉,飞扬跋扈,浓浓的眉心却连续一、成一片。鼻梁削挺,犀薄的嘴唇, 狠狠的紧闭着。一双露光的大眼睛,猛地深坑了下去,躲在那双买卖的眉毛下,在 照片里,也在闪烁不定似的。脸是一个倒三角,下巴兀的削下去,尖尖翘起。 郭老对着这张影像,注视良久,他那一头柔丝般的银发在颤颤的闪着光。 “这些孩子里,他的身世,最是离奇,最是凄凉了……” 郭老那苍老、沙哑的声音,突然变得悲戚起来,开始缓缓的流着。 阿凤,是在台北万华出生的,万华龙山寺那一带,一个无你,无姓的野孩子。 阿凤的母亲天生哑巴,又有点痴傻,见了男人,就咧开嘴憨笑。但是女偏偏却 长得逗人喜爱,圆滚滚一身雪白像个粉团,人都叫她‘粽子妹’,因为她从小便跟 着她老爸在龙山寺华西街夜市摆摊子,卖肉粽。有人走过他们摊子,哑巴女便去拉 住人家的衣角,满嘴咿咿哑哑,别人看见她好玩,便买她两只肉粽。后来哑巴女长 大了,还是那样不懂顾忌。有时候她一个人乱逛,逛到宝斗里妓女户的区域去,她 靸着一双木屐,手里拎着一挂烤鱿鱼,一路啃一路摇摇摆摆,脚下踢踢踏踏,自由 自在。 冲着那些寻欢的男人,她也眯眯笑。附近一些小流氓,欺负她是哑巴,把她挟 持了去睡觉,回家后,她向她老爸指手划脚,满嘴咿哑,她老爸看见她蓬头散发, 裙子上溅了血,气得就是一顿毒打。每次哑巴女给她老爸打了,便打着赤足跑到龙 山寺前面坐在路边一个人默默掉泪。邻近那些年轻摊贩们,看见哑巴女哭泣,互相 使眼色,笑道:“粽子妹又挨扎了!‘哑巴女十八岁那一年,一个台风来临的黄昏, 她收了摊子,推着车子回家,半路上便遭一群流氓劫走了,一共五个人。哑巴女那 次却拼命抗拒,那几个流氓把她捆绑起来,连门牙都磕掉了一枚。事后把她抛到龙 山寺后面的阴沟里,在大风雨中,哑巴女一身污秽爬了回去。就是那一夜,哑巴女 受了孕。她父亲给她乱服草药,差点没毒死,大吐大泻,胎始终打不下来。怀足了 十个月,难产两天多,才生下一个结结实实哭声宏亮的男婴来。哑巴女父亲多一刻 也不许留,连夜便用一只麻包袋装起那个哇哇哭叫的男婴,送到了灵光育幼院里。 阿凤便是在中和乡那家天主教的孤儿院里长大的。 “从小阿凤便是一个禀赋灵异的孩子,聪敏过人,什么事一学便会,神父们教 他要理问答,他看一遍,便能琅琅上口。院里有一位河南籍姓孙的老修士,特别喜 欢他,亲自教他识字讲解《圣经》的故事。但是阿凤那个孩子的脾气,却是异乎常 人的古怪,忽冷忽热,喜怒无常。他最不合群,在院里一向独来独往,别的孤儿惹 了他,他拳打脚踢便揍过去。当他犯了众怒,那些孩子联合起来修理他,他却连手 也不回,任他们泥巴沙子撒一头一脸,然后独个儿到自来水龙头去慢慢冲洗干净, 孙修士问起他脸上的青肿,他狠狠闭着嘴,一声也不吭。阿凤自小便有一个怪毛病, 会无缘无故的哭泣。一哭一两个时辰停不下来。哭得全身痉挛。有时候,三更半夜, 他会一个人躲到院中小教堂里,伏在椅子上呜呜抽泣。孙修士发觉了,问他哭什么, 他总说心口发疼,不哭不舒服。阿凤渐渐长大,变得愈来愈乖戾了。一个圣诞夜, 院长领着孩子们在教堂做弥撒,他拒绝上前领圣体。院长申斥了他几句,他突然暴 怒起来,跑到圣坛上,一把将几尊瓷圣像扫落地上,砸得粉碎。院长把他关了一个 礼拜的禁闭,孙修士天天领着他跪诵玫瑰经。阿凤十五岁那一年,他终于从灵光育 幼院逃了出来,再也没有回去过。 “阿凤一闯进公园,便如同一匹脱了缰的野马,横冲直撞,那一身勃勃的野劲, 谁也降不住他,就是我的话,他还顺从几分。因为他刚出道时,便跟公园三重镇几 个登记有案的流氓干上了,给捅了好几刀。是我把他带回家,替他疗好的。他躺在 床上,抚弄着自己腹上一道红肿的伤口,对我笑着道:”郭公公,再戳深一点,就 省了你这些麻烦了!‘阿凤他真是个公园里的孩子,公园里的一只野凤凰。他在莲 花池畔的台阶上,逛来逛去,蓬着一头狮鬃似的黑发,昂头挺胸,一副目中无人的 狂劲儿。当时还有不少老头了迷他呢!万年青电影公司的盛公就是其中的一个。盛 公想收养他,把他带回到他八德路那间公馆里:将他从头到脚打扮起来,替他在西 门町上海造寸缝了一套法兰绒浅灰的西装,又在亨得利买了一只银壳的劳力士戴在 他的手腕上,把他装扮得阔少爷一般,然后带他上丽池去吃西餐。盛公倒是有意栽 培,想送他进学校念书,将来让他拍电影,当明星。可是那只野凤凰在盛公馆里, 只待了一个星期便又飞回到公园里来了。西装手表当得精光,当了几千块,他把公 园里那些野孩子一大伙带到杨教头开的那家桃源春去,点了两桌菜,跟那些野孩子 猛吃猛喝,大打牙祭,喝醉了,他便爬到桌子上去唱歌,唱《雨夜花》。正当大家 乐不可支,拍手喝彩,他却跳下桌子,一个人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因为他的脾气难缠,公园里的人,纵是有心,也不大敢去招惹。到了他十八 岁那一年,合该气数已到,偏偏遇见了他那个煞星。对头是个大官的儿子,还是个 独生子呢,因为属龙,小名叫龙子,龙子人长得体面,世家又显赫,大学毕业,在 一家外国公司做事,本来都预备要出国留学了,原该是前程似锦的。那晓得龙子跟 阿凤一碰头,竟如同天雷勾动了地火,一发不可收拾起来。龙子在松江路底,租了 一间公寓,悄悄筑了一个小窝巢,把阿凤藏到了里面。那时松江路底还是一片稻田, 他们那幢小公寓就在田边,一打开窗子,就看得见一大顷绿油油的稻秧了。他们两 个人打着赤膊光着脚,跑到田里去挖田螺捉泥鳅,糊得一身的烂泥,坐在田边,敲 破一只香瓜,你一口我一口便大嚼起来。两个人确实过过一段快乐的日子的。但是 那只野凤凰哪里肯那样安安分分守在巢里?有时半夜三更他便飞回到公园去了。骑 在莲花池畔的石栏杆上,仰起头,在数星星。龙子追了来,要他回家,他说:”这 就是我的家,你要我回到哪里去?‘偏生龙子也是一副狂风暴雨的脾气,两个人一 言不合,在公园里便揪斗成一团,一身的衣裳也扯得稀烂,打完了,又坐在台阶上, 互相抱头痛哭。公园里的人,都笑他们,说他们得了’失心疯‘。那段时期,常常 在深夜里,龙子坐了一部计程车,满台北找了去,见了人就问:“你看见阿凤么? ‘公园里有些人吃醋,有些人幸灾乐祸,编出许多话来:“阿凤到新南阳去了。 ’‘阿凤跟人到桃源春吃夜宵去了。’‘阿凤么?不是让盛公带走了么?’于是龙 子就真的一一到那些地方去追寻,有时追得天都亮了,才一个人失魂落魄的回到公 园里来,在那莲花池畔的台阶上,焦灼的来回走着,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从那一 头走到这一头。 “有一天晚上,阿凤跑到我这里来,一脸发青,一双深坑的眼睛闪得要跳出来 似的。 “‘郭公公,’他的声音都在发痛,‘我要离开他了,我再不离开他,我要活 活的给他烧死了。我问他,你到底要我什么?他说,我要你那颗心。我说我生下来 就没有那颗东西。他说:你没有,我这颗给你。真的,我真的害怕有一天他把他那 颗东西挖出来,硬塞进我的胸口里。郭公公,你是知道的,从小我就会逃,从灵光 育幼院翻墙逃出来,到公园里来浪荡。他在松江路替我租的那间小公寓,再舒服没 有了。他从家里偷偷搬来好多东西:电扇、电锅、沙发,连他自己那架电视也搬了 来,给我晚上解闷。可是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耐不住,一股劲想往公园里跑。郭 公公,你记得么?我十五岁那年在公园里出道,头一次跟别人睡觉,就染上了一身 的毒,还是你带我到市立医院去打盘尼西林的。我对他说:我一身的毒,一身的肮 脏,你要来做什么?他说:你一身的肮脏我替你舔干净,一身的毒我用眼泪替你洗 掉。他说的是不是疯话?我说:这世不行了,等我来世投胎,投到好好的一家人家, 再来报答你吧。郭公公,我又要溜掉了,飞走了,开始逃亡了!’”阿凤失踪了两 个多月,龙子找遍了全台北,找得红了眼,发了狂。在一个深夜里,那还是一个除 夕夜,龙子终于在公园的莲花池畔又找到了阿凤。阿凤靠在石栏杆上,大寒夜穿着 一件单衣,抖瑟瑟的,正在跟一个又肥又丑,满口酒臭 的老头子,在讲价钱。那 个酒鬼老头出他五十块,他立刻就要跟了去。龙子追上前拼命拦阻,央求他跟他回 家,阿凤却一直摇头,望着龙子满脸无奈。龙子一把揪住他的手说:“那么你把我 的心还给我!‘阿凤指着他的胸口:”在这里,拿去吧。’龙子一柄匕首,正正的 便刺进了阿凤的胸膛。阿凤倒卧在台阶的正中央,滚烫的鲜血喷得一地“ 郭老的声音戛然中断,眼帘渐渐垂下,他那张龟裂般的皱脸,好像蒙上了一层 蛛网似的。 “后来呢?”沉默了半晌,我嗫嚅问道。 “后来么”郭老那苍哑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龙子坐在血泊里,搂住阿凤, 疯掉了。” 我在郭老家里居留了三天,听郭老把公园里的沧桑史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遍。 他教授我公园里许多的规矩,什么人可以亲近,什么人应该远离,什么时候风 声紧,应当躲避。郭老的“青春艺苑”请了一位照相师傅,普通客人,便由照相师 傅在楼下照。但我的像,郭老却亲自在楼上替我拍,自己拿到暗房去冲洗。拍了十 几张,他才选中一张半身像,编进了他那本“青春鸟集”里。我的编号是八十七号, 郭老说,我像一只小苍鹰;我照了照镜子,发觉我的鼻子倒有一点鹰钩。临离开, 郭老又找出了一套旧衣裳来给我换上,那套衣裳是铁牛留下来的,他跟我的身材差 不多。 郭老塞了一百块钱到我口袋里,双手按着我的肩膀,定定的注视着我,沉沉的 叮嘱道:“去吧,阿青,你也要开始飞了。这是你们血里头带来的,你们这群在这 个岛上生长的野娃娃,你们的血里头就带着这股野劲儿,就好像这个岛上的台风地 震一般。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 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 同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