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下午三点钟,台北市热得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大癞毛狗,舌头吊得老长,在嗬嗬 的拼命喘息。阳光劈射下来,炙得人的头皮直发痛。我到圆环江山楼去找老鼠。他 在盛公的“派对”上跟我约好一同到新南阳去看《吊人树》。老鼠要请我的客,因 为前几天他做了一票,颇为得意。老鼠住在他哥哥乌鸦那里,就在晚香玉后面一栋 阁楼上,是晚香玉老鸨陈朱妹的房子。晚香玉那些妓女都在睡午觉,一间间幽暗的 黑洞,有些连帘幔也没有放下,隐隐约约看得到里面床上,躺着一堆堆黄黄白白的 肉。天气热,那些妓女都把外衣卸下,只穿着奶罩及三角裤,透出来一阵阵浓浊的 脂粉香及人肉味。我穿过走廊走进后院,在阁楼下吹了几下口哨,两短一长是我跟 老鼠、小玉、吴敏我们四个人之间的暗号。阁楼上一扇窗户倏地张开,探出一颗小 头来。老鼠笑得眯起了眼,龇牙咧嘴。他鬼鬼祟祟回头探望了一下,向我打了一个 手势,要我上去。我爬上一条极长极窄又暗又陡的石级,上面阁楼的门,却是紧闭 着的。呀的一声门开了一格缝,里面顿时有人厉声喝道:“什么人?”那是乌鸦的 声音。 “莫要紧,是阿青。”老鼠应道,向我咋了一下舌头。他打着赤膊,只穿了一 条黄白粗布的内裤,裤带奇长,打了一个蝴蝶结,还有一头吊到膝盖上,甩来甩去。 原来里面在赌牌九,密密的围了一桌子人,男男女女有八九个。门窗都关得严 严的,下了竹帘,开了灯,两把高脚电扇对面呼呼地来回吹着。赌钱的人都在抽烟, 一屋子的乌烟瘴气。陈朱妹正在推庄,哗啦啦奋力的洗着一副骨牌。她是一个胖大 的龟婆,身上只套着一件麻背心,一双肥大的奶子,甩浪浪的便吊到了桌面上;两 筒膀子粗黑,肉肉节节,像一对蹄髈一般,头上乌油油的梳了一只麻花髻,上面扣 着一副黄澄澄厚厚重重的金发卡,左边鬓上却插着一串玉兰花,花色都泛黄了。乌 鸦坐在天门上,一只腿蜷了起来,踏在长凳上,上身赤精大条,露出一叠叠虬盘起 伏的肌肉块子来,赤黑的背胛上,汗珠子颗颗黄豆一般大。乌鸦赌得一脸飞红,额 上的青筯都叠暴了起来,一双火眼,凶光外露。他一只手抻下去,不停的在抠着脚 丫子。乌鸦是个六呎开外的猛汗,身量慓悍魁梧,是晚香玉的保镳头目。老鼠说, 他哥哥乌鸦从前在三重镇打铁出身的,他喝醉了酒,钳起一块红红的铁,擂到老鼠 脸上便要烙他的嘴。牌桌上,男男女女,都赌得冒火了似的。男人全脱了上衣,女 人扎的扎头发,翻的翻领子,桌面上花花绿绿堆满了钞票。挨在乌鸦身边,穿着一 件粉红底滚豆绿边连衣裙的是乌鸦的姘妇桃花。桃花头上扎了一条洒花手帕,扎得 脑后一撮发尾子高高翘起,像鸭屁股一般。陈朱妹洗好牌,大家纷纷下注。乌鸦押 天门,厚厚的两叠钞票便摔了下去。陈朱妹板起一张扁平脸,一双关刀眉,高高扬 起,乌黑的厚嘴唇瘪成了一把弯弓,一脸杀气腾腾。她掷了骰子,把各家的牌推了 出去,等到大家一翻开,她才倏地大嘴一张,一口金牙闪闪发光,手上两张骨牌叭 的一下,猛拍到桌上,破口大喊:“至尊宝,三丁配老猴,通吃!” 几乎异口同声,桌上的男男女女,都骂了一声干!正当大家恨的恨,悔的悔, 摔牌的摔牌,吐口水的吐口水,陈朱妹却咕咕咕笑得像刚下蛋的老母鸡,扑到桌上, 展开两筒蹄子般的粗黑手臂,把桌面的钞票两扫便扫到她面前去了。乌鸦回过头, 跟桃花两人狠狠的互相埋怨了几句,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老鼠忙跟我挤了一下眼 睛,把我带到后面厨房里去。他告诉我,乌鸦他们赌得很凶,有时一晚输赢几万。 聚赌的人,各家妓女户的老鸨、保镳都有,还有一些熟嫖客。有时候赌红了眼,便 动起武来。有一次,一个流氓嫖客在骨牌上掐记号,给乌鸦当场抓住,一顿毒打, 把那个流氓打得下马颚都脱了节。 “等我服侍他们喝完了绿豆汤,我们再溜出去,”老鼠对我说道。厨房案上, 搁着一大锅绿豆汤,锅里浮着一块冰砖。老鼠伸出一只手指到那锅绿豆汤里搅了两 下,笑道:“够凉了,我们先来喝他两碗,受用受用!” 老鼠舀了两碗满满的绿豆汤,递了一碗给我。 “快喝,快喝,烂桃子看见,又要鬼叫了!” 老鼠把桃花叫烂桃子。他说桃花洗澡他去偷看,活像一只烂桃子。我们咕嘟咕 嘟一口气把绿豆汤喝光,老鼠嘴巴上黏了一圈绿茸茸的汤汁,他伸出舌头,上下一 转,竟舔得干干净净。他向我抢了一个鬼脸,吱吱的笑了起来,我踢了他一脚屁股, 喝问他道:“你这个小贼,昨晚在盛公‘派对’里你办了多少货,快从实招来!” “嘘!”老鼠嘘了我一下,咧着一口焦黄的牙齿笑道,“你莫闹,我带你去看, 昨晚可捞到不少宝货!” 老鼠把我带到他房间里,那是厨房边一间只有四个榻榻米大的行李房,里面堆 满了破旧的箱子笼子,中间挤着一铺小竹床,房中没有窗户,热得像烤箱,闷着一 股霉臭。老鼠进去,捻亮了床头一盏四十烛光的小电灯。他钻进床底,拖出一只生 了黑锈的洋铁箱来,箱上锁着一把大铜锁,老鼠双手把那只洋铁箱捧起,紧紧搂在 胸前,对我笑道:“这是我的百宝箱。” 他从枕头套里掏出了一把钥匙,打开箱子,里面五颜六色,琳琅满目,全是老 鼠偷来的宝贝。他一样样全翻了出来,散得一床,好像小孩子摆家家酒一般:两副 太阳眼镜,一副金边的只剩下一面镜片子。五管自来水笔,派克五十一一支,派克 二十一三支,犀飞利一支。手表两只,一只铁达时,一只宝露华。打火机七枚,各 种牌子都有。六把大大小小的指甲剪,袖扣四副,领事夹两根,钥匙链两条,一金 一银,全生了锈。还了缺了齿的梳子数把,还有牛角靴拔,还有各式各样的瓶瓶罐 罐烟缸烟碟,不知名目的破铜烂铁一大堆。老鼠盘坐在床上,四周围着他的赃物, 他眉飞色舞的一件一件指着告诉我他的宝物的来历,每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人 时地一点也不差。那一对玻璃镂花的心形烟碟原来是摆在天使饭店的会客室里的。 那支银套犀飞利原是衡阳街成源文具公司柜台上的样品。两条钥匙链,一条是在日 新大戏院里摸到的,一条却是一个童军老师身上的,本来上面还挂了一枚口哨,老 鼠趁他熟睡的当儿便牵走了。至于那几个牛角靴拔,全是生生皮鞋公司的赠送品。 “这管钢笔拿去当掉算了,”我捡起那管金套子宝蓝笔杆的派克五十一说道, “当出几个钱,咱们去吃吴抄手。” “去你的!”老鼠猛一把劈手将那支派克笔夺过去,死命握在手里,“我才舍 不得呢!这支笔,是我最心爱的宝贝儿!” 老鼠将那管派克笔的金套在内裤上狠命的磨了几下,将汗污拭去。 “阿青,你吃过广东点心么?”老鼠擎着那管金套派克一面观赏着问我道。 “怎么没吃过?马来亚、枫林小馆都去过。” “从前我还不知道杀骑马是什么东西呢。”老鼠突然感慨起来。 “那因为你是个土包子。” “我怎么能跟你们比?”老鼠乜斜着眼睛瞅着,自怨自艾起来,“你和小玉、 小吴你们都是大牌,有那些大爷们请你们上馆子。我是除了卢胖子卢爷的聚宝盆, 什么大饭馆也没有去过就是上个月去过红宝石,吃广东点心。是黄先生带我去的, 黄先生那个人够意思的很!他点了一桌子的虾饺、烧卖、叉烧包,吃完又买了一盒 杀骑马给我带回来当早饭。他在高雄一家观光饭店当经理,还到高雄去玩呢。这支 派克五十一就是他的。”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贼,”我笑骂道,“人家对你好,你还要偷人家的东西。” “你莫要瞎说!”老鼠拼命摇手抗议道,“我哪里是忘恩负义?我实在是心里 喜欢他这管笔,拿来玩玩,做纪念。反正他们有钱人,哪里在乎呢?” “好吧,那你昨晚捞到多少宝贝,快点拌出来,大家分赃分赃。” “好哥哥,昨晚可中了头彩!”老鼠拾起那只宝露华咧着嘴笑道,“这只表不 知是哪位大爷留在洗手间的,得来不费吹灰之力!瞧瞧,全自动,还有日历哪!” 老鼠摇了一摇那只宝露华,凑到我耳边。 “还有香烟呢?” “什么香烟?”老鼠眨了一眨他那双小眼睛。 “你娘的,还装蒜!”我推了他一把,“昨晚我明明看见你一包一包的长寿往 屁股后头塞。还不快点拿出来招待哥哥,难道还要等我来搜贼赃不成?” 老鼠笑嘻嘻从草席下面摸出了一包压得扁扁的长寿来,我赶快一把抢走。他又 伸手到席子下面摸索了半天,掣出两包印了英文的锡纸包来。 “这两包不晓得是什么货色,是我昨晚从一个家伙后裤袋里摸出来的。大概是 咖啡精,我们去冲来喝。” 老鼠撕开一角,里面却战弹弹的跌出一只东西来,是一只米黄色的胶套子,像 只婴儿吮奶的胶奶头。我们两人都怔了一下,同时哈哈大笑起来。我一拳揍到老鼠 头上,笑得弯下腰去,骂道:“你这个下流贼,这种东西也去偷,不怕晦气!” 老鼠把另一包也拆了,一只大拇指上套上一只,对着摇来摇去,好像在玩布袋 戏一般。 “你莫笑,”老鼠说道,“这个东西,也值几个钱。回头我去卖给楼下那些嫖 客。对他们说:”美国货,一定保险!‘“ “老鼠!”外面桃花尖厉的声音叫了起来,“把绿豆汤端出来。” 老鼠赶忙跳下床,七手八脚把床上的赃物急急放回他的百宝箱内,将箱子锁上, 藏回床底,才匆匆走出去。他用一只茶盘,托了六碗盛得满满的绿豆汤,兢兢业业 的端到牌桌那边。赌客们刚推完一庄,在检讨得失。老鸨陈朱妹眉开眼笑在舔着大 拇指数钞票,她面前的票子已经高高堆到她下马上去了。一个手上戴了四枚金戒子, 一副纽花赤金镯头的中年胖大妇人,双手铿铿锵锵拍了几个大巴掌,嚷道:“阿巴 桑今天走的什么运?连吃三庄,吃的老娘屄干毛尽!” 陈朱妹也不答腔,径自瘪着乌厚的嘴唇,一五一十的在数钞票。另外一个男人 一脸紫胀,气急败坏的抓起那一对骰子,搓了又搓,捏了又捏,又猛吐口水啐道: “干!干你娘!干你老祖公!” 桃花倚在乌鸦身后,嘟嘟嚷嚷,满口怨言:“叫你莫押天门,你偏不听!连副 天九都给吃掉了,还能押?你这不是‘耗子舔猫鼻找死’?” 乌鸦闷声不吭,佝起背,一只手猛抠脚,一只手却拈起一块骨牌叭叭叭在桌上 拍得震响。老鼠踅过去,把绿豆汤一碗碗递给客人,走到乌鸦跟前,他涎着脸,吞 吞吐吐的说道:“阿哥,我跟阿青看电影去了。” 乌鸦猛回头,手一扬,鼓起一双火眼喝道:“去看电影么?我要你去见阎王哩!” 老鼠不提防,脚下一个踉跄,手里那碗绿豆汤淋淋沥沥泼得乌鸦一背,桃花的 裙子上也溅满了。乌鸦跳起身来反手一巴掌掀到老鼠脸上,老鼠头一翻,便仰跌到 地上去。乌鸦赶上去又狠狠的踹了几脚,踹得老鼠吱吱惨叫,捧着肚子在地上滚成 了一团。乌鸦还要举脚蹬,桃花赶上去死命拉住,喊着:“打死他啦!你打死他啦!” 其余的赌客也拥上来拉劝了一阵,乌鸦才悻悻然,嘴里咒骂着,一背撒满了汤 汁,跑了进去。桃花把老鼠从地上拉了起来,老鼠弯着腰,歪着头,瞅着桃花,他 嘴巴两边流着两道鲜血,好像添了两撇红胡子一般。他那张瘦黄的脸,扭曲成一团, 又像哭,又像笑。桃花拎起老鼠的耳朵,也在他额上敲了一下栗子,骂道:“死郎, 没长眼睛么!” “免啦!”陈朱妹走过来,摸了一摸老鼠的头,塞了两张十块钱的钞票给他, 笑道,“阿婆请你吃红!” 老鼠拘起身子,手里捏住那两张钞票,趔趔趄趄,裤带一甩一甩,蹭到厨房里 去。他打开水龙头,满头满脸先冲洗了一阵,劈劈啪啪,朝水槽里吐了好几泡带血 的口水。他抬起头来,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脸上血水斑斑,活像歌仔戏里,一脸 涂满了胭脂的小丑。他那洗衣板似的的肋骨上,有两三块茶杯口大的瘀青。 “伊娘咧!”隔了半晌,老鼠又啐了一泡带血的口水。他抬起他那根细瘦的左 膀子,低着头,瞅了半天,自言自语道:“发脓了。” 他膀子上那几个乌黑紫胀的燎泡,有两个特别大的,已经冒出白白的脓头来。 “你自己去看戏吧,”老鼠把搁在案上,刚才陈朱妹给他的那两张十圆钞票拾 起来,递给我,“我不去了。” “我也不去了,”我说,“我去找小玉去。” 楼下晚香玉那些妓女已经睡醒,一个个搽脂抹粉的妆扮起来,准备上市了。 成城药厂办事处在松江路一座办公大楼下面,写字间的陈设看起来都是崭新的, 里面日光灯照得通亮,冷气阴阴的开着。外面玻璃窗橱,陈列着大幅大幅的广告画, 有肉脐脐雪白滚圆满地爬的婴儿,有笑盈盈穿着艳装的淑女。窗橱里摆满了药瓶样 品、胖美儿、保女容、安赐百乐。我推开门走进去,看见小玉正在收拾写字桌上的 茶杯烟蝶,几个女职员都在打开皮包,有的拿梳子,有的拿口红出来,对镜整装, 预备下班了。小玉穿了一身制服,浅蓝衬衫,深蓝长裤,胸前口袋还绣了“成城” 的招牌,一头长发都剪掉了,蓄了个两寸长的平头,俨然一副大公司小职员的模样。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小玉赶忙向我使眼色,迎上来,在我耳边悄声说道:“莫闹, 再等五分钟,下了班我请你去吃冰淇淋。” 小玉把写字桌收拾干净了,才推着笑脸,向一个穿了西装塌鼻大嘴的男人请示 道:“潘经理,我可以走了么?” 潘经理朝着小玉一双金鱼眼一滚,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小玉便连忙带着我, 溜了出去。我们走到南京东路一家百乐坐了下来,一个人要了一客芒果冰淇淋。 “你这副德性,这下子再也销不出去了!”我指着小玉的平头笑道。 “休得胡说!”小玉笑道,“小爷现在是成城药品股份有限公司的正式外务推 销员,还销什么?要销就销胖美儿!” “你们林样呢?” “林样到桃园去视查工厂去了。这几天厂里的设备完全装好,下星期开工。林 样说,我在这里做事要检点,免得别的职员说闲话,所以我去把头也剃了。” “啧、啧,”我摇头叹道:“没想到王小玉竟变得这么乖了!到底找到个华侨 干爹,看样子,真是想从良了!” “好兄弟,”小玉拍了一拍我的肩膀,“你出道不久,还有得折腾呢!我王小 玉可是在公园里打过滚来了的。不是小爷吹牛皮,在公园里,我王小玉也算是个头 牌大红人了。好多老头子想收养我呢,找个干爹还不容易?可是第一,要我心里愿 意;第二,也总要对我有几分真心么!我又不是块肉骨头,让人随便啃来啃去。” “你这话就是扯淡!”我笑道,“老周对你还不够真心?又是手表,又是衣服。” “老周对我也还罢了,”小玉耸耸肩,“可是我就讨厌他是个老骚公鸡,一见 了小爷就拉扯。有一次,我伤风,对他说:”老周,今夜总可免了吧?‘那晓得睡 到半夜,他又把我弄醒了!“ “你少假正经了,你这个骚兮兮的东西,”我笑道,“难道你的华侨干爹就不 拉扯你了!” “哄你不是人!”小玉举手发誓道,“头一晚我到六福客栈,去找林样,我们 洗了澡躺在床上,喝啤酒,吃花生米,聊了一夜的天。我一直问他日本的事情,他 真有耐性,通通告诉了我。我看见林样人好,把身世也讲了给他听,后来讲累了, 便枕在他手臂上睡了过去。” 冰淇淋来了,我一面吃着,一面问他在成城上班的情形,薪水如何。 “两千大圆!” “还不够你买烟抽哩!” “慢慢来嘛,”小玉笑道,“潘经理说,六个月见习完了,做得好还有佣金拿。 老潘你看见了?妈的,活像头老虎狗!头一天上班就挨了他一顿官腔好兄弟,我问 你:化学你懂不懂?” “化学?怎么不懂?我在高中的化学念得还不错,考了个八十分。” “这就妥了!”小玉拍了一掌,“好哥哥,你教教我化学吧,我念到初二就跑 了出来,化学老早忘得精光,只记得教化学那个老头子告诉我们:”二硫化碳,招 气入鼻,有腐卵臭。‘“ 小玉用手招气到鼻子里。 “怎么?难道你要去念书么?”我诧异道。 “是这样的,”小玉叹道,“林样说,我没有专门技术,在成城没有好位置, 升不上去。他要供我去上夜校,去念个工专,毕业出来,可以在药厂里当技师,那 才有前途。我去开南工职打听,考初三插班,化学是主科,别科还可以自己抱抱佛 脚,化学我只记得‘腐卵臭’,考个屁?好哥哥,你替我补习补习,临阵磨枪,我 考上了,一定好好请你。” “不要等考上,我们先去吃一条龙吧!” “一条龙,一条蛇都可以,你要吃龙肉我也给你弄来。”小玉央求道。 “看你力争上游,也罢了。既然拜师,就先叫声师傅吧。” “师傅,师傅,你要我天天叫你老子我也干,你不懂得我这个心!”小玉指着 他的胸口叫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我候了这么久,才候到像林样这样一个 救星。人家瞧得起我,你说我要不要发愤向上?等我在成城做出点成绩来,说不定 林样看见我有出息,日后东京公司那边有机会,让我调到东京,去跟他做事去。” “原来你在钓大鱼放长线呢!看不出你倒蛮有心计。”我笑道。 “什么心计呢,人总想往上爬么,对不对?我想趁暑假,好好温书,考上开南, 秋季便可以上夜校了。阿青,你看我这个样子,还像个学生么?” 小玉摸着自己新剃的平头,笑嘻嘻的问我道。我打量了他一下:“倒有几分像, 不过你那双桃花眼太邪,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个‘马路天使’,快去弄副眼镜戴起 来,遮遮邪气。” 小玉捂住双眼咯咯的笑了起来。我们走出百乐时,我把老鼠给乌鸦毒打的情形 告诉了小玉,小玉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莫可怜他,老鼠那个东西带贱!上次他 挨了钢丝鞭,我怂恿他搬出来,跟我们挤着住。你猜他说什么?‘我从小在乌鸦那 里住惯了。’” 小玉哭丧着脸学老鼠的模样,随即叭的一泡口水吐到松江路的阴沟里。 “乌鸦那种王八蛋,敢动小爷一根毛,一瓶巴拉松老早送他上西天!” -------- 同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