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我们排着长龙,一个个都搜了身。老鼠身上的赃物也全 给掏了出来:十几包花花绿绿的火柴,火柴盒上印着国宾饭店的招牌,还有两把铜 调羹,一对胡椒瓶,大概也是饭店里偷来的,都让警察装进了一只牛皮纸袋,编上 了号。有两个三重镇小流氓身上搜出了一把匕首,一把扁钻,危险品当场没收,两 个小子也带走了,单独审问。搜完身,我们填好表格,一个个打了指印,然后才鱼 贯而入进到讯问室内。我们大家都在埋怨铁牛,就因为他在公园杀伤人,警察才到 公园里去突击检查的,原来公园开始实行宵禁,我们都犯了逾时游荡的罪名,有些 犯了前科登记有案的家伙,开始紧张起来,因为怕给送到外岛管训。有一个前科累 累进过两次感化院的三水街小么儿,在我身后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次真 要唱《绿岛小夜曲》了。” 讯问我们的,是一个胖大粗黑,声如洪钟的警官,坐在台上,一座铁塔一般。 他剃着个小平头,一张大方脸黑得像包公,一头一脸,汗水淋漓。他不时揪起台上 一条白毛巾来揩汗,又不时的喝开水。讯问室里的日光灯,照得如同白昼,照在我 们汗污的脸上,一个个都好像上了一层白蜡,在闪光。胖警官一声令下,老鼠中了 头彩,两个警察下来,把他瘦伶伶的便提了上去。 “什么名字?”胖警官喝问道。 “老鼠。”老鼠应道,龇着一口焦黄的牙齿,兀自痴笑。他站在台前,歪着肩 膀,身子却扭成了S 形。 “老鼠?”胖警官两刷浓眉一耸,满面愕然,“我问你身份证上填的是啥名字?” “赖阿土。”老鼠含糊应道,我们在下面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从来没想到 老鼠还会叫赖阿土,觉得滑稽。 “深更半夜,在公园里游荡,你干的是什么勾当?”胖警官问道。 老鼠答不上辞,周身忸怩。 “你说吧,你在公园里有没有风化行为?”胖警官官腔十足的盘问道。 老鼠回过头来,望着我们讪讪的笑,脸上居然羞惭起来。 “你在公园里卖钱么?多少钱一次?”胖警官那硕大的身躯颇带威胁的往前倾 向老鼠,“二十块么?” “才不止那点呢!”老鼠突然嘴巴一撇,十分不屑的反驳道。我们都嗤嗤的笑 了起来,胖警官那张黑胖脸也绽开了,喝道:“嚄!瞧不出你还有点身价哩!”胖 警官笑道,“我问你:你在公园里胡混,你父亲知道么?” 老鼠又是一阵忸怩,折腾起来。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胖警官脸一沉,厉声追问。 “先生,”老鼠的声音细细的,“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出世我父亲就死了。” “哦?”胖警官踌躇起来,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用毛巾揩揩脖子上的汗水。 他瞪了老鼠片刻,似乎有点无可奈何,便问了几个例行问题,挥手叫人把老鼠带走 了。第二个轮到吴敏,胖警官朝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单刀直入便问道:“你比他长 得好,身价又高些了?” 吴敏把头低了下去,没有答腔。 “你是〇号么?”胖警官瞅着吴敏颇带兴味的问道,旁边两个警察抿着嘴在笑。 吴敏一下子脸红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上,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问你:你在公园里拉过客,做过生意没有?”胖警官大声逼问道。吴敏仍 旧低着头。胖警官翻了一翻吴敏的身份证。 “吴金发是你父亲么?” “是的。”吴敏抖着声音答道。 “你家在新竹?” “那是我叔叔的地址。” “你父亲呢?他现在在哪里?” “在台北。”吴敏迟疑着答道。 “台北什么地方?” 吴敏扭着脖子却不出声了。 “你父亲在台北的住址,你一定要招出来!”胖警官恫吓着喝道,“你在公园 里鬼混,我们要通知他,把你带回家去,好好管教。快说吧,你父亲住在哪里?” “台北——”吴敏的声音颤抖起来。 “嗯?”胖警官伸长了脖子。 “台北监狱。”吴敏的头完全佝了下去。 “呸!”胖警官不禁啐了一口,“你老子也在坐牢?这下倒好,你们两父子倒 可以团圆了。” 说得我们大家都笑了起来,胖警官也呵呵的笑了两声,把吴敏打发走了,一连 又问了几个三水街的小么儿,那几个小么儿都有前科的,胖警官认得他们,指着其 中花仔骂道:“你这个小畜生又作怪了?上次橡皮管子的滋味还没尝够?”花仔却 做了一个鬼脸,咯咯痴笑了两声。 轮到原始人阿雄仔的时候,他却发起牛脾气来,怎么也不肯上去。 “傻仔,你去,不要紧的。”杨教头安抚他道。 “达达,我不要!”阿雄仔咆哮道。 “达达在这里,他们不会为难你的,听话,快去。”杨教头推着阿雄仔上去。 两位警察走下来,去提阿雄仔。阿雄仔赶忙躲到杨教头身后去了。 “先生,让我来慢慢哄他,”杨教头一面挡住警察,一面赔笑道。其中一个却 把杨教头一把拨开,伸手便去逮阿雄仔,谁知阿雄仔一声怒吼,举起一双戴着手铐 的手,便往那个警察头上劈去。警察头一歪,手铐落到肩上。警察哎唷了一声,往 后踉跄了几步。另一个赶忙抽出警棍,在阿雄仔头上咚,咚,咚,一连痛击了十几 下,阿雄仔喉咙里咕咕闷响,他那像黑熊般高大笨重的身体,左右摇晃,蓬地一声, 像块大门板,直直的便跌倒到地上去了。他的嘴巴一下子冒出一堆白泡来,一双手 像鸡爪一般抽搐着,全身开始猛烈痉挛起来。杨教头赶忙蹲下去,掏出一把钥匙来, 撬开阿雄仔牙关,然后向警察叫道:“先生,快,拿开水来。他发羊癫疯了!” 大家一阵骚动。胖警官把台上那杯开水,赶忙拿了过来,递给杨教头。杨教头 从胸袋里掏出两颗红药丸来,塞到阿雄仔嘴里,用开水灌下去。胖警官命令警察把 阿雄仔抬出去休息,他自己却去拨电话去叫医生。经过阿雄仔这一闹,胖警官大概 兴味索然了,其余几个人,草草的讯问一番,通通收押。讯问完毕,胖警官的制服 都湿透了,他揪起毛巾,揩干净头脸上的汗,走下台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点了 我们一番,声音洪亮,开始教训我们:“你们这一群,年纪轻轻,不自爱,不向上, 竟然干这些堕落无耻的勾当!你们的父兄师长,养育了你们一场,知道了,难不难 过?痛不痛心?你们这群社会的垃圾,的渣滓,我们有责任清除、扫荡——” 胖警官愈说愈亢奋,一只手在空中激动的摇挥着。他那张方型铁黑的大脸,又 开始沁出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子。他讲到后来,声音也嘶哑了,突然停了下来,望 着我们,怔怔的瞅了半晌,最后叹了一口气,惋惜道:“看起来,你们一个个都长 得一副聪明相,可是——可是——” 胖警官摇着头,却找不出话来说了。 那晚,我们全部都关在拘留所里。大家席地而坐,挤成一团,一齐在发着汗酸 和体臭。有几个熬不住了,东歪西倒,张着嘴在流口水,头一点一点在打瞌睡。花 仔尖细着嗓子,却在哼《三声无奈》。 “干你娘,哼你娘的丧,”小玉不耐烦起来,骂道,“在牢里还想卖不成?” 花仔头一缩不作声了。 “这下子,感化院去得成了!”老鼠叹道。 “不知道哪一个好?桃园那个还是高雄那个?”吴敏插嘴问道。 “听说高雄那个比较好,”我说,“桃园那个还要戴脚镣的。” “你们猜,咱们会不会送到火烧岛去?”老鼠咋了一下舌头,“我看铁牛那小 子,送到火烧岛老早喂了鲨鱼了。” “你这个死贼,要送火烧岛,第一个就该押你去!”小玉笑道。 “要去,咱们四个人一齐去,”老鼠咧开嘴吱吱笑道,“弟兄们,有福共享, 有难同当。” “这起屄养的!”杨教头突然睁开眼睛骂道,他一直在一旁打盹养神,“你们 又没有杀人放火,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送到火烧岛去?还不快点替我把嘴闭上! 师傅想法子把你们弄出就是了!” 我们几个人都没有下监,只是几个有前科的流氓及小么儿,给送到桃园辅育院 去了。我们的师傅杨教头,把傅崇山傅老爷子请了出来,将我们保释了出去。 傅崇山傅老爷子是有名的大善人,我们师傅杨教头常常向我们提起傅老爷子的 善行。公园里的孩子,有好几个遭到危难,都全靠傅老爷子营救,才得重见天日。 十年前师傅卑下有一员大弟子叫阿伟的,在师傅开的那家桃源春的门口,与一个滋 事的流氓动了武,把那个流氓杀成重伤,给刑警捉去,醒来要送往外岛管训的,也 是师傅去求傅老爷子出面,动人事,请律师,把阿伟保释出来。阿伟是个空军遗腹 子,十六岁便混进了公园,是个极为桀骜不驯的少年。傅老爷子不但把阿伟保出狱, 而且还供他读书,在他身上不知花去多少心血,终于把那块顽石也感化得点了头, 改邪归正,考上海事专科,前年上船出海到欧洲去了。师傅向我们坦白:吴敏割腕 自杀在台大医院的用费一万八千块,都傅老爷子出的。因为傅老爷子不愿让人知道, 所以师傅总也没有提起。师傅指着吴敏叹道:“你知道什么?你那条小命儿也是傅 老爷子给你捡回来的哩!” 原来傅崇山傅老爷子从前在大陆当过官,所以在军警界还有几分老面子。抗战 期间,傅老爷子当到副师长,驻守五战区,在徐州跟日本人还打过硬仗呢。来到台 湾,傅老爷子退了役,与朋友合伙经商,开了一家叫大方的纺织厂,他自己是董事 长。师傅说,那几年,纺织厂生意做得好,傅老爷子着实过过一段相当惬意的生活, 很享了一阵子福,闲来跟从前几个老战友去打打猎,有时还会远征到花莲,爬到山 上去打野猪。要不然就跟几个戏迷朋友,到永乐戏院,去看顾剧团的京戏。傅老爷 子最欣赏胡少安演的《赵氏孤儿》,胡少安贴这出戏,傅老爷子必定到场。可是民 国四十七年,那年冬天,傅老爷子家中发生了巨变,傅老爷子的独生子傅卫突然惨 死,死时才二十六岁,陆军官校刚毕业两年,正调到竹子坑当排长,训练新兵。有 一天,傅卫被部下发现死在他自己的寝室里,倒卧在床上,手里还紧抓住一柄手枪, 可是面部却炸开了花,子弹从他口腔穿后脑,官方判断是手枪走火,意外死亡。白 发人送黑发人,傅老爷子受到这个打击,一下子就病倒了,心脏病猝发,送到荣民 总医院,足足躺了三个多月。出院时,傅老爷子整个人都脱了形,人瘦掉一半,背 全弯驼,压得头也抬不起来,变成了一个衰飒的老人,而且性格也整个改变。他把 大方纺织厂董事长的位子辞去,闭门隐居,谢绝亲友,差不多整整一年,连大门也 不出一步。傅老爷子的太太死得早,家中只剩下一个服侍他的老女佣吴大娘。这些 情形都是吴大娘后来告诉师傅听的。吴大娘说,那一年中,傅老爷总共还没说过十 句话,天天坐在客厅里发怔,好像患了痴呆症一般。等他恢复过来,傅老爷子却把 从前的亲友关系都断绝了,他惟一的活动,便是到中和乡那家天主教孤儿院灵光堂, 去照顾那些孤儿。每个礼拜去三次,风雨无阻。吴大娘说,傅老爷子一定是想儿子 想疯了,才会到孤儿院去为那群无父无母的野娃娃做老牛马,连他们的屎尿他都肯 亲自动手扫除干净。 其实傅老爷子并不是我们圈子里的人。师傅说,他帮助公园里的孩子,完全是 出于一片爱心,就如同他照顾灵光堂里那些孤儿一样。傅老爷子一向默默行善,本 人甚少出面,所以我们圈子里只听闻有这样一位活菩萨,真正见过傅崇山傅老爷子 本人面目的还没有几个。我们师傅跟傅老爷子的渊源是因为家里的关系。我们师傅 跟傅老爷子是同乡,都是山东人,师傅的老太爷从前在大陆就跟傅老爷子有来往, 后来师傅因为偷老太爷的钱,给原始人阿雄仔疗伤,阿雄仔发羊癫疯让汽车把腿撞 断,老太爷一气便把师傅撵了出去。师傅最落泊的那段时期,全靠傅老爷子救济, 在傅老爷子家里住了好一阵子,后来才到六条通一家酒馆去当经理的。所以师傅提 到傅老爷子,总有三分敬意,称他是大恩人。 “儿子们!” 师傅挥舞着手里那柄折扇,向我们叮嘱道:“师傅讲话,你们且竖起耳朵听着。 今天带你们去见的傅崇山傅老爷子,不比常人,他就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了!” 我们从拘留所保释出来,师傅便我我们去参见傅老爷子,当面向他叩谢。师傅 发给我们一个人一百元,到红玫瑰去理了发,大家换上干净衣服。临行前,师傅又 再三训诫了我们一番。 “大热天,亏了老爷子亲自奔走,才把你们这批东西救出来。回头见到他,不 要连个谢字也说不上来,一个个站没站相,坐没从相,贼窝里爬出来似的,师傅的 老脸也让你们丢尽!老鼠呢?” “有!”老鼠忸怩着走上前去。师傅皱起眉头打量了老鼠一下:“瞧你这副贼 眉贼眼,我先警告你,今天到了傅老爷子那里要守规矩,还胆敢毛手毛脚,我先抽 你的筋!” 老鼠只是龇着一嘴黄牙,讪讪傻笑。师傅又把小玉唤了过去。 “你伶牙俐齿,能说惯道,今天又该你去耍贫嘴、逞本事喽?” “傅老爷子是什么人?他那儿哪里轮得到我们小孩子耍贫嘴、逞本事了?”小 玉赶忙分辩道。 “你知道就好!”师傅冷笑道。 “师傅信不过,我去把嘴巴缝起来就是了。”小玉笑道。 “你把那张屄嘴缝起来,倒也是我的福,耳根子清净些!”师傅又对我和吴敏 也嘱咐了一番。 “你们两个么,口齿又太笨了些!回头老爷子问起什么,照实答就是了。” “是,师傅。”我跟吴敏齐声应道。 最后师傅把阿雄仔拉到跟前,替他将衬衫塞进裤子里,又用手巾揩倒了他脸上 的汗水,然后才领着我们,一行六人,浩浩荡荡,去参拜傅崇山傅老爷子去。 傅崇山傅老爷子的家在南京东路的一条巷子里,离松江路不远。那一带都盖了 新的高楼大厦,把傅老爷子那幢平房住宅团团夹在中间。那是一栋日式木屋,房子 相当古旧了,大概是日据时代留下来的,屋顶的灰黑瓦片都生了青苔,大门的朱漆 也龟裂剥落了。可是住宅庭院深广,沿着围墙,密密的栽了一转高大的龙柏,郁郁 苍苍,把房屋掩护住,气派森严。大门顶上,却涌出了一大丛九重葛来,殷红的刺 藤花,累累一片,在夕阳中,爆放得异常灿烂夺目。 我们到达傅老爷子家,来开门迎接的是傅老爷子的老女佣吴大娘。吴大娘是个 满头白发矮小的女人,大概是一双放大脚,走起路来,脚下左一拐右一拐,一张脸 皱成了一团,眉眼不分。 “吴婆婆,老爷子在家吧?”我们师傅满脸堆下笑容来问道。 “等了你们一下午啦,快进去呗!”吴大娘的口音跟师傅一模一样,也是山东 腔。 师傅领头,我们跟在后面鱼贯而入。通过一条石径,往屋内走去。石径两旁都 种满了竹子,一进去,便感到一片清凉。吴大娘闩上门后,一拐一拐抢到师傅前面。 “老爷子这几天还好吧?”师傅搭腔道。 “好啥?”吴大娘回头咕哝道,“前晚老毛病又犯了,心痛了一夜,昨天才去 荣总看了丁大夫。一点儿也不肯休息,今天一早又撑到中和乡去了。这把年纪,这 种身体,哪里还有精神去服侍那些蹦蹦跳跳的小顽意儿呢?劝也没用,有啥办法?” “老爷子是菩萨心肠,那群小可怜,对他是要紧的。”师傅顺嘴答道。 “杨爷,道理俺还不懂得么?”吴大娘在屋子门口索性停了下来,“他老人家 要做善事,积阴德,那还不好?你不在这里不晓得,晚上他心疼起来,头上汗珠子 黄豆那么大,把俺吓的一夜不敢合眼。那种罪,不好受!” “下次老爷子发病,我派个徒弟来轮班,换你老人家去休息,好不好?”师傅 安抚吴大娘道。 “那敢情好,”吴大娘点头称善,“也让俺这个老不死的喘口气——只怕你杨 爷嘴里说说罢咧,过后还不是撂到脑后去了!” “吴婆婆,下次我就派他来,”师傅指着我说道,“这个徒弟最老成,做事可 靠。” 吴大娘走近来,觑起眼睛朝我打量了一下,皱成一团的脸上却绽开了一个笑容 来,唔了一下,点头说道:“很健壮的一个小子。” 我们走上玄关,吴大娘从鞋柜里掣出六双草拖鞋来,让我们一一换上。 “都来了么?”我们刚走到客厅门口,里面便传出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问道。 “都带来了,”师傅在门外大声应道,“来参见老爷子。” 吴大娘拉开推门,傅崇山傅老爷子便从里面颤巍巍的迎了出来。傅老爷子果然 驼得厉害,他的身躯虽然硕大,可是整个背都弯了下去,背峰高高耸起,身后好像 背负着一座小山似的,把头压得抬不起来,行走时,喘吁吁的往前伸长脖子,很吃 力的模样。傅老爷子起码七十开外了,一头倒竖的短发,洒满了银霜,须眉也都铁 灰了,一张方阔的国字脸上,寿斑累累,宽耸的额头,三道沟纹,好像用刀刻出来 似的的,又深又黑。一双眼睛,大概泪腺有毛病,泪水汪汪的。他身上穿着一套灰 白府绸旧唐装,脚上趿着一双黑布鞋。 “还不上去给老爷子磕头!” 师傅手里那柄扇子一指,朝我们吆喝道。我们几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挤 挤攘攘,不知所措。 “蠢才!”师傅咬牙低声骂道,“磕个头也不会么?” 小玉乖巧些,抢上去,朝着傅老爷子便要深深下拜。 “免了,免了。”傅老爷子赶忙扶起小玉,并示意要我们都坐下。他自己先坐 到一张垫着厚靠背的沙发椅上。师傅在他左侧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才一一坐 下。我跟小玉、吴敏、老鼠四个人挤在傅老爷子对面的一张长沙发上,阿雄仔却坐 到师傅脚下一张踏脚圆凳上去。 “吴嫂,你去倒几杯汽水来,”傅老爷子吩咐吴大娘道。“俺熬了红豆汤,又 蒸了千层糕,喝汽水干啥?”吴大娘驳回道。 “那么更好了,”傅老爷子笑道,“这几个孩子也该饿了。” 傅老爷子转向师傅,开始询问我们各人的姓名、年岁以及生活起居,每个人都 问得相当详细,师傅一一做答时,傅老爷子那双泪水汪汪的眼睛却一直瞅着我们, 佝着背不住的点头。最后傅老爷子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似的,嘴皮微微抖动 了两下,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唉——” 傅老爷子这间客厅摆设十分简朴,除了沙发茶几外,只有靠墙的中央搁着一张 红木的长条供案,案上有一樽天青磁瓶,瓶里插一束白色的姜花。花瓶旁边有一只 同色的大碗,碗里盛着几色鲜果。墙上悬着两张镶了黑边镜框的巨幅像片。右边那 张是傅老爷子盛年时候在大陆着军装的半身照,身上佩挂齐全,胸前系着斜皮带, 大概是当副师长的时候,那时他的身子却是毕挺的,很英武,一脸威严。左边那张 是个青年军官,穿着少尉制服。一定是傅老爷子死去的那个儿子傅卫了。傅卫跟傅 老爷子有几分貌似,也是一张方脸宽额头,可是傅卫的眉眼却比傅老爷子俊秀些, 没有傅老爷子那股武人的煞气。墙上另一角挂着一柄指挥刀,大概年代已久,刀鞘 已蒙上一层铜锈。客厅里,隐隐的一径透着一股姜花的甜香。客厅另外一面是几扇 糊棉纸的推门,推门拉开了,外是后院,一直发着琮琮铮铮的声音。 “杨金海,”半晌傅老爷子向师傅开腔道,“莫怪我说你,这回你也太胡闹了! 孩子们不懂事,你怎么倒领头作乱,大伙儿闹到警察局去,是什么意思?” 我们师傅杨金海教头赶忙离座站了起来,指手画脚分辩道:“这是天大的冤枉! 老爷子,这次实在不能怪我。这几个东西虽然愣头愣脑,跟着我胆子都还小。杀人 放火绝对不敢。就连欺诈恫吓我也不许的,就算这个小贼——”师傅指了老鼠一下, 指的老鼠直眨眼睛,“有时手脚不干净,也是芝麻绿豆的小玩意儿,还让我打的贼 死。这次都是让叫铁牛的那个囚根子给整的,那个亡命痞子在公园里无法无天,早 该送到火烧岛去囚起来,省得咱们清清白白的人受连累!” “你们哪里懂得?”傅老爷子叹了一口气,“这回是我托了天大的人情才把你 们弄出来。要不然,老早下的下监,送的送外岛去了。杨金海,你要明白。我已退 隐多年,从前军警界几个老朋友,退的退,死的死,新起来的这批少壮派,与我没 有渊源,并不买账。这次勉强的很,我老着脸,把一个多年没有来往的老同僚抬了 出来,才让我具保。日后你们再闹事,恐怕我这个保人也要受连累哩!” “老爷子说的郑重,我记在心里,把他们管得严点就是了。”师傅毕恭毕敬的 应诺道,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傅老爷子却一径蹙着眉,忧心忡忡的说道:“杨金海,你领着这群孩子,在公 园里胡混,总不是办法,终究是要闯祸的。应该替他们找份正经差事,才是长久之 计。” “老爷子说的好轻巧!”师傅一柄扇子啪的打在手心上,“这几只公园里赶出 来的邋遢猫,正经人家谁肯收容?还有一层:这群小亡命,千万莫要错估了他们, 一个个还性格的很呢!差点的老板未必降得住。我试过几次的,旅馆、饭店、戏院, 介绍去当小弟。不出三天,一个个又溜了回来,说道:”外面世界容不下,还是回 到自己老窝里舒服些。‘老爷子,俺有啥办法?现在更好了,公园宵禁,连老窝也 封掉了!今天带了这批可怜虫来,还要老爷子替俺们作主,指点迷津呢!“ 傅老爷子勉强把头抬起来,用手搔了一搔一头银霜似的短发,笑道:“我才要 数落你,你反来替我出难题!当年你把阿伟带来,我不该心软了一下,把我拖累了 那么些年,我为他受的罪,三天六夜也说不完。好不容易功德圆满,把他送上了船。 你现在又带了这一群孩子来缠我,我纵然有心成全他们,恐怕精力也不逮了——” 说着吴大娘走了进来,手上的茶盘端着红豆汤及千层糕。 “杨爷又来生啥事故了?”吴大娘插嘴道,“你一进来俺不是跟你提过,老爷 子前天才闹心痛呢?”师傅立起身来,一面去接吴大娘手里的茶盘,赔笑道:“吴 婆婆,你不提我还不敢提,你是知道的,老爷子有病,是不许人家问的。” “这也没有什么,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傅老爷子舒了一口气,指着胸口道, “这里常常绞疼。” “丁大夫怎么说呢?” 傅老爷子淡淡的笑了一下。 “大夫还能说什么?到了这把年纪,心脏衰弱了,冠壮脉有点阻塞。” “那么老爷子倒是不能大意呢。”师傅认真说道。 吴大娘把一碗碗的红豆汤分给了我们,每人一只小碟里盛了一块晶莹的千层糕。 “俺也是这么说呀,”吴大娘径自唠叨,“这里到中和乡要转两道 车,下雨 天,公共汽车爬上爬下,万一摔一跤,怎么得了?” 吴大娘分派完毕,拾起茶盘,脚下左一拐右一拐的走了,临走时又对我们说道 :“喝完了厨房里还有,熬了一大锅。” “不瞒老爷子说,”师傅干咳了两声,正襟危坐起来,“老爷子身体不舒服, 我们是不该来打扰的。这次我把几个孩子带来,一来是给老爷子磕头谢恩,二来也 是向老爷子备个案。老爷子可还记得我从前开的那家桃源春酒馆子?” “是了,”傅老爷子点首道,“你开得好好的怎么又关了?” “咳,”师傅顿足道,“还不是没有后台撑腰,流氓警察轮流生事。不瞒老爷 子说,桃源春那时着实风光了一番的,至今公园里的人还念念不忘,一直怂恿我重 起炉灶,恢复桃源春当年的盛况呢。其实我自己也从来没死心,只是没有机会没有 本钱罢咧。现在时机到了!公园宵禁,那群鸟儿正在发慌,没个落脚处。我来另筑 个窝巢,不怕他们不飞过来。不瞒老爷子说,我连地方也寻妥了,就在这南京东路 同一条街上,一百二十五巷里——” 我们师傅杨金海教头,唰地一下将折扇打开,一面起劲扇着,一面兴高采烈的 向傅老爷子报告筹备经过。最先是万年青电影公司董事长盛公出的主意,盛公说: 杨胖子,你出面,我在幕后支持你,把个酒馆子开起来,日后咱们也有个地方走动 走动。盛公答应借二十万,师傅又做了一个会,一万一股,我们圈子里有头有脸的 人物,都参加了。聚宝盆的卢司务、茂昌西装店的赖老板还认了两股,顶让费一切 都不成问题。 “如果顺利,中秋就可以开张啦。”师傅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我找了一家装 潢店去估了一下,怎么将就装修也需十万块呢。现在无论做啥,动着就是钱哪。凭 良心说,俺开这个酒馆子,一半也是为了这几个小亡命,走投无路。在酒馆子里当 伙计,总还强似街头流浪么——” 傅老爷子一直凝神倾听着,这时陡地举起手止住师傅问道:“新酒饭叫什么来 着?” “正要向老爷子讨个利市,请老爷子赐个名儿呢,”师傅赔笑道。 傅老爷子驼着背,眼睛半闭,沉思了片刻,微笑着说道:“从前在南京,我住 在大悲巷,巷口有一家小酒店,有时我也去吃个夜宵,我记得酒店的名字叫‘安乐 乡’。” “安乐乡!好彩头!”师傅一叠声的叫了起来。 南京东路一百二十五巷里,大多是酒饭饭店。巷口是凤城,一家生意鼎盛的粤 菜馆,饭馆在二楼,楼下是贩卖部,橱窗里倒挂着一排排焦黄晶亮的油鸡烧鸭。紧 隔壁是一家叫梅苑的日本料理,门口悬了一溜一只只西瓜大晕红的纸灯笼,再过去 是韩国烤肉店阿里郎,阿里郎正对面是家西餐馆金天使,玻璃门窗吊着许多肉叽叽 光着屁股张着翅膀的小天使。一到晚间整条巷子霓虹灯五光十色的便亮了起来,烤 肉香于是便开始在巷中横流四窜。巷中还挤满了摊贩,卖荔枝龙眼的,卖烤鱿鱼的, 还有一个摊子在卖炸麻雀,油锅旁边排着一串串炸得焦黑的小鸟儿,晚上巷子里挤 满了人,汽车也开不进来了。在这浮面的繁华喧嚣下,我们的新窝巢安乐乡却掩藏 得非常隐密,不是我们的同路人,很容易便被隐瞒过去。因为安乐乡的外面,没有 招牌,大门紧挨着金天使的左侧,狭窄的一条门缝,仅仅能容得一人通过,接着便 是一条陡直的楼梯一级级伸引下去,楼梯口只悬着一盏淡黄的小灯,光线昏暗,走 下去,得扶着栏杆,摸索下降,直到下面,一转右,两扇玻璃门便唰地一声,自动 张开,里面赫然别有洞天,进入了安乐乡中。 安乐乡的地下室酒馆有六十坪大。东西两壁镶满了水银镜子,灯光人影互相反 射又反射,照出重重叠叠的幻象来。灯光一律是琥珀色的,映得整间酒馆浴在濛濛 夕雾中一般。东面靠着壁镜是一条长吧台,台沿包着殷红的漆皮,台面打着派利斯。 吧台有十二张独脚旋转圆凳。坐到圆凳上,可以面对着壁镜中的影子对饮。吧台后 面的案架上,摆满了各式酒瓶,从红牌威士忌到台湾啤酒,从三星白兰地到五加皮。 西面靠壁是一行六套双人靠座,座椅也是殷红漆皮的,座背高耸。大型圆桌只有一 张,在酒馆的角,坐得下十个人,是让人订座请客的。在进门处,右手有一个圆台, 台上摆着一架电子琴,琴上搁着一只麦克风,让客人兴来唱歌。地下室没有窗户, 经常得开冷气,调节里面的空气。 安乐乡,开张的前几天,我们师傅杨金海杨教头把我们集中起来,扎实训练了 一番,把开酒店的规矩全部传授给我们,而且每个人都分派了职务。小玉跟我分配 到酒吧企台,当酒保。小玉嘴巴巧,善应对。坐吧台的客人,由他招呼笼络。我在 一旁,负责配酒。师傅说,消夜小菜,赚头有限,要紧还是在酒上头,一本万利, 所以我们两人的责任,最是重大。 “站到吧台后头,就由不得你们耍性格了!”师傅训戒我们道,“少爷架子趁 早给我收起来。客人三教九流,喝了几杯,嘴里大荤大素也是有的。你们只管装聋 作哑,笑脸相迎就是了。客人进来,咱们只认他的荷包,其他一概勿论!” 师傅把各种酒排在吧台上,指点我们:“本地酒,价钱定死了,无啥作为。洋 酒可就有讲究了!四十块一杯,却有几种卖法。” 他拿出一瓶红牌威士忌,酒杯里搁了冰块,倒入一点儿酒,羼上苏打水,示范 给我们看。 “酒少了,客人不乐意;酒多了,咱们赔不起。你们走着瞧吧。客人好讲话, 就多羼些苏打冰块,碰着难缠的,就老老实实,给够量。客人一高兴,买杯酒送给 你们,也是有的。咱们这行有个规矩,酒保当班,滴酒不沾,免得醉了生事。客人 送酒,你们暗地里斟上汽水就是了。至于酒钱,也有个行情:四六拆账。你们拿六 成,酒馆拿四成。你们不吃亏,老板也赚钱,皆大欢喜。” 分派下来,吴敏托盘送酒,端菜跑堂。老鼠打杂,清桌子,收碗碟,拖地板, 洗厕所,一任包办。阿雄仔也有了职位,守门站岗,送往迎来。阿雄仔门口一站, 巨灵门神一般,对一些前来滋事的小流氓,有阻吓之效。师傅又商得聚宝盆卢司务 卢胖子同意,把他手下一个三厨叫小马的暂借过来,掌橱做夜宵。夜宵酒菜,我们 只列四味:卤肫肝、鸭翅膀、白切肚、五香牛肉,聊备一格。职务派定,我们都很 兴奋,恨不得安乐乡早日开张,我们好穿上杏黄色胸口绣红字的新制服上班。只有 老鼠闷闷不乐,一双小眼睛斜瞅着我们师傅抱怨道:“师傅,怎么拖地板、扫厕所 这些臭事都轮到我一个人头上来呢?酒保我也会当呀——” 他还没说完,早就挨师傅啐了一口。 “你们听听!凭他这副贼脸嘴也想上台盘呢,客人看见没的隔夜酒饭也要呕出 来。你乖乖的每天替我把厕所打扫干净,我要闻到尿臊,就拿乃沙水来灌你!小玉、 阿青、吴敏——你们都仔细听着:酒杯、碗碟,打碎一只,薪水照扣。上班时间, 偷懒、开小差、浑水摸鱼,一概不准。头一次警告,连犯三次,休怪我师傅无情, 一律扫地出门!都听见了?” “听见啦!”我们几人齐声应道。 八月十五中秋节,安乐乡终于开幕了。早上已经有花店送花篮来,万年青电影 公司董事长盛公送来的那只最大,有六尺高,几百朵艳红的玫瑰花扎成了一扇大大 的孔雀开屏,红缎飘带上却题着一副对联: 莲花池头风雨骤安乐乡中日月长 茂昌西服店的赖老板,天行拍卖行的吴老头,都送了贺礼。聚宝盆卢司务卢胖 子送来的是本行货色,一桌十二色酒菜,是卢司务亲自下厨炮制的,由小马送过来, 装在两只大台盒里。 六点钟,我们都已准备停当,开上了冷气,琥珀色的灯光,从两面壁镜反射出 来,映得整间地下室,金雾茫茫的一片。我们各就各位,都穿了清一色的杏黄制服, 每个人的胸口绣上了“安乐乡”三个红字。领子上还系着一只红领花。小玉的头发 长出了寸把长,一顺溜覆在额上,一双吊梢桃花眼,笑眯眯的,更加俏皮了,站在 吧台后面,俨然小酒保的模样。阿雄仔最神气,他笔直立在大门口,满面严肃,像 座守门神。老鼠和吴敏一直跑出跑进,师傅不停的指挥着他们两人,搬西搬东,忙 个不停。师傅也换上了一套崭新深黑色奥龙西装——是茂昌的赖老板送的,西装做 得很贴身,圆球似的肚子屁股包裹得前翘后挺,里面穿了一件淡得棱角分明的白衬 衫,领上也系了一只大红蝴蝶结,把个肉嘟嘟的双下巴,挤得吊了下来。尽管冷气 森森,师傅胖脸上的汗珠子,仍旧不停的滚,手中那柄扇子,扇得唰唰响。 八时正,安乐乡的两扇自动门豁地张开,公园里的那一群鸟儿,一只只抖擞擞 地都飞扑了进来,不一会儿,我们这个新窝巢,黑鸦鸦都浮满了人头,我们圈内知 名的人物,差不多全体到齐。突兀兀立在人堆中,最抢眼的,当然是华国宝了。华 国宝近来愈更骚包,因为盛公果然看中了“这块料”,在万年青的新片子《情与欲 》让他当上第二男主角,因为《灵与肉》在台湾、香港及星马上演都大卖座,盛公 大赶紧抢拍这个续集。华国宝穿了一袭蓝汪汪亮个长袖衬衫,袖口却翻卷起来,左 腕上松松的绾着一串宽边银手链,胸口的几粒钮扣故意松开着,肌肉波伏的胸膛上, 悬着一枚鸽卵大的玛瑙垂饰;他穿了一条雪白的喇叭裤,裤腰却扎得紧紧的,系着 一根猩红的宽皮带。华国宝的头昂得更高了,旁若无人,如似一只踌躇满志,飞行 灿烂的孔雀一般。阳峰仍旧戴着他那顶遮掩残秃的巴黎帽,坐在酒吧台最边的一个 座位上,远远的望着华国宝,早衰的脸上,更加无奈了。花仔率领着三水街的一群 小么儿拉拉扯扯便挤到了电子琴的旁边,争着点曲,要琴师弹奏。“《日日春》,” 一个叫道。“《情难守》,”另一个叫道。“《阮不知啦》!《阮不知啦》!”又 另一个喊道。琴师杨三郎在日据时代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乐师,写过几首曲子,让 酒女们唱得红遍台北。杨三郎的眼睛已经半盲了,晚上也戴着一副黑眼镜,僵木的 脸上一径漾着一抹茫然的笑容。他调整了配音,头一昂,悠扬的电子琴声,在嗡嗡 嘤嘤的人声笑语中,猛然奋起。于是坐在第一桌的那四个正在服役的充员兵,更提 高了声音。其中有一个,正津津乐道,在讲他班上的一个老班长,把他灌醉了勾引 他的趣事。四个充员兵都剃着短短的小平头,脸上晒得赤红,有一个还穿着制服, 大概从外地赶回台北,一下了车就直奔前来,还来不及回家更换。隔壁一桌是大学 生,两个是社会系的,他们说:有一天,他们两人要合写一本社会调查:《新公园 青春鸟的迁徙习性》。几个大学生今晚到安乐乡来替他们的朋友饯行,他们都举起 了啤酒杯,预祝今年毕业的马来西亚侨生一帆风顺,侨生马上要返回槟榔屿了。台 湾的一切,使他依依不舍。在台湾他度过了四年热情而又叫人心碎的日子。侨生苦 想山地歌手曹族美男子蓝若水的故事,是我们圈子里,常常提起的佳话。都来了: 西门町的老板跟小伙计。心脏科的名医跟军法官。艺术大师坐在一角,闷闷不乐。 铁牛那张画,始终没有来得及完成。铁牛送到了火烧岛,大师的灵感也跟着烧成了 灰烬一把。到哪儿再去寻找像铁牛那样原始、那样野性、那样令人血脉贲张的纯男 性模特儿?大师惋惜道。 另外的一角,坐着另外一个中年男人,也在闷闷不乐。他嘴角上的那一道沟纹 更加深了,好像脸上印了一道黑色的裂痕一般。光武新村的张先生居然也来了,他 闷闷不乐。有两种传说。一种是他把小精怪萧勤快赶了出去,因为嫌他手脚不干净, 偷了张先生一架加隆照相机出去卖。还有一种说法是小精怪把张先生甩掉了,因为 小精怪搭上了一个德国商人,给介绍到香港德航去做事去了。总而言之,张先生又 挂了单,一个人在忿忿的喝着闷酒。聚宝盆的卢司务兴致最高昂,挺着一个水桶大 的肚皮,在人堆里奋力寻找他的耗子精。整个安乐乡挤得连转身都困难了。两边的 壁镜,互相辉映,把人影照得加倍又加倍,在琥珀色的灯光下,晃动交插好像一群 在夕阳影中兴奋得蹦跳的企鹅一般。 万年青的董事长盛公终于光临了,可是却给摒挤在门外,无法进来。我们师傅 杨金海杨教头见到了,赶紧拨开一条路,迎了过去,半拥半推,将盛公护送到酒吧 台前,一叠声喝令小玉道:“白兰地、三个五,快点送上来!” 又转头向盛公道:“盛公,盼了你一晚,生怕你老人家不肯赏光呢!” “杨胖子,今天是什么日子?就是天上下雹子也要来的!”盛公笑道,“我今 晚有个应酬,在五福楼给绊住了。我还是装肚子痛,逃席的呢。” 盛公穿了一件绛红底起大白团花的夏威夷衫,乳白裤子,镂空白皮鞋,头上仅 存的三绺毛发,仍旧抹了油,梳得井井有条,贴在顶上。 “盛公今晚很美丽呀!”小玉笑吟吟的称赞道。他奉上一杯白兰地,又替盛公 点上一枝三个五。 “你们听听!吃老头子的豆腐呢!”盛公笑得眉眼皱成了一团。 “盛公的豆腐是‘营养豆腐’,吃了延年益寿呀!”小玉笑道。 盛公乐呵呵,眼泪水都笑了出来,跟我们师傅杨教头说道:“有这个小淘气在 这里,你们安乐乡还怕不生意兴隆么?” 说着却掏出了两张百元大钞,掷给小玉道:“好孩子,好好做,做发了,好处 多的是!” 小玉接过钱,笑道:“盛公天天晚上来赏光,咱们的好处就多了。” “杨胖子,”盛公眯觑着眼睛,点头说道:“总算偿了你的心愿,当年‘桃源 春’的盛况,今晚果然又恢复了!” 师傅双手一拱,就朝盛公拜了下去。 “都是托你老的宏福!” 师傅替盛公拿了烟酒,在前面开路,不停的嚷着借光,把盛公护送到了圆桌那 边去,圆桌早坐满了一群少年家,华国宝也在那里等候着了。盛公一过去,少年家 都倏地立起了身来,抢着让位。所说《情与欲》里还有两个男配角没有找定,那些 少年家都暗暗在做明星梦,想在盛公面前表现一番,或许捞到一个角色。 小玉把盛公的两百块赏钱塞进了胸袋里,赵无常却轻飘飘脚不沾地似的倚到了 吧台边,一双眼睛朝小玉上下一掠,冷笑道:“嚄,挂牌了!不知道卫生局检查合 格了没有?有没有发正式牌照?” 赵无常照旧一身的黑,一张瘦长的马脸,粉刷过一般,垩白的,一张口便露出 了两排焦黄的烟屎牙来。 “咱们还得去检查检查,”小玉笑嘻嘻回嘴道,“有些‘老妓无毒’,早就免 疫了呢!” 说着却将一盅啤酒往赵无常面前一推,推得杯里的酒液来回浪荡,直昌白泡。 “拿去灌吧,这杯白送,今晚由咱们安乐乡来倒贴!” 小玉也不等赵无常答话,径自走到吧台的另一端,从我手中把一杯红牌威士忌 接了过去,搁在心脏科名医史医生的面前。 “史医生,我有病。”小玉说道。 “你有什么病,小家伙?”史医生猛吸了两下烟斗,颇感兴味的问道,“明天 到我诊所来,我来替你全身检查。” 史医生常常给我们义诊。他是个劫富济贫的仁医,所说有一次盛公去找史医生, 量了一量血压,就挨了五百元。 “我有心病。”小玉指了一指胸口道。 “心病?那正是我的专长。我来给你照照爱克司光,做个心电图。” “照不出来的,”小玉叹道,“我这个心病有点怪,只怕你这位大医生也没有 妙方:我一看见像你这样漂亮的男人,心就乱跳。怎么办?你能治么?” “这是风流病!”史医生呵呵地笑了起来,“你这种心病,咱们这儿可无药可 治。听说外国倒有一种电疗法:给你看一张男人的照片就电你一下,电到你一看见 男人就想呕吐为止。” “罢了,罢了!”小玉双手护住胸口嚷了起来,“那种电法,病没治好,心倒 先电死了!” 张先生已经喝到第三杯闷酒,都是吴敏送过去的。这次吴敏见到张先生额头上 不再出冷汗了,因为小精怪萧勤快没有跟来。吴敏将一杯白兰地捧给了张先生,并 且殷勤地递上了一块洒了香水的冰毛巾。张先生抓起毛巾,在脸上忿恚地抹了两把, 可是并没能抹掉他嘴角边那道近乎凶残的沟痕。 “那个小贱人,你可看到了?”小玉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道,“他在吃回头草呢!” 卢胖子伸手一捞,一把又揪住了老鼠一只耳朵。 “耗子精,今晚我来捧你的场,招呼你也不来跟我打一声。”卢胖子真的有三 分气了。 “卢爷,”老鼠歪着头,脸上扭成了怪相,讨饶道,“你也可怜可怜我吧!这 一夜哪里有半刻空闲?腿都快跑断喽。” 卢胖子把老鼠的耳朵拎到他的嘴边,叽咕了几句,老鼠笑得吱吱怪叫,挣脱了 卢胖子的手,一溜烟,窜进了人堆里。 盛公那边最热闹,圆桌子坐满了做明星梦的少年家,身后还有站着的,都在聚 精会神的聆听盛公讲古,追述三四十年代的星海浮沉录。 “你们听过标准美人徐来没有?”盛公问道,少年家面面相觑。 “他们还没出娘胎,懂得什么徐来徐去呀?”我们师傅坐在盛公身边插嘴道, “盛公,你老和徐来合演的《路柳墙花》我倒看过了,你在那张片子里头俊俏的紧 哪!” 盛公那张皱成了一团的脸上突地绽开了一个近乎羞赧的笑容来,抚摸了一下头 顶仅剩的三绺头发,不胜唏嘘。 “杨胖子,亏你还记得《路柳墙花》。那倒是‘明星’一张招牌片,‘明星’ 靠它起死回生的呢。” 师傅告诉过我们,盛公是三十年代的红小生,有名的美男子。那时候上海南京 许多女学生都争着买盛公签了名的照片,挂在闺房中。盛公提起当年盛况不免惆怅。 因此他最肯提拔后进,偏爱美少年,譬如像华国宝,盛公说,华骚包那副骚兮兮的 模样,倒有几分像他当年。 盛公把三四十年代那一颗颗熠熠红星的兴亡史,娓娓道来,说到惊心动魄处, 盛公却戛然而止,觑着他那双老眊的眼睛,朝向围他而坐的那些少年家巡逡一周, 喟然叹道:“青春就是本钱,孩子们,你们要好好的珍惜哪!” 安乐乡的冷气渐渐不管用了,因为人体的热量,随着大家的奋亢、激动,以及 酒精的燃烧,愈升愈高。在这繁华喧闹的掩蔽下,在我们这个琥珀色的新窝巢中, 我们分成一堆堆,一对对,交头接耳,互相急切的倾吐,交换一些不足与外人道的 秘辛。在这个中秋夜,大家从四面八方奔来聚在这个地下室里,不分老少,不分贵 贱,骤然间,混成了一体,纵使还有个人深藏不露的苦痛、忧伤、哀愁、憾恨,也 让集体的笑语、戏谑、颠狂,以及杨三郎那一声紧似一声的电子琴一下子淹盖下去。 杨三郎扬起头,他那张带着黑眼镜的沧桑斑斑的脸上,又漾起了一抹茫然的笑容来。 他换上了探戈的配音,奏出了他在日据时代亲自谱写的一曲《台北桥勃露斯》。 -------- 同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