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 作者:曹黎民 老街的出口是菜场,像一片泥泞地难于穿越。那些芹菜白菜茄子葱子挤挤压压 从车上倒下,垒在菜池里,没几天功夫就发酵腐烂变成垃圾,在卡车运走之前,地 面的菜渍便一片泥泞。 老街百十年间没出过什么人物。男人们大都像从车上倒下的菜们,坠落人世就 蔫不遛秋黯然无泽,这种开始似乎已经昭示着某种结束。 在老街,唯有阿华曾鲜亮一时。他读完高中,二胡拉得极好,在财贸文工团坐 首席交椅,那时虽说也守着菜摊,但前途却难以限量,因为这样的文艺人才大都会 调进机关或工会。 我记得那时每当黄昏来临的时候, 他家窗口便会飘出《赛马》 《赶集》《三门峡畅想曲》,那些旋律有如绚丽的晚霞在老街上空飘飞,美妙至极。 阿华住在我家附近的楼阁上,楼阁用几根楠竹支撑着,许多年前就叫做危房一 直支撑至今。楼阁外砌了一堵砌墙,涂着鹅黄色,有如舞台上的幕帘,通往楼阁的 门开在黄墙旁边,又小又窄。阿华每天清晨从小门弯腰钻出,就像演员从幕后来到 前台一样,具有某种造型亮相的意味。他总是先抖擞一番,伸臂,扩胸,收腹,转 体,然后眺望街口那长长的买菜队伍。那时还没有农民菜摊,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人 总是在他的摊位前排起长队。这一景观除了他长得英俊挺拔多才多艺,还在于他具 有大家气度,每次称菜秤杆都会向上翘飞。这个动作在许多忌妒阿华的人看来却暗 藏交易抑或是在献媚勾引。那时,老街的女人们手中也握有紧俏的手表皮鞋和红灯 牌收音机,她们经常拎着这类东西从黄墙旁边的小门钻进去。于是,男人们特别是 暗恋着其中某个女人的便会感到揪心的疼痛。 然而,黄墙后面从没发生什么故事,那些捎着东西去的女人没有一个是空着手 出来的,阿华人品极正派,况且根本看不上老街的女人。我上学时经常看见那些年 轻漂亮的女人从他手中接菜的当儿身子便靠了过去,阿华对那些丰满柔软的身子无 动于衷,没有任何诸如用胳膊磨蹭一下的小动作。这一情景使老街的男人们无不为 之感叹,说阿华的日子真是过到人生最精当之处了。 人是最不可思议的。许多事在本该发生的时候不发生,偏要于不该发生的时候 发生。就像鲜嫩水灵的菜不急于出手,非得等到蔫萎干黄时剥去皮儿贱价卖掉。 阿华三十多岁才结婚。那时,菜场旁边出现了农民的摊。农民打早从地里摘下 瓜菜,一趟儿挑进城,瓜黄葱绿茄紫椒红,异常鲜亮。阿华守着的国营菜场变得像 一只过时的标本无人问津。那时,阿华时代的那些姑娘们大家嫁出老街,留下的也 成了他人之妇。新成长的在打望阿华时就像打望蔫不溜秋的老白菜,她们从上辈那 里听到阿华的过去时只是耸耸肩撇撇嘴而已。阿华的女人长得很丑,据说是插队时 认识的。那女人脸上有几颗深凹的麻窝,菜场守夜的张伯说,他第一眼看见那女人 就断定日后她会设置陷井,犹如她脸上的麻窝一样。老街的人说阿华是挑过了头, 老街里曾有个极漂亮的姑娘追了他多年,每逢文工团演出那姑娘都要前去观看,在 一次突如其来的夜雨中,那姑娘撑开了准备多日的花边小伞,然而阿华却只让她捎 带琴盒,自己则置身伞篷之外。 黄墙前面的空地挤满了菜筐鸡笼鱼盆,阿华从小门出来再也没伸臂扩胸之类的 抖擞了,结婚后的阿华一下变得黯然无泽,像那是一道门槛,跨过去就迫近衰老。 他整天萎缩在菜堆里,工作服被发酵腐烂的菜渍弄得昏天黑地,眼神时时发愣,然 后莫名其妙地起身去水龙头洗手。每每看见阿华,我心里都异常难受,阿华是我童 年的偶像,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躯和难以达到的纯正品质像一面辉煌的旗帜在老街猎 猎飘扬。 我一直在想,阿华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他应该发生点什么事。 果然有一天,阿华以崭新的形象出现在黄墙前,他将脸刮得光光亮亮,穿一件 灰色T恤衫和水磨牛仔裤,极其潇洒。人们大吃一惊,屈指算来,他应该四十出头, 但实际看来却只有三十来岁。男人的这个年龄弹性极大,活的是一种装饰与精神。 阿华从小门钻出来,像许多年前那样伸臂扩胸收腹转体抖擞一番,神态和动作很有 些复出的意味,只是动作不如以往那样刚劲有力充满韵律,因为久不抖擞,胳膊腰 身都显得有些僵硬。黄墙前的菜农菜贩大都以防范的眼光望着他,惊骇于他那双猛 然伸出的手。那双手裂口纵横交错,有如震后的地貌。这是他经常洗手的结果,他 不洗手那麻脸女人就不许碰她。阿华在寒冷的冬天洗手也频繁而持久,仿佛不是在 洗手而是在冲刷身外之物。除了那双手,老街的人都说,过去的阿华回来了,不仅 英俊潇洒,更多了一份成熟的男性魅力。 阿华首先将他分管的被菜渍弄得泥泞不堪的地段冲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 黑乎乎的菜池内外镶上洁白的瓷砖,然后将蔫搭搭的芹菜窝笋大葱瓢白一一择理, 剥去枯黄蔫萎的外层,亮出色泽艳丽的蕊茎。于是,他摊前又开始热闹起来。这一 切发生在他女人离家远走和另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生活里之后。 那女人是个外来的女人,因住房拆迁暂时搬到老街据说是她一个远房亲戚的家 中。那女人在京剧团唱戏,团里没戏可唱便出来开了个餐馆。她是怎样发现阿华的 不得而知,也许是于一次无意的彩购中阿华将秤杆弄得向上翘飞。实际上这个动作 没有丝毫献媚的意味,它自然天成贯穿于阿华二十多年的卖菜生涯里,况且那些菜 不及时卖掉就会发酵腐烂,与其当垃圾运走不如多给些于买主,这对旁边的菜农菜 贩也是一种竞争,是国营的优势。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肯定会使那女人的眼光在他身 上停留一会,于是便认出他是当年财贸文工团的首席二胡。之后,那女人便只去阿 华的菜摊了,之后,阿华就变了一个人。 老街的人都从他俩身上看出了某种异常,老街的人对阿华的态度已经完全转变 了,都希望他与那个女人发生点什么,说,阿华你可得把握住机会,过了这个村就 没这个店了。 那女人常去阿华菜摊闲聊,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皮肤细腻光洁,头发一会儿 盘曲在顶像端庄娴淑的大家闺秀,一会儿湿漉漉地披撒在肩宛如天真浪漫的纯情女 子。那女人望着阿华眼波便不停地荡漾,不知道这种荡漾是爱的流露还是一种职业 习惯,就像阿华的秤杆向上翘飞一样。那女人对财贸文工团的情况极熟,说财贸文 工团的许多人都认识,说文工团解散后某某去了舞厅某某在炒股做期货生意。那女 人大惑不解地问阿华,你还在守望什么? 阿华说,二胡能派什么用场。舞厅需要吉 它贝斯电子琴。那女人叹了一声说,这个世界也不需要京剧了,她真成阿庆嫂了。 相识没多久,那女人便叫阿华去她的餐馆一块儿吃饭,说,一个人开伙既费油盐又 费时,一个大男人怎能一日三餐围着锅边转。然而,阿华一次也没去过她的餐馆, 因为这有悖他几十年的为人,他决不会从顾客那里得到好处或者某种方便。 在那些日子里,黄墙后面的楼阁里传出了好多年没听到的二胡声,楼阁对面那 女人的窗口也不时飘出沙家滨里的唱段。旋律和唱腔在周边流行歌手呼天抢地的叫 喊中显得异常清新婉约,但这种情调转瞬即逝,很快便透出一种恍如隔世的苍凉之 感,像旧电影里的一段走调音乐,有一种徒劳而枉然的意味。 正当人们注视着他俩关系进一步发展的时候,有一天那女人换了件庄重的西装 套裙闯进了菜场经理的办公室。事情来得很突然,大出人们的意料,人们从那女人 严肃的着装和满脸怒色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人们乱纷纷地挤到办公室门口,想从那 女人嘴里听到些什么,那女人只丢下了一句话,说阿华是披着羊皮的狼。那女人的 话像雾一样弥漫着老街,阿华会是狼吗? 人们从那女人使用的狼的比喻猜测她的年 岁也不小了,因为那比喻常用于许多年以前。人们发现阿华那天没上班而且自那以 后再没出现过。这无疑是做贼心虚一逃了之。人们纷纷仰天长吁,像阿华这样老实 正派的人都变了这世界怎么得了。也有人说,阿华的消失与那女人倒打一耙的诬告 纯系偶然。说阿华终于醒悟了,男人不能像恋窝的猫,老街出去混闯的男人都发了, 那个獐眉鼠眼的阿贵据说有了几十万。他经常骑着一辆“野狼”,后座的女人三天 两头地换。阿贵走私黄色录相带,想象力极其丰富惊心动魄,有一回,他叫女人在 前驾车他坐后,驶至阿华摊前突然用双手去罩女人的乳房,于是“野狼”失控,左 突右窜,惊骇一街的路人。阿贵嘲笑阿华站在旧电影的画面里,这能不刺伤阿华的 自尊?他早该下决心出去闯荡了。 黄墙后面,人去楼空。有一天,人们借检查消防灭鼠什么的推开了黄墙旁边那 扇尘封的小门。这是人们多年的愿望,阿华是怎样在里面打发漫长而孤寂的青春的? 连接着小门的是一段狭长黑暗的通道和曲折的楼梯,人们在黑暗中一个拉一个地缓 缓前行,回忆着许多年前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人走进这小门的情景。人们希望从楼阁 里发现些他与那女人的蛛丝马迹,但却一无所获,就像最先登上楼阁的人拉亮灯黑 暗狭长曲折便全部消失了一样。楼阁跟这个城市所有类似的楼阁一样,低矮而简陋, 弥漫着空气久不流通的霉腐味,一张双人床下堆放着几乎所有的家具与杂物,四壁 新婚裱糊的桔红色墙纸早已褪色干裂,里面是层层叠叠发黄废旧的报纸,无言地昭 示着历史的厚重与沧桑。人们大失所望,为这破陋霉腐的楼阁与阿华在外光彩夺目 形成的强烈反差感慨不已。女人们久久地凝望着墙上挂着的二胡,那是一把龙头二 胡,马尾弓已经松驰,蛇皮干裂翻卷,黑迹斑斑的琴弦弥漫着岁月销蚀的锈痕。女 人们望着它,仿佛在倾听许多年前它曾发出的极其美妙的声音,她们悄悄地抹着眼 角的泪珠,仿佛那些虚幻的音符将过去残留零碎的情结连缀起来,让它们像帘子一 样摇曳飘荡。 阿华与那个唱戏的女人究竟有没有事?阿华的失踪意味着什么?如果阿华对那女 人真有过狼一般的行为那会是怎样的情景?没有谁能解开这个谜。 人们从小门钻出来后百思不得其解。 许多日子之后,有人才出来破译这个谜。 那个人是阿贵,他说事情不是发生在黄墙后面,而是在一家餐馆里。 那餐馆不是唱京剧的女人开的那个,那女人已经不做餐馆生意了,在办一个健 美训练班。那天,阿华和那女人走进餐馆时情意绵绵话语不断,阿华终于跨出了这 一步,因为共进晚餐是上手的序幕,接下来的戏便是去舞厅然后找地方上床。阿贵 说,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开始他还以为他俩是变着花样在玩,如今的女人像沙 土的萝卜一带就来,不知阿华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阿贵卖了好一阵关子才道出 最后的情景。阿华要了一瓶红葡萄酒,倒酒时将酒液溢出杯外,弄得餐桌一片血红, 非常的浪漫。那女人嫣然一笑,拿起酒杯跟阿华碰了一下。阿华仰脖一气喝光那杯 酒,手便垂落下桌,落到那女人裸露的膝盖上。那女人低垂下头,取出餐巾纸缠绕 指头,于是阿华开始向前挺进,不知怎的那女人突然豁地站起,端起桌上的菜汤便 朝阿华脸上泼去。 阿华始料不及呆若木鸡。那碗菜汤准确无误地击在他的脸上,汤汁顺流而下, 淌进他的颈脖里,菜叶儿却留驻不下,紧紧贴在他的额上脸上。阿华愣着站了好一 会,然后像旗杆一样轰然倒下。 老街的人没有谁相信阿贵的话,因为阿贵从小就爱撒谎,而且像旗杆一样轰然 倒下显然是什么书里的句子。 我在听到这一结局时心里却紧得生痛,我想阿贵没有理由编造这个情景来折损 阿华。我想一定是阿华的手坏了事,那女人的腿一定光洁细腻有如绫缎,而阿华的 手却裂痕交错像锯齿,它运行出的决不是温柔与舒适。我感到透不过气来,随着那 碗菜汤的泼击像涌来一般使人窒息的力量,摧毁着我对未来人生的信心和幻想。 老街的人没有谁相信阿贵的话,说那女人既然占了上手,就不会再去经理那里 坏他。 阿贵说,第二天上午,阿华仍旧去了菜场。那天,唱京剧女人的妹妹前去买菜, 她也是阿华的固定买主。那天,阿华的秤杆打得很平,那女人便同他争吵起来,说 他短斤少两。老街的人全都摇头说这根本不可能,我也感到疑惑不解,因为秤杆向 上翘起已经凝固成了阿华的一种生命形式,他不会轻易改变,况且把气发泄在那女 人的妹妹身上也有失人品。阿贵一下火了,踩响“野狼”引擎,说,如果有半句假 话开出去就让大车撞死,那女人的妹妹将菜扔下地,走出几步还掉头骂了一句,说 翘下秤杆就能钓住女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下午,她的姐姐,那个唱京剧的女人就怒 气冲冲地闯进菜场经理的办公室。 阿华消失好些年了,至今杳无音信。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 死角 督办组是在十分偶然的情况下发现那处死角的。那时候,他们从大礼堂管理处 办公室走出来,太阳正高悬在顶。那时候,这座城市正笼罩在百年不遇的摄氏42度 的高温里。放眼望去,上百级水泥台阶和连接它的宽阔大道无遮无掩地袒露在白亮 亮的光焰下,天空仿佛罩着一只巨大的凸镜,将太阳光全都聚敛在上面,你走不出 那道金碧辉煌的大门就会被点燃熔化。 陈浩在廊柱的阴影下停住了脚步,思忖着怎样通过前面那片开阔地。督办组是 街道创建卫生城市指挥部下设的一个小组,共三人,由区级机关抽调的干部组成, 任务是督促街道辖区内各社会单位搞好清洁卫生。组长陈浩是区工业局副局长,两 名组员,一个是区财政局预算科科长张静婷,一个是区地方志办公室秘书刘道远。 张静婷哗地撑开遮阳伞罩着一脸的埋怨。出发前,她就反对到大礼堂,因为来去都 得经过那数百米长的大道和台阶而无处躲藏。自从气温升至40度,她与陈浩对指挥 部的缄然不语在理解上就发生了分歧。陈浩说,上面没叫休息就意味着跟往常一样。 张静婷反驳道,国家不成文的规定气温上了40度即可在家避暑,上面缄默不语表明 他们处在两难境地让我们自己灵活掌握。张静婷的理解是有根据的,前天上班的路 上,曾在市职工大学教过她哲学的市委宣传部赵副部长在小车里看见了她,那时候, 烈日当顶, 街头旷寂,俨然一座空城。赵副部长将她叫进小车,问,下午还上班? 张静婷说,没有得到改变作息或休息的通知。赵副部长手支撑着额头,指头在上面 摩蹭了好一阵,说,康德将理性的太阳凝固不动,旨在给予现象世界以逃脱它光照 范围的某些角度。据此,张静婷对陈浩说,创卫已进入后期扫尾工作,大体都差不 多了,有什么事可以通过电话联系督促办理。张静婷创卫一开始就物色到一处大本 营,辖区内的东风商店,商店二楼有一间装有空调的会议室。但陈浩却坚持要到街 头巡视,他说,城管组市容组灭蝇组食品卫生组都在顶着烈日干,督办组能躲进空 调会议室吗? 早晨在街道办事处开完例会,陈浩就说到大礼堂转转。张静婷说,大 礼堂内所有督办项目都完成了,油漆剥脱的廊柱粉饰一新,洼坑不平的小径填补展 平,汽车队淤塞的下水道已疏通,宾馆后面港澳同胞外国游客遗留的小丘似的垃圾 也清扫得不留痕迹,我们还去督办什么? 陈浩说,游泳池上面掩遮的新土得修饰一 下,栽上树什么的。陈浩指的是处理那堆山丘状的脏物留下的痕迹,那堆脏物先是 装车运往修建中的滨江公路,被工地负责人发现后不准倾倒,说外国人那些软不溜 秋的东西会影响路基,最后别无选择只得将脏物移入大礼堂旁边即将完工的游泳池 内,掩上泥土,待检查团走后再作处理。美中不足的是那片黄土显得异常新鲜亮丽, 与周围的景物不甚协调。张静婷说,可以通过电话联系嘛。但陈浩却像没听到似地 迈开了大步。张静婷意见归意见,行动上还得服从陈浩,于是一脸不满地踏上了艰 难征途。 关于修饰问题,管理处已经想到了,他们向花木公司联系了数百盆鲜花,准备 搭几个造型别致的花台。管理处年轻的处长说,花盆只能在检查团到来的那些天次 第摆出,就像上甘岭坑道里的那一排握着炸药筒的士兵一个个依次壮烈。年轻的处 长说,这回创卫我们投进了几十万! 问题全都解决了。剩下的便是如何离开。这时,刘道远说话了,他说,目前有 两种选择,一是走直线,暴晒但却简捷;一是绕着边缘走,虽有树荫掩遮但路途却 曲折遥远。陈浩权衡了一会儿,决定绕道而行。 那是一条沿着大礼堂围墙修的圆弧形小径,刚铺上柏油,两侧尽管树叶如篷, 但却消退不了42度高温。柏油路面柔软如泥,张静婷的高跟鞋踏上去就像陷进沼泽 一般,于是一肚子的不满便冲着陈浩发泄出来,她说,原本可以通过电话联系,你 却非要将我们往泥泞里引不可。后面一句话没迸出来,如果带兵打仗不知多少人会 倒在你的瞎指挥上。张静婷敢把矛头指向组长是因为陈浩并不是她的顶头上司,督 办组仅仅是个临时机构,创卫结束便作鸟兽散各回各的单位。张静婷不满陈浩的深 层原因是像陈浩这样的不懂地方工作的转业干部在机关里占据了相当多的位置。陈 浩参军前只在农村戴帽初中班读了几天,谅山战役后便提为排长,转业前是副营长。 部队团职以下转到地方是不安排职务的,只能当科员,于是转业前便提为团政委。 张静婷对此现象大为不满,说机关的局级全被那些突击上去的排连长占据了,地方 干部要上局级,考核了又考核,文凭资历能力背景缺一不可。早知如此,当年高中 毕业也该去部队遛一圈。 刘道远每次都走在后面,他只是一般科员,理当尾随其后,因而对前面的路就 看行真切,不会跟着陷入柏油泥泞。他钻进游人免进的树林,弄来几块砖头铺在路 面上,好将陈浩和张静婷接出乌黑滚烫的柏油路。张静婷鞋跟陷得很深,在赤着脚 弯着腰拔鞋的时候,憋在心里的那句话终于迸出来:要是在战场上这叫等着挨敌人 的枪子儿! 见陈浩垂头不语,便掉头移向刘道远,刘道远去年才调进机关,之前是 一所中学的老师,省作协的一名会员。张静婷说:刘作家,你的肤色于紫外线像是 毫无感应,脱胎换骨怕也难改小白脸之本色。这时候,陈浩抬起头接上话茬:构成 躯体的物质各不相同,老刘是莲花什么的出淤泥而不染,而有些人又是抹防晒霜又 是顶遮阳伞,脸蛋还是黑了一块又一块。张静婷被这巧妙而机智的对接噎得好半天 无言以对,她对陈浩能说出这样的妙语始料不及。 就在张静婷在刺笼般的树林间艰难跋涉,热汗涔涔地寻思着如何回敬陈浩的时 候,那个死角出现在树林的尽头。 那是紧连着汽车队车库房边的一间办公室,大理石上雕刻的单位名称和旋转式 大门显示着它的独立属性。督办组从创卫伊始进出大礼堂不知有多少次,一直没发 现这个单位:对外旅游联络部。以往从大门进来,往右绕着转墙走,走到汽车队就 止步了,连接一字形排开的汽车库房的是一片环形树林。没想到车库尽头还躲着个 别的单位。 推开旋转式玻璃大门,迎面扑来一股沁人心肺的凉风,一壁夏威夷海滨装饰画 如幻如真,空调送出的冷气有如清新的海风,掀起一浪浪拍面的波涛。陈浩迎着海 风站了好一会,才从幻境中清醒过来。掉头环顾,雕花木纹地板烟头狼藉,饮料筒 西瓜皮杂然相陈,只有宽大的写字台上靠主人的手肘才划出了一圈清晰。这无疑是 创卫以来发现的最为脏乱的地方,在全市轰轰烈烈的创卫期间,它像飘然于这座城 市的一块飞地。屋里旋转椅上坐着两个小青年,一个梳着郭富城式的分头,一个头 发往后拉被定型胶弄得怒发冲冠。他俩正在看录相。 陈浩见状,脸一下绷紧了,问:“谁是负责人?” 怒发冲冠掉过头莫名地一笑,手中的烟头在空中弹出一个优美的弧形,回答陈 浩的是录相里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开导:人生嘛,什么事都得体验一下,男女 之事只有在不属于自己的第三者身上才能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一次欢愉就足以回 味一生,就像是记忆中存入了一笔资本,虽似不法,却能每天从中收取利息。 陈浩始料不及目瞪口呆。督办组手中是握有尚方宝剑的,他俩居然如此傲慢不 恭莫非吃了豹子胆? 这次创卫来势凶猛,省爱国卫生委员会主任来市检查后用了九 个字概括:黑压压肮兮兮臭烘烘。爱卫会主任说,这次检查是要排队的,你们这副 模样只能排在倒数第一。 这座城市地处内陆,如果环境卫生再亮黄牌,谁来投资? 于是,创卫便成了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市长亲自坐阵区里,这个区乃城市中心区, 受检项目占全市60%以上。 市长在全区创卫动员大会上说,谁不听招呼、哪个单位 按兵不动就撤职就重罚,不认罚的来找我。有市长这句话,区里的工作就好办了, 因为辖区里市级单位林立,什么事都扯扯绊绊难以顺畅。督办组有了尚方宝剑一路 过关斩将所向披靡,所到之处头儿们全都笑容可掬异口同声放下一切工作抓创卫。 督办组刚下来时巡视到一家邮电所,所里厅堂烟头狼藉,墙上标语飘飞。陈浩叫他 们打扫一下,柜里的营业员无动于衷,说,我出来做清洁谁来干我的工作? 陈浩一 个电话打到邮电局,局里一个头儿立即赶到,对陈浩因所里工作人员态度恶劣罚款 二百元略一踌躇便点头认可,并当即宣布停业一天彻底大扫除,然后雇专人保洁。 眼前这两个小青年的态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是负责人?”陈浩大吼一声。 怒发冲冠将座椅悠然旋转了一圈,关掉录相,不动声色地操起电话,纤细的手 指像弹钢琴似的,在电话键上弹出一屋的鄙夷不屑,然后时而英语时而俄语时而又 夹杂着八格牙路的日语,末了,放下电话,问道:“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什么的干 活儿?” 陈浩压住火气道:“我们是创卫指挥部督办组,创建卫生城市你们知道吗? 如 此肮脏的环境接待外宾真是有损国格。” 郭富城式分头说:“我们是下班时统一清扫,来来往往的美国鬼子,见他们抛 个烟头就弯腰一下那才是有辱国格。” 陈浩用手往办公桌一抹,抹下厚厚一层灰,“这总不是美国鬼子带来的吧? ” 边说边撕下一页督办通知,限令一天之内务必彻底清扫。 怒发冲冠接过通知,耸耸肩,慢条斯理取出一支黑得发亮的签字笔,龙飞凤舞 划拉出一行无人知晓的文字。陈浩望着那行文字,心底的愤怒变成极度的燥热,他 哗地撕下一页罚款票据,抛在怒发冲冠的办公桌上。怒发冲冠瞥了一眼票据,纤细 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莫名的弧线,最后定位在大礼堂对面的市府大院方向,说: “找我们头儿要去,美元英镑还是马克? 我就知道你们是来化缘的,要钱就明说, 用不着转弯抹角。” 陈浩脸青一阵白一阵,汗珠和语言全都凝固在空调制造的萧瑟海风中。从屋里 出来,他抱着军用水壶咕噜噜地猛灌一气,说:“到市府,我要看看他俩究竟什么 来头!” 市府大院就在大礼堂对面,一街之隔。在穿越那片宽阔的停车场时,刘道远追 上陈浩说,快到下班时间了,可否下午再来。陈浩抬腕看了看手表,又朝矗立在数 十级台阶上的市府办公大楼望去,宽大的玻璃窗拉满了深绿色的窗帘,像舞台上合 上的幕布,结束着某一段业已了结的故事。再回头一看,张静婷没有跟来,远远地 伫立在大礼堂门前,就说,吃饭去吧。 午饭和午休处都在望江楼饭店。那里原本是市公交公司的一条防空洞,前年依 山托势建起一座高楼,作旅馆餐厅用。洞内清寂幽凉,乃夏日避署胜地。下街道支 援创卫的机关干部都选中它作为午休点,它在街道辖区内,理当提供方便。餐厅设 在临江洞口旁边,洞里的寒气与江风对接,一波一波地弥漫回旋,清爽宜人。 陈浩一到餐厅就打电话到市旅游局,对方说下属没有那个联络部。又翻找电话 簿,仍旧没查到。他感到刚才的行为是有些盲目冲动,到了市府你找哪个单位? 难 道为一个连归属建制都不清楚的单位就直接找市长?想到这里,心里抽了一口冷气。 饭吃得很沉闷,只有头顶的吊扇嗡嗡地旋转着。张静婷从陈浩未能查询到那个 联络部的上级单位感到她刚才的停驻不前非常英明,它既可以看作片刻歇息,也可 以表明对盲目行动的不满与抗议。她漫不精心地吃着饭,那个联络部仿佛就是眼前 的一碟小菜。对付那两个小青年方法多的是,她过去当饮食服务公司的书记兼经理 那会,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对付那两个纨衤[HT5,6”] 夸[HT]公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逸待劳坐阵不去,形成一种强大的心理压力,起码那 三级片得中而断之。什么叫能力,这就叫能力,你打不开的锁别人能打开,芝麻点 的小事就去找市长,简直是无能。怒发冲冠会在乎罚款? 罚的是国家,又不会在他 的工资上斩子儿。你陈浩还以为是带兵打仗,一个冲锋就能把据点死角端掉? 张静 婷瞥了一眼陈浩,心里想,那个联络部,为什么它所在的地段干部和检查组都没有 发现它?是疏而漏之吗?再说罚款,那是创卫初期推动工作的杠杆,现在创卫已临近 尾声,杠杆可以作用于巨石,但对于砂砾什么的就会撬空徒劳。 刘道远一直缄默不语。他是刚进机关不久的小科员,不便表态,况且眼前的工 作餐琳琅满目,他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价廉物美的工作餐。他慢慢地品味着,就像在 品读一段精彩的文字。接近尾声时,他才抬起头,说:“那是一个死角,中央检查 团未必会绕到那里去。” 死角! 陈浩心里一颤。在一个瞬间里,他想起了十多年前那场惨烈的战役。在 三百多门大炮持续半小时的轰炸使攻击目标变成一片废墟火海之后,部队的进攻仍 滞缓不畅,那些断墙残壁冷不防就是一个火力点,先头部队一交手它就哑了,于是 继续往前冲,先头部队对零星的抵抗忽略不计,这种快速推进使陈浩所在的后继部 队死伤惨重,尸躯枕藉,血流成河。 陈浩叭地击下筷子,斩钉截铁地说:“那个死角,必须拔掉。” 这时候, 市容组的胡科长和小王来了。市容组负责街道所辖108平方公里内 的主干道两侧及其分支岔道目力所及的建筑物的刷新工作。 胡科长在旁边的餐桌一坐下就掉头对张静婷说:“你们分到督办组大概给指挥 部行了贿什么的吧,有市长尚方宝剑在手,一路过关斩将多威风多潇洒。” 张静婷笑着回敬道:“你们乃君子动口不动手,有农民兄弟在前冲锋陷阵。” 胡科长咕噜噜灌下一杯啤酒,说:“张科长,你以为农民就那么听话! 他们心 里都有把小算盘,在42度高温下露天作业,三下五去二地一拨拉就知道上面给的工 钱入不敷出,于是一上梯就闹着要喝汽水,不给就将一肚子的不满涂鸦在墙上。我 们的工作就是磨嘴皮赔笑脸讨价还价受窝囊气。” 张静婷问:“你们的熊局长呢?” 胡科长说:“去海口沐浴和风细雨了,听说为一笔数目不小的经济合同纠纷, 他一走,担子就甩给我与小王了,你瞧小王,已经虚脱到薄纸一张了,走在街上, 轻飘若飞。” 张静婷望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小王,说:“督办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市 容组是在街道108平方公里跑, 督办组的范围是辖区十多平方公里,有时还得往 周边区县跑。就说四维桥以东那一坡绿化带的清洁,我们去绿化局不知跑了多少趟, 至今还没有解决。绿化局与街道踢皮球,绿化局说他们负责城市绿化带的清洁是针 对游客路人而言,并不意味着绿化带是街道居民的天然垃圾场,说那斜坡绿化带堡 坎足有一人多高,行人乱抛瓜皮纸屑不会附带着操练臂力吧,说那些菜叶儿塑料袋 还有什么乳罩裤衩避孕套显然是斜坡上的住家户扔下的,说街道收了居民的清洁管 理费理当由他们清扫。街道则说,街道收的居民清洁费是负责清扫居民住宅垃圾箱 和街巷的垃圾,说上面叫绿化局负责绿化带的清洁没有附带追究垃圾源于何处,他 们不愿做就应该将上面拨的绿化带清洁费划给街道由街道管理那片斜坡。绿化局听 后则大骂街道是强盗逻辑蓄谋蚕食他们的地盘。公理婆理都是理,你说怎么办? 尚 方宝剑何用之有? 一方是区府大院里的,一方是区府的基层办事机构,手掌手背都 是肉,斩谁?” 张静婷没有提及那个联络部,她想,那两个小青年算不了什么,犹如横陈在前 的一块小石子,她压根儿就没把它放在眼里。 吃过午饭,瞌睡一会,陈浩叫醒张静婷和刘道远。张静婷揉着朦胧的睡眼问, 去哪儿? 陈浩说,去那个联络部看看。张静婷说,他们说下班时做清洁,我们现在 去有什么用?陈浩说,先去水厂看看,边说边往外走。 张静婷站起身,望着洞外白亮亮的太阳光对刘道远说,电视台的天气预报一到 夏天就变得遮遮掩掩羞羞答答,历年最高气温只报三十九度左右,今年却报出42度, 可见形势之严峻。就是42度这个数字也许还隐瞒着某种真相,就像物价上涨指数, 公布的数字与实际感受的情况总相差一大截,现在外面的温度至少在45度以上。陈 浩掉过头说,上面没叫休息,我也无权擅自作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战场上, 即使50度,冲锋号一响,还得往前冲。 走出防空洞,光焰如流,城市笼罩在炽烈的光瀑之下,街上一片旷寂,建筑物 浮着一道道金色的光环,仿佛正在熔化。 好在水厂离望江楼只有一箭之隔。那里有这座城市用水的源头取水口,它被定 为必检之地,是督办组重点督办的对象。二十多天来,水厂赵厂长配合一直不错, 不仅将厂区按指挥部的要求彻底清扫一遍,还承担了取水口旁边那一段临江斜坡的 清扫。督办组在一位姓苗的副厂长陪同下来到取水口旁边的趸船上,放眼望去满目 污秽,昨天才栽种的用以遮掩垃圾的芭茅只苍翠了半天便被烈日烤得一片枯黄。苗 副厂长对陈浩说,我们已经尽了全力,无可奈何了,前些日子我们也派人清扫过, 可你清扫,上面的居民又乱抛,这临江斜坡不属于水厂范围,是街道的地盘,我们 纯系尽义务,现在正值高热,我们的任务原本就很重,管道出了问题,水供应不上, 那才是命运攸关的事。陈浩无言以对,只好将情况记在本子上待明天例会时向秦副 区长反映。 下一个目标是去四维桥以东那片绿化带。督办组在绿化局与街道穿梭多次,协 商的结果是:绿化局将那段斜坡彻底清扫一遍,之后的保洁工作就由街道承担。从 水厂到绿化带有一站路程。督办组的大本营东风商店就在绿化带对面。这一站路, 张静婷走得轻松愉快,仿佛走在由四周建筑物反射的光焰形成的绚丽纷呈的落英归 途。 东风商店二楼会议室凉爽如秋,摇头电扇将空调送出的冷气搅动得起伏如浪。 张静婷喘匀气后对经理说:“鼠洞堵得怎样? ”经理搬来一箱矿泉水,说:“张科 长是内行也是老领导,搞饮食的根本无法绝灭老鼠,有食品必然繁衍老鼠就像有粮 食必然繁衍人类一样,投药堵洞有什么用? 如今的老鼠悟性极高,混有药物的东西 一概不沾,而且进化极快,能飞檐走壁绝处逢生。”张静婷笑了笑,说:“检查时 发现一只老鼠要扣一分,你知道一分值多少钱? 这次创卫市里投入几千万,算下来 每分值50万。那些天,要派专人一天24小时地守候在布粉处 (检查是根据布粉处有 无鼠足印断定有无老鼠) ,不准老鼠越雷池一步。”前年大检查时,张静婷就是这 样过关的,那时,她是区饮食服务公司的书记兼经理,那年大检查,公司所属十七 个门店仅罚款一项就上万,那时,督办组灭鼠组防役组食品卫生组每天你来我往轮 番轰炸发现蚊蝇鼠迹就重罚, 最后只得停的停业关的关门。 张静婷长吁一声道: “过去埋怨上面不管企业死活,现在重罚下面却毫不手软,这才真正领会到了马克 思的存在决定意识论,人啊,真是身不由己。”经理说:“张科长真是体谅下面的 苦衷,领导还是从基层上去的好。” 经理告辞后,张静婷触景生情感慨万千。几年前,她管着公司一千多个职工, 甚是威风,后来,调到商业局当办公室主任,调时都说是过渡一下,然后上副局长。 没想到她调走后饮食服务公司突然由科级升格为副处级,接替她当书记的小林跟着 调到商业局,小林到商业局也是平调,但却成了副局长,这像是事先策划的阴谋似 的,在一前一后的调动中平顺完成。过去的下级摇身变为顶头上司,张静婷心态难 以平衡,一气之下便到了财政局。人一旦走霉运,事事都难顺心。张静婷的女儿小 菁高考分数上了重点线,可录取的学校却是最末一个志愿西南师范大学。小菁坚决 不去,要来年再考。这会儿,在陈浩打电话催促绿化局履行诺言的时候,张静婷对 刘道远说:“刘老师,你是内行,你看小菁这次问题出在哪里?下一步该怎么走?是 去师范还是明年再考? ”刘道远不好说她女儿太自信,略加思忖道:“也许是班主 任在填报志愿时指导有误,你女儿尽管上了重点线,但却刚在线上,没有多少选择 余地,明摆着是到重点师范的棋。当然不能全怪老师,也许小菁模拟考试成绩不错, 但正式考试却发挥欠佳,如果是我的女儿,我就会叫她填报普通大学,所谓山中无 老虎猴子称霸王,高分就会有很宽的选择余地,比如到建筑学院,政法学院,这些 院校不比所谓重点师范差。”张静婷问:“事到如今,你看小菁去读还是不去? ” 刘道远说:“插班再读高三要花一笔为数不小的费用,在家自学复习却得经受孤独 寂寞乃至社会各种诱惑之考验,思想稍有移情别念就会功亏一篑,我看不如进了师 范再说,从长计议,毕竟是重点校,毕业后可再读研究生或出国深造或下海跳槽, 前途还是光明的,只是道路有些曲折。”刘道远像是意识到什么,自嘲一笑,说: “我原本是教师,自己叛逃不说还劝诱他人逃叛,真正是教育的悲哀啊。”张静婷 说:“你给人的感觉实在,小菁考高中那年,班主任就动员尖子生报考师范,听说 教育局给每个学校下了指标,非完成不可,还有奖励,每考上一个,奖励动员老师 十块钱,有这么回事吧? 真是不择手段,误人子弟。”刘道远仰头长吁一声,算是 无言的回答。 旁边,陈浩掼下电话,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绿化局王局长回话说,清扫绿化带 的事已经安排到办公室。陈浩打电话到绿化局办公室,办公室的廖主任说,气温太 高,民工不好找,等一两天再说。 张静婷瞥了一眼陈浩,拿起话筒,拨通后脸色变得与话音一样亲切:“廖主任 吧,听说小冬考上浙江大学了,你真是有福啊,浙大出国留学的机会仅次于清华北 大。小菁接到的是师范通知,整天不吃不喝,真是急死人了……不行啊,创卫期间 哪能请假,况且招生办又没熟人……喂,帮个忙,不是小菁的事,指挥部每天都在 点那段斜坡绿化带,帮忙给处理一下。” 一会儿,绿化局的车队开来了。几十个农民从车上跳下,一字儿排开朝斜坡拥 去,有的爬上坡顶在上面用竹竿捅,有的在坡下用锄把接应,上下贯通,前赴后继, 落叶一路倾泻,尘埃满天飞扬。张静婷坐在沙发上望着陈浩,心里说,什么叫能力, 你办不到的事别人能办到,这就叫能力。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水到渠成而已。 有些事,头儿们碰撞之后,需要下面办公室的人出面协调敷衍,这样既不失体面, 又有回旋余地。张静婷与廖主任因工作关系经常有联系,女儿又在同一所中学读书, 办这点事自然不在话下,就像瓜熟蒂落一样。 陈浩和刘道远站在窗前,观望着在斜坡上爬上爬下的农民。从茶色玻璃窗望出 去,看不清他们的表情,茶色玻璃使炽烈的阳光温柔了许多,忙碌着的农民对42度 的高热像没有感觉似的,沉浸在一种忘我的境界里。刘道远看得瞠目结舌,像在观 看一部无声电影,直到汽车将收工的农民拉走,他还怔怔地伫立在窗前。刘道远说: “这种热情没有半点虚假,完全是由衷的,他们在斜坡夹竹桃林里穿行就像置身在 家乡的荒山野林中,感受到的是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氛围。” 张静婷笑了笑,说:“我看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绿化局开的工钱肯定远远高 出街道的限额,这些年,城市改造,绿化局搞肥了,建房得砍树,砍树就得罚款, 这座城市过去绿树环抱满目苍翠,现在灰蒙蒙一片,你算算,绿化局得了多少钱。” 陈浩望着张静婷,一句话也没说。 太阳落山前,陈浩说,去那个联络部看看。 张静婷说:“此刻去意义不大,也许是白跑,不如明早去,他们没做清洁,我 们就以逸待劳坐阵不去。” 陈浩说:“不行,非得去一趟不可,他们如果没做就得督促他们做,不能拖到 明天。” 张静婷拗不过陈浩,只得前往。当他们赶到联络部,那扇旋转门早已锁上。 张静婷一屁股坐在门前大理石地砖上经久不起,将一串串含糊不清的话语和满 脸的愤怒扔掷到陈浩脸上。 回家的路上,陈浩心烦意乱步履沉重。张静婷愤怒的神情盘旋在脑挥之不去。 创卫以来,大家一直合作得不错,为啥接近尾声反倒关系紧张起来? 是不是自己太 固执,在联络部的问题上不够灵活,没有尊重她的意见? 可是,那个死角不清除行 吗?出了问题吃不了兜着走的是自己不是她。 跨进警备区大院,陈浩看见后勤处的张处长迎面起来,他想绕开,张处长却喊 住了他:“老陈,区里又修了几幢住宅,这回该轮到你了吧? ”陈浩脸一下通红, 说:“我一定尽力争取。”说完埋着头迅速擦身而过。你到地方都五年了,该挪得 窝了。他感到警备区所有的眼光都在戳他的背脊骨,警备区住房宽敝,装有空调, 水电天燃气全由部队补贴,到了地方,你能享受到吗? 可他陈浩不是赖着不走,而 是无路可走。前天,他才走了机关事务管理局,李局长说,僧多粥少,好多老同志 还轮不上呢。他说,他十七岁参军,军龄加工龄二十一年了,再说,这次分房工业 局为什么只给一套,其他局都是两套。李局长说,分房不是搞平均主义,得统筹安 排,你不是在警备区大院里住着吗?他们能撵你走?我们好多同志还跟丈母娘挤一间 屋呢。话说到这份上你还能说什么,发火只会把关系弄得更僵,他明白所谓统筹的 含义,你在单位里说话算不了数,房子就统不到你头上来。 陈浩回到家,脸都没顾上擦一下就直奔电话机。工业局在西双版纳开了个窗口 办了个公司,工业局王局长换届可能要上副区长,王局长到西双版纳考察回来,将 一笔几十万的贷款交给了陈浩,叫他负责那边的事。王局长的意思很明显,西双版 纳是旅游开发区,在那里搞饮食服务业只赚不亏,叫陈浩负责旨在提高陈浩的声誉, 以便他当副区长后陈浩能接替他。工业局还有一个姓苏的副局长,刚从基层调来不 久,锋芒毕露,王局长不喜欢这样的人掌管一个部门,因为这样的人不甚听话往往 会使政令受阻不通。王局长希望陈浩接替他当局长。其时,陈浩过去的搭档熊团长 找上门来,熊团长转业后在经济协作办公室当副主任,熊团长是个不甘寂寞的人, 叫他分管内勤工会他却利用部队的关系搞了几个企业,不到一年创利十几万,而主 任方明负责协作的几个企业却负债累累,两相比较,方主任便很是难堪,于是一些 流言便在区府大院传来,说熊团长与科里某某女士关系暧昧,熊团长一气之下拂袖 而去找到陈浩门下,他拍着胸口说,搞阴谋我不会,赚钱倒是有几招,出生入死的 老搭档都信不过,你还信得过谁! 陈浩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于是将公司全权交给 了他。 电话一直拨不通,妻子晓梅从厨房转出来说:“拨不通你就等一会再拨,你过 去是不是呆在大后方指挥所靠电话下达命令指挥作战?商场如战场,情况千变万化, 你认为呆在大后方靠电话就能遥控住?”陈浩知道晓梅是嫌他占了电话。这些日子, 找晓梅的电话频繁不断,而且都是男人,晓梅说,都是她过去的同学朋友在帮她跑 职称。晓梅是区医院的,上半年职称评定同科室的小芳工龄比她少两年且经常请病 假都挤了上去,晓梅回来便大骂陈浩白当了一个副局长,说工业局与卫生局是楼上 楼下的邻居,医院评职称还不是院长一句话,院长听谁的? 听卫生局的。小芳的爱 人在区里仅仅是个科长,去卫生局跑了几趟职称就解决了,你一个副局长能耐还不 及一个科长? 从那以后,晓梅的电话就多了,等待电话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她 经常神不守舍地坐在电话机旁,电话铃一响,便迫不及待地扑上去,脸上漾起希望, 仿佛话筒里会蹦出个职称来。 陈浩刚放下话筒,铃声就嘟嘟地响起来。晓梅拿起话筒,声音一下变得轻柔起 来,脸上堆起了多少年前做姑娘时的那种天真可爱。“找你的怎么都是男人? ”陈 浩听到话筒里传出的声音问道。晓梅一怔,旋即镇定如初,将话筒一搁,说:“这 个世界掌权的都是男人,我不找男人找谁?你能解决我的职称问题,我就不找他们。” 陈浩无言以对,拿起电话又往西双版纳拨,他知道那边的事于自己今后的景况 极为重要。“喂,该去得了。”晓梅在客厅心神不定地踱了几个来回后说道。陈浩 问:“哪里去? ”晓梅说:“替妈报医药费,你老是记不住。”陈浩这才想起明天 是报医药费的日子。晓梅妈是退休教师,每月得到学校医管会报销一次医药费。陈 浩说:“明晨7点创卫指挥部要开会。”晓梅说:“我6点来换岗。”陈浩看了看表, 说:“才10点,下半夜去也不迟。”晓梅问:“你上个月是几点去的?报着没有?” 上个月, 陈浩凌晨4点出门,到医管会早已排成长蛇,轮到他时窗口里那个戴老光 眼镜的女人说,没钱了。陈浩问,为什么不多准备些? 戴老光眼镜的女人慢条斯理 地收拾着各种票据,说,上面只给了这些钱,而报销的数额却越来越大,少则几百, 多则成千上万,我总不能掏私人腰兜给你吧,留着下个月再来报。 陈浩拎着一只小凳赶到医管会,等候报帐的早已排成长队,有老人,有小孩, 还有雇来的农民,汗流浃背地堵塞在狭窄的小巷里。这是临江的一条街巷,全是由 低矮破旧光色黯淡的房屋连串而成,是构成这座具有千年文明古城的历史框架。居 民将自来水一盆盆地往外泼洒,袅袅蒸汽和久不流通而凝滞发霉的空气一道弥漫升 腾,置身其间有如蒸汽浴一般。陈浩刚站定,就看见灭鼠组的杨昌荣同居委会一行 人朝小巷走来。杨昌荣是国土局副局长,负责灭鼠工作。陈浩下意识蹲下身,掩遮 在一个浑身散发着汗臭的农民后面。大家都在忙创卫,你倒有时间忙岳母的医药费, 混迹于市井之间,简直有损机关干部的形象。陈浩多次对晓梅建议,雇个农民排队。 晓梅不允,说,你以为你是好大一品官? 排个队就损了你的形象,如果你不进部队 混几年,还不是个进城打工的农民。陈浩正想着,那边就传来了对抗,这个说,带 肉的玩艺儿老鼠都不沾况乎这浸过药的秃米粒;那个说,老鼠死在夹壁里弄不出来 臭气熏天招蝇引蚊不如让它们走家串户的好。不管杨局长和居委会怎样晓之以理动 之以情,他们就是不买药。对于灭鼠组来说,这里是一个死角。灭鼠是创卫的第一 战役,投入鼠药是全区统一行动,因为老鼠无国界,所以灭杀不能留有空档的时差。 杨局长是来补课的。陈浩看见一个老头冲着杨昌荣说:我们留着老鼠就是让中央检 查团来观赏,平时你们为啥不来,这里阴沟常年堵塞臭气熏天,不管怎样反映你们 就是不来,检查团要来你们就着慌了! 对抗一直持续到下半夜。陈浩看见杨昌荣精疲力竭,一脸的无奈与愤然。在许 多瞬间里陈浩想到那个联络部,它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上。 清晨,太阳探出山头就白亮亮地炫目,汽车场起的尘埃与路面降温洒水的蒸汽 融汇一体,视野景物像搅动过的水池,一片混浊。 街道创卫指挥部全体会议在办事处顶楼会议室召开,驻街道办事处的辖区创卫 总指挥秦副区长神色严肃,大汗淋漓,不停地挥舞着大号纸扇。 陈浩迟到了几分钟,原因是晓梅没有准时接替他。他低着头来到第一排,那里 是局级干部的座位。主席台上,秦副区长正在强调死角问题。秦副区长说:“这次 检查是全方位过篦子式的,检查团不再像前年那样,按照市里提供的路线和单位抽 查,他们要到处乱钻,走街串巷,越是偏僻角落他们越感兴趣,因此,要善于发现 死角,创卫已进入最后阶段,不能有丝毫松懈疏忽与闪失,谁出了问题就要追究谁 的责任。是的,太阳很毒辣,不少同志脱了一层皮掉了几斤肉,但这有什么办法,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家养着我们干什么? 就是要在关键时候派上用场。”陈浩听 得一阵心慌意乱,年底就要换届,紧接着便是机构精简,在区里创卫动员大会上, 明确指出创卫表现要进入政绩档案,要与升降奖惩乃至机构改革挂上钩,这一关你 过得了吗? 张静婷坐在第二排正中,她脸青面黑,憔悴不堪,不停地往太阳穴抹风油精, 作聚精会神状。昨夜,她一晚未眠。她住在老式旧房里,狭窄又不通风,窗口对面 便是别人的窗口,关上闷热,敞开又不方便,呆在家里就像呆在蒸笼一般。张静婷 回到家便躺在凉椅上纹丝不动,身子骨像要散架一般,明天不能再跟陈浩一趟趟地 瞎跑了。张静婷躺在凉椅上,思想却难以停驻。这次机关分新房,商业局分得两套, 她如不离开商业局肯定会分到一套,但调到财政局就没戏了,初来乍到,就像严冬 里钻被窝,胳膊腿一伸就得受凉,煨热被窝需要时间。财政局分的两套一套给了一 个资历深的主任科员,一套暂时留着,据说是留给年底换届新上的副局长。天气太 热无法入睡夫妇俩就相互埋怨,张静婷的爱人老曲也在机关工作,张静婷责怪老曲 前年有机会分新房却学习雷锋给学掉了,老曲则说,你当饮食服务公司经理那些年 不知高风格高掉了多少住房。张静婷说,我是头儿,能不做出表率? 心里则长吁一 声,如今的头儿谁不为自己捞? 聊了住房又牵挂小菁。小菁去省城避暑散心一直杳 无音信,说好一下火车就挂直拨。这些天,不时有热死人的消息传来,说火车站更 是一片片地倒。张静婷左眼皮不停地跳,对老曲骂道,你留守机关完全可以请假陪 女儿走一趟。老曲则说,每个科室都抽走大半搞创卫,留下的一个顶几个地干,这 非常时期,谁敢请假? 相互埋怨了一夜,天麻麻亮,张静婷便一脸青黑赶到街道办 事处。 张静婷望着台上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秦副区长,在许多瞬间里,她都要想到当 年在党校学习时与他同桌的情景。那时,秦是中学校长,准备提到教育局当副局长, 她是饮食公司经理准备到商业局当副局长。后来,她到商业局只当了办公室主任, 说是没大学文凭,得考验过渡一下,秦到了教育局,一年一个台阶,没几年就当上 了副区长,听说马上要当区委副书记。世事真是不平,张静婷心里长吁一声,一纸 文凭就这样决定了人的命运,使得一个高高在上指点江山,一个万般窝囊地任人撵 东赶西地摆布。 刘道远坐在最后一排,在前面黑压压头颅的掩遮下抓紧时间打盹,昨晚,他也 没睡好,没睡好不是工作上的烦恼,不是那个联络部,也不是仕途上的升降沉浮, 陈浩与张静婷的矛盾于他也没什么相干,往东往西他都没意见,无非是多跑几趟而 已。他很适应这种不负责任不动脑筋的机械运动,在这种机械运动中,他的大脑可 以用来思考别的问题。昨晚没睡好是因为他在构思一篇反映进城打工农民生存状态 及其命运的小说时,一个女人幽灵般地出现在他跟前,那女人叫李茜,是他过去学 校的同事。刘道远之所以逃离学校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逃离李茜。他与李茜办公桌对 办公桌,天长日久,便生出一些感情,在社会上第三者由鄙视逐渐转为时尚的当儿, 他俩便动了实践一下尝尝梨子滋味的念头。在与李茜的非法实践中,他得到了这样 一个原理:新鲜向陈旧的转化就像树叶绿至深处就会凋零枯黄一样,是一种无法改 变的轮回。他与李茜欢愉不过几次便感到像对付妻子一样波澜不惊索然无味,于是 断然逃离。刘道远对李茜的深夜造访猝不及防,战战兢兢地问,怎么事先不通知一 声? 暑期马上就要结束,去九寨沟旅游的妻儿这些天就要回返。李茜说,怕她就怕 成这副样子?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刘道远这才明白他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那场游 戏变成了他人生途中绕不开的死角。经过一番提心吊胆索然无味的应战,一股万念 俱灰的情绪涌上脑际,他突然想起那两个小青年放的录相里的对白,心里长吁一声: 不法行为存入的不是资本而像火爆后的股票,你一生都将被牢牢套住,记忆的帐面 上每天都会绝望地跌落。 主席台上,秦副区长讲得大汗淋漓,仍意犹未尽,他扫视了一下第一排,市容 组的熊局长前天因一笔经济合同纠纷飞海南了,秦副区长点上一根烟,大号纸扇哗 地张开,说:“四维桥以西岔马路左侧那一片临街房屋,门面涂得花里胡哨,就像 把一肚子的不满铺写在上面,得返工,重新粉刷。”陈浩掉头回望,市容组临时负 责人胡科长一脸的愤然,低声反击道:东施效颦还有其自身的条件比如年轻苗条, 那一排行将就木的危房再怎么涂脂抹粉也不可能变成光彩照人的窕窈淑女。胡科长 声音不大,像蚊蝇般在周围盘旋打转,传不到副区长耳边,但不满却铺写在脸上。 陈浩心里明白,胡科长之所以敢当面表示不满是因为无欲则刚。胡科长已过天命之 年,前面的路能通到哪里无须踮脚就能看得真切,因而也就少了幻想。人生有如石 阶,每一级都有其规则,三十而科长,四十而局长,五十以上的应该是区长。老胡 五十岁才混到一个科长,上副局年龄已远远过线,三级跳跃区长又没有超人的腿力, 人生大势已去,也就变得愤世嫉俗无所畏惧。而你陈浩才38岁,前面的路还遥远。 会议一结束,陈浩便抢先一步奔至秦副区长跟前,汇报对外旅游联络部和水厂 取水口房的斜坡问题。其间,围过来的杨昌荣说,临江路那片死角昨晚又去了,他 们就是要跟政府对着干,仿佛谁顶得凶谁英雄似的,你又不能给他戴个什么帽子。 灭蝇组的老赵说,农药水分太多,苍蝇受药后像喝了低度酒的汉子醉而倒。机动组 的周昌德声音最大,机动组负责创卫最后一役,清除主干道两侧住宅楼窗户阳台上 有碍观瞻的坛坛罐罐破桌烂椅违章棚架,周昌德说,有碍观瞻的物什很难界定,且 桌椅床凳该摆放何处又无明文规定,非得打一场人民战争方能解决问题。秦副区长 置身在人群中,默默地听着,什么表情也没有。突然,他手中握着的步话机响了, 叫他赶回区里开紧急会议。秦副区长冲出人群,下楼时掉过头对陈浩说:“去看看 纺织厂宿舍那片违章屋棚是否围了起来。” 没有提及那个联络部。陈浩掉头望了望面无表情的张静婷,说:“先去纺织厂 宿舍。” 顺道同行的胡科长一路牢骚不断。胡科长愤愤地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上 星期去辖区建筑工地找民工,工头儿说支援创卫责无旁贷愿义务出劳力,可民工没 用几天,工头就翻了脸,说我们不痛惜劳力不把民工当人使总想一次性地榨干取尽, 实际上,我们还给民工每人八块一天的工钱。这么大热的天,给二十元也没人愿意 干。”陈浩一直缄默不语,只是长吁短叹,以此表示对胡科长工作辛苦的理解。这 是座重工业城市,由于城市改造欠帐多,辖区内的许多房屋都破旧不堪,因而粉刷 修饰的量相当大。胡科长指着街巷破旧房屋丛中的一幢公厕说:“创卫投入的钱极 不合理,你们看那厕所,修了又改,改了又建,弄得像宫殿一般,什么公厕一律要 镶嵌白瓷砖,外观要讲究艺术构思内部要装空调辟休息间梳妆室,达到艺术性与实 用性的完美统一。”陈浩掉头望去,那公厕矗立其中像是天外飞来的不明之物,呈 现出一种进程的错位与时空的悖逆。刘道远笑道:“市里有市里的难处,由于地域 财力诸多的限制,与那些财大气粗地处平川的省会城市无法同日而语,创卫只得另 辟蹊径,在一些不为人们重视的领域出新意显高招,改造公厕争取在这个项目的检 查上拿满分便是创卫出奇制胜的一招。”一边的小王说:“这种高档超标的公厕谁 消受得了? 前天有个民工实在憋不住,胡科长私人给了他一块钱方得进入。”胡科 长说:“四维巷那个公厕,翻修后却不让人进,有个民工拿着钱奔至厕所却被守厕 的老头儿拦住,说公厕排泄管道不畅,一屙屎就臭气弥漫,奉上级指示暂停使用, 等检查团走了再来屙吧,那民工憋得满脸通红,只得将屎屙在裤裆里,这不是搞花 架子是什么?” 说着,四维桥就到了。桥西岔路口左侧一排临街房屋,门面确实涂得花里胡哨, 桔黄色的涂料下,斑驳疮痍的岁月痕迹清晰可见。那是一排三层楼房,是粮食公司 的一个门市,房屋系砖柱木板条结构,几年前就定为危房,石灰墙衣经风雨凿蚀裂 纹深重凸凹不平,涂料滚铺上去也就厚薄难匀深浅不一。胡科长说,一张老脸,再 怎么涂脂抹粉也弄不出姑娘的鲜亮俏梭,这时负责清理整顿街头摊点的城管组组长 王志平率领两个民工径直奔来。王志平是区民政局副局长,他来替代因公出差的熊 局长行使对市容组的指挥。王志平也是部队转业的,原是海军某部后勤处处长,转 到地方,地方拧去转业前突击提升的水分一律降半级使用,因而只能挂副职。王志 平与陈浩寒暄了两句,便将梯子搭好叫民工上。两个民工,一个说尿急去了厕所, 另一个腿有些瘸的却望着胡科长犹豫着不肯上梯。自从气温升至40度以来,胡科长 就叫民工用长竿绑着滚筒在地面作业以防意外情况,民工也乐意地面和业,因为登 梯作业得一手拎涂料桶一手持滚筒,增加负重不说,还限制活动自由。但长竿作业 力不从心,效果也就不尽人意。王志平摘下草帽和军用水壶,拎起涂料桶和滚筒身 体力行地上了竹梯,王志平慢工细作,用厚厚的涂料将壁上所有的裂纹坑洼一一填 平。撇开房屋衰颓的身架,单看脸面,真还年轻鲜亮了不少。 有王志平身先士卒示范作业,那瘸腿也就无可奈何接替而上。瘸腿刷了一片又 开始远程作业,他不想上上下下搬竹梯消耗体能,他在竹梯上将滚筒尽可能地伸长, 乃至横斜出身子与竹梯形成一个极不平衡的“T” 形角度。在一个瞬间里,刘道远 脑里跳出两个字:死角。刘道远过去是教语文的,知道这个词在词典上有两种注释, 一是军事上火器射程之内而射击不到的地方,一是比喻运动潮流风气尚未影响到的 地方。实际上这个词的引申意义极广,刘道远想到,生命中无处不见,它暗示着超 越自身某种范围限制而形成的潜在危险。刘道远为瘸腿无意间摆出的随时都会梯倒 人坠的角度所触发的灵感激动不已,昨夜构思的小说突然间有了更深的蕴含。 纺织厂那片违章棚屋就在旁边不远的华福巷里,它们搭靠在宿舍楼旁边,将原 本就不宽敞的巷道扭曲得回肠一般。陈浩找纺织厂打了不少交道,厂长一副焦头烂 额的样子,说工厂马上要破产,职工目前只拿生活费,再叫他们拆除作厨房厕所用 的偏棚无异火上加油会惹出大乱子的。秦副区长现场巡视了一番决定强行拆除。一 个从偏棚里冲出来的络腮胡手持菜刀对着准备动手的民工大喝一声,哪个敢动,老 子就宰了他。女人们则一溜儿排开指着秦副区长大骂道,拆了偏棚叫我们上大街去 吃去屙? 纺织厂宿舍建于吃公共食堂的年代,没有考虑什么厨房厕所,十余平方米 的房间只够安放睡觉的床,墙角放马桶,每当太阳西落的时候,女人们便吆喝着拎 着马桶成群结队招摇过市,去街对面的公厕倾倒。这一景观当然不能在九十年代特 别是中央检查团到来的时候再现。于是,秦副区长退让一步,决定用绿红白三色相 间的塑料布临时将偏棚封闭几天,视作即将拆迁改造的危房。 纺织厂已经按要求对偏棚进行了围圈掩饰。乍一看,红绿白的施工围帐规范而 耀眼,仿佛一幢现代化的住宅楼又将破土动工。 陈浩看了看表,说:“走,去那个联络部。” 张静婷说:“去的目的何在?去听他们操着洋鬼子的腔调骂我们?你昨天已经开 出了罚款通知,要去应该去找他们的上级主管单位,在我看来,那个联络部压根儿 没有什么主管单位,是一个天马行空的皮包公司。” 刘道远喝了几口玄麦甘桔汤,说:“刚才秦副区长对它似乎也忽略不计。” 陈浩说:“他对灭鼠组灭蝇组机动组提出的问题也没表态嘛,没表态并不意味 着听之任之。我们去看看他们做了清洁没有,如果做了清洁,罚款的事可以灵活一 些。” 张静婷说:“如果他们没做,或做得不合要求呢? ”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黑, 身子踉跄几下,撞在刘道远身上。 张静婷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躺在东风商店空调会议室里。几天前,她就告诉 刘道远,如果突然中暑什么的,千万别送医院,到大本营休息一会就行了。 张静婷扫了一眼身边的陈浩和刘道远,想支撑起来,被刘道远按住。刘道远说: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该休息就得休息。”张静婷长吁一声道:“还是刘老师活得 超脱。”刘道远说:“张科长别取笑我,我是最底层,受苦受难的贫下中农,想上 而上不了,就像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今后混不下去时还望投奔二位门下恳 请关照。”张静婷苦笑一下,说:“科长算什么官?打杂跑腿而已。” 张静婷喝下一瓶藿香正气水,闭上了眼睛,但思维却像脱缰的野马难以收束。 年底就要换届,机关下届各级班子的人事变动已经开始流传,某某要上副局长,某 某局长可能要上区级,某某则要退居二线调研,在这些流传中,张静婷的名字在副 局长那一拨上时有时无时隐时现,弄得她心神不定六神无主,她已经四十六,上副 局长是最末一班车了。许多人都在开始活动,自己是不动声色的好,还是找个机会 活动一下? 在空调室里,陈浩一直烦躁不安,一会儿看表,一会儿起身来回踱步。 刘道远说:“我有几个同学在市里工作,打电话问问那个联络部的情况,知己 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找的都是市里的处长副处长。都说可以帮忙打听一下,末了不约而同的提出要 刘道远帮忙解决子女入学问题。刘道远握着话筒半天说不出话来,对方的公子千金 们要进的是外语学校,那是一所重点校,毕业后许多学生将直升北京外语学院国际 关系学院。刘道远的妻子在外语校当教导主任,他听说今年初中只收两个班80名学 生, 初试文化合格者160名,然后再复试面试花中选花。实际上,家长们都明白这 种选拔的实质意义,学校穷。国家教育经费入不敷出,办学需要社会及家长们赞助 支持。于是,初试入帏的家长便展开了一场金钱权力关系背景诸多方面的激烈竞争。 刘道远握着电话筒有苦说不出,外人根本不知道学校人际关系的复杂与微妙,在选 拔学生这个问题上,就是校长也得小心谨慎,前任校长就是把学校的关系户金钱户 转化为私人之间的某种交易事发东窗而下台的,没有不透风的墙,知识分子不像机 关干部都是顺毛驴,知识分子天生一副反骨,别看平时不说实际上是记在心头,不 是不报时候未到,学校的一双双眼睛都盯着校长的一举一动。学校不像机关,当头 儿的无须亲自出马,只需一个暗示下面就会有人把事情办得妥妥贴贴滴水不漏。当 然,不是说校长书记教导主任没有权力,他们有自己的侧重点,就说他夫人吧,如 果有一两个关系户可以照顾,她首先考虑的是她的那个圈子,她的老同学老朋友老 关系,她娘家的那一拨兄弟姐妹舅子老表,中国女人看重娘屋胜过丈夫的婆家。电 话咔嚓一声搁断了,那一声仿佛震耳欲聋,你一出口对方就答应帮忙打听,而对方 提出帮忙活动你却一声不吭,还二十多年的老同学! 陈浩对刘道远说:“别去找麻烦了,就是市委书记的公子我也要碰他一下,当 年枪林弹雨死都不怕,难道还怕那两个花花公子?他们不是说下班前打扫清洁吗?十 一点半,我们去检查。” 窗外绿化带,街道办事处副主任周昌德正率领着十几个民工在揩绿化局昨日没 擦干净的“屁股”。早晨例会,当秦副区长批评绿化带没弄干净时,坐在陈浩旁边 的周昌德就埋怨督办组没尽到责任。周昌德昨晚在巡视那片斜坡时就连呼上当,骂 绿化局不讲信用敷衍了事,绿化局扫去满坡的落叶后那些藏匿其间的糖纸烟盒瓜皮 果壳便显露出来绚丽纷呈。陈浩打电话去绿化局,对方说,你能肯定是我们没清扫 干净?从昨天下午到今晨那么长的时间坡上的居民就不会再抛?我们早就说过,金色 的落叶原本是一种很美的景致,也是极好的天然遮掩物,清扫它弊多利少劳民伤财。 于是,揩屁股的事便落到街道身上。周昌德绷着脸对陈浩说,你们机关串通一气, 你们去绿化局督办了些什么? 最终还是叫我们街道自己清扫。陈浩望着窗外烟尘滚 滚的绿化带长叹一声,督办组像钻进风箱的耗子两头受气。 十一点半到了。陈浩和刘道远正准备出门,张静婷条件反射般地从沙发上弹起 来。陈浩说:“你好好休息,联络部的事我和刘老师负责处理。”张静婷望着陈浩, 仿佛在读一本玄奥的书,非常时期,人心难测,如果你中暑的消息有意无意间传到 领导耳里, 那决不是一件好事,如此虚弱的身体状况和精神意志换届还想挑重担? 陈浩说:“我的意思是你留守大本营,与指挥部保持联系。”张静婷缄然不语,背 上水壶,整了整衣裙。刘道远说:“咱们兵分两路,我与陈局长去联络部,张科长 再休息一会然后去纺织厂那片宿舍,与围布里的职工联络感情,预防他们撕毁协议 用刀在塑料布上劈出一条门缝。” 张静婷点了点头。 跨进联络部那沉重的旋转门,怒发冲冠像一回生二回熟似的,手朝两只软靠椅 潇洒地挥了一下,陈浩心里一热,罚款的念头更加松动。 地面清扫了,但极其马虎,横七竖八的扫帚印辙清晰可见,烟头瓜皮堆到墙角 小丘一般,办公桌像用餐巾纸擦过,有如走笔龙飞凤舞,桌面的尘埃由均匀的平面 变为错落的立体。陈浩一看,火气又来了,他强忍住说:“这种做法不合要求。” 梳着郭富城式分头说:“怎样才算合乎要求? 我们办公室的清洁承包给了清洁 服务公司,他们没来,我们亲自动手扫除,还要怎么的?想鸡蛋里挑骨头?” 刘道远扫视着房间,看到录像机边柜子上散乱着几张镭射碟盘,那些几近裸体 的图照昭示着它的主人的某种背景:《美国舞男》《肉体证据》《赤裸探戈》《查 太莱夫人的情人》。 怒发冲冠注意到刘道远的目光所及,站起身,打开录放机和32英寸画王大彩电, 说:“免费观赏,开开眼界,换换脑筋。”碟盘急速推进,画面在乱纷纷的闪动中 突然急刹,变成慢镜头,两个赤男裸女在林间小屋的猩红色地毯上疯狂作爱。 陈浩猝不及防,目瞪口呆。下面的短裤像伞一样撑起,他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片 子,想不到男女之事会有如此惊心动魄,他的妻子于做爱之事极不情愿,完全没有 片子里的女人那样渴望快乐与疯狂。他不知道这是属于打击范围的黄片还是发到相 当级别供内部批判的特供片,但有一点是清楚的,这个世界已经走得太远太远,只 是你呆在军区大院里太闭塞太僵化想象力太贫乏。 刘道远读过《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的小说,他只愣了一会便清醒过来,男女之 事,你想象不到的这个世界早已有人想到并付诸实施,他对怒发冲冠说:“搞好城 市卫生人人有责,如果你们忙,我们找几个民工替你们打扫一下。” 怒发冲冠啪地关掉录相,摇晃着脑袋说:“看来你们真是花岗岩脑袋顽固不化, 咱们打个赌,如果检查团光临本部,这些个烟头瓜皮什么的充其量扣一分吧,一分 值多少钱,50万? 好,我给你50万,但如果检查团不屑一顾,你就得给我,不要多 的,只给一万,怎么样?” 分头说:“咱们气度些,检查团只要走到大礼堂内的任何单位,比如车队宾馆 管理处,我们都出50万,敢不敢打这个赌?” 怒发冲冠说:“咱们再退让一步,检查团光临大礼堂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到 正面石级上留个影儿,不敢打赌就说明你们如此认真执著不是天真愚蠢就是别有居 心。” 分头将头发往后一甩,说:“还是先打扫一下自身的清洁卫生吧,创卫的概念 是广义的,瞧你们这副打头,简直是给城市脸上抹黑,对改革开放的不满。” 刘道远下意识望了望陈浩和自己,头戴创卫指挥部发的廉价草帽,军用水壶斜 挂在僵硬的的确凉白衬衫上,就像从遥远时代走来的四清工作队员;再看分头怒发 冲冠,衣着质地是那样的精良,线条是那样明快,色彩是那样雅致,款式是那样飘 逸。 怒发冲冠在椅上旋转了一圈,纤细的指头从兜里夹出一张美元,放在桌上,然 后手指像船杆一样将它撑至陈浩眼前,说:“好了,不要烦我们了,不就是想讨几 个钱吗?拿去,这比街道发的清凉饮料误餐补贴多吧,知不知道怎么样兑换使用?” 分头对怒发冲冠说:“他们这样不辞辛劳地跑来跑去还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轰 轰烈烈的运动已经深入骨髓了,真可谓病入膏肓,有道是一天不抽烟,走路舞翩跹, 三天不运动,下脚便失重。有首外国歌怎么唱的,难忘过去好时光。” 事态的发展超过了陈浩能够容忍的限度,特别是刚才看那片子的失态,他脸上 一会儿发青一会儿变得惨白,出门前想灵活一下的念头像肥皂泡一下破灭了。望着 两个一唱一和猖狂至极的纨绔公子,憋闷在心底的怒火浪潮般往上涌。这个夏天带 来的高温烦躁与火气在膨胀迸涌,在寻找释放出口,当年面对枪林弹雨你都面不改 色心不跳眼下对付这两个无赖你怕什么? 陈浩一下想到了当年那次战役。那一战, 历时七天,在攻打最后一个据点的战斗中,三营死伤惨重。那是一次无炮火支援的 强攻,隐藏在天然溶洞的敌人火力构成死角,他身边的战友像开镰的稻麦一片片倒 下。他记得战役打响前班长喝完酒,将碗一砸,提起枪说道,过去总是怕这怕那一 直夹着尾巴做人,如果今天有幸生还,一定要挺直腰杆堂堂正正重新做人。枪林弹 雨都闯过来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怕的? 陈浩感到羞愧不已,那个班你是仅存的生还者,你这样窝窝囊囊地活着,怎么 对得起死去的战友。 “走,到市府。”他对刘道远说,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市府大院走去。 市府大院一尘不染,小车停摆得错落有致,办公楼宽敞幽寂,新砌的枣红色耐 磨地砖刚擦过拖帚水光可鉴,会议室摆满了鲜花,在空调制造的春风沐浴下开得姹 紫嫣红,等待着检查团到来出街亮相一展风姿。 轩敞高空的办公室人影寥寥,全然不像区级机关那样狭窄挤拥喧嚣嘈杂,区里 来访的办事的扯皮的整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陈浩和刘道远登上五楼,径直朝市长 办公室奔去。一个猜不到实际年龄的女人对他俩说,市长们都不在家,有的下区县 抗旱救灾,有的去慰问炼钢工人和交通民警,有的往省里开会,有的有外事活动。 女人瞥了一眼他们佩带的创卫督办组标志,边解释边将他们带往办公厅。刘道远一 直猜测着女人的实际年龄,款款飘摇的长裙,娉婷迤逦的步姿,坠满成熟的风韵, 然而又青春荡漾天真可爱,在不同的层面上,女人之间的差距有如不同季节的树叶, 女人生命中常青的密码,比男人更难破译。 一个姓章的副秘书长接待了他们。 章副秘书长大约四十五六,前额开始秃顶,剩下的被梳理得纹丝不乱,他连声 对陈浩说,欢迎复查欢迎复查。创卫伊始,市府就率先行动,邀请所在辖区的街道 办事处到大院全面检查,并在报纸电台电视台现场曝光,为全市作出了表率,大院 里里外外纤尘不染。 陈浩说:“我们不是来复查的,是来反映一个严重情况。” 章副秘书长从洗手间拧出两只湿毛巾,又开了两瓶柠檬水,说:“擦擦汗,慢 慢说,42度高温不下火线,基层的同志真是辛苦。” 陈浩将事情讲叙了一遍,他声音颤抖得有些变调。 章副秘书长眉峰一皱,说:“有这样的事? 简直不像话,该罚,一定得罚,我 们这个社会决不容许有超越其上的特殊公民。” 陈浩蓦然热泪盈眶,这是这个炎热夏天里最舒展的时候,办公厅立式空调涌出 的冷气和着章副秘书长的表态有如春风化雨,洒在他干裂的心田上。刘道远什么表 情也没有,莫名的联想却恣肆驰骋,章副秘书长的生活是否一帆风顺,有没有死角? 他上到这级台阶靠的是什么?能力?背景?机遇还是钻营?如果其他人,比如陈浩张静 婷处在他这个位置上又会是怎样?个人的素质能力于这部机器作用究竟有多大? 从市府大楼出来,陈浩一直沉浸在舒展之中,他仿佛没有感觉到屋内屋外强烈 的气温反差,喜滋滋地行走在正午的烈日下。 在望江楼餐厅里,胡科长泼来一盆冷水。胡科长品着小绵竹说:“大人物,言 未必信,行未必果。”陈浩没理会他,心想,章副秘书长的话如果不兑现,他就找 市长,他已经豁出去了,不端掉那个死角决不罢休。 刘道远问:“你们的头儿呢?” 胡科长说:“去品尝瞎指挥蛮干的苦果去了,那个瘸腿从竹梯上摔了下来。42 度的高温,人能支撑多久,瘸腿摔下时幸好被电话线担了一下,没摔死,腿骨折断 了,摔着的恰恰是好的那只腿,这下对称了。” 陈浩不想听胡科长的风凉话,很快吃完饭,然后向餐厅经理借了只手提饭盒, 为张静婷盛上绿豆稀饭泡姜卤牛肉酸黄瓜,在回大本营的路上,又买了一只大西瓜。 张静婷没去纺织厂宿舍,她一直呆在大本营,其间,又接到小菁平安无事的电 话,气色好了许多,见陈浩抱回一只大西瓜,心里有些感动,于是问:“联络部的 情况怎样?”陈浩说:“去找了市府,市里表了态,要重罚,要严肃处理。” “那就好。”张静婷舒了一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掉头问刘道远,“昨晚 小菁来了电话,坚决不去师范,想明年报考财经学院,你看如何?” 刘道远说:“有些情况很难预料,财经学院是普通高校,但由于分配走势好, 录取线远远超过重点线;其二,明年要实行自费,特别是一些热门专业。” 张静婷一下子紧张起来,说:“小菁回来,你一定来我家好好开导她,陈局长 肯赏脸也一定来,咱们好好聚聚。” 下午,陈浩打电话问指挥部还有什么事需要交办,指挥部说,晚上加班,全街 道统一行动,打好创卫最后一役。这当儿,气象站正播出天气预报,今晚到明天, 晴转多云,最高温度40°。放眼望去,茶色玻璃外的太阳顿时柔和了许多。考虑到 晚上要行动,陈浩决定下午休整。这是创卫以来的第一个休息日,大家呆在一起, 时间长了,话也就多了,而且渐渐突破了天气的话题抨击起机关里社会上不合理的 现象。张静婷说:“这个社会说是男女平等,但掌权的有几个是女人? ”后面的话 吞了回去:女人要得到提拔,除了靠能力,还得讨男人喜欢,青春一过,仕途也就 到顶了,难怪时下化妆业走俏。张静婷长长地吁了一声,将深深的不满与怨恨发泄 出来。张静婷从商业局挪窝到财政局,不是因为小林挡了她的道,商业局设有两名 副局长,其中一个现在还空着,那阵子,上上下下都认为非她莫属,小林从公司调 上来也极力推荐她,无奈天有不测风云,从政府办秘书科调来个年轻女人,那女人 一来便使她黯然失色,不比不知道,一比就显出了她的憔悴与苍老。那女人很快就 提了科长,跟着局长一会儿上海一会儿深圳。张静婷看见那女人在局长面前无拘无 束的样子心里就想,他俩已经不是一般关系了,于是就一封封信地告到纪委。当下 属的走到这地步还有什么前途,哪个男人不喜新厌旧,这些事你告得了吗? 你又没 拿着什么证据只是凭感觉而已。如果视而不见或见惯不惊改变一下审视角度和心态 也许早上副局长了。刘道远说:“我有一个发现,现在的小孩大都牙齿生长畸型呈 犬牙参差状,很难看到一口整齐漂亮的牙。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张静婷说:“那 是换牙造成的,过去的情况是老牙掉了才生新牙,如今是新牙生出来老牙仍迟迟不 掉。”张静婷像突然意识到什么,闭了嘴。刘道远说:“完全正确,老牙不掉新牙 就只能往歪里斜里长。如今的牙科特别走俏,拔牙的小孩络绎不绝。我小孩拔了三 次,门牙旁边的那颗拔迟了,新牙一下冒成獠牙状。转念一想,那些老牙还未松动 就强行拔掉又于心不忍,真是两难啊,所以多数家长便听其自然,结果弄得笑口一 开惨不忍睹。”张静婷笑道:“刘作家看问题真是入木三分,你是在影射机关的现 状吧,现在的年轻人成熟、优秀得太快,听说下届的区级干部要以四十多岁为主, 这样一来, 下面的科局级就惨了,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就要挤局长,我们往哪里摆? 强行拔掉? ”刘道远说:“所以要让一部分人退居二线实行调研员巡视员制度,这 就皆大欢喜了。”张静婷说:“那是换一个好听的说法,实际上是强行拔掉。”刘 道远说:“是拔而不掉。”张静婷说:“拔而不掉,甩搭在牙床上怎么吃饭?” 陈浩一直沉默不语,他想着西双版纳那边的事,公司如果弄亏了,下届就得退 居二线当调研员了。才38岁啊! 太阳落山的时候,张静婷说,她的精神完全恢复了,她感到好久没有这样无拘 无束地摆谈了,在单位里同事间只有一个永恒的话题,天气预报,之外就是哼哼哈 哈。她说,督办组是她人生组合中的一段美妙乐章,是单调重复的人生厚书中一面 彩色插图。这段日子,将永世难忘。 望江楼临江长廊餐厅宾客满座。参加晚上立体垃圾歼灭战的街道地段干部,区 里下来的机关干部,辖区社会单位抽调干部,派出所治安联防以及五十余名农民兄 弟济济一堂。黄昏时分通红鲜亮的太阳在江水上游缓缓落下,染红了迤逦的江水, 吹过来的江风瑰丽无比,像是一幅颤动着的光谱带,餐厅一片辉煌。 周昌德站在一只凳上作战前布置。周昌德也是部队转业的,边说边挽袖提裤档 一副冲锋在即的躁动。接着是秦副区长作战前鼓动,手中的大号纸扇一会儿收拢一 会儿展开。在纸扇发出的哗哗声响中,他表扬了督办组好几次,最后,他掉过头对 餐厅经理说:“上菜不分干部农友一视同仁。” 端上桌的全是大路菜,烧白回锅肉酱爆肉,机关干部的筷头大多晴蜒点水地在 碟盘上飞动几下便匆匆下席,农民兄弟却吃得酣畅淋漓永世不忘,沉浸在无比的幸 福中。夜班要干的活儿轻松又愉快,就是将沿街住宅楼阳台上的坛坛罐罐扔下街, 然后铲上车运走。干这点微不足道的事,又是聚餐又是记工,哪里找得到? 年岁大 的吃得眼泪花花,大约是想起了当年吃公共食堂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年轻人则极 力想拉长时间,这宴席有如绚丽的人生,得让它迤逦悠荡而过。陈浩旁边一个头上 还裹缠着白绷带的农民,吃得汗流夹背神采飞扬。他的头颅是昨夜上上下下的混乱 中被阳台扔下的瓦罐砸中的,顿时血流如注,他去医院缝了几针,裹上绷带又来参 战。在一个瞬间里,陈浩想到,当年如果不参军入伍入党提干,现在也许就是他们 中的一员。战役在新闻联播之后打响。先是宣传攻势,几只高音喇叭一遍遍向街两 侧高楼宣传喊话,然后用绳圈出危险地带防止再出安全事故。没有动静。半小时之 后,开始总攻,各个组率领农民蜂拥而上。一时间,从阳台上扔下的各种物什坠落 街上惊天动地,尘埃裹挟着热浪如战火硝烟一浪高过一浪。行动中不时传来女人的 尖叫,农民不经通报便径直撞进,惊骇得那些只挂乳罩裤衩的女人面如土色,男人 一旦挺身攥拳,跟在农民后面的派出所联防队员便威然亮相。鸡蛋碰不过石头。这 最后一役全方位扫荡还意外破获了两家淫秽带翻录窝子,发现了三家未经工商登记 的地下服装加工厂。 休息的时候,陈浩问头上裹着绷带的农民对城市印象如何? 那农民抽着烟说, 并不是每个人都羡慕城市生活,大家都走了,一个人呆在村里寂寞,过去生产队那 阵子,一上坡几十百把人浩浩荡荡热闹非凡像过节一般,奔城市还不是图个闹热, 人是耐不得孤独寂寞的,就像这老人,退了休,住在高楼里,需要鸽们作伴。陈浩 望着身边房主老人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叫农民拆卸掉了他修在阳台上的鸽笼。此 刻,那些鸽们在阳台外扑棱盘旋没有归处。老头儿并无愤慨状,反倒热心为陈浩递 烟添水。张静婷说:“还是年岁长的识大体顾大局,那些年轻人,扔他一只破鱼缸 他就大吵大闹。”刘道远打趣道:“老人家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陈浩对刘道远说: “明天上午还得去找章副秘书长,他说要查那个联络部的主管单位,罚款的事不能 黄。”刘道远缄默了一会,说:“你注意到没,秦副区长在今晚的动员会上表扬了 咱们好几次。”陈浩说:“咱们就更应该一查到底。”刘道远说:“其他组也干得 不错,为啥不表扬? 比如城管组的老张在撬动那几家钉子户时挨了好几刀。我总感 到那表扬有某种别的含义。陈浩说:“你总爱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刘道远说: “人,应该有点逆向思维,听话要听弦外之音,我就经常吃传统思维的亏。我的工 作原本是编写地方志,你们也知道咱区的地方志历经四届区长十余年至今还未编出 来,知道其原因吗? 我调到地方志办公室不到半年就编完了教育篇,其时,主任狠 狠表扬了我,我没听懂表扬的含义,被表扬冲昏了头脑,进而向主任建议这建议那。 我说区志拖了那么长的时间应该分析一下原因,主任问,原因何在? 我说编写人员 大都是聘请退休的,志一编完,他们干什么? 没多久,我便成了众矢之的,有人说 教育篇粗糙不堪挂一漏万,有人说存史的东西要经得住历史检验,一部好戏尚且要 磨十年况乎这存史的志,还有人说,我是项庄舞剑旨在攻击主任用人不当。于是, 我便靠了边,接替了收收发发的秘书工作,四十多岁的人还干秘书,教训啊! 事后 我才知道,那些退休人员都有背景靠山,再说地方志办公室乃非序列编制,一旦成 书就将撤消,在职人员包括主任也有个去向危机,从那以后,我就怕听表扬。” 深夜十二点,最后一役才告结束。人们都集中到街上等待秦副区长宣布收兵。 刘道远看见秦副区长在找谁似的,眼光扫到督办组然后径直奔过来。 秦副区长走到陈浩跟前,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掉头问张静婷:“听说你中暑了, 怎么没回家休息?”张静婷心里一惊,是谁把她中暑的消息传出去的,居心何在?嘴 里却说:“感谢区长关心,大家都这么劳累,我怎么躺得住? ”秦副区长说:“实 践证明我们的干部都是优秀的,轻伤不下火线,关键时候都能挺得住。”张静婷舒 了一口气,头儿看到的是你中暑倒下后能够顽强地支撑起来。秦副区长掉过头想对 陈浩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最后转身对大家说:“同志们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晚风如带,夜已阑珊。 陈浩回到家,晓梅还没回来。晓梅这星期不轮夜班,往哪儿去了? 他冲澡时感 到莫名的兴奋,清凉的水滑过他强壮的躯体刺激着压抑着的欲望,使他不止一次想 到录相中做爱的情景。电话铃声破坏了他膨胀的热情,他披着浴巾来到客厅。话筒 里什么声音也没,他连连问了几声,得到的回音是叭的搁断声。真是莫名其妙,他 骂了一句,然后开始往西双版纳拨电话,这一回一拨就通,接通熊团长的住家后, 接电话的却是娇滴滴的女人,声音很轻很柔。陈浩说:“我找熊团长。”一会儿, 传来了熊团长沙哑的嗓音:“是陈政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公司情况怎样?” “形势大好,你也过来一块干吧,在机关有啥干头? 干到底人生归宿至多让你 在退休前软着陆到所谓正局级调研员,况且要登上那级台阶除了漫漫岁月机遇关系 背景还得压抑约束生命的种种欲望和需求,人不能守株待兔,南方才是我们的用武 之地。” “喂,公司情况怎样?”陈浩打断他的话。 “形势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是大好。” 刚放下电话,晓梅就回来了。陈浩问:“哪里去了? ”晓梅说:“上夜班。” 陈浩说:“这星期你没夜班。”晓梅说:“张医生临时有事,我顶替他”。晓梅从 他身边擦过,洒落一道浓烈的香水味,她卸下金耳环和项链,朝浴室走去。浴室里 传来的哗哗水声激发起一组组诱人的想象。陈浩赤着脚来到客厅电话旁,客厅与浴 室相接,浴室门敞开着,浴室里晓梅的裸体毫无防范地在水雾迷蒙的灯光中迤逦颤 动,陈浩一边胡乱地拨电话一边紧紧地盯着晓梅的裸体,在幽暗的客厅看灯光迷蒙 的浴室就像看一部镭射片似的,亢奋不已的气息被空调送出的凉风输进大脑,然后 一浪一浪往腹下涌。晓梅冲完澡从浴室出来,瞥了一眼电话机旁的陈浩,径直朝卧 室走去。陈浩跟着进了卧室,刚睡下手就迫不及待地朝晓梅肩膀摸去,这是约定俗 成的一个信号,晓梅愣了一下,甩开他的手,说:“我困了,这么大热的天,你还 有这个心思? ”侧向一边睡。这当儿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晓梅条件反射地坐起 身,像意识到什么似地又躺下,待电话响了一阵,才慢慢起身去接。深更半夜才回 来,紧接着又是电话,是谈职称吗?陈浩想着心里便有些发慌。 当太阳探出东方山头的时候,街道创卫指挥部最后一次全体会议在办事处顶楼 会议室召开。主席台上,秦副区长摇着大号纸扇说:“检查团明天就抵达本市,今 天,各组在各自的范围内作最后一次复查,明天开始不再集中,每个组在自己负责 的路段来回巡视,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指挥部联系,指挥部用步话机告诉检查团的行 走路线,另外,检查期间,就不再佩戴创卫标志了,草帽水壶什么的也不要带了。” 秦副区长一会儿将纸扇张开一会儿又收拢,张合有度转圜自如,在纸扇张合运动时 发出的类似琶音的声响中,督办组又被表扬了好几次。 散会后,秦副区长叫陈浩留一会儿。 待大家走后,秦副区长说:“昨天下午市里派人处理了那事,责令那两个小青 年彻底打扫清洁并写出深刻检查。” 陈浩问:“罚款的事——” 秦副区长说:“我看就算了,对那些小青年来说,写检查作认识比罚款教育意 义更大。” “可我们已经开出了罚款票据。” “这事你就不要管了,交给街道财务科去处理。” “那怎么行,”陈浩一下来火了,脸涨得通红,“我们的工作不成了儿戏? 章 副秘书长也表态该罚,如果可以写检查,那么创卫期间被罚的单位都可以如法炮制 用一页检查换回罚金。” 秦副区长用陌生的眼光盯了陈浩好一会儿将摇着的纸扇哗地收拢,说:“指挥 部昨夜碰了个头,决定抽调你们去突击取水口与七段间的那块结合部,罚款问题, 我请示一下上面再说。” 从会议室出来,陈浩铁青着脸。张静婷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问:“去哪儿?” 陈浩说:“去清扫取水口那片斜坡。” 张静婷愣了一会儿,突然爆发开来:“我早就说那个联络部有背景,你偏要一 而再再而三地碰它,这下好了,被发配去干苦役,幸好不是在战场上,如果在战场 上,不知会有多少人倒在你的瞎指挥上。” 陈浩无言以对,耷拉着头,走了一程突然掉过身大吼一声:“走,去市府找黄 市长!” 张静婷说:“你还不死心,还想我们跟你一道去作政治殉葬品,真是不见棺材 不掉泪。” 陈浩头也不回地朝市府方向走去。 张静婷则朝相反的取水口方向走。 刘道远在马路上站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朝取水口走去。 在江边,张静婷和刘道远望了望那一坡无掩无遮的江岸面面相觑。张静婷又骂 了一阵陈浩,刚拿起扫帚,就看见秦副区长朝这边奔来。秦副区长说:“我们提倡 身体力行,但也要看具体情况,大家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千万要注意身体, 去找些民工来,工钱可以开高一些,陈浩呢?” 张静婷说:“找黄市长去了。” 秦副区长面无表情,临走时丢下一句:黄市长往省里开会去了。 一阵江风吹来,张静婷感到凉爽沁人心肺。关键时刻以某种形象出现在领导面 前比什么都强。 半个小时之后,陈浩一脸青黑地来到江边,他什么话也没说,操起扫帚便往坡 上去。 从取水口边的趸船上望去,城市高楼像制高点上的一座座碉堡,俯瞰着无遮无 掩的江岸斜坡,高楼窗玻璃反射着太阳炽烈的光束,像喷吐着火舌的一眼眼枪口。 刘道远正想招呼陈浩上趸船休息,话没出口,陈浩便像中弹似地踉跄倒下。 第二天下午,两辆中巴车徐徐驶进大礼堂,在台阶前停住,一行人走出车厢, 在石阶上排成行,以雄伟壮丽的大礼堂为背景的瞬间定格之后,又钻上车。中巴驶 出金碧辉煌的大门,沿着环城主干道朝市中心驶去。 陈浩愣愣地伫立在街对面。阳光扑朔迷离地流进他的心里。他憔悴了许多,冒 出一大茬白发。望着徐徐离去的中巴,陈浩突然感到胸中有什么东西在膨胀,酸涩 涌上喉,一串冷凉的东西从脸颊涔涔滑下。 张静婷说,那个死角已经被清除。 刘道远说,死角于社会于人生无处不在,死角的密码谁都难以破译,检查团今 天刚到,属于休整和观光时间,明天才开始正式检查,再说,即使检查团不到大礼 堂内的其它地方,怒发冲冠的预言也不能说明什么,城市这么大,检查团不可能走 到每个角落。 张静婷不知道怒发冲冠的预言是什么,但还是立即附和道:创卫的目的不是为 了应付检查,而是促进人们培养良好的卫生习惯改变城市的整体面貌,死角于我们 这个社会毕竟是极为个别的现象,陈局长不必把过去的事挂在心头,瞧,这座城市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干净整洁,我们无愧于它。 阳光灿烂,鲜花盛开,城市在它自身的历史上跃上一个崭新的台阶。 放眼望去,城市如山,和风如流。 一九九五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