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选择 作者:曹黎民 深夜十二点,罗毅正准备上床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是谢长荣打来的,她惊 慌失措地叫道:“起火了,华兴起火了”。罗毅愣了一会,随即便眼前发黑,豆粒 般的虚汗布满额头。 这之前,这个晚上所有的电话都振奋人心。一个是政协当副秘书长的中学同窗 打来的,说华兴商场关于对华鹰公司的情况汇报,市里准备开会认真研究。华鹰公 司是三年前由华兴商场与香港银鹰集团合资组建的商业企业,去年华鹰开业后,中 港双方在怎样协调处理华鹰公司的经营决策、劳动关系,财务收支,盈亏分摊以及 高层人士任免等等问题上矛盾越来越大。罗毅的报告将这一缄口难言的争端公开化, 请求上级重新对华兴与华鹰的关系进行认真的研讨作出相应的决策,这个行动在市 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第二个电话是教委物业公司打来的,说他们看到了那份报告, 而且读出了华兴的某种意向,说这个报告真是大快人心,说学校当初同意将商场廉 价租给华鹰公司完全是看在华兴的面上,说即使如此廉价的租金华鹰也未按期缴完。 华鹰所在的商场立在学校操场上,是学校向银行货款修建的,学校曾为租金问题罢 课了几天,最后在市里的压力下才被迫同意的,如果华兴有所动作,那么华鹰就将 失去合资身份以及所享受的租金优惠。第三个电话是市府办公厅张晓春处长打来的, 张晓春是华鹰公司中方代表袁野的夫人,袁野原是华兴商场总经理,去华鹰后便与 守留的罗毅在诸多问题上发生了严重分歧,袁野不仅带走了大批业务骨干,而且华 鹰开业后从不就公司的经营财务等情况向作为中方投资企业的华兴沟通汇报。张晓 春在电话里拉了一会家常,诸如罗小兵学习成绩怎样? 考大学需不需要找人,然后 谈到当年罗毅在百把员工的音体用品商店受挫时,袁野是怎样拉他一把,将他弄到 具有千名员工的处级商场当副总经理,说袁野在华鹰日子并不好过,是耗子钻风箱 两头受气。过去一年里,罗毅与袁野在许多重大问题上的冲突,都是靠张晓春通过 电话加以调解,在罗毅看来,这种夫人外交大都出现在形势于袁野不甚美妙的时候, 所以罗毅总是听而不语,他与张晓春曾经落户在一个山沟里,返城后的最初几年还 在一个商店共着一方柜台。 这个晚上的最后一个电话却如雷轰顶,罗毅知道华兴一旦起火将片瓦不存,在 一个瞬间里,他想,听到这个消息最高兴的人大概是袁野了,这一把火将烧掉所有 的是是非非,过去他同袁野打牌总是输,袁野说,他这个人只占运气。这时醒来的 妻子林萍抬头问:“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罗毅站起身,去厨房用冷水擦了把脸, 然后披上外衣出了门。 老远就看见市中心那一片冲天的火光,寒风呼呼啦啦地刮着,消防车呼啸着一 辆跟一辆朝火光处驶去。赶到现场,大火已将商场临街的门面吞噬,十几支高压水 柱对着大火也无力阻止火势向纵深漫延。这是一幢修于1948年的木板结构环廊 形建筑,火焰冲破屋顶玻璃瓦整个商场便形成一座巨大的烟冲,腾蹿而起的黑色残 骸满天飞舞。消防队员很快便意识到一切扑救都是陡然,于是将水笼头掉转聚汇在 与商场邻接的银行分理处外墙,从商场里抢救冰箱彩电钻石项链的消防队员跟着掉 头冲进银行大楼抢救电脑帐簿和保险柜。被公安警戒在外的罗毅望着在大火中毕毕 剥剥燃烧的商场,脸不住地抽搐。身边是浑身发抖的谢长容,谢长容住在商场顶楼 的宿舍里,听到火起的呼叫披着羽绒衣赤着脚就跑了出来。街对面挤满了围观的人 群,冲天的火光使他们变得兴奋而热烈,有个系着狐狸皮围脖的女人说,她正在商 场对面的餐馆吃夜宵,看见商场顶楼广告牌钢架的焊接火花像礼花一般四处飞溅, 一会儿火苗就从二楼冒出来,焊接工是两个农民,见状用水桶吊水浇扑,未果便拨 腿跑了,火警电话还是她打的。罗毅瞥了一眼身边的谢长容,商场顶楼外墙的户外 广告钢架制作安装加工是他去上海参加一个经贸会时由谢长容和策划部的吴天成策 划的。他们将工程转让给天宇广告公司,焊接施工竟是农民在干! 谢长容哆哆嗦嗦 地说:“这事是吴天成在搞,我不知道。”罗毅说:“我是法人,一切责任由我承 担”。从火海里逃出的住家户陆陆续续聚到罗毅身边,拖儿拽女的哭成一片,有了 只裹了条棉被,有的在跳楼时摔伤了腿,罗毅对大家说:“先投亲靠友,没亲友的 就住旅馆,安顿下来再说”。转瞬间,这座立于闹市中心建筑面积万余平方米的国 营老字号商场就变为一片灰烬,从火起到燃尽,只用了两个多小时。 大火过后,人群散尽,街上一片死寂,四合的夜色像滞水一般凝重深厚,凛冽 的寒风裹挟着呛人的焦糊气息恣肆扩散。望着青烟袅袅的废墟,罗毅心里突然涌出 一种寒流漫过胸口的窒息感觉。 商场的几个头儿一直站在罗毅跟前,等着他拿主意。罗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说:“得在附近租间房子作临时办公室”。党委副书记徐彬说:“我有个朋友在青 年路开了家录像室,有二十多平米,当街,明天找他谈一下”。罗毅说:“马上就 去,天亮前务必打整出来,不然明天千多职工看不到我们的身影就会往市里跑”。 录像室老板还在打麻将,听完徐彬的话,打着呵欠说:“烧的是华兴,天老爷 也欺穷,租是可以,时间不能太长,我刚进了一批带子,场场满座”。租金谈定后 老板免费给了几张桌子和板凳,大家简单地布置了一下,华兴商场临时办公室的招 牌便挂在了门边。接着分头打电话通知商场党政工团,各科室各经营部负责人明早 开会。干完这一切已是凌晨四点,罗毅对大家说:“回去吧,还可以躺两小时”。 然后拖过一只凳坐下,手支着额头一动不动,明天,不,两个小时之后的中干会要 说些什么? 通报火灾情况,稳定职工情绪,着手保险公司的索赔,重建被付诸一炬 的各种帐簿包括职工工资档案,对被一起烧掉的联营单位的安抚与补偿,积极与全 国各往来单位联系说明情况,清理财产考虑全国各应付款及债权债务的如何了结… …一股寒风破门而入,罗毅打了个寒颤,这才感到背心出奇的冷,刚才被大火炙烤 出的汗流此刻像凝固成了冰粒。他从兜里掏出餐巾纸,往背心擦了一把,抬起头, 发现大家都没走,坐在冰冷的屋里愣愣地望着他。谢长容趿着一双锈花鞋,从老板 那里弄来的棉被整个地蒙在伏在她膝上的女儿身上。谢长容是袁野走时从人事科提 上来的,袁野不仅带走了大批业务骨干,还在华兴内部安插亲信。谢长容在袁野被 免去华兴总经理职务后还往他家里跑,经常在下面说罗脾气暴躁刚愎自用听不得不 同意见,缺少袁野那种平易近人温文尔雅的政治家风度。另一个副总经理张仁华是 从财务科提上来的,他的老婆去了华鹰。张仁华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早就有了去意。 徐彬是市级机关下来锻炼的干部,才三十出头,他不在华兴锅里舀饭,年底就要回 去。罗毅望着他们,心里想,在这前所未有的灾难面前,他们会齐心协力地共渡难 关吗? 窗外飘起了小雪,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儿,罗毅说:“咱们开个会,事 情已经发生了,叹惜悲观也没用,群众看着我们,当领导的就是在关键时候能挺得 住,党团员、中层干部要在善后工作及今后的生产自救中起骨干带头作用,对职工 要讲清情况,树立战胜困难的信心。”张仁华问:“马上就是发工资的时间,怎么 办? ”罗毅说:“可考虑先发两个月生活费然后放回家等待转机”。张仁华又问: “退休职工呢?医药费还报销吗?”罗毅说:“退休职工的工资和医药费照发照报, 在职员工的医药费在困难期间暂停报销,咱们分一下工,老张负责向保险公司索赔, 核实联营单位的损失,清理财产,建立各种帐目及档案,徐书记负责稳定职工的思 想政治工作,要留下一批骨干,商场的各项工作要照常运转,谢总负责受灾职工的 安置,要妥善,要周到,包括他们子女读书用的课本和文具。” 说话间,天边就泛出了鱼肚白。 天刚亮,晨报就送来了。头版醒目地登着华兴起火毁于一旦的消息。很快,门 口便挤满了各报记者。罗毅走出办公室,一声不吭地往旁边小巷走了十多步才掉头 面向尾随而至的记者,说:“有什么话,请问吧。”一个长发披肩的姑娘问:“电 焊火花使整个商场倾刻间灰飞烟灭,你有没有感到疑点颇多? ”话音刚落,另一个 满脸络腮胡的人就接上了:“在闹市中心,只有华兴还是旧时代的陈迹,它与新时 代和整个市容极不协调,况且又债台高筑,它的突然消亡有没有另一种意义? ”罗 毅沉下脸,本想说:施展聪明才智谋求轰动效应并非只有国会纵火案之类的题材, 他压住火气, 迸出的话火药味便淡了许多: “有人可以回答你们。”众记者问: “谁?”罗毅指头竖立向上道:“公安局检查院和无所不在的上苍。” 回到办公室,已经到了的中干们正在议论晨报上的那条消息。这个说,银行的 就是国家财产,咱华兴的就不是? 银行丝毫未损明天就可开门营业,消防队是牺牲 华兴保银行,银行的钱没流出来就是废纸一堆,烧多少可以印多少,华兴却难以复 生。那个说,消防队出动了6个中队,怎么就没把火势控制住? 干警数百名,就只 抢出几十台彩电碟影机?电器部就在临街出口处,听说有人进去就奔办公室财务科, 老半天才抱出一台彩电。见罗毅时来便打住话题,一个个耷拉着头默默不语。罗毅 扫视了一下大家,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想躲也躲不了,既来之则 安之,天塌下来也得站起顶住”。这时,有人捎来口信,说调查组有请。 火灾调查组设在检查院,由检查院,市财办,安全办联合组成。罗毅走进办公 室还没坐定,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就发问道:“你就是罗毅? ”罗毅抬头望去,那 人叼着细烟抖着细腿像在审犯人,于是站起身答道:“鄙人就是”。年轻人纤细的 手指在烟卷上弹了弹,说:“经初步调查,火灾系你部户外广告焊接火花所致,广 告策划部的吴天成已被拘审,作为总经理,你应该负什么责任? ”罗毅说:“我认 为不是我们在管理上出的问题,防火宣传教育我们是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年轻 人打断道:“可是你们没有防住,讲了等于白讲! ”罗毅压住火气,说:“华兴的 火灾隐患市里早就应该想到并采取措施,如果说我有责任那就是我跟经常上门的安 全检查组一样不知道华兴的木质地板已经朽到遇着星点火花就一发不可收,再说, 我们把户外广告钢架制作安装转让给天宇广告公司也无可非议,他们具备安装技术 资格,他们在转让给其他人出了事与我们有何相干? ”年轻人说:“问题是由此造 成了严重后果,烧死3人,直接经济损失上千万。”罗毅说:“银行里有人携巨款 外逃,难道要行长负责?检查院有人杀了人难道要检查长偿命?”年轻人拍地一巴掌 击在桌上,叫道:“这里不是搞辩论的地方,你知不知道深圳沈阳克拉玛依! ”罗 毅走上前,一巴掌回敬在桌上,然后双手作被铐状,说:“有逮捕证就把我铐了”。 旁边一位老同志倒了一杯水,递给罗毅,说:“罗总不要激动,我们讲的是实事求 是。” 从检查院回来,罗毅老远就看见临时办公室前及马路上密匝匝地站满了商场职 工,堵塞其间的出租车不停地拍着车门按着喇叭。人们看见罗毅便让出一条道,罗 毅站上一只椅,声音嘶哑地说:“职工同志们,华兴目前遇到的困难前所未有,大 火可以烧掉物质,但烧不掉华兴的精神,华兴一定能在废墟上重新立起来,请大家 不要聚在街上,商场马上就会有各种相应的政策和条款出台,现在有许多事要做, 一时腾不出人手来接待大家,请大家回去,听候通知,我们是国营企业,是党的一 级组织,决不会丢下大家不管”。 人群开始散去。罗毅见马路疏通后才转身进了办公室。徐彬说:“中干会刚开 完,大家已分头做工作去了,有不少单位送来捐助款,已经收到40多万,袁野也 来了,送了5万元。”团委书记韩燕说:“他把电视台的人都带来了,又是讲话又 是录相”。罗毅没有答话,他知道袁野是来看他的笑事,看他怎样收拾这个烂摊子, 这杯水车薪的5万元是为了某种宣传效应。华鹰从来就没真心帮助过华兴。上个月 华鹰向社会公开招聘特困企业待业职工和大龄青年,一时间又是上报又是上电视, 轰动一时,可是却偏偏拒收华兴职工。华兴当初与香港银鹰集团组建华鹰公司其宗 旨就是解决华兴“人多地少”和未来片区改造拆迁时的员工分流安置的困难。华兴 原本就是特困企业,有近200名职工因工作无法安排一直在家待岗。可是,华鹰 却视而不见,宁肯招聘外人也不要自己的合资伙伴。 罗毅将徐彬拉到一边,低声道:“有件事得求你帮个忙。”徐彬说:“罗总的 事就是我的事,只管吩咐。”罗毅说:“吴天成已被收审,你应该知道关大间的滋 味儿,给你爸讲讲,叫看守所通融一下,给他关个单间。”徐彬的爸在市公安局当 副局长,徐彬犹豫了片刻,便抄起电话。罗毅按下话机,说:“到外面去打。” 吴天成从大间铁门出来时带出一身腐恶之气,他双臂夹着腰肋,脸上有几处青 块。罗毅说:“难为你了,你是为我负罪”。吴天成笑着说:“你猜个谜,五个打 一个,猜着了,今后进监狱可以免遭皮肉之苦。”跟在旁边的看守所长笑了一下, 罗毅想了一会,摇摇头。吴天成说:“谜底叫打手冲”。罗毅握着他的手,无言以 对。所长将他们带到二楼拐弯处的一个单间,里面有扇不小的窗,可以看见围墙上 的铁丝网和外面的高楼。吴天成对罗毅说:“请回吧,有道是没有进过监狱的男人 不算完整的男人。”罗毅说:“家里的事我会尽力照顾,出来后,我有碗饭,决少 不了你的”。他感到对不起吴天成,吴天成原本在创利颇高的音像制品商店当经理, 罗毅将他要来,叫他先在策划部过渡一下就上副总经理,没想到却让他进了监狱。 罗毅红着眼圈说:“肋骨伤着没? 我去弄瓶药酒来替你擦擦”。吴天成说:“没事 儿,那帮人听我是纵火犯,下手便不乏温柔,接替的活儿也不重,只替狱头儿充当 蹲马桶的扶手。” 走出看守所,罗毅才感到饥肠辘辘,于是在路边面摊要了两碗酸辣面。吃面的 都在议论华兴火灾,这个说,这把火不知烧了多少私房钱,那个说,岂只私房钱, 这把火将各种帐单票据化为灰烬,如果贪污几十百把万半夜敲门就心不惊了,如今 许多单位的头儿巴不得能有场意外大火。罗毅拍地掷下筷拂袖而去,吓得议论者半 天没回过神来。碗里的面汤震流满桌。 回到办公室,秘书小高说,王局长来电话叫你到局里开会。罗毅赶到局里,背 心已经湿透,他看见黄副市长和王局长绷着脸不停地看表,于是顾不得喘气便开始 汇报火灾情况和善后工作安排,末了说:“关于火灾事故,我应负主要责任”。黄 副市长点上一根烟,说:“要从中吸取教训,作出深刻检查,党历来讲实事求是, 华兴火灾与深圳辽宁克拉玛依性质不同,当务之急是搞好善后工作,尽快组织生产 自救。”王局长接道:“稳定压倒一切,要做好职工的思想政治工作,不能给政府 添乱,这场大火对干部和职工都是一场考验,愿走的就走,留下的是精华,要自强 不息寻求新的出路,所有的款项都要用于行产自救,当然,首先要妥善安置十几户 受灾职工,妥善解决商场职工的基本生活”。罗毅说:“这些工作都在进行,包括 与全国各厂家客户的联系,希望政府能帮助解决临时经营场地,使华兴能尽快地站 立起来。”黄副市长说:“涉及政府支持的事要研究后才能答复,有个信息可以透 露一下,市里正与某香港集团洽谈开发包括华兴在内的整个片区,如果成功,救灾 与拆迁就可以结合起来。”王局长插话道:“你们这把火帮了港商不少的忙,免了 一笔旧房折价及拆迁费用。”黄副市长说:“谈判还只是意向,因此不能把希望寄 托在片区拆迁上。”王局长问:“保险公司那边的情况怎样? ”罗毅说:“张仁华 在跑,争取能索赔1500万。”王局长说:“不要把问题想得那么乐观,保险公 司那帮人精明得很。” 从商业局出来,天色已暗。罗毅给在办公室值班的徐彬打去电话,问受灾户住 在哪里,情况怎样。徐彬说:昨夜住在望江楼。罗毅奔到望江楼,上上下下跑了个 遍,最后才在地下防空洞的一个通铺间里找到,几十号老老少少裹着被盖端坐在床 上,像一排垒砌而成的雪人。罗毅问:“谢总呢? ”大家都摇了摇头。罗毅摸了摸 被盖,潮湿得浸手,问:“谁带你们来这里的? ”商场传达室的老刘说:“这地下 室蛮好的,冬暖夏凉又便宜,五块钱一夜”。他身边的孙女说:’罗伯伯,我坐了 一天了,我饿,我要上学。”罗毅掏出手机,找到徐彬大声吼道:“谢长容干什么 去了? ”徐彬说:“不知道,听说她在找调查组的人申辩,精神压力很重。”罗毅 拨通团委书记韩燕的家,对她说:“你,再找几个人,马上到望江楼来,受灾户必 须立即挪个住处,另外,派几个人去仓库拿些羽绒衣棉毛裤皮鞋毛巾等生活用品, 明天之内,务必解决受灾户子女的学习用品,来时联系家餐馆,订四桌”。韩燕说: “上午才开会说由谢总负责,她又兼着工会主席,我怕关系不好处,况且,有些费 用开支,我说了也不算数。”罗毅说:“今后谢总不在时,受灾户的安置由你全权 负责,我会给各部门打招呼,你安排一下,马上过来。” 第二天一早,罗毅赶到办公室就问保险公司那边的情况,张仁华点上一根烟, 说:“保险公司只同意以银行帐进货款为依据进行赔偿,还要减去库存,说300 万就顶破天了,他们只承认经销,不认代销,他们昨天就派人找了各经营部的职工 了解情况,我想,1500万的索赔目标很难达到。” 张仁华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罗毅望着他没有说话,他知道他去心已定,因为这种无计可施束手无策有悖他 智多星的品性。张仁华被称为智多星是有出处的。一年前,袁野忙于华鹰开业,便 叫张仁华代他去经济管理学院进修,那是为期三个月的硕士研究生班,对象是国营 大中型企业的书记厂长或经理,进修期间,院长上了一堂课,实际上只讲了几分钟, 大意是说在一个团队(领导班子)里,各种角色必须配备恰当,如果某一个角色重复 或空缺,就会失去平衡出现内耗或功能残缺,构成有效团队的角色是:协调人,塑 造家,监督员,智多星,实干家,凝聚者和善后者。院长讲完后便给每个学员发了 一张设计特别的表格和分门别类列出的近百道问答题,让大家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 回答并按实际中所表现出的不同程度给自己打分,然后再将所得分数按一定的规则 填入表格并按一定的规则进行计算,这样他就能知道每个学员属于什么角色。大家 按要求填上表交上去,然后静静地等待院长宣布结果。院长并没一个个地宣布,只 是在黑板上公布了结果,协调人8,塑造家7,监督员9,凝聚者7,实干家6, 善后者9,智多星1。大家都关心智多星是谁,院长说,他对这个结局也深感意外, 往届学员里从没智多星。大家问智多星的的分数的特点是什么,为什么会没有,能 在这里进修的人并不愚蠢。院长说,智多星所在的分数段就不公布了,只谈其典型 特征,智多星者,思维深刻,不拘礼仪,高高在上,不重细节。智多星在中国进不 了团队是因为他与团队中“一把手”协调人会暗生阴隙,与好冲动易暴躁总想激起 争端的塑造家,与缺乏灵活性对没有把握的主意不感兴趣的实干家,对在危急时刻 优柔寡断的凝聚者,与缺乏鼓动力的监督员,与拘泥细节的善后者都会发生不和与 冲撞,因而很难在团队立足。院长分析完毕,然后叫起张仁华问,你填报的内容是 否确实?或者计算有悖规则?张仁华说,他是在如实填写,只是他不是团队中人,是 顶商场老总来的。 张仁华抽完烟,见罗毅仍旧不答话,于是站起身,从兜里摸出一张保险公司头 儿本周工作日程安排的时间表,说:“今天在家的是曾小冬,听说是个冷面美人, 还是得去碰她一下,这个世界不谈钱大家都是朋友,一谈钱就成了敌人,华兴目前 的状况是到处树敌。” 罗毅听着这酸不遛秋带剌的话,一股股火气直往脑门冲,张仁华是袁野走时提 上来的,袁野在任时不用,走后却塞给他,罗毅环顾四周压住火气,他知道这个时 候领导层内部发生不和与冲突,支撑着华兴的精神柱梁就会随之倾塌。他对张仁华 说:“你在家留守,我去会那个冷面美人。” 保险公司十四层高楼纪念碑式地矗立在江岸,清洁工正在升降机里刷洗着乳白 色墙砖上的污垢。门卫认真地查看了罗毅的证件才让他进去。经理室在十一层,轩 敞明亮,放眼望去,江阔天空。曾小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如石膏一般,她对罗毅 说,请等一会,然后掉头继续听一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调查汇报,是一件被盗索赔 案,青春痘慢条期理张三李四王麻子地东拉西扯。罗毅见曾小冬居然不乏耐心,于 是掏出手机找到韩燕,问了一下安置情况,然后说:“叫刘师傅那个小孙女来通话。” 韩燕说:“她上学去了”。罗毅关上机,仍用对话状,说:“佳佳吗? 课本文具备 齐了吗?罗伯伯想听你唱个歌,随便唱什么都行,笑脸?好的,罗伯伯最喜欢听这首 歌,一天到晚,紧绷脸不累人吗?况且从美容角度讲,不活动也容易衰老……” 这时,曾小冬掉过头,说:“昨天你们张总来过,我们已经向他讲了我们的意 见,保险公司赔偿的原则是实事求是,你们进货款不到700万,扣去库存,烧掉 的不会超过300万。”罗毅说:“进货不一定当月付款,另外,我们还有大批代 销商品,计有800万。”曾小冬说:’代销商品属于厂家,厂家没投保,我们没 义务赔偿”。罗毅说:“货进入商场就是我们的,烧掉跟卖掉一样就得付钱,这是 经商包括为人最基本的信誉,况且,所有的代销品全都在2000万的投保数额内” 曾小冬说:“保险没有约定代销。”罗毅说:“保险也没约定投保财产的经代之分。” 这时,坐在旋转椅上的青春痘:“我们派人作了细致的调查,你们自己的职工 都说烧的是经销产品。” 罗毅说:“你们去的人说只有经销才是自己的,我们的职工当然不会说是代销。 这种所谓调查不堪一击,比如你们的职工包括你本人对保险公司的财务以及每一款 项的收支进出状况都清楚吗?” 青春痘说:“我经手调查的被盗索赔案90%都是自盗”。 罗毅说:“保险公司全靠有你这样精明的办事员,不然,你们还只是个一数一 底的小门面”。 青春痘说:“不出火灾,你们那些积压滞销的东西能这么快就变成钱? 还不得 靠让利折价搞什么有奖销售廉价处理。” 罗毅说:“没有天灾人祸你往哪儿舀饭吃?人们会把钞票大把大把往你这里投?” 曾小冬手一挥,青春痘悻悻地退出办公室。曾小冬起身为罗毅冲了杯茶,说: “罗总真是咄咄逼人,我想你一定读过保险法,许多条款并无确界,比如经代之分。 如果打官司,输家不一定是我们”。 罗毅说:“国家在制定各种法时,对于某些无确界的条款,其解释权不会下放 到你我这样的基层单位吧? 也就是说,保险公司与华兴商场在法的光照之下并没有 那一方就一定得处于死角,上帝是公正的,如果要上法庭,我们奉陪,我们投保2 000万这个基本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不过,我希望的是实事求是和平解决。” 从保险公司回来,各基层党支部团支部负责人会议已经开完。徐彬:“留下的 骨干已经确定,正在组织清理领事巷仓库,腾出用来作商场及各部门办公室,给全 国各厂家客户的信函已经发出,第一批周末街头摆摊销售组后天即可上街,对了, 四十几家联营单位来过,要求赔偿损失。”罗毅问:“张仁华呢? ”正说着,张仁 华便推门进来,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他去了银行分理处。公安消防队从火灾现场 抢救出数十个保险柜,经清点,内有人民币约45万元,其中20万损坏轻微的银 行同意兑换,其余的虽驳离成功但炭化严重,分理处认为无确认权,难于受理。 财务科长廖志远骂道:“他们自己贷出去收不回的呆帐死帐不知有多少,大笔 一挥就报损,我们报损点众所周知的被烧坏的钱他们就如此刁难。” 韩燕说:“好像是我们蓄谋纵火?放一些假钞以便混水摸鱼?” 张仁华说:“他们说现金存放总额超过了常规控制量,” 罗毅掉头对高秘书说:“向市分行起草一份信函,记一下要点:自‘分配放开’ 后,我场实行月中基本工资和次月效益工资分期发放办法,由于职工基本工资普遍 偏低,分期发放不利于生活安排,因此,较长时期来,各经营部都在领取职工基本 工资后统一保管,待效益工资领取时集中发至职工手中,而火灾正发生于职工基本 工资领取后效益工资结算前,因此受损人民币绝大部分系我场从银行提取出来的工 资款,加上春节前夕,各经营部要将一年工资由奖金结余从部门自存入银行的户头 中取出用为职工年终奖金发入,故总额超过常规控制量,基于受损人民币全部来自 银行,火灾又属突发事件,其‘难辩真伪’的可能性不存在。” 张仁华问:“联营单位的索赔怎么办? 他们没投保,与代销性质不同,保险公 司肯定不会赔。” 罗毅说:“联营单位与我们有经济合同在前,民事关系已经构成,我们不能没 有一个态度,先统计核实一下他们损失的情况,拟定个补助方案” 张仁华问: “四十几家联营单位,少说也烧了500万,按怎样的比例补助? 总额度为多少?钱从哪里来?” 罗毅没有回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感到背脊一片冰凉。 从办公室出来,有个畏畏缩缩的女人喊了声罗总,罗毅没见过这个女人,那女 人说,她是万天缘的爱人。万天缘是电器部的维修工,一年前,袁野以工资高出一 倍的优厚条件要他去华鹰,他没去,他不愿帮港商干。一个月前万天缘患了尿毒症 一直躺在医院做透析。女人小声抽泣着说:“老万不准我找您,说不能给领导添乱, 我只好找亲戚朋友借,不知道今后能不能报销? ”罗毅说:“万师傅任劳任怨地工 作了几十年,医药费一定要报销。”女人感激涕零刚走,又跟上一个陌生男人。是 服装部艾芳的男人,那男人也是畏畏缩缩的,从兜里取出一张医生诊断证明,说: “艾芳半年前就发现了乳腺包块,医生说要动手术,可当时部里搞展销工作忙,她 又是班组长,于是拖了下来”。罗毅说:“该做手术就做吧。”那男人说:“我们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知道商场目前的困难,我们想等商场渡过了难关再做,不知道 ……”罗毅说:“感谢职工对商场的体谅,你放心,即使我被撤职,离开之前也要 解决这笔医疗费”。边说边掏出小本子,又记下艾芳的名字。从办公室到家门口, 一站路接待了十几个职工家属,他们像是排了队似的,没有一个大吵大闹,全都低 声下气,他们只是倾述自己的困难,并没要商场立即拿出钱来。罗毅鼻腔一酸,险 些滚出泪来。多好的职工,多么通情达理,他们想得到的只是一种希望一种承诺。 罗毅抬起头,仰天长吁了一声,他今后拿什么来兑现这些承诺? 暮色四合,寒气逼人。罗毅看了看表,在街头面摊吃了两碗酸辣粉便奔往王局 长家。 王局长正在看本市新闻节目,由泰国新感觉集团租赁中方渝州客车制造厂场地 及设备而成立的泰龙客车制造有限公司,拖欠中方租赁费,中方由此提出起诉,中 国国际经济贸易促裁委员会近期将作出裁决。王局长骂道,这些外商玩的都是他妈 的‘空手道’。罗毅知道他在连带华鹰一块骂。华鹰的田先生玩的也是‘空手道’, 田先生与华兴合资后,以每平米50元的优惠价租下四层楼的商场然后将一、四楼 以每平米100元租赁出去,分文未花就获得了两层楼八千平米的经营场地。华鹰 开业一年多,不仅没产生分厘利润反而出现亏损,一个没有历史包袱,购物环境良 好,具有海外直接货源的企业会出现亏损,个中原因明白人大约都知道,如果经营 者不是白痴外行,那么就是利润在税前就消化掉了。就华兴而言,华鹰出现亏损还 意味着, 按利润均沾、风险共担的对等原则,华兴还得承担投资30%的亏损和债 务。罗毅得知这个消息拍桌大骂:这不是绑着老子吃! 于是连夜草拟了那份关于对 华鹰公司的情况汇报。王局长看后连连点头,说,华兴不是他田先生手中的烧火棍! 然而此刻,一场意外大火却烧掉了华兴可以跟华鹰抗争的所有份量,即使看见潜在 隐患,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力顾及。 罗毅深深地叹了口气,当前首要任务是生产自救,于是提出在废墟上搭棚经营 的设想,他说:“搭棚经营,每月能有20多万的收入,可以解决大部份职工的工 资。” 王局长摇摇头,说:“这一点我们早就考虑到并向市里作了汇报,上面不同意, 仅是清理场地就得花一大笔费用,搭棚经营,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现在正在争取银 行停息的支持,一旦经营,就不好办了。” 罗毅说:“即使支付银行利息,每月也还有数可赚,总比坐吃山空好,尽快恢 复经营,职工能看到希望。” 王局长说:“下半城沿江码头一带可以挤出些门面,搞分散经营。” 罗毅说:“这是将一碗水洒向荒漠,为什么不能利用废墟,那是一块黄金宝地。” 王局长说:“除了不准在废墟上搭棚,什么地方都可以用,你自己想办法吧”。 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你应该明白个中原因,那个片区已被港商看中,市里正在 与他们谈判,建庙容易撤庙难,这把火烧掉了你这个钉子户,目前只能等着片区撤 迁安置。” 从王局长家出来,罗毅感到彻骨的寒冷,风裹挟着沙粒尘埃霓虹雨点从马路上 迎面涌来,拖出一孤迷蒙飘荡令人窒息的光带。 回到家,屋里屋外都坐满了人,全是联营单位的商家。联营专柜的商品未纳入 华兴商场资产总额,保险公司概不赔偿。大家铁青着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这时, 电话铃响了,是徐彬打来的,说张仁华被一个温州厂商打伤了。罗毅放下电话说: “在座的有没有动手打人的,如果有,只有向张总道了歉我才接待。什么事都得坐 下来谈,讲合情合理。火灾最大的受灾户是华兴商场,但鉴于我们与你们有经济合 同在前,在火灾损失方面华兴不可能没有一个态度,这个态度就是适当的带有道义 性质的补助。听说你们一下报来的商品损失额高达1200万,恕我直言,这个数 将零售价当成实际成本价申报者有之,因帐薄被烧而随意虚报加大筹码者也有之; 鉴于此,我们需要认真仔细地甄别核实,不是你说烧了多少,我们就得赔多少,天 下哪有这般道理? 我们投保2000万,保险公司才答应赔300万,这个数还不 够给你们。我们现在是力争向保险公司索赔到应该得到的数额,有了钱,其他的话 才好说”。一个宁波商家说:“听说上面不同意给联营单位赔偿。”罗毅说:“华 兴商场,我是法人,我说了算。”厦门商家说:“怎么个补助法? 我们心里要有个 底”。罗毅说:“可以向你们交个底,四十多户联营专柜,多的补助我不敢保证, 200万这个总数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如果保险公司那边松动一些,对你们的补助 再增加也在情理之中,关键还要看你们的合作态度,是不是如实申报,是不是蛮横 无理,我这个人是吃软不吃硬,弄僵了,能兑现的就只有江湖上的那名老话,要钱 没有要命有一条”。 索赔的人走后,林萍一边清扫满地的烟头一边唠叨不已:“这家成接待站了,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清静,一天到晚电话铃不断,全是催款讨债的,保险公司的赔款 即使能争到1500万又能怎么样,银行和各种债务高达3000万,恢复经营遥 遥无期,片区改造撤迁安置过渡也是三年五载的事,撑不往就不要硬撑,可以引咎 辞职嘛,你不考虑你后半生也得为儿子的前途着想,一个月200元生活费,连儿 子的伙食费都不够“。 正说着,罗小兵就回来了,和着随身听摇头晃脑。罗毅一看表,都十点了,便 沉着脸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罗小兵摘下耳塞说:“路上堵车。”罗毅说: “去夜总会的比白天上班的人还多? ”罗小兵低下头,说:“跟同学聊了一会”。 罗毅想起联考的事, 问: “考了多少分? ”罗小兵答:“450”:。罗毅问: “袁雄呢? ”罗小兵说:“550”。罗毅站起身一巴掌击在桌上:“你连专科线 都没上还有心思聊天?” 去厨房热饭的林萍闻声奔过来,冲着罗毅叫道:“你不要借题发挥! 为什么不 能聊? 都像你这样做孤家寡人,小兵读书比不过袁雄,你也比不过他老子嘛,人家 每月拿2000元,你才拿200元,还有能耐关系背景运气哪一样比得过他? 人 家日子过得浪漫又潇洒,你呢? 跟着你只能喝西北风受窝囊气。”然后拉着儿子的 手说:“走,到外婆家去”。 人去屋空。罗毅倒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愣。他想起了放在办公室的三万元私 房钱,可却不知道存折帐号,到储蓄所查询是一件麻烦的事,储蓄小姐没有那份耐 心。电话铃长响不断,在寂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剌耳,他抓起话筒抛在茶几上,他 需要安静一下,思考未来的路,经营场地无望,如果市里与港商开发片区的谈判拖 而不决,你能撑持多久? 他掉着瞥了一眼书桌上那几封电报,是沿海几家独资企业 的老板听到华兴火灾后发来的邀请电,以月薪一万元聘请他为总经理,他闭上眼, 对着满屋的烟雾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墙上石英钟敲了十二下,罗毅正准备上床睡觉,门铃响了,他以为是林萍,打 开门,心里不禁一惊,造访者是华鹰商场一楼的租赁人陈自强。 陈自强原本是报社招聘的经宣人员,专拉广告,后来路子跑熟了便自立门户成 立了个大地广告公司,挂靠在市经协办。陈自强当然不是傻瓜,他从田先生那里租 下一楼后,便以每平米150元转租给其他人,将大厅分割得像鸽笼一般,黄金屋 咖啡店大排档啤酒城电子游戏美容厅,各自为阵八仙过海。学校找田先生收地租, 田先生找陈自强,陈就一个个地找他的承租人。传闻田先生准备向法院起诉,要收 回一楼。罗毅望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不动声色地问:“陈经理有何指教?” 陈自强坐下后,目光扫视了一下客厅,没有吊灯装饰糊墙纸,简陋得跟一个千 人大商场总经理的身份极不协调,唯有地柜书柜里陈列着的各类名洒,才使房间显 现出一款豪华品味。陈自强笑道:“罗总可以开个名酒展销会了”。罗毅说:“鄙 人不嗜酒,但喜欢收藏,陈经理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陈自强说:“罗总对一楼有 否兴趣?”罗毅问:“此话怎讲?”陈自强说:“我想收回来全部给你,4000多 平米的整块大厅只有华兴才能一口吞下。”罗毅不动声色道:“如今的企业,有鼻 子是象,割了鼻子是猪,华兴现在是烧掉毛的赖皮猪”。陈自强说:“累垮的骆驼 比马大,商界谁不知你罗毅起死回生之能耐。”罗毅说:“过奖了,陈经理坐收渔 利,还有啥不舒心之处? ”陈自强叹了口气,说:“明人不说暗话,我这一年成讨 债的黄世仁了,那些租赁公司全是挂靠性质的个人行为,极不讲信誉,就说那个电 子游乐场,一查封,人就不知去向,找他的挂靠单位,对方说,他们是独立核算自 主经营自负盈亏, 一切债务自己承担, 现在还是国营企业讲信誉。”罗毅笑道: “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心里想,他真会选择时机,在华兴走投无路时献上一 “村”。 陈自强掏出香烟,犹豫了一会又收回。罗毅说:“吸一支也无所谓,这客厅早 已变成毒气室了”。陈自强点上烟,说:“我只在田先生给我的价位上多收10%, 以填补前期的投入”。罗毅说:“实际上,你每月只是按每平米50元的价向田先 生缴租”。陈自强说:“如果你能同田先生讲成50元,我就只收60元,你与田 先生是合资伙伴嘛,当初争得50元还是你立的大功”。一年前,当学校得知华鹰 公司要将一、四楼高价转租时,曾罢课三天以要挟华鹰提高租金。那时,与学校谈 判的袁野每次都要带上罗毅以舌战群儒,罗毅不像袁野那样温文尔雅,一接火就劈 哩叭啦直发连珠炮,他说,做生意跟做人一样要讲究信誉,我们有约在先,没有我 们一口吃下四层近两万平米商场的气魄和保证,在全市商业不景气的背景下你们有 向银行贷款修商场的胆量吗? 生意各有各的做法,有的靠关系,有的靠背景,有的 靠网络,有的靠信誉,不一而足,这跟你们老师上课一样,一个老师一路拳,各有 各的打法,不要看见别人拳路有悖常规就心态不平衡,我们的职工子女上学差几分 被你们三万五万地收,没见心态不平衡,不要拿学生做法码,将那些天真可爱的孩 子放敞于寒风凛冽的街头巷尾于心何忍师德何在? 想到这里,罗毅苦笑一声,真是 为他人作了嫁衣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华鹰开业后,袁野作为合资方的中方代 表去华鹰,并从华兴带走了大批骨干,留下一副烂摊子抛给他。一切好处都被华鹰 掳了去。 罗毅抬头望了一下墙上的石英钟,对陈自强说:“承租之事,得跟几位副总通 通气再说”。 在沙发上和衣躺了几个小时,天刚亮,罗毅便起身用开水泡了碗剩饭,夹了一 块陈年泡萝卜,狼吞虎咽之后便给徐彬打电话询问昨天家里的情况,徐彬在电话里 说:“保险公司毫不松口,廖志远在组织上街游行,横幅已经弄好,投保两仟万, 为何只赔三百万,你看这事稳妥不? 有三十几个外地厂家来电催款,收到的50万 社会捐赠已作两个月的职工生活费发放下去,得想办法尽快恢复经营,看守内阁的 日子很难过”。罗毅问:“张仁华的伤势怎样? ”徐彬说:“他这个人高高在上不 拘礼仪,对联营单位报上的受损清单鄙夷不屑,说谁烧了多少该补助多少他心里有 数,于是惹毛了那帮人。都说他当财务科长那阵就这个德性,对帐目什么的只管大 体待平,对差个几百上千的从不在乎,不知道袁野为啥要提拔他? ”罗毅说:“老 张挨打,我有责任,关于联营单位的补助数额,我没给他一个明确的意见,当时, 我心里也没底,咱们去看看他,在他家碰头,有重要事研究”。 出门前,罗毅摸了一下兜,只有几张角票,翻了一下抽屉也没找出钱来,只好 从书柜里取了一瓶酒,是瓶竹叶青,张仁华不喝被广告炒作过的酒,包括茅台五粮 液。罗毅将竹叶青在手上掂了掂,轻轻抚摸着已经泛黄的商标,这是他从农村返城 时在县城供销社买的,时间是1972年,原本想孝敬父亲,喝老白干的父亲放了 好些年没舍得喝,后来听说他收藏酒便退还回来。 张仁华正躺在床上,鼻有些青脸有些肿。老婆在洗刷早餐碗盘,见罗毅时来, 便把碗碟弄得叮当响,冲着正在温习功课的儿子骂道,出了事大家都知道跑,只有 你充大不动,什么智多星,挨打星。张仁华抓起床头柜上的茶杯掷出去,随着一声 惊炸,客厅寂静下来。张仁华对罗毅说:“不要多心,她是骂儿子,前天中午,他 们翻出校墙去街上打电子游戏,班主任跟踪而至,大家见状抱头鼠蹿,唯独他站着 不动,结果换了个处分”。罗毅取出竹叶青,说:“这事我有责任,让你受委屈了,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想买点水果,囊中羞涩,只好以酒充之”。张仁华说:“每件 事都没能办好,真是无地自容,这情形有点像炒股,帮别人出主意,都赚,自己下 水,每炒必套,智多星是不能朝政的”。罗毅说:“我有个哥们儿在医药公司,效 益不错,差一个懂财会的副经理,你若有意,我马上跟他联系一下? ”张仁华说: “这个时候怎好言走。”罗毅说:“你的情况特殊,窝在华兴原本就不公,能走则 走。 ”张仁华眼眶一红,说:“感谢关照,我已是知天命的人了,还能奢望什么? 无非是图个安稳的日子,华兴,不是泼你冷水,气数已尽”。罗毅说:“感谢你的 坦言,天无绝人之路,昨晚陈自强来了一趟,他愿将华鹰一楼4000平米整块租 给我们”。张仁华说:“他是解套”罗毅说:“他抛出的价位并不高,接盘仍有做 头”。张仁华摇摇头说:“袁野不会让你进去的,你一去,就跟二、三楼的他们形 成直接竞争态势,袁野和田先生在经营上都不如你,在中国,经营不单纯是经营, 经营是政治,政治的渗透力无孔不入无坚不摧”。 这时,徐彬推门进来,听到陈自强要让出华鹰一楼,便说:“山不转水转,水 不转人转,真是冤家路窄啊”。罗毅说:“老张不能拘泥于善后工作的细微,索赔 清理之类的事叫廖志远去办,老张在大事方面多出主意”。张仁华说:“还是让徐 书记领衔主演吧, 华兴可是个千载难逢的舞台, 得好好挣一番表现”。徐彬说: “路上碰到组织部的人,要我下个月就回去”。罗毅问:“处长任命下来了? ”徐 彬说:’要走也得等善后工作安置妥当”。罗毅说:“当走则走,别误了前途,过 了这个村没那个店,只是别忘了华兴。”张仁华说:“难怪进屋的时候就红光满面 精神爽,人生三大乐,升官发财死老婆,今后讨饭找到你府上,不要假装不认识”。 徐彬原是市档案局机关团总支书记,回去后就当处长。徐彬说:“档案局是清水衙 门,瞎子都转不到那里去,清静得有如荒野。”张仁华说:“旱涝保收,养尊处优, 无风险之虑,无劳碌之苦,这种快活哪里去找! ”徐彬一下想到游行的事,便说: “廖志远他们到公安局登记去了,这事得劝阻,稳定压倒一切,不能给政府添乱。” 张仁华说:“你放心,游行之事自然会有人出面干预的,保险公司会因此增加20 0万”。罗毅问徐彬:“火灾调查进行得怎样? ”徐彬说:“谢长容在调查组面前 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我耽心她精神承受不了”。张仁华说:“她担心的是她那顶乌 纱帽,事到如今,不知这顶乌纱帽还能值多少钱? ”谢长容原是人事科副科长,袁 野走之前被提为副总经理,谢长容在袁野遥控指挥期间,嘴里整天都挂着袁总怎么 说袁总怎么讲,后来罗毅出任总经理,她仍站在袁野一边,到处说罗毅刚愎自用性 格暴躁夸夸其谈这样的人怎能当‘一把手’? 徐彬说:“有人看见她还往袁野那里 跑。”罗毅说:“橘生淮北难为枳,人各有志,要走的可以走”。心里想,他对她 够宽容的了,她的男人受贿一千元事发东窗他放了一码,在商场腾出一间办公室让 她从郊区搬进城;为她女儿转学托关系走后门费了不少力,可她仍旧忠于袁野,袁 野究竟给了她什么好处? 见大家低头不语,罗毅站起身,笑了笑说:“我现在倒是觉得轻松了,一个和 尚挑水吃,我到王局长那里去一趟”。 王局长正在南郊花溪河边钓鱼,看见罗毅便说:“我车里还有一付鱼具,去拿 来一块儿钓,星期天就得好好休息,其他什么也别想”。罗毅从路边停放的桑塔纳 里取出鱼具。王局长说:“现在许多人都去养鱼场,那有什么意思,冬天里能在江 河钓到鱼那才叫本事。冬天要选择背风向阳的北岸,水深15米,冬天水温低, 鱼儿游动觅食的速度慢,窝子喂好后就要死守。大学毕业分到乌江边的筏木场,入 夜便去钓鱼,那时叫扳网,选一处岩石旁边的回水沱,将网撒下去,然后就静静地 等待,那时有的是时间,不怕等,从来没觉出烦躁不安,等得越久,心里越熨贴, 越觉得有意思,真正的垂钓者不是指望能得到两条鱼,而是指望得到比鱼儿上钓更 有意思的某种满足。那时常扳到凌晨,在江边搭一堆树枝,将鱼剥净烧了,喝几口 红苕酒,然后就飘飘然然想一些白日里不敢想的事儿,那时便觉得日子过到最精当 之处了。你在农村那会空闲时间干什么? ”罗毅说:“搞宣传队,唱样板戏,演郭 建光、杨子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们那里也有一条河,流经常德洞庭,我们弄 鱼用雷管炸,看准了,一次能炸几十斤”。 王局长望着河面的浮漂不再说话。 没静上十分钟,罗毅就忍不住提起了进入华鹰一楼的事,从与香港银鹰集团组 建华鹰公司的初衷谈到进入一楼经营的顺理成章,从今后的经营思路到如何协调与 华鹰的关系,思维严谨,一气呵成。王局长听后沉默了好一会,说:“理论上说得 过去,我也支持你尽快恢复经营,但中国的许多事,理论与实际往往是相互悖逆的, 比如协调与二三楼的关系必然要落实到某个具体的人,你与袁野由来已久的怨结如 何化解?” 罗毅与袁野的关系可以追溯到20年前。罗毅与袁野的夫人张晓春原在一个宣 传队,返城后又分到一个商店,正当他俩的关系日渐明朗时,文质彬彬的袁野出现 了。袁野一到商店就被选为团支部书记,不到半年,张晓春就跟罗毅东飞伯劳西飞 燕,嫁了袁野。许多年后,袁野从电大毕业回到商业局,去了负债累累的华兴,其 时,罗毅日子正难过,他在音体用品商店上上下下关系都紧张,袁野将他要到华兴, 一下提到商场当副总,袁野的这一举动大出人们意料之外,不仅弥合了往日的嫌隙, 而且使之演变为一种非同寻常的关系,女人嘛,就那么回事,男人奔的是事业,张 晓春成了他们事业联手的桥梁。华兴开始起死回生扭亏为盈。矛盾是从袁野决定将 大批骨干带往华鹰开始的。罗毅说,去留应该统筹,把骨干都带走了,华兴怎么办? 谢长容说,对华鹰的支持应该像当年对亚洲拉的支持一样要毫无保留真心实意,要 着眼于政治。罗毅说,勒紧国人腰带打肿脸充胖子的时代已经过去,况且华鹰不是 亚非拉,我们倾其所有是个什么政治? 那天,一向温文尔雅的袁野拉下脸冲着罗毅 说,我们不是在分割财产,华兴这个家还是我在当!袁野走后,罗毅便上书商业局, 说留守华兴一无人事任免之权二无经营决策之主这无扁之担实在担当不起。袁野得 知,则说罗在撂担逼官,系中山之狼。矛盾由此激化不可调和。 王局长拉起一条半斤重的鲤鱼,说:“听说袁野老婆是你旧时的恋人? 不要渗 杂进个人恩怨”。 罗毅说:“我年轻时的女朋友不只一个,不可能都成为我老婆,我与袁野的分 歧只在华鹰,决不是为了一个半老徐娘的女人”。 王局长笑道:“总还是张旧船票嘛”。 罗毅提了一下竿,没钓着,说:“我与袁野决非个人之争,有人总是想以此掩 盖华鹰问题的严肃性。当时,袁野要么留华兴,要么去华鹰,这是常识,商场如战 场,怎能靠遥控指挥? 而他却想鱼与熊掌兼得。华鹰开业至今,没有召开过一次有 中方全体董事参加的会议,中方的两位董事,插一句,我作为华兴总经理法人代表 仅仅是华鹰的董事,而袁野只是华兴国有资产的代表却是华鹰副董事长,这种关系 本身就消弱了华兴作为投资方的地位与份量”。王局长说:“我也插一句,这是历 史形成的”。罗毅说:“就从尊重历史这个角度,作为中方董事的我实际上被排斥 在华鹰的重大问题决策之外,从华鹰开业至今,出现了非董事会名单成员变更为董 事、常务董事并参与决策的现象,中方投资企业不仅没有参与研究而且事后也未获 通知,华鹰招骋和任命的数名副总经理,中方董事未参与研究与考核,华鹰公司事 前未经有中方全体董事参加的董事会研究,进行了利用资产抵押贷款,购进房产, 与江浙广东沿海等洽谈或实施联营等重大经济活动,事后也未将情况向中方全体董 事通报;华鹰开业至今,中方投资企业的中方董事从未获得华鹰公司的财务报表, 完全不知道投资效应;华鹰开业至今,作为华兴国有资产派出的代表袁野,从未就 华鹰工作向中方投资企业作过一次沟通与汇报;作为中方副董事长的袁野从未召集 过中方董事会议哪怕是在华鹰员工为‘保证金’一事出现骚动和为执行《劳动法》 急待理顺员工劳动关系的特殊情况下也没有采取措施让中方董事碰头,中方董事集 团实际上处于互不联系名存实亡的状态”。 王局长说:“还说协调与华鹰的关系,还没进去,火气就上来了,一旦进入不 成了短兵相接的肉搏状? 中国人看问题的方式和角度不同,只知道你在困难时期袁 野拉了你一把。” 罗毅说:“我在音体用品商店人均创利居全市商业系统之冠,我承认当时有人 见钱眼红想整我,但并非无路可走,就算他拉了我一把,我能因此置华兴千多职工 的利益于不顾?” 王局长就:“不要激动,什么事都要讲心平气和,瞧,鱼儿都被你的火气吓跑 了。这样吧,回去就进入华鹰一楼过渡经营打个报告上来,理由与可行性要说透, 我看问题的关键还在华鹰方面”。 回到家,罗毅给林萍打了个电话,问:“分理处有没有熟人? ”林萍说:“问 这个干吗? ”罗毅说:“我有个3万的存折被烧了,不知帐号”。林萍说:“我知 道你有私房钱,干什么用?找情人”?罗毅说:“应付突发事件,真要找情人,不一 定是我掏钱”。林萍骂道:“不要脸”。罗毅说:“你不回来,今后我可要拒绝审 问,情况会好起来的,面包会有的”。 刚放下电话,又响个不停,是王局长打来的:“上街游行就不要搞了,保险公 司已答应赔偿500万”。罗毅一听就来火,说:“费了那么大的劲儿,他们才松 动200万,不行,职工要吃饭,我没法劝阻。”王局长说:“保险公司是拿进去 舒服扯出来痛,但他们对游行牌毕竟作了反应嘛,难道就只有这张牌可打?” 罗毅放下电话立即拨通廖志远,说:“张仁华要走,人各有志,想走的都可以 走,如果你有此念,事先通个气,我好安排。”廖志远说:“罗总在我在”。罗毅 说:“张仁华的工作今后由你负责”。廖志远说:“感谢罗总的信任培养”。罗毅 说:“保险公司这块骨头很难啃,要考虑找律师,你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廖志 远说:“双管齐下,咱们成立个索赔工作组,明天我就组织一拨人去保险公司上班, 反正有的是闲人和时间,叫他们吃喝拉撒不得安宁,他不仁我们也不义,关于碳化 币的兑换问题,我有个同学在市分行,说确认有个程序,需要时间,这事我已安排 了人,每天上门去催。” 关于进入华鹰一楼过渡经营的报告打上去的当天晚上,田先生就来了电话,他 对罗毅说:“想跟你谈谈,车子已开出,在楼下接你”。罗毅放下电话,系上领带, 擦了擦灰蒙蒙的皮鞋,然后奔下楼。“奔驰”已停靠在路边,他知道田先生约他谈 什么。透过车窗玻璃,霓虹像光带一样从身边流曳飘逝,掉头回首,往夕如梦。三 年前筹建华鹰之初决然没想到会是今天这种结局,他此时赴约前往实际上已处于一 种屈辱的地位。他知道没有田先生的认可,华兴是进不了华鹰一楼的,汽车悄没声 息地驶入南郊山麓的一座别墅,在寂静的山林中传来肖邦的钢琴曲《夜曲》。罗毅 知道,是田先生在弹。 田先生叫田洪亮,七十年代末考入四川音乐学院,毕业后便去了美国。在美国, 靠弹钢琴很难出人头地,中国第一琴手殷承宗也没弹出什么模样,在美国,田洪亮 尽管有着深刻的背景,但却没有钱。在美国,至爱亲朋也不会无偿给你一分钱。一 切只靠自己。关系背景只是对付国内官员才有用。田洪亮干了一段时间洗碗家教之 类的活儿,目光便移向国内兴起的海外公司热,干起了帮助国内公司进入美国市场 的营生,他熟知进入美国的渠道,几百美元就可办一张公司执照,就像偷渡者知道 过境小道一样。其间,也做一些跨国生意,不乏坑蒙拐骗,比如土特产什么的集装 运到美国寻个检疫不合格就可谋取暴利。当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他便放弃了 这种“勾当”,开始正正经经地做生意,就像揭竿而起的农民武装,早期为了生存, 时常也会干一些打家劫舍的事,一旦队伍发展到某种规模,就会讲究严明的纪律和 政治形象了。八十年代末,田洪亮转到香港,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赚钱的地 方仍是中国。因为国有资产是握在个人手中,它转入个人兜里的渠道很多,合资则 是最安全的转移渠道之一,就像资金运动最保密的地方在香港一样,因为那里没有 银行管制,不用向上级机构汇报,在那里,钱的来成去脉几乎是无法追查的。田先 生做生意的原则是不用自己的钱,与华兴合作,没花一分钱就获得二层楼8000 余平米的经营场地,商品全是代销,对于那些急于想打进中国内地市场的各国厂商 来说,他是一条最捷近的通道。 然而,正正经经的生意并非他想象的那样容易。袁野这个人图的不是金钱而是 政治,他的心思不在经营上,他是想以合资为跳板进入政界。租赁出去的一、四楼 景况更糟,原以为陈自强代表的是经协办,是政府行为,没想到他的公司是个衍生 物。陈自强还处在资本的原始积累阶段,录像厅放黄片,电子游戏室行赌,卡拉OK 搞三陪,就像一群打着八路军旗号无恶不作的土匪,严重败坏着华鹰的声誉。 田洪亮心烦意乱,曲子像进入狭谷的小溪,失去了原有的宁静与柔美。上午他 就得知罗毅想进入一楼的消息,利弊得失一直萦绕在胸挥之不去。华兴进入一楼似 乎可以改变目前混乱不堪的局面,但是,罗毅的经营才干又会对二、三楼形成威胁, 使过去的负面波冲击变成正面撕杀,况且,他与袁野的矛盾难以调和。这种矛盾原 本是好事,国营企业难解之症结就是内耗,江山轮流坐,果子大家吃,不像西方私 营企业,你是老板内部就没有谁敢起问鼎之心。他之所以选择与国营企业合资,除 了可以享受若干政策优惠,更重要的就是可以利用这种内耗。如果罗毅进入一楼, 情况就会发生变化,他俩的冲突距离太近会引火烧身。 女秘书将罗毅带进客厅。光线很暗,只亮着几盏桔黄色壁灯,隐隐略略映着墙 上梵高的《罂粟花》和蒙克的《青春期》。罗毅知道这座别墅的主人是闻各遐迩的 兴隆火锅老板,那个靠用鸦片壳熬汤用福尔马林浸泡牛肚起家的个体户现在已经进 入用名画和钢琴来塑造形象的阶段了。只是这种塑造仍旧透出某种血腥的本性,梵 高的画那么多,他就看中了《罂粟花》。女秘书对正在弹琴的田先生说:“罗总来 了”。田先生收住手,转身对罗毅说:“不便去你那里,只好请你来一趟,久不弹 琴,下手有如瞎子摸象,惨不忍听”。罗毅说:“田先生太谦虚了,这个世界人人 都会做生意,但不是人人都能弹琴,我小时候学拉二胡,拉了大半年,邻居听了还 起鸡皮疙瘩”。田先生说:“真是恍若隔世啊,当年就一门心思想出国深造,那时 候地方还没领事馆,办理签证得去北京,我来回跑了五趟,我这个人特自尊,不愿 找朋友帮忙,我有个朋友就在京快上当列车长,我没去找他,宁肯爬装煤的货车, 到了北京就像从掌子面出来的矿工一样,那时办签证很难,一句有移民趋向就使所 有的努力变为陡劳。后来,回农村花十元钱弄了张假结婚证才签成。记得出去那天 身上只剩七毛钱了,那是个寒风凛冽的夜晚,我裹的那件军大衣早已油腻不堪,蓬 头垢面饥肠辘辘,在上海虹口机场被查问了半天,警卫怎么也不相信我这个流浪汉 会持有出国护照和泛美公司的机票”。 这时,进来一位日本人,先鞠躬,田先生介绍是日本茶道表演艺术家,那人再 鞠躬,然后让座,三鞠躬,最后入座。这时,身着日本和服的中国小姐送上茶具, 礼数所制,罗毅只好端坐,看着日本人一会掺水一会儿倒水,一会儿嗅嗅茶杯一会 儿理理衣袖,在一套小杯小壶之间折腾半天,才将一只乌卵大的茶杯送上来。茶过 三巡,那人歇手问:“诸位以为日本茶道如何? ”罗毅无语,田先生手指在茶几上 轻轻敲了一下,站在暗处的秘书端出两瓶葡萄洒,田先生说:“朋友从法国带来的, 1874年酿制,望笑纳”。罗毅说:“不敢无功受禄”。田先生说:“我们是朋 友,我收藏字画,你也送我不少嘛! ”。罗毅说:“那我就只好收了,谢谢”。话 音刚落,便响起爵士乐《闭上你的嘴巴》,罗毅一听就知道是顶级音响器材,麦景 图mo7106六声道功率放大器,美国杰士CF3号角式扬声器,罗毅听过这种顶级 音响的乐曲,但此刻那种亲临演奏现场的感觉却被另一种感受代替,那就是乐曲被 器材解析得体无完肤。之后便是《梁祝》,在小提琴擦弦声清晰可闻的解读中,田 先生说:“听说你想承租陈自强的一楼? 从华鹰筹建到开业,华兴在人力物力智力 诸多方面给予了无私的支持,帮助华兴渡过困难是华鹰义不容辞的事,但是……” 罗毅说:“田先生不是想打官司收回一楼吗? 陈自强挂靠的是市经协办,打官 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我们进入一楼,过渡三两年就可以将场地‘完璧归赵’, 实际上是变相地帮助华鹰收回一楼。” 田先生点上一根烟,心里想,华鹰要收回一楼确实很难,因为收回还意味着要 陈自强完清所欠的租金,如果打官司,就会被陈自强引向他的数不清的承租人,他 会像猫绕线团一样让你剪不断理还乱,打这种官司就像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会把你拖得半死。要收回一楼只有陈自强自动让出,就像炒股,他赚了一把之后在 高位上抛出,让接盘的人承担风险。华兴敢在高位上接盘意图何在?他关掉音响问: “如果你们进入一楼……”。 罗毅说:“进入后,华兴与华鹰的关系会出现两种可能,一种是和平竞争关系, 这种竞争有可能对华鹰所在的二、三楼造成冲击,但这种冲击同时也是一种激励,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当然,我更希望第二种可能,华兴与华鹰原本是天然的连琐集 团合资伙伴,如果能统一合作,比如对外统一形象宣传,统一经营管理,这样,其 影响与效益都将不可估量,如果田先生能在租金上给予优惠,实际上,一、四楼并 没按每平米100元的租金缴纳,而是以种种理由赖帐,田先生应该知道华兴的信 誉,如果能给予优惠,华兴也将涌泉相报”。 田先生沉思了一会,说:“我同你是朋友,同袁野也是朋友,站在我的角度, 统一很难,华鹰从筹建到开业,袁野一片真诚,特别是前期合作阶段,从人才输送 货源渠道沟通到疏通关节化解各种矛盾,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如果你进入,我很难 面对他,做人要讲良心讲感情,尽管他在经营方面不如你。当然,如果他本人能意 识到自己的能耐和处境而作出明智的选择,我们非常欢迎你进入。不管今后事情怎 样发展,我都希望你能理解我,我想,我们最终能找到一种双方都能接受的某种形 式”。 罗毅告辞后,田先生的幕僚李晋生从书房内出来。田先生弹着贝多芬的《致爱 丽丝》,问:“你以为如何?” 李晋生说:“无容置疑,罗毅比袁野更具有威胁,当然袁野一直在暗中跟你较 劲儿,想控制华鹰,他带来的那批人安插在各个部门,已经形成一股举足轻重的势 力,尽管你掺进不少砂子,采用了废除‘固定工’辞退他手下员工的翦杀手段,但 奏效不大,华鹰也有难以挣断的各种牵制。但是,他这个知道隐忍,知道进退张弛 之度,不会走极端撕破脸,况且,自从罗毅出任华兴总经理后,他想控制华鹰的势 头明显地减弱了,他现在是维持现状等待转机或者已生去意。罗毅则不同,他咄咄 逼人锋芒毕露,让他进入华鹰一楼无异于开门揖‘狼”,所谓三两年‘完璧归赵’ 不过是一种口头许诺,他有一种强烈的进攻欲望,火灾前那份关于华鹰情况的汇报 就是宣战书,他这个人图的不是金钱,也非政治,他伴演的是一种救世主角色”。 田先生问:“袁野的态度怎样?” 李晋生说:“罗毅如果进入一楼,要么跟你翻脸,要么跟你合作,我想不管出 现哪种情况,袁野都不愿看到。袁野已是无根之浮萍,他的中方代表已经变成一种 象征。华鹰需要的就是这种象征”。 老远就听到腾出作办公室的仓库人声喧嚷,罗毅放慢了步子。他知道是怎么回 事,昨晚他已得到火灾处理意见的消息,直接责任人商场策划部的吴天成已被刑事 逮捕;谢长容撤职,他是党内警告降级降薪。关于对他的处分,原本也是撤职,后 经王局长力保才得以留住。 王局长说,几个主要领导都撤了,那千多职工怎么办? 华兴目前这个状态,谁愿意去?黄副市长说,商业系统真到了“世无英雄”?王局长 说,是叫他将功补过。 仓库里挤满了人,大多是联营单位的,也有要求报销医药费的职工。用来隔挡 各经营部办公室的塑贴板被挤垮踩破,联营单位要求给一个最后的说法,不然就将 库存商品全部搬走。罗毅登上一只椅,说:“请退出我的办公室,我跟有关人员商 议一下,五分钟给你们答复”。总经理办公室的人开始退出,罗毅将徐彬、张仁华 和廖志远召到一块,廖志远拿出各联营单位的补贴方案,说:“这方案是根据罗总 补贴200万的内控线定的”。张仁华点上一根烟,摇摇头,说:“少了”。廖志 远说:“不是割你的肉,你心里不痛”。张仁华正在办理调动手续,是去医药公司 当财务科长。原本说是当副总经理,临到办理手续却改为科长。罗毅对他说,现在 调动都是这样先降半级过渡一下。张仁华说,能够走成已够满足了,我原本就只能 当科长,进不了‘团队’,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袁野将我提为副总, 可一把大火给烧掉了。徐彬对张仁华说:“你看要补助多少”? 张仁华说:“我现 在是旁观者,联营单位自90年进入华兴商场,对解决华兴流动资金不足,弥补国 营商业难以微利经营小百货的空缺,以及帮助华兴准备拆迁‘抽本经营’稳定商场 的繁荣起了巨大的作用,应该说是风雨同舟的老朋友,如果今后华兴还将实行联营 的话,补助300万也不算多”。罗毅说:“照老张的意见办,对每户联营单位按 比例增加。”廖志远掏出计算器,很快就将核定数目交给罗毅。罗毅走出办公室, 站在椅上,清了清吵哑的嗓子,说:“我曾根据华兴的实际状况作过总补助200 万的承诺,财务科将每户申报的损失进行了认真的甄别核实,总计为300万,我 决定尊重财务科的意见,倾其所有也得凑足这个数,以回报多年来各联营单位对华 兴的支持,现在我将每个单位应补金额念一下,同意的我立刻签字,待保险公司的 赔款兑现就支付。如有不同意者只好等我的继任者来处理了”。有人喊:“你签的 字,下课后算不算数? ”罗毅说:“我们是国营企业,不是皮包公司,国营企业有 其政策的连续性,我在任签出的字据,具有法律效力。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我就开 始念了,温州电器公司8万,浙江金华燃器公司7万,石狮服装厂6万……” 四十几家联营单位大多数拿着罗毅签出的凭据走了,剑拔弩张的对抗场面一下 趋于平缓,只有几户想讨价还价赖着没走,罗毅将他们交给徐彬,然后转向要求报 销医药费的职工,他说:“关于医药费的报销问题,商场已经发了通知,即暂停对 职工医疗补贴和住院医疗费的报销,对那些我曾许诺的个别职工特殊病情的报销仍 旧有效”。罗毅扫视了一下人群,从兜里取出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念道:“我 作出的许诺都记在本子上,万天缘,火灾前就患了尿毒症一直躺在医院做透析,艾 芳半年前就查出乳腺癌,因为工作忙至今未去医院作手术……这些职工几十年任劳 任怨,即使重病在身,首先考虑的仍是商场的困难”。有人插话道:“上面已经降 了你的级,接替者不会认帐”。徐彬说:“降级不是撤职,罗总仍是法人,总经理”。 罗毅说:“我工作没做好,让大家受苦了,为了保障职工的基本就医权利,我们将 尽快恢复门诊医疗补帖,对于我曾作过的承诺,今后如果有人接替我,我保证离任 之前予以兑现”。 有个蓄小胡子的挤到前面,扬起一叠医药费收据,说:“我去年就生病住院, 报销着医药费,我的肝炎不是火灾后患的”。罗毅认得他是家俱部的胡彪,先患的 是甲型急性肝炎,出院后就一直在外开摩的赚钱。罗毅说:“你最好是去投人身保 险,然后摔伤一条腿什么的,更来钱”。 人群渐渐散去,罗毅回到办公室,问:“谢长容呢? ”徐彬说:“她昨天得到 这个消息,哭了一整天”。罗毅叹了口气,说:“应该撤职的是我,我是法人,对 火灾负有领导责任”。停了一会儿又说:“有什么好哭的,撤职是一种解脱”。张 仁华说:“四十好几的靠政工起家的女人,谁要? ”徐彬说:“有不少职工反映, 说她没有资格参加受灾户分房,说她郊区有住房,在商场腾出一间办公室作为住家 是工作需要,现在她不是副总了,不该再享有这种特殊”。罗毅说:“咱们做人得 讲道义,不能搞墙倒众人推”。 这时,秘书小高进来说:“昨天城管办来人,说街头摆摊设点不能长期化,说 困难企业多的是大家都上街城市就变成集市了。”罗毅说:“明天将销售组撤回来。” 徐彬问:“华鹰那边进展如何?听说各种意见相持不下?”张仁华说:“中国的许多 事都坏在请示汇报上,坏在所谓的集思广议的争执中,作为企业法人,有权独立行 使经营权力包括场地的租赁,政府不应干预,华兴承租华鹰一楼只与陈自强发生关 系,关华鹰什么事!如果我是头儿,就搞先斩后奏既成事实,搬进去再说,要扯皮, 边经营边扯就像以色列占领着中东地盘,和谈的主动权握在以色列手中”。徐彬笑 道:“所以你不能当头儿”。 晚上回到家,林萍正在看股市行情,对他说:“饭菜冷了自己热”。罗毅用开 水将饭泡热,就着冷菜便吃,林萍掉头瞥了他一眼,问:“华鹰那边有消息吗? 如 果进不了一楼怎么办?等待片区改造的拆迁安置?你就甘心当看守内阁,退一万步说, 即使能进入一楼,你已是有罪之身,为了协调关系很有可能换马,田先生是喜欢你 还是喜欢袁野?你心里没数?”罗毅放下筷说:“华兴与田先生是平等的伙伴关系, 不是附属,不存在谁喜欢谁的问题”。林萍说:“就凭你这德性,如果我是田先生 也不会跟你合作,华兴拿什么跟人家讲平等? 现在只剩下一块招牌和累累负债,所 有的人对你存有的幻想都感到不可思议,说这叫不见棺材不掉泪。人生有如炒股, 利空就得抛,不然就会被套牢,华兴劫数已定,犯不着把后半生都搭进去”。 这时,张仁华推门进来,从纸袋里拎出竹叶青说:“老总的爱物,我怎敢消受, 昨天险些被我那小子开了封,现在‘完璧归赵’”。林萍说:“去医药公司报道了?” 张仁华说:“嫂子今后需要什么保健用药,说一声就是。”林萍说:“你们都走了, 留下他这个光杆司令”。张仁华说:“我等乃凡夫俗子,罗总才是真正的汉子,至 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电话铃响了,是黄副市长秘书赵小明打来的,赵秘书说:“保险公司在你那帮 人死搅蛮缠下缴械投降了,亮出了最后底牌,赔偿900万”。罗毅说:“我们最 低要求是1500万”。赵秘书说:“我看差不多了”。罗毅说:“光是联营单位 的补助就得300万”。赵秘书说:“联营单位又没投保,那些江浙商人哪个不是 腰缠万贯,你应该多想想自己,瞎操什么心! ”罗毅说:“我们与联营单位有经济 合同在前,民事关系已经构成,在火灾面前我们不可能没有一个态度,我们与联营 单位同在一条船上,现在船要沉了,你说是我们先逃还是让联营单位逃?”赵秘书: “原来你是想操绅士风度!”说完拍地搁下电话。 还没容得罗毅发愣,电话又响了,是王局长打来的,王局长说:“保险公司答 应给你一个圆满的数字,1000万,你又争得了100万”。罗毅说:“联营单 位起码得补贴300万。”王局长说:“这是最后数额,怎么分割是你的事,什么 事都得有个度,再闹下去没有好处,明天就举行签字仪式,钱早些到手也好安排, 要听招呼”。罗毅正想争辩什么,电话已搁断。张仁华说:“这是最后通谍,当忍 则忍。” 林萍换了一个频道,掉头说:“事与愿违,处处受制,你没感到这是上苍的某 种暗示吗?” 张仁华说:“嫂子言之有理,政府居然会出面帮保险公司说话,实在意想不到, 可否这样认为,如果你手头握有足够的可以周转的钱,对某些人来说,就会像芒刺 在背一般”。 保险公司赔偿华兴火灾受损款签字仪式在假日饭店举行。曾小冬头发盘曲在顶 春风满面,对着电视台摄像机笑逐颜开,她说:“对华兴火灾赔偿速度之快数额之 大尚属首例,这充分显现了保险公司保一方平方急企业之所急的服务宗旨”。 罗毅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没有修理的浓黑胡茬在那些刮得光光亮亮的脸庞间异 常突兀。黄副市长举着杯踱到他跟前,说:“胡子也没刮就来了,你代表的是企业 形象,要有个风度嘛。”说完就转到王局长那边。 保险公司一拨人围了过来。办公室主任余长春说:“我们这回是秀才遇到兵, 办公室地毯被你们的烟头烧穿了几个洞”。 罗毅说:“我想到的却是老人家那句至理名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 花,想到了大革命时期农民协会斗土豪分田地的情景”。 余长春笑道:“都像你这样干,我们就得关门了”。 罗毅说:“这个世界讲的是生死轮回日升日落花开花谢,哪有只进不出的事, 只进不出不把人给撑死? 我建议你们成立个预测处,投保前对企业占个卜看个相, 这样就更保险了”。 这时有个满脸横肉的人拧着两瓶泸州老窖走过来,说:“不打不成交,我来敬 罗总一杯”。 罗毅说:“华兴与保险公司并非隶属关系,单位不分大小,独立则平等,李鹏 总理决不会叫下面的人去敬刚果总理的酒”。 旁边的曾小冬笑道:“没那么严肃吧,我不会喝洒,这样吧,詹助理代表我”。 罗毅瞥了一眼不露声色的詹助理,说:“我也不会喝酒”。然后将韩燕拉过来: “请韩助理代表我”。 韩燕红着脸说:“罗总,我从来没沾过酒”。 罗毅说:“我只好代表韩助理了”。詹助理说:“听说罗总专门收藏名酒,不 会是叶公好龙吧”。说完一仰脖将一杯酒吞而下之。罗毅什么话也没说,跟着一杯 吞下。詹助理说:“请罗总说话”。罗毅开了一瓶尖庄,分别倒入两只空碗,说: “我喜欢痛快”。说完咕噜一气喝下。詹助理见满碗的酒愣了一会儿,然后从容喝 下。罗毅说:“请詹助理说话”。詹助理对服务小姐挥了下手,说:“来瓶轩尼诗, 要XO, 不,来瓶Exart。”酒到后,詹助理一边斟酒一边说:“喝酒要慢慢来,尝 尝法国50年前酿制的白兰地, 这酒瓶还可用作收藏” 。 罗毅不屑一顾说: “Exart几年前就断市了,偶尔在电视里还能看到,这小小饭店,何来之有?喝这种 假酒实在恶心,不过,既然詹助理如此崇拜,即使倒出的是尿液我也只好吞了”。 喝下后,罗毅取来两只大碗,将两瓶泸州老窖分别倒入碗中,说:“还是喝国酒爽 口些,公务在身,不能久陪,只好加快革命的进程”。詹助理见罗毅面不改色喝完 碗中之酒,退身说道:“罗总酒海横流,不愧英雄本色,詹某失敬”。廖志远上前 挡住想遛的詹助理,罗毅指着那满碗的酒对曾小冬说:“曾经理说句话”。曾小冬 盯了詹助理一眼,说:“喝下”。罗毅见詹助理像小儿吞药似的将那碗酒吞下之后, 方才转身朝门厅走去。一路上,天翻地覆。他一直支撑到上了车,才哇地一声,翻 肠搅肚地将囊中之物全部倾泻出来。 罗毅在家昏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起来时仍头重脚轻身子如飘。缠绵慵懒的春 雨下了好些天,马路上积满了水,汽车驶过便扬起一弧迷蒙的水帘,罗毅躲避不及 泥水溅了一身,刚到办公室坐下,高秘书就带着客人进来,来者是市经贸职业高中 的校长,事由是吴天成的儿子吴小明行凶杀人。事情简单得叫人难以置信:午休的 时候,邻班的学生窜进吴小明寝室打牌,正在睡觉的吴小明叫他们说话轻一点,一 个输了钱正在气头上的掉过头冲着吴小明骂道,老子就是这个嗓门怎么的想充老大 就点把火将宿舍烧了。吴小明从邻床棕垫下抽出一把砍刀翻身便朝那人砍去。校长 说:“对方伤势很重,胳膊肘缝了十多针”。旁边的徐彬问:“吴小明的妈知道吗?” 校长说:“昨天双方家长到了学校,对方家长扬言如处理不当就报派出所,学校希 望内部解决,当务之急就是赔偿医药费,吴小明家里无法承受,所以只好找你们”。 罗毅问高秘书:“李晓红来了吗?”高秘书说:“早晨在医院看见她,正在卖血”。 罗毅本想对校长说,那把砍刀是谁的?这种凶器怎么会出现在学校宿舍里?午休蹿门 打牌赌博挑起事端怎么没有人管?事发时值班老师和领导在什么地方?话到嘴边却改 为:“需要多少钱? 一次性了结”。校长想了一会,说:“5千元吧,超过的由学 校承担,学校也有责任”。罗毅说:“我明天就叫人送来”。校长怔了好一阵,来 之前就听说华兴老总很难对付,没想到他会如此爽快地应承。 送客时,罗毅看见李晓红正苍白着脸走来,她是销售科留守的骨干,李晓红看 到校长,愣了一会,立即对罗毅说:“罗总,小明的事我自己能解决,钱已从亲戚 那里借到”。罗毅突然感到鼻腔酸涩,对李晓红说:“事情已经了结,不准再去卖 血了,小明的事就是我的事”。 从办公室出来,罗毅径直去了省二监狱。监狱里弥漫着一股久不留通凝固发霉 的空气。吴天成胡子拉楂面容憔悴,见了罗毅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罗毅望着他无言 以对,他从法院那边得知,作为火灾直接责任人,吴天成将因玩忽职守罪判刑三年。 吴天成在负责华兴商场策划发展工作中,将商场屋顶外墙一则户外广告钢架制作安 装加工转让给天宇广告公司,天宇雇用未经电焊操作培训的农民进行直接焊接,事 发前天,商场值班人员发现有电焊火花落入商场,吴天成得知后只安排有关人员注 意关好门窗,未采取有效防范措施,以致造成烧死3人,烧毁建筑面积万余平米直 接经济损失2000多万元的严重后果。沉默了好一会儿,罗毅说“家里的事我会 安排好的”。 出来时,罗毅在监狱门口站了好一会,灰蒙蒙的天空飘着梅雨,寒风挟裹着干 枯的落叶搅成一片漩涡,罗毅感到异常疲惫和虚空,未来像被雾气尘埃罩笼着的天 空,看不到明朗清彻的始初。 回到家,罗毅正思索着怎样向林萍启齿借5千元钱,张仁华推门进来。张仁华 已经去医药公司上班了,他从纸袋里取出一份文件,是华鹰公司给市人民政府的报 告复印件。罗毅问:“哪里弄来的? ”张仁华说:“这你就不要刨根寻底了,看看 内容。” 这是一份华鹰公司关于华兴准备进入华鹰一楼经营的意见。要点如下: 一、华鹰公司虽然是中外合资形式,但作为中方的华兴商场实际投入的资本远 远不足,公司的运作是靠外方的投入和自身举债在惨淡经营,在此情况下,作为合 资一方的华兴欲进入一楼经营,作为外方在感情上是难以接受的。 二、华鹰目前的实际经营状况是亏损严重,债务累累,究其根本原因,在于一、 四楼与二、三楼形成了两个不同的经营主体,而由于一、四楼招租、经营、管理等 均混乱无序,严重破坏了大楼的整体经营规模、形象、声誉和经营效果,对此,我 司正在积极努力采取各种办法进行收回工作。在此时华兴进入一楼,将会给我司收 回工作带来巨大的困难,势必会使整个大楼的收租问题复杂化,并最终影响到学校 及政府本身的回报得不到保障。 三、华鹰作为本市第一家中外合资的零售商业企业,理应得到政府承诺的良好 的投资环境,华兴作为合资方,欲进入自己的合资场所单独经营,这是一种极不合 理的行为,这种行为将给我司造成各方面的损失,如处理不当,将会影响到政府承 诺的可信性,影响到本市对外改革开放的形象,如果华兴执意孤行,我方只能用法 律的手段来保护自己的合法利益。 张仁华说:“这份报告越过商业局,直接打给政府,可见其背景之深刻,昨天 市里开了个财贸工作会,黄副市长点了华兴的名,说华兴扭住华鹰不放是什么意思? 寻找经营场地,偌大的城市,除华鹰一楼就没地方了?” 罗毅脸色铁青,手不住地颤抖着,他感到像是被人从身后捅了一刀,心里一阵 紧痛,进入华鹰一楼还只在协商阶段,你田先生不同意就算了,华兴又不是要强行 进入,现在居然以报告的形式公开化,混淆视听,还扣一个破坏改革开放的罪名。 林萍为罗毅冲了一杯热茶,说:“这下该清醒了吧,在筹建华鹰之初,我就说过是 为他人做嫁衣裳,事实怎样,只要一触及到华鹰的利益,他就会翻脸不认人”。张 仁华说:“在我看来,这是对火灾前那份关于理清关系报告的不失时机的回敬,合 资犹如一场对奕,你炮二平五,他就一定马八进七。” 这时,电话铃响了,是王局长打来的:“罗毅吧,华鹰方面打给市政府的报告 批转到我这里,你也见到了吧,你是不受欢迎的人啊,看来还得自力更生,另寻出 路,局里有个设想,准备组建商业集团,腾出几个茅坑给你。”罗毅放下电话,情 绪慢慢调整过来,张仁华问:“是王局长打来的吧,想组建集团? ”罗毅手支着额 头,没有答话。张仁华喝着茶,慢条斯理地说:“目前你有三种选择,上策是激流 勇退,华兴的保险赔款已到手,善后工作也告一段落,引咎辞职正是时候,上面随 便叫哪个人看守一年半载都不是难事。目前,国家提出的推进国有企业改革的实性 质措施有三点,一是组建企业集团,提高竞争能力,这主要是针对煤炭水利石化军 工等支柱企业,二是推行改组、兼并、租赁、承包等形式,三是破产。像华兴这样 的企业只能归到第三类,国家不会再为类似企业注入一分钱。破产、自谋生路,这 是大气候,所以,走为上,继任者弄不好就破产。硬撑,尽管不乏英雄气概,却是 逆历史潮流而动”。林萍接道:“老张的话一针见血,目前的政策就是鼓励个体私 营合资外资,国有企业不仅在经营用工分配方面受到诸多制约,连产品价格也受到 限制,我们厂生产的牙膏定价不能超过3元,而私营合资则高出我们好几倍,物价 局对他们颇为体谅,说他们定价高是由于工资成本高,广告成本大,这是什么理由? 合资外资人员工资成本高,但它没有冗员负担,没有多年对国家贡献多提留少而形 成的沉重债务,没有各部门乱摊派乱罚款的负担,因而其综合管理成本未必比国有 企业高;至于广告高投入便用高定价来抵消更是荒谬,如果因此可以获得高定价, 我们贷款也要投入广告,这诸多的不公实际上是把国有企业逼向绝境”。见罗毅铁 青着脸,不吭一声,张仁华又说:“我们在国有企业干了几十年,人非草木,孰能 无情? 叫我去为私营外商老板干事当买办,我也不愿意,那么中策就是维持现状, 吃保险款,等待片区开发后还的那点面积再作最后一搏。近年文学创作中出现了一 种最后现象,比如《最后一个匈奴》《最后那个父亲》,反映的是一个时代一种文 明一种精神一种价值观念的终结,在市场经济时代,国有企业似乎也到了一种最后 现象”。 罗毅站起身,在狭窄客厅里踱了几个来回,突然迸出一句:“第三条路呢? ” 张仁华说:“那就是王局长刚才提到的组建新的集团,这于华兴也是一线生机,但 对你个人则绝对是下策。”罗毅站住,问:“此话怎讲? ”张仁华说:“到时你就 明白了”。 组建新华集团的筹备会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开会前,王局长就将有关情况 对罗毅交了底:新华集团组成的四个单位,群众百货商店的郭跃时任董事长,罗毅 出任总经理,益民音体用品商店的柏宏志与大众文具店的李文学分别出任副总经理。 在会议室过道上,罗毅就听到柏宏志的声音:不知是我们收编他,还是他收编我们? 如果是让他收编,我宁愿向洋鬼子缴械,让外商兼并还有几个价钱可谈。李文学附 合道,组建集团给人的感觉是飞来一片黑压压的蝗虫。郭跃进的话倒是比较温和, 他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嘛,组建集团是大势所趋,不存在谁收编谁的问题,都 是共军,局里会认真考虑班子人选的。 罗毅推门进去的时候,满脸愤然的柏宏志愣了一会,随即耸耸肩坐下。罗毅瞥 了柏宏志一眼,心里想,真是冤家路窄啊。益民音体用品商店是罗毅的发祥之地, 也是他的滑铁卢。当年,罗毅任商店经理时,率先实行奖金与柜台效益挂勾,上不 封顶下不保底,人均创利一下跃居全市商业系统之冠,由于在奖金上拉开了巨大差 异,有人便心怀不满,层层上告。当时的副经理柏宏志则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 一时间,调查组络绎不绝,纪委监察局审计局走马灯似地转。罗毅走后,柏宏志接 任,商店便江河日下年年亏损。王局长对罗毅交过底,说两年前曾经先后派去了两 个经理,但都没能呆下去,柏宏雪经营无方权谋有术,商店被弄成了他的独立王国 水泼不进。组建集团与其说是为了兼并那些年年亏损的企业不如说是将像益民这样 的商店真正地收归国有。王局长说,华兴的千把待岗员工于益民来说可以变面一股 活水,对坐吃山空的门面柜台要实行大换血。 会议一开始,柏宏志便率先发言,他知道罗毅出任集团总经理的深刻含义,他 说:“我们正在与外商洽谈,准备搞合资企业。”王局长说:“这是谁决定的? ” 柏宏志说:“是职代会决定的。”王局长说:“职代会有什么权力决定国有资产的 命运? 国有资产的归属变更转让必须经过局国有资产办公室,不是想破产就破产, 想被外资兼并就被兼并”。柏宏志碰了一鼻子灰,黑着脸不在说话。李文学望了望 正襟危坐的王局长,说:“我不反对局里的决定,身为党的干部,下级服从上级这 条组织原则还是有的,只是我店租赁出去的门面柜台有约在先,毁约会引发官司, 不利于安定团结。”李文学的商店占着市中心黄金地段,却不思进取,门面柜台全 部租给个体户,靠坐地收租混日子。王局长说:“这属枝节问题,集团成立后,由 董事会决定如何处理” 。 这时,群众百货商店的郭跃进抽完烟,咳了一声,说: “我坚决拥护局里关于组建新华集团的决定,一根筷子容易折,道理是显而易懂的”, 说到这里突然掉头问罗毅:“不知华鹰出现的亏损是暂时困难还是一个无底之洞?” 这一问,使垂头丧气的柏宏志像注射了一针兴奋剂,他一下又来了劲儿,说:“华 鹰管理混乱,债台高筑,与一、四楼纠纷不断,莫非是拉我们一起来背黑锅? 组建 集团,华兴得有个清白自由之身”。像突然涌进一股寒流,会议的进程一下被冷卸 凝固,陷入僵局,罗毅沉思片刻,站起身,说:“我这里表个态,一拥护局里关于 组建新华集团的决定,二华兴千余员工不是白吃饭的,三关于华鹰问题近期内将给 诸位一个交待。” 散会后,王局长将罗毅留下,愤然道:“郭跃进这个老滑头,他一个正科变为 正处还人心不足。”党委吴书记说:“他退休在即考虑的不是闹个什么待遇而是长 远身后之事,他是想退下前物色好接班人,以便今后生病养老诸多方面能得到关照, 他这一招是想在政治上给罗总出任制造麻烦,以便让群众的人取而代之”。王局长 说:“他这是一厢情愿,组建集团局里决心已定,再大的障碍也要一个个地消除”。 分手时,吴书记对罗毅说:“听说谢长容情绪波动很大,要做做她的工作,不要后 院起火”。 从商业局出来,罗毅去了城郊黄沙溪住宅新区。华兴年前买了十几套,原本打 算作为福利房分给老职工,现在全部给了受灾户。工作是韩燕做的,她对有可能分 到新房的老职工说,那片住宅新区是安居工程,二室一厅才三十平米,你们如果不 急着去,就可望华兴片区改造时选择商品房,华兴片区是黄金口岸,地价倾城,到 时尽可讨价还价,地势楼层面积都会远远超过黄沙溪。她对受灾户说,这安居工程 造价便宜,有福利性质,超过的面积才几百块一平米,华兴片区改造还仅仅是意向, 何年何月才能谈成尚不可知,于是,交换双方都皆大欢喜。罗毅来到七楼谢长容家, 她男人徐斌正在打点行装。罗毅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新居,问:“准备去哪? ”徐 斌说:“守着200元生活费总不是办法,到海南去闯闯”。罗毅问:“去帮你表 姐? 听说她开了好几家分公司”。罗毅认识他表姐,叫朱晓霞,是原市建设银行信 贷处处长,几年前,有人举报她利用借货三万五万地吃回扣,但查无证据,她家里 廉洁得只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巨款财产,来历不明”这一条也不存立,纪委检查 组只好收兵。那天,朱晓霞鄙夷不屑道,吃回扣是愚蠢人才干的事,这种小敲小打 也发不了大财。朱晓霞的挑衅使检查组目瞪口呆。有论者道,弄钱最安全且利润最 大的办法是将贷款全吃掉,比如,为某公司放一大笔款子,到境外发展,等一家人 工作移民去了国外就宣布亏损或破产,理由堂而皇之,跟老外做生意是得先交学费 啊! 你怨谁,贷出去收不回来的呆帐死帐又不止她一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只有 天知地知。后来朱晓霞辞职去了澳大利亚,一年后便以境外公司的身份出现,在海 南找了家濒临破产的小厂合作,挂出了合资企业的招牌做起房地产。据说境外资产 上千万。徐斌为罗毅冲了一杯茶说:“那个婆浪六亲不认,生怕亲戚朋友到她那里 吃大户。她的钱都是黑钱,如今都喜欢打合资外资牌,就像当年文革的战斗队一样, 不管什么人,只要将红袖标一戴就是革命组织。”罗毅感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 一下,空空的一笑,说:“谢长容呢?”徐斌说:“到袁野那里去了,她也不想想, 袁野要是欣赏她,早把她带走了,我对她说,罗总对咱们不薄,就说这新房,咱们 又没房管证,当初只是临时搬到商场办公室居住,可罗总仍按受灾户给解决了。去 年我进了一批盗版VCD光盘收了一千回扣, 罗总也放我一码,要是在华鹰早就被炒 了鱿鱼。可她就是听不进去,还是要投奔袁野”。罗毅站起身,拍了拍徐斌的肩头, 说:“祝你一路顺风,她回来后转告一声,如果她愿意,仍可干她的老本行,人事 科长,当然,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走出黄沙溪小区,罗毅抬起头仰天长吁了一声。 回到办公室,廖志远从抽屉里取出重建的职工工资档案册递给罗毅,说:“请 罗总核定。”罗毅浏览的当儿,不时有人撞进来找廖志远,是各部门留守骨干,想 看看工资册。经销科的老赵说:“前年我有个奖励工资,这事张仁华知道”。电器 部的小沈说:“去年我从职工联校毕业时,张总到经干院学习去了,应该加的那个 序号一直拖着没动”。廖志远对大家说:“这些情况我都清楚,放心,工资册罗总 核准后会公布的”。大家望了望罗毅,然后悄没声息地退出去,在这沉寂之中,罗 毅感觉到了一种异样。 下班后,罗毅一个电话将张仁华叫到冠生园大酒楼。张仁华一进来就拉着罗毅 往外走,说:“困难时期,不要讲排场,我这个人要求很低,一瓶高梁酒一碟卤豆 干足矣,那些山珍海鲜吃着没味儿”。张仁华寻了一家简陋冷清的馆子,要上酒, 点上烟,说:“读初中那年,所有的馆子都空空荡荡,逢年过节才热闹一阵子,那 时,人们从单位或地段那里分到餐票然后到指定餐馆领取,大多是一碗苕片汤什么 的,一次端着锑锅排队时,看见馆子里有个老头儿在独自享用一小碟卤豆干,那一 幕真是永世难忘,就像文革中看《列宁在十月》里那个芭蕾舞亮腿的瞬间,从那以 后,能在馆子里独自享受一碟卤豆干便成了最大的希望,现在吃着鸡鸭鱼肉总觉得 没味儿,只有面对这一小碟卤豆干,置身这简陋冷清的空间,味觉才能打开,才能 品出其中滋味儿”。罗毅要了一碗酸辣椒面,说:“灾荒年我在读小学,食堂每周 有一次酸辣面,将面条称好放罐里蒸,然后兑上开水,舀上醋食盐辣椒面,汤汤水 水一搅和,真是鲜美无比,下肚酣畅淋漓,那天,没有谁敢上课捣蛋,一个个小腰 杆挺得毕直”。张仁华仰脖喝下一杯酒,叹道:“怀旧是心态衰老的表现,真是人 到中年万事休啊,对了,你有什么事情吧? ”罗毅从公文包里取出工资档案册,递 过去,说:“你在财务科干了多年,请你最后把下关”。张仁华扫了遍,摇摇头, 说:“廖志远这个人干事一板一眼,缺少才气与胆识,成都武侯祠有一副对联,其 中一联好像是这样说的,法无定法今后治蜀要深思。这个档案反映的只是袁野时期 的状态,后任者应该体现自己的意愿”。罗毅问:“此话怎讲? ”张仁华说:“应 该趁这场天赐大火给你的班底和骨干们提高几个序号,现行的工资制度是一刀切, 根据工龄年限职务按部就班,很少考虑能力与忠诚,在增加工资这个问题上,企业 头儿每年也只有千分之一二的自主权,法无定法,袁野倒是深谙此道,比如入党提 干分房加薪评先进选劳模,有标准吗? 没有,他的意志就是标准,所以,跟他的人 不少”。罗毅沉默了好一会,说:“难怪以前有的人工资莫名其妙就长了一截,原 来是你在为虎作伥”。张仁华喝了一口酒,说:“重建工资档案应当着眼于未来, 听说组建集团的事已经提到议事日程了,我敢断定,群众、新民、大众都会在工资 上动脑筋做手脚,就像一些地区撤县建市搞突击提干一样。在未来的集团中,华兴 才是你的班底,你不关照谁会关照?什么事都按原则办循规蹈矩,谁愿跟你?水清则 无鱼。这事由我来办,你只须用筷子头在人名上点,今后如惹出什么麻烦,就说是 我张仁华临走前搞的”。罗毅摇了摇头,说:“有些情况,我并非不知,但获得拥 戴并非全靠物质,就像当年人们奔往延安一样,信念和精神产生的凝聚力向心力才 是恒久的,如果想钱,目前廖志远、韩燕这批骨干就很难留下,哪里挣的钱不比华 兴拿生活费多?” 张仁华叹了口气,将工资册退给罗毅,说:“是啊,林子深了什么样的鸟都有, 不是所有的鸟都吃虫子。组建集团的事进展怎样? ”罗毅望着窗外的夜色说:“华 兴得有个自由之身才行。”张仁华说:“不出我的意料,他们是在逼你陷入政治泥 潭,华兴可是黄副市长亲自抓的点,撇开黄副市长不说。在当前这种背景下,合资 外资已成了改革开放的同义语,谁敢有所触动? 泰龙公司目前的状况你是知道的, 他们拖欠中方租赁费已高达1200万,而且从未依法向保险部门为员工投保,听 说其法人洪泰峰已跑回泰国,该公司650名员工已处于无人管理状态,客车制造 厂根据租赁协议不予承担这批原属自己员工的工资和医疗保险,市劳动争议仲裁委 员会之所以一直拖而不决就是不愿冒政治这个风险。” 罗毅没有答话,心头涌起一股无名怒火,他要了一瓶高梁酒,闷闷地喝,心里 想,当年破除两个凡是,讲实事求是,讲思想解放而建立起的顺应时代发展的新的 理论与模式,难道要将它们变为另一种桎梏? 改革开放没有固定的模式哪种方式能 促进企业发展就应该允许采用哪种方式。 张仁华喝完最后一杯酒,抹抹嘴,说:“吃了你这顿饭总还得出点主意,如果 你执意要走组建集团这条路,就得解决与华鹰的关系问题,目前比较稳妥的办法只 能在原有的框架下寻求某种灵活,比如与华鹰方面定个君子协议,亏盈两不管,华 鹰赚的钱我不沾,亏损我也不以予承担。要争取到这一点,就绕不开袁野,因为这 将涉及到华鹰员工未来地位退休养老等诸多具体问题。恕我直言,华鹰弄成现在这 个样子,你与袁野都负有责任,鹤蚌相争,得利的是田先生。客观地讲,袁野在那 边的日子也很难,不管正视与否,一旦合资就会出现‘东风’与‘西风’的问题, 除非是假合资。如果存在‘东风’与‘西风’,就必然会出现谁压倒谁的问题,想 保持某种平衡与均势很难,袁野决不是那种甘于当买办的人,他身上也不乏‘最后’ 情结,当然不排除其他功利,当初袁野也许想过让你去华鹰,但又怕你一去就跟田 先生闹翻,他带走大批骨干原本想加强中方地位与控制,没想到这种于华兴釜底抽 薪的作法却引发了与你的冲突,他去华鹰后,一方面受到诸多钳制与方方面面的牵 址身不由已,另一方面,他原是华兴老总可突然之间颠而倒之要向曾是自己副手的 你汇报工作,这个急弯很难转,于是便腹背受敌。进入华鹰于他来说无疑是一场悲 剧。如果你想跟他谈谈,我可以安排一下。 回去的路上,罗毅感到头重脚轻,脑子里乱作一团梳理不开。 第二天夜幕刚落,罗毅便来到张仁华家。对能还与袁野达成谅解,他心时没有 底。自从华鹰开业他俩就变得形同路人。已是三月,似乎还看不到春天的意象,寒 风扑面,直往心里钻。 张仁华在客厅里摆好麻将,对罗毅说:“今晚只打麻将,不谈工作,什么事都 要慢慢来,有要招急”。正说着财政局副局长熊小波推门进来。熊小波是张仁华的 表弟,原本有个重要应酬,听说是为罗毅与袁野的事,使推了那边。熊小波见到罗 毅就说:“有些事,只能由着生活自己的逻辑发展,该打牌的时候就得打牌。”罗 毅知道张仁华叫熊小波作陪的良苦用心,罗毅跟熊小波中学同窗,农村又在一个生 产队,熊小波跟袁野关系也非同一般,大学同学党校同班。熊小波有一句口头禅, 这个世界只有公理婆理没有真理。 对这次与袁野会面,罗毅感到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意味,他与袁野自华鹰开业后 就不相往来了,一次在街上迎面相遇,双方既不想躲避,也不想招呼,几乎是同时 从兜里掏出“大哥大”,偏着头嗯嗯地应答,在忙于公务的遮掩下插身而过。正想 着,袁野就推门进来, 袁野仍旧是那样肤色细腻举止谦和,进来时双手抱拳说了声来晚了抱歉,然后 坐下便开始和麻将,他是知道张仁华安排这次会见之用心的,他也知道组建新华集 团的事。他对局里的这个动作甚为不满,完全是别有用心。华兴的一把火没烧着当 事者反倒引往他的身上。组建集团必然会牵连到华鹰,即使像张仁华说的那样华兴 与华鹰签定个亏盈两不管的君子协议,这种名存实亡的合资于他来说也是一场灾难, 华兴一抽身,坍塌的是华鹰,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如果继续留在华鹰,他就只是 田先生的高级打工崽了。走,往哪里走?十月间的桑叶,谁肯睬(采)你? 麻将打得很沉闷,第一局大家都没说话。第二局途中,财政局有个小伙子找上 门来,年轻人像是有重要事情向熊小波请示,熊小波瞥了他一眼,说:“你没见我 正打牌吗?你看打哪张?”年轻人扫了一下堂子,说:“这个时候了,还能有啥想法? 宁肯拆搭子, 决不出生张。 ”熊小波没听他的,打出一张二筒。袁野推倒牌说: “不好意思,等了好久”。年轻人在旁边看了一会,悻悻地走了。张仁华说:“刚 才的情景不知那年轻人会不会联想到李商隐的《贾生》:“‘可怜夜半虚前席,不 问苍生问鬼神’”。熊小波说:“你是太抬举他了,你以为他是来忧国忧民? 李商 隐是谁他根本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脑里只有一个字:钱。他来找我干什么? 是 为股票的事,他用局工会的小金库炒股,下午股市出现抛盘,他大概是心慌了”。 张仁华说:“慌什么,九七在望,看它能跌多少? ”熊小波说:“仁华兄不愧大家 气度,对利空消息和各种打压不屑一顾,面不改色心不跳,佩服。” 第五局开始,袁野说话了:“田先生不让罗总进一楼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对罗总 经营才干的最高赞赏,不遭人嫉是庸才。”罗毅楞了一下,一时间竟找不到恰当的 对答,他感到与袁野对话总存有一种心理障碍,“度”很难把握,什么原因,他也 说不清楚,打了一圈,袁野又说:“罗总坐在我上方,一张牌都不让我吃,打得真 是精到”。罗毅自然明白话的弦外之音,于是索性放开,说:“我打牌从不卡下家, 这些牌就像上甘岭坑道口握着爆破筒的战士让他们一个个依次壮烈,袁总是不愿显 露牌势”。、袁野说:“刚才那年轻人的牌经,跟着下家走,对杵不如卡,宁肯拆 搭子,决不打生张,这些牌经稍加提炼就能成为人生哲理。如果打了十多圈还没下 ‘叫”,就得学会放弃,即‘无为而治”也,熊局长刚才是有悖规则,所以放炮。” 罗毅说:“我对玩牌的理解不同,我看是黄棒手硬感觉加运气”。 这时,电视正映着廖耀湘率兵团南撤营口,袁野说:“国民党就崩溃在那些只 顾自己的败将手中,罗毅说:“国民党失败是在于打不嬴硬要绷面子,如果辽沈的 廖耀湘,平津的傅作义,徐州的杜聿明能审时度势,急早收缩南撤,还可以依托长 江天堑,划江而治,保留半壁河山”。 熊小波挥了挥手,说:“不争论,不争论,记得30年前,我跟罗总争论过格 瓦拉的革命输出论,几年前跟袁总争的则是苏联及东欧的解体是历史必然还是外部 颠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笑。谁是真理? 我看仍旧是公理婆理,我非常赞同邓小 平‘一国两制”的构想,我看这种构想这种模式不仅可以解决领土统一,而且可以 用于一切领域诸如思想信仰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乃至家庭婚姻,争论不休,就搞‘一 国两制”,由着生活自己的逻辑发展下去。” 这时,楼上传来乒乒乓乓的敲凿声。张仁华说:“刚装修几天,客厅的灯就不 亮了,于是将电线暗槽全部凿开,其实,在客厅里接根线就行了。”张仁华老婆没 听懂话的含义,一边掺水一边说:“他是将客厅改为酒吧,在国外,酒吧饭店的线 路设计安装及处理是一门科学,是一个完整的体系,牵一发动全身,不是随便接根 线就可以应付的,在国内,酒吧饭店夜总会近几年之所以火灾不断,说是因为线路 乱接一气。” 罗毅心思全无,他感到打牌已经成了一种负担。他原本想与袁野和解,共同寻 求一种双方都能接受的灵活,但是,对方却没有诚意,每句话都在借题发挥充满了 火药味儿。真是复水难收啊,他与袁野的关系不可能再回复到华鹰筹建始初了,站 在各自的立场上,双方对华兴的前途,对“灵活”将带来的利弊得失都有着深刻的 分析。牌桌上的话题被熊小波引到天气上。罗毅掉头望去,窗外风刮得正急,城市 灯光仿佛在跟着疾风飞走。 星期天下午,罗毅带着韩燕驱车来到南山麓竹林一处茅舍,他决定跟田先生谈 谈,他感到与田先生对话比跟袁野对话要轻松得多,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况且有关 华鹰方面的任何决定,最终得由田先生说了算。准备就绪,罗毅掏出手机,对田先 生说:“有重要事想跟你谈谈,车已开出,在华鹰停车场接你”。四十分钟后,一 辆桑塔纳绕进竹林,罗毅迎上前,对从车里下来的田先生说:“闹市喧浮,特借山 中居士茅舍一晤”。田先生走进茅舍望着墙上齐白石徐悲鸿的画,说:“山不在高, 有仙则名,屋不在阔,有画则灵,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是个好地方”。 这时,一居山老翁捧来两只大碗,掺入满满老荫茶。罗毅捧着碗咕噜噜仰脖喝 下,抹抹嘴,说:“我这个人喜欢痛快,中国茶饮,一入日本,便弄成手中玩物, 颠来倒去,美其名曰‘道”,其实‘道’也者,无处不在,如中国农民之饮茶,泡 一大缸,以斗碗勺之,开怀畅饮,磅礴大气也。”田先生笑道:“罗总不是请我上 山论茶的吧,关于华鹰的态度,想必你已经知道,希望你能体谅我的难处。”罗毅 说:“公理婆理都是理,田先生不必为之负疚,我非常理解田先生的难处,韩燕, 拿画来”。韩燕应声从里屋出来,双手捧着一轴画卷,在竹茶几上徐徐展开。田先 生一看大惊失色,是青藤道士徐渭的《墨葡萄》,他起身俯视,说:“百闻不如一 见,这些山林葡萄真是狂扫而成”。罗毅说:“是朋友从南京带来的,不敢保证是 不是徐渭之手迹,先生若不嫌,权且收下”。田先生抬起头,退后几步,反复审视 了半天,说:“真假难辩,真假难辩啊! ”罗毅说:“这个世界,以假代真之作又 何至书画?” 田先生笑了笑,坐回去。此刻,他明白了罗毅约见之意图,想以某种方式抽身 而去。思索一会,于是说道“华鹰去年亏损100多万,原因很多,我们并没要你 们承担应该承担的风险”。 罗毅说:“华鹰开业一年多,我方董事从未参与华鹰的经营活动,董事会也未 向全体董事作过情况汇报,我方从未获得华鹰的财务报表完全不知道投资的实际效 应,因此,‘风险共担”这一款我方实难接受,当然,我方也不想分沾利润,如果 田先生不反对的话,就来个亏盈两不管。” 田先生点上一根烟,说:“风险意识是企业生存发展的推动力,没有风险,所 谓合资就‘名存实亡’,那么,华兴在华鹰的200多员工与华鹰的劳动关系是不 是也名存实亡? 华兴员工以国营职工的身份在我方享受着特殊公民的待遇,使我们 在用工上不能自主,上个月你们的员工苏小珍辱骂顾客拒不认错被我们辞退,是你 们出面干涉使我们的决定难以执行,再有,我方为增强企业凝聚力和主人翁意识决 定员工集资,他们也拒不参与,这种状况是否可以随‘两不管”一道结束?’ 罗毅一时哑然,好一阵没说出话来。 这时,韩燕说道:“一桌饭菜,既然双方都吃着无味,何不散了的好”。 田先生说:“韩小姐爽快,可谓快刀斩乱麻”几天前,田先生就听到关于组建 新华集团的事,依罗毅的性格,他感到分道扬镳将是不可避免的事,不过,分手于 华鹰也并非坏事,华鹰已经具备了作为独资企业的条件。到于教委那边在租金方面 的牵扯,责任不在我方,一是有约在先,二是既成事实,三是华兴所为。于是接着 说:“我们是朋友,我非常体谅罗总的难处,如果韩小姐的话能代表你,我完全赞 同这种选择,站在我这个角度,要说出韩小姐那番话也很难,华鹰从筹建到开业, 从公司管理体系的建立到经营模式经营布局的规划,从人才输送货源渠道到方方面 面关节的疏通,华兴注入了极大的心血,如果分手由我方提出,这就太不道义了, 是过河拆桥背信弃义”。 罗毅站起身,说:“非常感谢田先生的坦率,如果我也赞同韩小姐的意见,我 会打电话告诉你”。 田先生伸出手说:“我个人非常佩服你的人格与胆识,不管今后我们的关系将 作如何调整,我们都是朋友”。 送走田先生,罗毅和韩燕来到一片开阔的山岩前,夜幕降临,城市灯光灿烂如 星,环绕城市的两条江水像嵌着宝石的绸缎闪烁着迷蒙的光芒。韩燕说:“刚才怪 我多嘴,就算我没说”。罗毅说:“不,我得感谢你,我不敢说的话由你说了,是 啊,一刀下去,一了百了”。韩燕说:“田先生很滑头,如果由我方提出,就得承 担一切后果”。罗毅说:“只要华兴有望,国有企业能够振兴,个人的荣辱誉毁算 得了什么,就像打仗,有时还得靠滚动血肉之驱扫除雷区”。韩燕叹了一口气,说: “国有企业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经营体制冗员欠债等因素外,最重要的就是像你 这样的头儿已不多见了。张仁华说,国有企业已到了一种最后现象,外部有个体私 营合资外资的分割包围,内部则弥漫着一种世纪末心态,一当头儿就千方百计地捞, 穿的用的全都鸟枪换炮,也不管企业亏不亏,我爸说,五六十年代企业的头儿退休 后大都两袖清风,常常有人累死在岗位上。我看,国有企业要振兴,关键还在建立 有效的用人和监督机制,不能等企业濒临破产才考虑换人,商场如战场,几万人马 被人家分割包围了才考虑换将为时就晚了。所以,企业用人得经过思想素质综合能 力等等方面的严格考核,哪能像现行的用人制度,这个地方搞不好就换个地方,干 企业应该视同带兵打仗,殆误战机兵败山倒就得军法从事,在战争年代,不是将帅 之才就不敢出言带兵”。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座教堂时,罗毅叫司机停下。星光下,这座年岁久远的教 堂静静地矗立在山林间。罗毅记得读中学春游时,老师曾告诉他们,这座教堂建于 1872年,大约是最早一批进入中国腹地的外国传教士修的。罗毅朝残颓不堪的 塔身和四周明明灭灭的流萤望了好一阵,突然迸出一句:“一百多年前,西方人的 传教之梦就做到中国腹地来了,再过一百年,不知道情景又是怎样?” 天还没亮,赵秘书的电话就打来了,气汹汹地问:“听说华兴想分手? ”罗毅 说:“华鹰方面并不排斥这种想法。”赵秘书说:“我们没听到这种信息,你这样 干,华兴在华鹰的员工怎么办? 你是向他们背后捅上一刀”。罗毅说:“他们可以 留在华鹰,不愿留的可以回来,何谓背上一刀?不理顺关系,华兴千余员工怎么办? 让他们绑在华鹰身上不明不白地承受30%的亏损和债务?”赵秘书说:“我不跟你搞 辩论,你应该知道它将带来的严重后果及社会影响,你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罗 毅说:“我当然要负责。”赵秘书气极道:“你,你想听一下对你的反映吗,既没 有政治家风度,又缺乏商家信誉,是个势利小人”。罗毅说:“我是企业的头儿, 不是政治家,没有政治家风度不足为训,至于势利小人,我谋的是华兴千余员工的 利,我看那些眼睛只盯着洋人或假洋鬼子兜里的钱青红不分皂白不辩忘了自己老祖 宗的人才叫势利小人”。说完啪地搁下电话。 走出家门,罗毅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感到心里堵得慌,寒风料峭,街头的树 梢灰霜闪动,看不到春天的意象。 来到办公室,立刻被一群人围住。罗毅认出他们是华鹰那边员工的家属,一个 个怒气冲天,他还没说话,有人就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姓罗的,你是想当集团总 经理,拉我们回来垫背?”“你他妈的凭什么中途毁约撤出?” 罗毅被吵得发晕,对眼前这些撒泼的女人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这时,韩燕站 上椅子,大声说道:“各位家属,关于与华鹰方面理顺关系的事,不管最后决定是 怎样,我们的员工最终只能选择其中一个企业作为自己的劳动关系的主体”。一个 梳着爆炸式发型的胖女人叫道:“你算老几?你一个售贷员有什么资格说话?滚下来!” 韩燕说:“我现在是经理助理,家属们,理顺关系不是抛弃,是叫你们选择,要么 华鹰要么华兴,在过去一年里,华鹰劳资纠纷不断,比如强迫缴纳保证金,比如无 理辞退华兴员工,这些都是我们通过劳动部门强行干涉才取消的,目前,华兴的状 态大家都知道,能否振兴尚难预料,我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遐再顾及这类纠纷, 理顺关系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人们开始安静下来。 有人问: “华兴撤出后, 留在华鹰的员工权利能不能得到确定? ”韩燕说: “国家有外资企业员工权利的若干政策。”有人问:“如果田先生赚足了钱,或欠 了一屁股债一走了之呢? ”韩燕说:“这个我们就无法预测了,所以要尽快理顺关 系,总不能他屙屎让我们揩屁股。”有人问:“回来的人怎么办? ”韩燕说:“当 然只能跟大家一块拿200生活费。 ”梳爆炸式发型的女人打断道:“我们是问工 作安排。”韩燕说:“目前大多数只能回家待岗,今后企业站起来条件允许会妥稳 安排的。” 梳爆炸式女人叫道:“她是个婊子,华鹰回来的人都得罢官,把她拉下来。” 边说边往前边挤, 伸手要抓韩燕。 见门外的保卫闻声冲进来,便挥手对大家说: “走,到商业局市政府去说理,咱们当初去华鹰是党委决定的,是跟着党走,他姓 罗的跟袁野斗拿咱们来开刀……” 家属们骂咧咧地离去了。罗毅看见韩燕背过身去用手在抹脸,他知道她在哭。 在这非常时期,她一个女子能站出来顶撑住,真是为难她了。他走过去,在她肩头 轻轻拍了两下,什么话也没说,然后转身离去。 罗毅来到华鹰商场对面的街口,迎着寒风停驻了很久。在高楼林立的闹市中心, 华鹰商场以其独特的风姿屹立其间,孤形构架与风雪流云迤逦,外墙玻璃共苍穹蓝 天一色。罗毅望着它鼻腔有些酸涩,建场初期与田先生的亲密合作像电影一幕幕在 眼前掠过,而现在却要分道扬镳,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始作俑者的袁野和他在筹建 初期为什么没预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现在是不是走到非得分手的境地?还有没有别 的路可走? 晚上回到家里,林萍劈头就说:“刚才赵秘书又来电话了,说华鹰员工的家属 跑到政府去静坐示威,问你还想不想在本市立足!” 罗毅愤然不已,说:“如果怕几个人无理取闹,那什么事也别干了,他赵秘书 有什么权利干预企业行为? 华兴从公私合营而国营到现在,几十年不仅没要国家一 分钱,还年年交纳利税,不思改变,不借组建集团获得经营场地,他赵秘书给华兴 千余职工开工资?” 林萍突然说:“昨天下午到哪里去了? 谈工作?哪里不能谈?偏偏要上深山老林 谈!这日子没法跟你过了。”说完甩门而去。 罗毅还没回过神,电话铃又响了,是张晓春打来的:“你真的到了非走这条路 不可的境地?我不想看到你与袁野两败俱伤,你走出这一步,袁野怎么办?当年是我 叫他收留你的,我对他得有个说法。罗毅,即使你能出任集团总经理,未必坐得稳, 三个组建单位的状况你是知道的,各怀鬼胎,华鹰的员工也并非见利忘义之辈,他 们跟了袁野多年,橘生淮北难为枳,跟人斗不是你的长处,到头仍是为他人作嫁衣 裳。罗毅,在当前这种背景下,国有企业的头儿能保住一方平安,职工不游行不闹 事就很不错了,想改变什么,个人的力量就像螳螂之臂。罗毅,维持现状等待华兴 片区开发,对你对袁野都不是坏事,也许今后还有新的变化与转机……”罗毅握着 话筒,什么话也没说,直至话筒里咔嚓一声愤然搁下。他抬起头,愣愣地望着立在 对面的穿衣镜,他感到镜中的那个人变得模糊不清,不像是自己,他站起身踱过去, 久久地审视着自己,他发现几日不及细究的额头突然平添了几道皱纹,原本深藏不 露的白发竟弥漫了一大片。电话铃一直响个不停,听来有如四面楚歌,他仰天长吁 了一声,然后甩门出去。 街上,霓虹灯扑朔迷离,夜总会里歌舞升平,罗毅来到华兴废墟前默然伫立, 他感到心中的愤怒烦躁与委屈像冰石一样难以消融,寒风呼啦啦地刮着,裹挟过来 一道迷蒙的光带子。罗毅突然觉得眼前这片废墟在闪烁着光粒的寒风中确实透出一 种最后的意象。莫非华兴真的气数已尽,莫非它的悄然消亡于除了华兴之外所有人 都是一种幸事?罗毅心里一阵酸疼,脸上划过一串冰凉的东西,他抹了抹,是泪水。 可是,他又对自己说,我是华兴的头儿,怎能不谋华兴的利益? 怎能让振兴的一线 机遇插肩而过? “最后”并不意味着此后就一片空白或彻底终结,它可能只是一个 挽结一个转折, 之后便是新的开始, 那种维持现状坐吃山空不思改变不起抗争的 “最后”才会是彻底的消亡。罗毅突然感到身后像涌来一股热流,他转过身,是商 场留守的骨干,他们默默地伫立在他身后,罗毅一下热泪盈眶,堵塞在胸的那些冰 石悄然融化,他抬起头,吸了一腔清凉的空气,掏出移动电话,按下了田先生的手 机号码…… 一九九七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