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春节将至,来油麻地插队的知青,都回苏州城去了,惟独艾绒仍然守在油麻地。 因为,她的父母在洪泽湖,苏州城对她来说,现在则是一座空城而已。她本来是想 坐长途汽车去洪泽湖与父母一起过年的,但那边传过话来: 艾绒不得与父母团聚。 艾绒就觉得,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她孤零零一个人。 冬天的油麻地,万木枯索,田野显得贫瘠而无一丝活气,艾绒走出门外时,所 见无非是残枝败叶,无非是断梗飘蓬,无非是冻僵的灰白色的土地与整日苍黄的天 空以及漠然的流水。她觉得油麻地的冬天,分外的冷,分外的荒凉。 她觉得自己成了一条帆去橹毁的小船,漂流在无岸的水面上。 好在有杜元潮可以让她思念,好在有采芹会不时地来探望。在这冷寂无声的日 子里,期盼采芹的到来,则成了她心中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们以姐妹相称,采 芹称艾绒为“绒妹妹”,而艾绒则称采芹为“芹姐姐”。她们喜欢这样叫着,这样 叫着的时候,会有一种暖流从苦涩的心田甚至是从苍白的灵魂流过。这样的叫声中, 还有一种她二人都很喜欢的淡如秋菊般的忧伤。 她们一起收拾艾绒的屋子或是一起收拾采芹家那已无人居住的院落,她们一起 去菜园拔菜,或是一起去镇上赶集。过去很少回油麻地的采芹,现在十天半月就会 回来一次。 离春节还剩下几天时间,油麻地总算有了点生气。对过年抱了各种各样的幻想 与奢望的孩子们,整天在村巷里、田野上玩耍。他们的奔跑、叫喊甚至是哭泣,多 少驱赶了冬天的荒寂。忙年的人家,烟囱飘出烟,给无精打采的天空也增添了活气。 艾绒却想着: 大年三十怎么过呢? 她知道采芹是不可能来与她一起过大年三十的,她必须守在枫桥,守在婆家, 这是这里的规矩。 大年三十的头一天,天一直阴沉着,到了下午,又下雨又下雪,把所有在户外 玩耍的孩子们统统赶回屋里。 先是似雨非雨、似雪非雪地下,接下来,就是雨是雨,雪是雪。雨是细雨,雪 是细雪,像砂糖与玻璃屑。下着下着,那雨丝依旧还是那般粗细的雨丝,而雪却渐 渐地大了。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天似乎明亮了起来,而那雪也大了,绒绒地飘。 艾绒站在窗前往外观望时,雪已如飞鸟。鸟飞在雨丝里,扑棱扑棱地飞。白羽片片, 落在地上,停了停就没有了踪影,仿佛大地是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藏住了它们。 雨一直不断,雪也一直不断,仿佛有两个天,一个天在下雪,一个天在下雨。 时而雨大,时而雪大; 时而雪大,时而雨大。 那绒绒的鸟在雨中飞翔时,到底还是被打湿了翅膀,落在了树上,落在了屋上, 落在了草垛上,落在了水上。 艾绒望着,心里疼着那些不断地飞舞又不断地消失着的雪。 黄昏时,竟然只有雨了。 艾绒的心酸溜溜的。 但到了第二天早晨,当艾绒被窗口射进的炽白的亮光刺醒时,她坐起身往窗外 一看,外面竟是一个雪世界。 雪还在一个劲儿地下。 艾绒立即起床,推开门,跑了出去。 外面不见一个行人。 艾绒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将屋子留在身后,向前走着。 一夜间,雪竟覆盖了一切。高大的草垛,成了一座小小的雪山。小河中,枯萎 了的水花生,一丛丛地皆被白雪厚厚地遮盖,像是水中停歇着无数的不同姿态的白 熊。河坡上,被风吹去叶子而只剩下铜丝般草茎的野草,大半埋在雪下,而刚劲地 露出雪外的,则好像是大地长出了一头金色的头发。河边的竹林,一片片竹叶都积 了雪,像一道道喜庆的白色眉毛。芦花,像无数举在空中的银色的貂尾。水边枯草 飘在水上,那雪未能停住,但由它带来的寒气,使水面结成未能连成片的薄冰,于 是,水面上就有了一柄柄晶体般闪亮的“扇子”。河坡上的水杉树,则一棵棵都成 了巨大的白珊瑚。 艾绒毫无目标地走着,双颊冻得红扑扑的。 在窑厂背后的大树下,站着杜元潮。 艾绒停住了。 杜元潮看了看四周,向她走过来。他走过艾绒身边时,几乎未作停留,但艾绒 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句颤颤抖抖的话: 晚上,门留着。 艾绒听罢,心瑟瑟发抖。她一时还不能明白这句话的全部含意。她不知道这句 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有点儿害怕。她企图揣摩这句话底部的意思。有一点意思是 清楚的: 今晚,他将与她一起过年。她就停留在这一层意思上,而这一层意思已使 她感动万分。她走在雪地上,泪水顺鼻梁而下。 仿佛天堂里的森林毁灭了,这绒绒雪鸟,在油麻地的天空密密麻麻地飞翔着。 下午,采芹用篮子为艾绒送来了一个油麻地人家大年三十吃年夜饭时要吃的各 种饭菜,并将一双由她亲手做的新鞋放在艾绒的枕头旁,然后,泪光闪烁着望着艾 绒: “原谅芹姐姐不能与你一起过年,也许明年你就不再是一个人过年了。” 天黑之后,艾绒就惶惶不安地等待着,但她却又将门反锁上了。“门留着”这 句话,总使她感到惊慌与不安。她的身体一阵阵发热,又一阵阵发冷。她不时地用 眼睛去看门,用耳朵去听门外的动静。她渴望着,紧张着,却像一只小老鼠颤抖着, 犹疑着。她后悔没有将这句话告诉采芹,也许采芹会告诉她应该怎么办。 但,杜元潮却迟迟未到。 夜空下,远处响起鞭炮声。像是受了诱惑一般,随即这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了 起来,仿佛整个天空下有一座巨大的鞭炮厂爆炸了。这声音震撼着寒冷的大地,震 撼着贫苦、寂寞、木讷的乡村。这声音里有着叹息,有着呐喊,有着欢呼,有着吟 唱。在强烈的气浪下,树上的积雪在纷纷坠落,河里的冰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艾绒在鞭炮声中一惊一炸,禁不住推开门,走到门外。这时,她看到了被爆炸 的鞭炮映红了的天空。 雪还在飘,但似乎又下雨了。 不知过了多久,鞭炮声渐渐平息了下去,世界重归寂静。 艾绒觉得双脚有点麻木,回到了屋里。关上门之后,她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将 门锁上还是留着。她将耳朵贴在门上,门外依然没有动静,只有微弱的雨声——— 雨也许并不小,但因是落在雪上,被雪吞掉了。 夜深了,艾绒有点儿失望,有点儿懊恼,有点儿悲哀,有点儿伤心。 岁末的寒气中,却传播着范瞎子孤独却又有点儿温馨的小曲: 叶深深静悄,明 朗朗月高,小书院无人到。书生今夜休睡着,有句话低低道: 半扇儿窗棂,不须轻 敲,我来时将花树儿摇。你可便记着,便休要忘了,影儿动咱来到…… 艾绒上床睡觉去了,并且一下就睡着了。 朦胧中,她觉得有一个人闪进了她的屋子…… 接近凌晨,整个油麻地还在新年的晨曦中熟睡时,一阵羞涩而尖利的疼痛,使 艾绒一口咬住了杜元潮的肩头。一上一下,一仰一俯,短暂的,却是肉体与灵魂皆 为之颤栗的快感中,两人紧紧拥抱,发出热血喷涌却又通向死处的呻吟。 风平浪静,艾绒孩子一般,将滚烫的面颊贴在杜元潮汗浸浸的胸前,满眼泪水。 一只羔羊。 外面依然下着雨,下着雪。 此后,杜元潮每天深夜都会于黑暗中来到艾绒的屋子。 一到夜晚,杜元潮就会渴望那间散发着一股奶香气息的屋子,就会渴望那张干 净而温暖的床,就会渴望那具细腻、柔软而又有弹性的肉体,就会渴望自己在岩浆 喷发的快感里像棺材盖一样从她的躯体上滑落下来,就会渴望大汗淋漓之后一睡千 年的又黑又香的熟睡。 一切,即便过去许多天之后,对于艾绒而言,似乎还是有点儿懵懵懂懂。她甚 至不能清楚地告诉自己,她究竟与他做了些什么。她也不能说清楚那一切到底是一 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她确实渴望杜元潮能在夜晚时,带着一股室外的寒气,悄然闪进她的屋子, 钻进她的被窝,然后将她抱住。她会害羞地挣扎着,但最终还是任由他将她的衣服 脱光———脱得一丝不剩。在整个的过程中,她还会不时地拒绝他,但,这只会使 他将她搂抱得更紧。那时,她会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被一把大钳子钳住了,但她心 里似乎很喜欢他将她紧紧钳住,越是让她觉得几乎窒息,就越是喜欢。 在他充满活力,甚至不免有点野蛮地撞击时,她的心思有时会奇妙地飘游开去。 她无法将平时那个书生气十足、平易近人但却又很庄严肃穆的杜元潮,与此刻正在 她的身体之上如浪潮起伏,如大牛喘气,固执而顽梗,甚至有点儿凶狠的杜元潮联 系在一起。 这阳光下的杜元潮与这黑夜中的杜元潮,却又都让她心动。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十根手指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地抚摸着,像风在沙漠上轻轻 吹过。那时,她甚至会想起她的苏州城: 无数的青砖青瓦的小楼、无数条深深的小 巷…… 有时,杜元潮外出开会无法赶回油麻地时,她就会觉得屋里装满了寂寞。 这一天,她以为这一夜他不会再来了,就很平静地睡着了。 而他似乎有意要等她睡着了,就在她于梦乡中迷途失径时,却轻手轻脚地打开 门闪进屋子。 她感觉他来了,但她并不让自己完全地清醒过来,而是迷迷糊糊地、睡眼 地、口中呢喃不清地侧过身子,下意识地给他让出地方来。接下来,她既好像回到 了原先的那个还没有完结的梦中,又好像在注意杜元潮的到来与相拥。 杜元潮一如既往地想要她。 她让他要,但她依然闭着眼睛,任由自己的夜的航船,随风飘游在黑甜乡里。 她迷迷糊糊地觉得,他脱掉了她的衣服。她于迷迷糊糊中害羞着,但她却醒不 来。 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他缓缓进入她的身体了。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腹部微微 有点胀。 这种状态,留给杜元潮的记忆却是鲜亮而深刻的。后来的许多年里,杜元潮总 走不出与一个熟睡的女人做爱的经验。 这一晚,留给杜元潮的是一个关于女人的身体的常识,也是一个永恒的记忆— —— 熟睡中的女人的躯体,是温热的,尤其是某个敏感部位,更是暖融融的。因 为熟睡而身体放松,因此整个身体是酥软的。熟睡中的女人与大地一样,在无人惊 扰的夜晚,那青苔斑斑的岩石缝里,却还在缓慢地渗着清澈而滑润的泉水。 他没有刻意去弄醒她,恰恰相反,他温柔地去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一种自由。 但,后来,她的呼吸却渐渐急促起来…… 春天到来时,杜元潮与艾绒结婚了。直到结婚前的一天,整个油麻地除了采芹 一人知道杜元潮与艾绒的故事,居然没有一个人觉察出杜元潮与艾绒之间非同寻常 的关系。这就是杜元潮的过人之处。他是有胆有识敢作敢为的,但却又永远是谨小 慎微、滴水不漏的。 又一个春节到来时,也是在一个又下雨又下雪———雪如飞鸟的天气里,艾绒 生下了一个女孩。 女孩的名字是采芹起的,叫“琵琶”。 全家人感到高兴,整个油麻地都感到高兴,惟一使杜元潮感到遗憾的是,父亲 杜少岩却未能亲眼见到这个孙女,早在半年前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