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话剧《王昭君》的创作 写历史剧,要忠于历史事实,忠于历史唯物主义,同时还要有“剧”。 如果没有戏剧性,别人就会打瞌睡,这个“剧”字,就难了。这里,我谈谈关 于话剧《王昭君》的创作问题。这个戏是敬爱的周总理生前交给我的任务。 那是一九六○年以前的事,周总理指示我们不要大汉族主义,不要妄自尊大。 这是从蒙汉人联姻的问题谈起的。周总理说,要提倡汉族妇女嫁给少数民族。 说到有个王昭君,周总理就指着我说:“曹禺,你快写!”要我写个王昭君的 剧本。 后来,我到内蒙去了两次,看到了两个王昭君的墓,听了著名的马头琴大师巴 杰等弹唱的关于王昭君的传说,访问了一些老一辈的蒙族人。原来,关于王昭君的 传说,不仅在汉族有,在蒙族也有。而且,在蒙族地区,王昭君是一个妇孺皆知的、 极为可爱的形象,仿佛成了一个仁慈的女神。她的坟墓,又叫“青冢”,包头有, 呼和浩特也有一个很大的青冢,比岳坟还大。 传说,有的贫苦的人没有吃的,到青冢去就可以找到。希望得到羊的,到青冢 上面去,就可得羊。妇女婚后,长年不生育的,只要到青冢去住一夜,当年就怀孕, 第二年就可以生一个又胖又健康的孩子。王昭君在那里,不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妇女, 而是一个美好的形象,一个神话式的人物,是蒙族人民喜爱的汉家妇女。 而在过去,我所看到、听到的关于王昭君的侍(包括李白、杜甫那样大诗人的)、 戏曲、小说、传说中的王昭君的形象,是一个悲悲切切、哭哭啼啼的妇女。她极不 愿离开故乡,离开自己的故国。我小时候看过一个戏叫《昭君出塞》(见《青冢记 》)的就是这样。这出戏演得不错,语言也感动人,譬如,什么“文官济济全无用, 武将森森也是枉然,却叫我红粉去和番”之类,非常委屈、凄怨。但这完全不符合 历史真实。“和番”之说就表现出大汉族主义思想,不是把匈奴当作中国的民族, 而是作为异国番邦。范晔的《后汉书》上的王昭君也不是哭哭啼啼的。我还看过一 本敦煌的变文,叫《王昭君变文》的,说王昭君到了番邦,很不安心,整日思念汉 元帝,其实变文中写“番王”对她很好,甚至亲自为她熬药煎汤,她死了,还专门 为她着汉服戴孝。对她这样好,她还想汉元帝,真是奇怪。另外,传说毛延寿作饮 差大臣为汉元帝选美,王昭君之父不愿女儿进后宫。因为进了后宫是很惨的。《阿 房宫赋》里说,“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大观园中元春一进宫就得见皇帝,那 是“有后台”的。一般被选的宫女都是很悲惨的,所以都不愿意进宫。 另有一个故事(见《琴操》,传说东汉蔡邕著),王昭君为了避免父亲受害, 毅然出面进宫。《西京杂记》说:进宫以后,大约是王昭君没给毛延寿什么好处, 没行贿吧,毛延寿就在画像上搞了鬼,使她见不着汉元帝。元曲马致远的《汉宫秋 》写毛延寿很坏,逃往匈奴,把王昭君的画像给了匈奴,使匈奴单于见图生情,指 名道姓地非要王昭君不可。汉元帝为和好,只得给他。 我读了较多的关于王昭君的书,但无论是诗词、文章、戏曲,其中史实都不一 定确实。我查了《汉书》,只说汉元帝爱音乐、会作谱。再便是呼韩邪单于入朝, 请婿汉氏,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昭君赐单于。所以其他传说都无正史可查。 除了《昭君出塞》,还有不少写王昭君的戏。元朝马致远的《汉宫秋》就是一 个,但那是写汉元帝和王昭君的爱情的。戏把汉元帝写得很多情,什么“不思量, 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之类。郭老在《蔡文姬》中也提到王昭君。 左贤王说:“当初不是有个王昭君吗?”蔡文姬为了纪念王昭君,还故意给自己的 儿子起一个与王昭君的儿子一样的名字。 为了写《王昭君》,我今年又到新疆少数民族地区去一次,借此,可以再次体 验一段少数民族的游牧生活。 我现在想写的王昭君,是力图按照毛主席在“六条标准”中提出的“有利于民 族团结”的指示精神去考虑的。关于写这个戏,周总理指示我的基本精神是:民族 团结,文化交流。我要写一个比较符合历史真实的剧(当然不能完全符合,因为历 史剧不只是“历史”,还有个“剧”字,要有戏剧性)。 王昭君是个笑嘻嘻的而不是哭哭啼啼的王昭君,一个促进民族团结的王昭君, 一个可能为周总理赞成的王昭君。现在,敬爱的周总理已经故去,我很悲痛,我决 心要完成这个任务。过去十多年来,由于“四人帮”的干扰破坏,我没法写,现在 我终于写出来了。这个戏已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出来,请大家批评。目前有个好 气象,不论好坏,先拿出来,请人民群众提意见,错了再改。因此,我才敢于发表, 自然,也要负责任的。过去王昭君哭哭啼啼,现在笑嘻嘻了,有什么不好?!当然, 我想,最好请同志们看舞台上的演出,因为那是经过导演、演员、舞台美术工作者 和许多同志们的处理的。此外,还有千千万万的观众,可以作为我的老师,为我修 改。 在写的过程中,碰到许多困难。但有一个问题是清楚的,肯定的,即匈奴是我 们自己的一个民族,不是番邦外国。另外,关于王昭君的评价。翦伯赞教授也有一 篇文章,也讲得很清楚。他还说,接触历史,许多人往往不是从正史中学,却常常 从历史剧中得到一些历史知识,我很同意这样的说法,的确,许多人接触历史,首 先是从历史剧里得来的。我小时候,没看陈寿的《三国志》,看的是《三国演义》, 而“白脸”的曹操,是在戏曲中看到的。 还有许多历史知识也是通过舞台得到的。因此,我深深地感到,历史剧虽然可 以在史实的基础上做一些虚构的文章,但不应该违背历史的基本真实。 (本文是曹禺同志在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召开的“历史剧与民族关系座谈会” 上的发言摘要,题目是《人民戏剧》编者加的) (原载《人民戏剧》1978 年第1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