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学习杂感 什么样的人会说出什么样的话,人不能脱离了自己的阶级、生活、思想、感情 与语言的教养,抽象地、超然地说出一套话来。语言是人用来表达思想感情的工具, 也是人的镜子;有革命感情的人,才能说出感人的革命语言。 罗学瓒烈士(1893—1930)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的时候,便写了这样的语言: 不患不能柔,惟患不能刚;惟刚斯不惧,惟刚斯有为。 将肩挑日用,天地等尘埃。 何言乎富贵,赤胆为将来。 这是多么激励志气的诗句!它说明一个真诚的革命战士的肺腑语言只有这样, 不会是别的。 明末清初有一个钱谦益,一生醉心功名利禄,奴颜婢骨,老而不知耻,连后来 的新朝统治者乾隆都骂他:“大节有亏,实不足齿于人类。”他晚年受尽奚落。在 八十岁的时候,回顾腐朽的一生,老境凄凉,他不禁流露心里的话:“……荣进败 名,艰危苟免。无一事可及生人,无一言可书册府,濒死不死,偷生得生。”看看 自己,想想轰轰烈烈,一代完人的师友,他在诗里也只好这样忏悔:“故鬼视今真 恨晚,余生较死不争多。”钱谦益是个文人,他是懂得用文字来装饰自己的,但是 在严肃的历史面前,他不可能用语言来打扮自己。他的诗文告诉我们,他不过是一 个齿落骨枯,连乞怜的尾巴都摇不动的老狗而已。 再读一下杨匏安烈士(1896—1931)的狱中诗:慷慨登车去,临难节独全。 余生无足恋,大敌正当前。 投止穷张俭,迟行笑褚渊。 者番成永别,相视莫潸然。 哪种语言充满了天地间的正气,哪种语言才是真正的人的语言,这是用不着说 的了。 “言为心声”,又说“情见乎词”,没有感人的思想内容,就不会有感人的语 言。所以古来有人直截了当他说,诗是人的情性。一个学习语言的人若不首先认为 好的、美的、真实的语言是从自己的好的、美的、真实的生活与思想来的,相反, 以为只是关在屋里雕琢文章,苦下功夫就可以把语言炼好,这是妄想。 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语言。要把语言写好,使人信服,首先就要老实; 老实的语言便是“心声”,“心声”是骗不得人的。 学习掌握语言,我知道要下艰苦的功夫。后来,感到仅下功夫还不够,要学习 前人的经验,懂得一些窍门和方法。近来,又觉得这些还是不够,逐渐明白,要学 好语言,首先要对语言发生强烈的兴趣。不能以为自己是个作者,应该意新语工, 高人一等,才要学一套遣词造句的本领。如果我不爱语言,不感到文学语言的魅惑 力量,不能沉醉在丰富深刻的人民语言的奇妙世界里,那便是“缘木求鱼”,空有 一个决心,是学不好如何使用语言的奥妙的。要爱语言,要着迷,语言的妙境才能 领会得到,之后,才能谈到学着掌握语言,学着使笔下生花,创造同样真实、生动、 迷人的语言境界。 为什么我们读到一篇好文字,往往要流连反复,一唱三叹,要背诵,要传抄, 要找个好朋友同声欣赏?这不只是因为文章的思想感情吸引我们,还因为这思想感 情表达得那样感人,那样恰当,那样传神,使我们不由得发生强烈的兴趣。这强烈 的兴趣是学习语言的重要条件。 我们学习语言是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在学习语言的过程中,作者的革命 责任感和这种对语言的兴趣是同样重要的,两者都是推动我们学习语言的力量。我 们知道语言是武器,学好了,可以帮助我们改造世界,因此,要苦学苦练,却不常 记得,语言本身是十分迷人的艺术,爱上它,就丢不下的这个事实。对语言的兴趣, 并不是每个有志于学习语言的人都有的。苦学可以使人发生兴趣,但往往有人不知, 有了强烈的兴趣,才更容易领略语言的妙境,才更能摸索语言的精微。人的头脑在 未学习之前是闭塞的。苦学可以使人“通”,但得到学习之乐,就更容易使人“通”。 然而也有人苦学一生,还是看不出他对语言发生什么真正的兴趣。他很辛苦,但他 总像是徘徊在语言艺术的门外。为什么会这样呢?可能因为他的兴趣与才能另有所 在,但也很有可能因为他没有体验到学习语言之乐,没有打开这个乐园之门。 幼年读《三字经》,塾师说:“‘头悬梁,锥刺股’,古人就是那样读书的。” 听了,我便怕读书。如今我只看出其中有一种刻苦发愤的道理,还是不喜欢那一幅 森然可畏的受难的图画。我是不赞成皱着眉头,口含黄连那样地读书,写文章的。 写文章,读书自然不能轻而易举,要付出艰巨的劳动,但这并不是说,这就不是乐 事。我赞成用心读书,勤奋学习语言,但我还是十分欣赏陶渊明读书时“每有会意, 便欣然忘食”的态度,这是懂得读书的真味道的人的精神状态。 写文,写诗,写剧本,锻炼语言的乐趣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为了一句话,一个 字用得精确,用得传神,用上一夜一夜的功夫,干挑万选,涂抹满纸,而终夜不成, 这难道不苦吗?然而回头一想,如果其中没有乐趣,望着眼前的语言难题,如对枯 柴败木,不发生一丝真正的兴趣,谁又能长此投进这样多的苦功夫呢?学习语言总 得要苦练才成,有人谈起吟诗之苦说:“……句句夜深得,心自天外归。吟成五字 句,用破一生心。……”一句五言诗,要用破一生心,可谓真苦了,然而乐也在其 中。 没有对语言创造发生极浓烈的兴趣,一个作者便难成其为作者。辛辛苦苦,琢 磨语言,同时又兴味无穷,感到语言创造的快乐,这就是作者一生的工作。寻觅那 “唯一的,完美的一句话”,用阿·托尔斯泰的话说,要找寻那“金刚石似的语言”, 这就要有如饥如渴的愿望和兴趣。 我们不是为兴趣而写作的。我们写诗歌,写小说,写剧本,是为革命,为人民 的利益。因为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总是主张以“文”来载马克思列宁主义之“道”的。 语言是手段,不是目的。但正因为我们写作怀着这样崇高的目的,我们就更要把语 言这个手段练得更有力,更高明。我们有这样一个强烈的愿望。 然而这里,兴趣还是发生作用的。对语言研究发生兴趣,懂得语言研究的真味 道,语言的进步便如水之就下那样顺当,反之,只有锻炼语言的愿望而无兴趣,语 言的进步就如激水上山那样的困难。古来有一句话:“以道为饮,以文为食”。过 去许多大文章家废寝忘餐,在语言、文章中看见了深厚的乐趣,都有一种欲罢不能 的情感。比如读韩愈、柳宗元的文章,不但使我们感到作者对于自己的时代的强烈 责任感,而且如果用心诵读起来,也会使我们感到这些大文章家对于语言的深切喜 爱。 我们有些初学语言的人不免还有这样的情况:有真诚的决心要提高语言的修养, 却对语言不爱好,或者不十分爱好,或者仅仅是口头上的“爱好”。 然而热爱语言,肯定是会帮助我们掌握语言的。“文章千古事”,作诗,在杜 甫看,是不朽的事业。他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他是如何重视 创作,又如何热爱语言啊! 兴趣不是生来就有的,生活与劳动会使我们对某些活动发生兴趣。一辈子种菜 蔬的农民就会对种菜蔬发生兴趣。要培养对语言的兴趣就要不断接触语言。工、农、 乒群众的语言,各阶级的活生生的语言,古今中外的文学语言,如果认真学习,都 可以提高我们对语言的兴趣。熟读好文章,好剧本,好诗,背诵它,揣摩它,一边 读,一边想作者的用心处,一遍两遍,乃至无数遍地熟读,久而久之,便心领神会, 理解了它的好处,那才会发生真正的兴趣。杜甫竭力称赞他的一个朋友说:“群书 万卷常暗诵”,他自己又何尝不如是呢。马雅可夫斯基对古今大诗人的作品也是成 本成本地背诵的。这样认真地研究语言,才能理解语言,对语言有兴趣。 对文学的语言既然应该发生兴趣,对实际生活中间的,无限丰富的人民的语言, 就更应该发生兴趣了。对于生活中间的语言要下深厚的基本功夫,我是主张用笔记 录的。少数一直在生活中打滚,生活经验极其丰富,记忆力又好的人,他们也许可 以下记,但他们还是需要研究语言,要培养对语言的敏感,至于我们呢,便需要记。 当着人记也好,后来追记也好。要对人民的语言,生活的语言发生强烈的兴趣,揣 摩它,寻味它,看它妙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使人感到它真实,准确,生动,传神, 美,有思想,有味道。这种笔记不是毫无选择的记录,应该看得出记录者的目的和 修养。(比如,不是要我们记下所有的谚语、歇后语、俏皮话等等。)一个人真要 记下一箱子一箱子的人民生活中的语言、人物和故事,而且小本上的每一句话都是 用了心思才记下的,反复看过,想过,不是记完了便搁在脑后,埋在箱子里,从此 不见面了,那他才逐渐体会语言的妙处,对语言发生兴趣了。 一天我们对于语言“着了魔”,那才算是进了大门,以后才有可能登堂入室, 从事语言的创造。由有兴趣学习语言,到能称心如意运用语言,使它成为艺术品, 这又是进了一大步,要费更大的苦功夫。作者对语言应如鱼之于水,人之于空气, 有一种离不开的感觉才成。离开了语言,作者就仿佛尖了魂,丧了魄,这样才是真 正的喜爱。革命的语言艺术家视语言如戈如矛,如枪如剑,就更应该喜爱他的武器。 我最近和一位语言艺术的前辈一同旅行,几乎日夜在一处,我看他兴致勃勃, 白日作诗,晚间写文,有空便读新的旧的文章,爱和各种人物长谈。 他喜欢孩子,甚至在长途汽车上他也对孩子讲说自己即兴编的妙不可言的童话。 他很忙,他几乎沉浸在终日不停的语言创造里,或者如他平日谦虚他说的“语言练 习”里,他兴味盎然,没有一丝疲倦的神色。他一点不使我联想到那些“头悬梁, 锥刺股”的人们,然而他一天的劳动是何等惊人,他写出的作品是何等有魅力啊! 我又想起七十六岁的盖叫天老先生,他热爱表演艺术,他一开口,一抬手,便是最 美、最好的戏的语言和动作,见了朋友,便滔滔不绝,谈起林冲、武松这些人物的 塑造,仿佛这便是他最好的休息。他开玩笑说,自己是“戏迷”。我看,“迷”真 是极好的事情。为什么我们不多出一些“语言迷”呢? 学习语言是要有些方法,有些窍门的,知道了这些,可以事半功倍,可以比较 顺当地升堂入室;然而很少有人把兴趣当作一个窍门看。学习语言这些年,我才明 白,还是要培养自己对语言的兴趣,把假兴趣变成真兴趣,把肤浅的兴趣变成深刻 的兴趣,这才是一个极大的窍门。对语言的兴趣、雾爱,这是源头活水,可以取不 尽,用不完。有了它,我们再讲究学习语言的方法,语言便易为己用了。 对怎样一种语言应该有兴趣呢?语言是有美丑、高卑、精粗的区别的。 我们要有兴趣研究一切美的、高的、精的语言,要分辨得出那丑的、粗的、卑 下的语言。 有这样一种观念:仿佛我们对美的高的精的语言必然一见生情,天生就会喜爱 的。以我看,这不尽然。我小时候不能领会屈原、杜甫的诗。长大一些,懂得他们 一些词句的意义了,仍然不算喜欢。直到后来,看见人民的丧乱流离,重重苦难, 才开始喜欢,但对他们语言的精微还是说不上能领略的。 我有一个小时候的朋友,看了一辈子《济公传》,却始终不爱看《红楼梦》和 《水浒》。对美的语言不是生来就有兴趣,就有认识能力的。对于美的语言有兴趣, 就是对美的语言有理解、欣赏的能力。这是需要用功培养,才能得到的。 一个学习语言的人,总应该锻炼自己对语言的敏锐的感觉。语言在他面前,哪 一个字是准确的,美的,哪一个字是不准确的,使他“反胃口”的,他应该感觉得 到。他应该这样灵敏,甚至于不用什么理由,凭直感便能断定他的选择就是精确的。 一个语言的艺术家选择每一个字,都有用心,有理由。 我们学习语言,就是要寻觅,体会,找到“语”与“意”之间的最精微的关系, 探索语言艺术家们以及人民生活里最美、最好的语言,是如何用最恰当的言辞,表 达难以表达的思想和感情的。苏东坡说:“求物之妙”,是很难的,使“物之妙” 了然于心,千万人中难遇见一个;用口说出来,用笔写下来这“物之妙”,就更难 了。更早谈文章的人说,要“意能称物,辞能逮意”。 复杂微妙的“意”,常常不能一下子用语言捕捉得到的。因此,一个学习语言 的人,要不断磨砺他对语言的敏锐的感觉,才能够使他比较完美地传达心中的“意”, 眼中的”物”,才能使他已经了然于心的“意”或“物”,不至于为拙劣或浮华的 言辞所累。对语言的敏锐感觉是无上境的,因此要不断磨砺,这是一个吾言艺术家 一生的事情。 为什么我们过去那样厌恶“鸳鸯蝴蝶派”的东西呢?这不只是因为它的思想感 情不能使人接受,那种陈词滥调,虚有其表的感伤辞句,就使人经受不起。不是所 有的人都能看得出屈原、杜甫、鲁迅和一切伟大文学家的语言的美的,首先要能够 对好的,美的,真实的语言看得出,体会得到。常常一个字的妙处,便看得出作者 语言的感觉如何。能否看得出那一个字的妙处,也衡量了我们自己语言的感觉如何。 有一旧本杜甫集,文多脱落。在《送蔡希鲁都尉》诗中,有一句“身轻一鸟×”, 写一个志雄气猛的武将,驰马战斗,说他轻得像一只鸟那样“×”。“×”字脱落, 有些文人便揣测,原来是什么子。有说“疾”(即“身轻一鸟疾”);有说“落” ;有说“起”;有说“下”;却都感觉不怎样恰当。后来,得到一个善本,才知道 是“身轻一鸟过”。大家叹服了。“过”字为什么比“疾”、“落”、“起”、 “下” 都好呢?用“疾”字,露了;用“下”字,拙了;用“起”,用“落”,似乎 仅限于鸟的状态,有些“执”了;都病在着痕迹,不自然,不贴切。恰是用了一个 “过”字,“身轻一鸟过”,叫人想起碧空晴日,一鸟瞥然掠过,那样地轻灵活泼, 道出枪急将勇,驰马追敌,一闪而去的感觉。这样一句“身轻一鸟过”,才呼应得 起下面的一句“枪急万人呼”。只有伟大的诗人才有这样极其敏锐的语言感觉。 这样的敏锐的语言感觉,是诗人多少年来对好的、美的、真实的语言发生了强 烈的兴趣、“苦用心”的结果。是必须做到“毫发无遗憾”的“苦吟” 的结果。尽管杜甫说他“下笔若有神”,但那还是从苦学、苦思、不断锻炼中 取得的敏锐感觉,才使他有这种称心如意的创作境界。必须要从苦学中寻找引起人 创作欲望的乐趣。不是愈苦学,创作之火愈暗了。要对美的、好的、真实的语言有 兴趣,这才进了学习语言的大门。进一步,锻炼、培养自己对好的,美的、真实的 语言的敏锐感觉,这才进入了用语言来创作的大门。 说回头,语言是一种从属的东西,语言总是以“意”为主的,而“意” 便是为了一个人的思想、感情、阶级立场所决定的。古人说,要有“怀霜之心”、 “临云之志”,也就是怀抱高洁心情的人才写得出好文章,便是这个意思。什么人, 就写出什么话。要文章写得好,就要求修辞立诚,表里如一。 写文章要辞意双美,不能重辞轻情,更不能有辞无情。好的民歌是朴素的、自 然的,它应感而来,思若风发,言若泉流,却总是充满了深厚的思想,不可抑止的 感情。伟大的革命诗词便是这样。苦学苦练才能提高语言艺术,这是真理。但另一 个真理是:伟大的语言总是从伟大的心灵中来的,读下面张锦辉烈士(1915—1930) 的就义诗:唔(不)怕死来唔怕生,天大事情妹敢当;一心革命为穷人,阿妹敢去 上刀山。 打起红旗呼呼响,工农红军有力量;共产党万年走天下,反动派总是不久长。 穷苦工农并士兵,希望大家要齐心;打倒军阀国民党,何愁天下唔太平。 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就义时写的。这里,燃烧着火热的革命时代,火热的革 命心胸。明若日月的道理,风雷震怒的精神,短短几句心里话,它激动过去、今天 和将来的战士,要我们警惕,催我们向前,战斗、再战斗。这是不朽的声音,不朽 的语言。 (原载《红旗》1962 年第1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