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孔子(闲说) 真实的彻底的宏伟的无宗教气味的性格和行为是断然地不可膜拜。谁何伟人, 若完全力俗众的偶像,则彼之所以为伟者的真迹,将逐为是种妥协的莫名其妙的 “绝对信仰”中的腐气所掩埋,而偶像势力的积微下,常产生一种积极相反的潜势 力;待时机一至,便爆发成为人山的裂罅,经历万千年的偶像,立刻陷堕其中,焚 成灰烬。同时如倒闭后商店的招牌,重挂起来,暗淡无光。毁灭后的旧物,闻之已 令人生厌,若再从事于彼之伟的真迹的探讨,岂不笑为迂腐,因是许多伟性者反倒 埋在许多偶像的土堆里。 诚然,偶像之前,只能膜拜,不许你抬头睹觐其面孔的。 春假中,在路上遇见昔日教我读“尧眉八采,舜目重瞳”的老师,八九年没见 面,先生居然留起松松白鬓,招呼之后,只好必恭必敬地陪他到茶楼闪坐。 寒喧、问候、话别,以后我们才谈家乡的变迁。 “你总听见过一点,”老先生接续谈:“现在闹得乌烟瘴气,家居三日,气得 不能出门一步。女娃子剪头发满街跑不必讲,老太太们也扯着旗子同他们一齐闹街。 你想老人家也那样禽兽,我还卖什么老骨头,我家的麟儿每天不在家,你的师母也 迫我入什么党。哎,仁弟,一家全要成禽兽。我怎不伤心!——我们诗书子弟,总 得顾全租宗的体面,于是我一人偷偷地跑到文庙里??” 他说到这里,低头长叹,当然老先生必效忠礼教,以死自明。死后将谋北京内 务部的褒奖的。 “仁弟,哎,一看庙内悲惨的景况,嗟此头颅,老命真不可久留了!——圣像 打将稀烂。香案也捣成粉碎,颜回子路几位圣者更不必说,只在地上看见一个塑金 的残鼻,看着还像我们圣人当年误认为阳货的鼻。于是我扑地三拜,恭恭敬敬地捧 着那点圣迹而归。哎!仁弟,伤心惨目,有如此者!” 茶盅里的残渣,仰慕地举起吞下,激昂慷慨地重重将茶盅放在桌上。 “哎!禽兽之邦,我岂能久留呢!于是一气跑到这里来!” 老先生一句话,不说突而沉沉地哼起《桃花扇》中的《哀江南》,宛似亡国的 旧鬼。他还噙着一泡眼水,淡淡地使我体味不到是若何的情绪! 不过他痛也有——我一人在路上这样想,因为孔家的《孟子》,《论语》是科 举时代的寒士们的饭碗。都通了,使不愁帝王的脚下没有一块骨头啃,同时帝王也 因为他们能够Appreciate 那种曲解的偏颇的忠孝。一发巩固这父传子授的特有权, 而不惜以种种的荣利蛊惑之。因之数千年的孔子,也被动的人为所利用。自科举废 除,老师荣为半通的秀才,当然是痛心疾首!然而社会因袭为偶像,权威,依然存 在,每年春贵至总统犹派代表率百官跪祭,可见虽势衰道微,尚有为中流砥柱者来 维持正道。老夫子这场冤气。见了孔孟的圣像,意识地潜意识减去(不)少,然而 还觉得有一线曙光。谁知天皇不佑,遇见这一群革命的亡八兔子贼,造反不已,复 起革命,革人的命也罢了,还要革圣人的命,以至于乾坤倒持天地郁塞,革命之声 未止,夫子之希望已绝,此先生所以叩天叹息之基者也。至于说孔子是个自动的帝 国主义走狗,这不得不加以否认。翻开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在梁漱溟氏的眼里,孔 子不止是哲学家,教育家,抑复为对生这个字而有充分了解的唯心者。日本一个文 学批评家说:文艺的批评,是以鉴赏者自己的“人性”和“体验”和生活的内容, 在备人之间,有些差别。对事物的事(理)解和见地,我以为至少以各人的生活内 容作一种鲜明的差异罢。一个孔子,两种看法:一为绝对的功利之徒,一为纯粹阐 明生的意义的伟人。这种趋势,态度,如两粒子弹将发时的方向,却能差之毫厘, 失之千里。些(此)说的距离,诚不可以道里计。然而起因不过是出发点方向不同 而已。要之孔子不是生来作走狗来的,也非学而做走狗者,他所训告弟子们的忠孝, 在当时并不希罕,而彼所知者,又绝非以后那些笨货口示身行的那种曲解的忠孝。 他的君制以名(民)为本,所以处处说话俱是君民并立的,不过碰见这些没良心的 野心家,因为保存自己的地位,硬把孔老先生从棺村里拖出来,追加上一付狗面具, 于是孔老先生不得不狗头狗脑来享受每年太牢的血食,坐是而在汉口游行时被打被 署为帝国主义的走狗,尤伤心者:真面孔的孔子,反而因这付狗面具而不得显露为 万世野心家的忠臣。末了,到这步田地,悲哉! 所以种种使我回想到前段的话。 在偶像之下,常潜隐着深邃的恶势,他是不许看见事物的真象的。 所以我们应当打破偶像的崇拜,和一切类似偶像的因袭无理由不合人道的旧思 想的权威。 (原载《南中周刊》第25 期,1927 年5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