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和眼泪 我到日本,是在八月里一个极热的夏天的下午。 长崎虽然是日本南部临海的风景优美的海港,但是三面的山挡住风,海水仿佛 蒸腾出来一种闷热的水汽,初到长崎的人简直热得透不过气来。柏油路上白热的阳 光反射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走进了一个学校,从成千上万的日本人群里(这些人都是从日本各地来到长 崎开禁止原子弹氢弹大会的),挤进了一个坐得密密匝匝,成了一片人的海的会堂 里。人们流着汗,低低地交谈着。从扩大器里不断地听得见在台上讲着的妇女一边 诉说着,一边抽咽的声音。 空气非常热,人几乎要发晕,但是静极了,有时连最远的一声咳嗽都听得见。 扩大器的声音那样响亮,仿佛可以从屋子里面传到天边外的各个地方。 会场外面数不尽的白色的布篷底下,坐着流着汗的妇女、孩子、青年和老人们。 他们那样安静地谛听着会堂里台上讲话的声音,有的捧着用木片做的饭盒和简陋的 水壶,有的动也不动地拿着在日本常见的团扇。因为悲哀和痛苦这样深地塞满了自 己的胸膛,火一样的炎热都不能使人再有什么感觉。 一排长条凳上沉静地坐着那些原子弹受害者们,有的戴着黑的眼镜,有的脸上 遭受到不可想象的炙伤,半边已经不成人形。有的低着头,用手把脸捂住。有的像 是瘫痪了似的,靠在木背的椅子上。他们都没有做声,静静地谛听发言。但是我看 见在他们隔壁的一排椅子上,有一些妇女望着他们,在低低地哭泣。一颗一颗同情 的泪珠和额头上流下来的汗混在一起。 原子弹给日本人民的灾难,远远不只是限于一九四五年八月七日和九日。美国 飞机在天空扔下来的两颗原子弹惊天动地的爆炸所屠杀的和平居民,从那一天起, 已经有十一年。 死了的早已埋葬起来了,经过那次灾难还能活下去的人却尝尽了人世罕见的折 磨和痛苦。千千万万的养家活口的人死去了,他们的家属长期的悲哀和无法填补的 损失不用多说了。当时幸免于难的人们依然在十一年后受着原子弹的放射能所招致 的隐藏的威胁。有些人已经娶妻生子,藏在身内的原子弹给的灾害终于发作起来。 一种不可抗拒的白血球病使他突然地衰弱,终于没有逃出原子弹的魔掌,离弃了妻 儿,冰冷地死在床上。 这样的人我见过几个,他们还没有死,可是医生已经暗暗地告诉我,无法抑制 的原子放射所引起的病灾已经降临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微弱地对着我发出悲哀的微 笑,感谢中国人民对他们的慰问和给他们的慰问金,他们梦想着和平和幸福的生活, 谈着医治好以后的生活安排。在他身后站着他的年轻的妻子,她暗暗地垂下泪来。 美国原子弹给日本人民的灾难是多种多样的。善良的日本人民的肩上承受着多 么沉重的、难以忍耐的负担哪! 许多年轻、表面上看着健康的少女坐在家里,既无法工作,也不能结婚。 因为原子弹放射所致的病和直接爆炸造成她们身体上的变形,使她们必须经过 十次以至二十次以上外科的复杂的手术。身体衰弱了,有时走一步就要喘气,没有 人欢迎她们去工作,而米粮在她们,是须要靠沉重的劳动换来的钱来买的。自己不 敢想结婚的问题,但是隔壁比她们还小得多的姑娘们有的结了婚,生了小孩,有的 经常有男朋友来找她们看电影,自己只有帮着把生活永远埋在灶下的母亲做一些不 费力的轻巧的事情。 “活着究竟为什么?”这是她们日夜想着的问题,于是多少女子得了这种不可 医治的病症以后,就索性亲手割去生活的羁绊——自杀了。 一个名叫铃木真枝的日本少女就在我们在长崎开禁止原子弹“大会的前夕,吞 下剧烈的毒药死去了。她有母亲,还有一个和她患着同样原子病症的十分爱她的男 朋友。两个人都因为身体虚弱,找不到事情,不能结婚。她想,结了婚万一生下小 孩,小孩也是活不长的。 两个人爱得像柔密欧与幽丽叶,但是横亘在他们的中间不是男女两家的仇恨, 而是十一年前美帝国主义扔下来的那一颗充满了灾害的原子弹,她怀着伤心和绝望 死去了。她说,她不相信关于原子弹故事电影中所描写的那些勇敢的病人的事情。 她认为那是文艺家的想象,真的人生对她来说是灰色的,没有希望的。 但是不幸的可怜的铃木真枝呵,你的绝望的心情比你的死亡更激起我们的愤怒。 仿佛在你的短短的少女的一生里,你所知道的只是美国原子弹给你的灾害。你 没有尝过欢乐,没有尝过人生的幸福,也没有机会懂得希望和信念的力量。原子弹 给你个人的压倒的灾害已经磨尽了你所有的生命的愿望,你再也鼓不起勇气来迎接 为和平的战斗,而只有战斗,毫不屈服地战斗,才能赢得幸福,才能把人类的残酷 的敌人消灭。 确实,生活在日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一个原子病的受害者。 但在日本,我也感觉到人的力量是无穷的。在一个邪恶残酷的敌人的面前, “人”确实可以成为美丽、勇敢、庄严、和平的化身,蕴藏着无限的威力,使残暴 的敌人都战栗、恐惧。 麦子撒在地里会生出丰美的粮食;仇恨深深地种在每个日本人的心里,一旦爆 发出来,其结果将是残暴的敌人不能想象的。 原子弹毕竟是原子弹而已,种下的仇恨是一个能变化、能生长的东西。 我闭起眼就可以看见一个一个流着汗的日本人的脸上,两只燃烧着愤恨和决心 的眼睛。汗同眼泪交织在一起,仿佛在那个大会上,全世界人们都和我们坐在一起, 流着汗同眼泪。 那时我想,我们虽然不是日本人,但我们愿和这些受难的人们·在一起,为他 们的和平事业贡献出我们的力量。我望着台下和窗下面千千万万的日本群众和身边 的来自全世界各个角落的各种肤色的男女老少的代表,我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心里 正燃烧着和我们一样的感情。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那不幸的自杀的日本少女铃木真枝,她会不会说这只是 一个文艺家的空洞的想象?我想不是的。和平的力量已经在日本像长崎和广岛的土 地上重生的青草一样,在日本全国,各个城市、乡村、矿山、工厂,茁生起来,那 是美国人动不动就用的汽油弹烧不尽的。我们亲眼看见日本多少大小的城市开着声 势壮大的禁止原子弹氢弹的各种大会。美帝国主义者的眼睛虽然充满了仇视的目光, 望着就在它军营旁边举行的大会,但是它的毒恶的手已经不敢伸出来碰一碰震撼山 岳的和平大会了。 我们遇见过另外一个原子病受害的日本少女。当我看见她所遭受的灾难的时候, 我是多么难过!她表面上看着和一切少女一样,但是她的声音非常低弱,而且是哑 的,像是喉咙上蒙上一层纸。她站起来,还没有说话,眼泪便泉水一般地流下来。 忽然我发现她的喉咙上一种异样的黑洞似的东西。当她断断续续把她的病状讲 完了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现在已经不能用鼻和口呼吸了,医生为了保 全她的生命,在她的喉咙上钻了一个洞,原来她就靠喉咙下面那个异样的黑管 似的东西呼吸的,难怪每当她呼吸的时候,脸上就显出隐隐的、难以形容的痛苦的 表情。 但是她仿佛超越了一切的痛苦,给我一种坚定而又热情的印象。最后她把眼泪 抹掉,她以沉静的、温柔的声调对我们这些远方的客人们讲。 “我现在是幸福的,因为我终于看见了你们,我也看见我们日本的群众。 我知道,和平的力量已经起来了。日本人民的生活不会长久这样下去的!” 我想,这个女孩子说的就是千千万万日本人民要说的话。 一九五六年十月(原载《迎春集》,北京出版社1958 年9 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