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老舍先生 我和老舍先生都是经过旧中国的灾难与痛苦的人。他比我年纪大,是我的前辈。 我们都属“狗”,他比我大一轮,比我早生十二年。 他出身贫寒,当过教师,也当过教授。在我从南开中学毕业后,我才知道他也 在那个中学教过书。因此,从过去老人的眼光看,老告虽未亲身教过我,但我也应 该认他为“老师”的。 我认识老舍是在抗战中的重庆。国民党不抗战,却偏偏有一个“中华全国文艺 界抗敌协会”,记得我们便是在那个“协会”认识的。他很穷,居无定处。有时在 张家花园那个“协会”住一阵,有时便在《新蜀报》报馆中的一间简陋的房间住下。 无论酷暑寒冬,他总是在那个不大能见到阳光的小房间里,一天一天埋头著作。 夏天的重庆是个大火炉,热得人无处藏身。没有风,没有树,到了夜间,屋内 的床席、桌椅似乎都烫手。但老舍先生,除了偶尔会客、开会外,就在这样的环境 中,日夜地写,写,??,用他的心血写出各种体裁的作品。 他是一位正义感很深的人,嫉恶如仇。对那些例行逆施,横征暴敛,不抗日, 专吸人民膏血的国民党反动派,他是决不相容的。但他对一贫如洗、剥削者视为卑 下的苦艺人,却待若宾友。我记得有一位艺名“山药蛋”、唱滑稽大鼓的老艺人, 老舍先生虽是两袖清风,却总在这位老艺人最困苦的时候,拿出自己的稿费周济他 ;并且经常为这位受苦受难的艺人写大鼓词,甚至为他的家事排难解纷。当他受国 民党特务欺凌时,老舍便挺身而出,仗义直言,敢说敢老舍慷慨好客。即在那毫无 出路的重庆山城中,如若来了一位远方的友人,他必盛宴款待。而那餐宴的费用是 他典当或变卖了自己的衣物得来的。他好喝几杯黄酒,酒量不大,但酒酣之后,便 引吭高歌,声动四壁。 老舍在重庆时,敬爱的周总理常请他到曾家岩八路军办事处便饭,我也在坐。 周总理(有时王若飞同志也在)总是对我们分析形势,愤慨地谈起蒋介石、国民党 军队,不抵抗日寇,却天天打内战,反共、反人民;又细细地给我们讲中国共产党 在解放区抗日救国的事实。使我们终于明了革命的正义事业,只有伟大的中国共产 党在领导着,共产党是中国的希望。以后老舍还随一些人到延安去考察,这使他更 确信中国共产党是唯一能救中国的、爱人民的、正确的党。 一九三六年,老舍在青岛写了他著名的长篇小说《骆驼样子》。他是老北京, 对北京底层的人们是熟悉的,并寄予说不完的同情。骆驼样子的命运,正是旧社会 典型的劳动人民一生的命运。 一九四九年,北平解放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了。那时老舍在美国讲学。周 总理对我说:你写封信请老舍回来吧,新中国有许多新事可以写。我遵照周总理的 指示写了信,老舍立即整装返回祖国。从此,他用全副精力大写社会主义祖国的新 人新事。他也开始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从此他的著作如喷泉,如瀑布,如 倒悬的黄河,无昼无夜地在他的笔下奔泻出来。 他不但写得多,而且各种各样的体裁都写。新旧体诗歌、小说、戏剧、曲艺、 相声,以至为人写新内容的春联。每次政治运动,他都积极响应,用他生动的笔, 写出许多有益于人民、有益于革命的好文章。 他工旧体裁的诗,精书法。一般来说,有求必应。因此他的诗与书法到处流传。 北海的“仿膳饭庄”的“仿膳”二字,便是他的手笔。 他爱收集美好的水墨与扇面。我有时访他(多半在下午,上午他是不会客的), 他总是从他的小书房里欣然走出来,给我一杯浓郁的花茶,谈得高兴时,便拿出几 幅他引为得意的字画给我欣赏。我虽然不懂字画,但也因为他那样欣喜,感到愉快。 他好花,尤其爱养菊花。到了秋天,他的小庭院里便摆满了斑斓夺目的菊花。 这是他和他的夫人胡絮青同志共同培育的。宋朝有个周敦颐,写了一篇短短的散文 说:“菊,花之隐逸者也。”而老舍先生从来不是“隐士”,他是喜欢和朋友们同 乐的。因此,当他的菊花成群成山,亭亭玉立、欣欣怒放的时候,他必然请许多朋 友来家中赏菊。有时还在家中便餐饮酒,那时,我也喜欢喝上两杯。几杯黄酒到了 肚里,竟颓然醉倒在桌下,四坐笑声朗朗,朋友们是那样欢悦。 老舍先生很豪放,但也谦逊。他经常赞扬郭者学问的渊博,也称赞赵树理的文 章写得纯朴、扎实,没有废话。对其他人的一些优点,也从不吝惜他的誉美之词。 他平易近人,常有各样的客人到他的家中拜访。他为了写作,也常常深入到人 民中间去,不怕吃苦、不怕艰难。他自奉俭朴、步行街巷,从来以一个普通劳动者 自居,没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名人”架子。解放后,他的第一个作品话剧《 龙须沟》,洋溢着对党、对人民热烈的情感,他淋漓尽致地写出了新、旧社会两重 天,写出旧社会的黑暗与新社会的温暖。他把这个剧本交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上演。 由焦菊隐同志导演,许多北京人艺的话剧艺术家,于是之、叶子、郑榕、杨宝琮?? 都参加了演出。周总理几次看过这个戏,并请毛主席看了,主席也称赞这个戏。北 京市人民政府颁给了老舍“人民艺术家”的称号,这是作家在新中国空前的荣誉。 有这样一句话:“著作等身”,那就是说一个作家的著作摞起来,有他的身量 那样高。老舍先生是二十年代的老作家,自从他执笔以来,所写的文章,约有数千 万言,不只是“著作等身”了。但他从不自满,总在精益求精,一部一部的作品从 他的笔下涌出。必须说,老舍是一位非常勤奋,从未停笔的老作家,他的这种精神 是值得我们永远学习的。 老舍先生喜欢儿童。我记得一九六二年,我带我六岁的女儿小欢子和老舍同车 从广州向北沿海滨驶行,他偶尔看到我的小女儿作的一首儿歌,他非常欣赏。一路 上便向孩子大讲他即兴编出的许多童话,小万欢听得入了迷,又是拍手,又是大笑。 临别时,孩子简直不愿离开这位有趣的老人。 他谈起话来娓娓动听,一段一段的小故事,如山中的泉水,流着,涓涓不绝, 令人兴奋,令人神往??我一想起老舍先生这些可仰慕的性格,我便止不住怀念这位 可敬可爱的老人。 他将永远在人民的心里被纪念着。 (选自在北京市文联第三届理事会第二次扩大会议上的发言) (原载《北京日报》1978 年10 月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