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来——巴金文学创作生涯六十年展览感言 昨夜便惦记一早起来和方子去看芾甘的六十年创作生涯展览。没想到,在宽敞 宁静的展厅里,我望见了那么多青年人,那一张张沉思的严肃的脸,使我心中感到 温暖,早秋的阳光铺满了地上。 一进门,我望着巴金温和可亲的面容,望了许久,脑子里有多少事情闪过。我 的好多朋友告诉过我,他们是读了巴金的书才参加革命的,才义无反顾地冲破封建 思想与情感的锁链。他的那颗心从那时候起就照亮着人们的路。我尤其喜爱他晚年 在沉痛的深思中写出的《随想录》。在十年动乱中他受了无可言诉的折磨,他的身 体和心都伤了。他的文章使我愤怒,使我禁不住流下眼泪,也使我清醒。我看到他 在暮年,在病床上,在他的小书桌前,用解剖刀一点点地剖析自己,对一切都不留 情。他想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他的希望又是什么?我想,答案是再明白不过的。 一颗赤诚的心,从年轻的时候,到八十二岁的今天,从未变过。 我忆起初见他时,是由靳以作的介绍。那时的我是个清华的学生,很渴望见他。 见到他后,他和我一样还是大学生的模样,很亲近人。开始说话不多,却使人感到 衷心的信任。后来常见面了,他们住在北海三座门一个简易的小院,我进城常注他 们那里。他的四川口音很浓,又说得快,我与他谈话,时常不得要领,便由他去了。 现在我老了,变聋了,每次见面,两人多是静坐。我倒是觉得他比从前爱说一些, 但我还是听不大见。他便用力讲,重复一两遍,实在听不清,就只有任由它去了。 然而我从他的文章中,感受到他的热情、他的勇气和从前一样。我明白他、热爱他。 我羡慕那些不耳聋,又听得懂四川话的朋友,可以和他好好地谈谈天,多么快乐。 这次展览,使我最惊喜的是看见了从未看到的许多照片。芾甘的第一个老师, 教他读唐诗,为他讲故事的慈爱的母亲。他才四岁,立在母亲的膝旁。 还见了他的大哥,启发他写了《家》中觉新的人。还有一张我多年前常见的蕴 珍的照片,使我念起那么多往事。她和善亲切的大眼睛,她的爽挚天真的夭性,忽 然一见这张照片,我都记起来了。她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一生勇敢地依偎着巴金, 无论在任何时候,她都献出了她自己。我每读已金忆萧珊的两篇文章,就读不下去, 泪水模糊了眼睛。这次站在她的照片前,我想着她的生与死,我真正感到芾甘的无 限的坚强。在她死后,他无畏地正视那残酷的人生遭遇,写出他的一片真心。这是 中国人、中国的作家应有的精神。 巴金目前的衰弱的体力似乎不能再写文章了。他曾经说,我要搁笔了。 然而,我觉得巴金活一天,他的笔总是搁不下的。 他的心是火,是爱,是恨,是真诚的是非感。这些就不允许他搁笔。 (原载《人民日报》1987 年11 目1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