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巴金(1982年12月11日) 芾甘: 想不到我也进了医院,是否能即刻出院飞来看你,不得而知。我只是非常想念 你,想和你谈谈话,握握手。真不料我们已经老了,住了医院,想见面,却不能见。 病都有一点,都因为一个缘故——老。不然我们会坐在一处,东拉西扯,比这样 “窝”在狭狭的空间里,要快活得多。 昨日罗荪来,才知道冰心又跌了一跤,和我住在一层楼里。看了她老人家,八 十二岁,精神旺盛,还是谈笑风生,今天又在X 光照像室遇见她,她照跌伤处,我 照喉咙。仿佛喉内生一红疙瘩,每咽水、吃饭,必有点痛,医生问我最近被鱼刺刺 着没有?我连个鱼影儿也没有见。总之,咽口唾沫也痛。 怪,什么事都会发生。日后,吸一口新鲜空气也要病,会不会?那大概就差不 多人是很不幸的动物,因为他有敏锐的感觉。但正因如此,才产生宇宙间罕有的事 物,美的人和美的诗和艺术。有时,我想自然赐与我的种种够多了。 我应感谢母亲给我以生命,尤其是我,我的母亲生了我三天,便因产褥热死去, 她才十九岁。我对她没有一点印象,只觉得一切做母亲的都可怜,都伟大,不可形 容的美。美得让人心痛。 我爱“人”,但时常我也憎恶“人”,人性是多么复杂啊!对你说这样的傻话, 只说明我多么无知!芾甘,你是真理解人的,你的著作解释这一点。 到现在,我却不憧什么叫做人?大约多学一点哲学就好了。我总是不爱读书, 不是做任何什么研究,寻求什么,探讨什么? 不谈这些谈话。听说你已能适应病房生活,并且你还很有口味,喜欢吃。 这是再好没有的现象。求生的意志是不可战胜的力量,生命不但要求存在,而 且要求延续下去。为什么世界会生殖那么多“活”与“死”的东西?也许因为活就 是一切。 再谈下去便更荒诞无稽了! 让我歇一下,我有点疲乏,明天有精神,再谈点有趣的事,为你解闷。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日夜) 睡了一夜,并不安稳,时醒时梦,仿佛我又回到十二三岁的时候,在树林里一 个人游来走去。当然有树木、有花,有阳光从树梢里透下来,甚至听见各种好听的 鸟鸣,还闻见一片青草的香。我高兴,居然要唱,躺在好大好大一片草地上,望着 蓝天白云,几乎要笑起来。因为一只蜜蜂总追着我,在我耳边嗡嗡。我想跟它说话, 它确是振着金色的翅膀,就在我眼前飞来飞去,非常友好。没什么话可说的,就唱 一支歌吧。我正要高声唱出世上一支最美的歌,忽然我怎样用力,甚至于嘶喊,也 没有声音,只感到痛,不知什么地方痛,就醒了。原来真是喉咙痛,牙痛,当然并 不厉害。隐隐作痛,居然把我场好梦打断了。以后又睡了,因为我吃了安眠药,但 还是有梦,只梦见一些杂乱无章的东西,糊糊涂涂地睡到天亮。芾甘,你曾梦过有 颜色的梦么? 我昨夜的梦都是彩色的,比最好的电影好得多,因为我身在其中。 不再扯了,好好养息吧! 家宝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一日北京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