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谈影片《日出》 初冬。一个细雨霏霏的上午,在曹禺先生的上海寓所,我访问了他。 曹禺今年七十六岁,近来身体不好,常犯心绞痛和胃痛。我去的时候,他似乎 才起身,穿了一件紫红色的睡衣,跟着拖鞋。他热情而又谦和,尽管身体不好,但 仍然参加许多社会活动。他抬腕看了看表,说等一会约好有人来,所以只能给我四 十分钟时间。 我刚看过上影厂的新片《日出》,于是就请曹老从《日出》谈起。 《日出》是曹禺一九三五年写的作品,当时他才二十五岁,白天在天津女子师 范学院教西洋文学史,晚上写《日出》。他出生于官僚的家庭,从小喜欢结识各种 朋友,二十岁左右已经认识了许多人,脑子里的材料积累了很多,所以动笔写《日 出》并不费力。他说:“《日出》没有曲折的故事,我只是写了人。”我问:“你 是怎么写人的呢?”他说:“我和这些人都有过交往,仔细地观察过他们,对他们 很熟悉。人物不能靠幻想去胡造,要真实……” 我请曹老谈谈《日出》的主题。他沉思片刻,对我说,五十年代,香港也拍过 《日出》的电影,将方达生写成地下工作者,陈白露是掩护地下工作的进步女性。 导演的意图是好的,他说《日出》是进步话剧,为了使它更进步些,所以这样改了。 其实,我写《日出》时,对革·412 ·命的认识还很模糊。我在南开中学读书时, 参加过一个学习班,那是国共合作时期共产党委托国民党办的。学习班老师启发我 怎样看世界,怎样看社会。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剥削。我写《日出》的出 发点很简单,那就是不平等的社会不能再存在下去了。写革命,我是写不出来的; 我只是想通过这些受罪的人喊出:“要平等,要自由,要民主。”随着剧本的逐渐 写成,思想也越写越清楚,最后可以用老子的一句话概括,就是:“天之道其犹张 弓钦!高者抑之,下者举之;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 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最近摄制完成的电影《日出》,是他和女儿万方根据话剧本一起改编的。 话剧是一出群戏,而电影加重了陈白露的戏,使她成为全剧的中心人物。话剧 本中,陈白露是厌世而死;影片中,将陈白露之死,改成由于被金八强占、逼迫而 死,这样改,让一般观众容易理解。影片集中描写了陈白露堕落的过程,揭露了旧 社会的罪恶,深化了影片的主题。曹禺特别强调地对我说:“影片中,张鸿西的歌 词写得太好了!”曹禺指的是陈白露在会贤俱乐部为河南灾民义演时唱的那首歌, 歌词是:“人生好比一场梦,你我相会在梦中…… 待到梦残心碎时,人面桃花去无踪。”他说:“歌词有三十年代的特点,虽然 有点虚无主义,但不庸俗,有诗味,写出了陈白露的性格。可惜在影片中没有反复 唱。” 曹禺说,对一部电影的要求,十全十美是不可能的,他说《日出》拍得很好, 他感动他说:“摄制组的同志工作都很认真,尤其在大伏天,棚内的空调不管用了, 气温有四十摄氏度,可演员仍然穿着厚厚的衣服拍戏;打灯光的师傅还要抱着灼热 的灯泡工作,我心里真感动。我们的同志有这种认真的精神,电影事业是大有希望 的。” 我问曹禺:“《日出》在今天重新搬上银幕有什么新的意义?”他说:“《日 出》虽然不是写四化建设,但它也能为精神文明建设服务,可以请青年人知道旧社 会是怎么样的,他们看了电影以后,和现在社会对比,就能受到教育……” 采访还未结束,原来约好的客人提前来了。客人是浙江美术出版社的编辑,他 们要编一套世界名著连环画,《日出》也在选题之中。他们请曹禺为这套连环画写 序,曹老欣然应诺了。他高兴他说:“现在提倡创作自由,文艺界真正出现了百花 齐放的局面。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一定会出现好的电影,好的戏剧……”我问曹 老:“你现在还在写吗?”曹老说:“我现在是在写,写的都是过去的题材。我常 常开了头而没有写下去,已经开了好几个头,都搁着。不过我总会写下去的,只要 不死……”他说着,爽朗地笑了,笑声中充满着艺术家的自信和自豪。是啊!半个 世纪以前,他在黑暗中寻求光明,盼望日出;如今,社会变了,世界变了,眼前是 锦绣辉煌的前程,他的心中充满着灿烂的阳光! ( 原载《文学报》1986 年1 月2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