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省立后方医院,经过梁专员那次彻底改革后,在短时期之内就开赴前线的 后方,努力坚苦的救护工作。从那时起到现在,整整一年有半。医院里的行政人员 易旧换新,变动很大。工作中,多少惨痛的牺牲,使人们在不断地经验与学习里逐 渐树立一个合理的制度。这制度有了守法的长官偕同下属来遵随,大家工作的态度 和效能,也慢慢入了正轨。 现在院里的公务人员,权责划清,系统分明而且勤有奖,情有罚,一年来,奉 公守法,勤奋服务的风气,已经启导造成,虽然勇于负责的进取精神,还有待培养。 第一场 [是二十八年六月间,离“端阳节”还有半个月的某日。前线的后方,某县城 中。 [晨九时许,在医院内一间留作杂用的屋子里。此屋右门通医院的一个简单的 化验室。左门通储蓄着医官们随身外科用具和药品的屋子,及更远的事务办公室等。 中间通外面,有小道直达医院的大门。中门两旁各有一嵌镶玻璃的旧纱窗。现在望 见外面灰沉沉的天空,有些郁热欲雨的模样。右窗前横放一张支好的空帆布床,上 面铺着一张印花布单,十分洁净。床之前靠着左门,有一个小凳。凳旁立一只白洋 瓷桶,是暂时贮放消毒后的纱布绷带用的。右门侧靠近观众处,立一木制洗脸架, 架上挂着毛巾,放着脸盆,肥皂等物。左窗前是一只木椅,椅前横放一张旧书桌。 桌上有一把旧茶壶,两只杯子,和简单的西洋文具,墨笔纸张等。桌旁有一个转椅, 坐在里面是十分忙碌的胡医官,在不断由辽远战地传来的隆隆炮声里,正同立在一 旁的谢宗奋赶办把轻伤伤兵转达后方的事。天气热,事情忙,二人一面办公,一面 拭汗。桌前有一个凳,左门侧近观众处,贴着墙有一条长凳。 〔从开幕到闭幕,远远前线炮声一直不断,院内人员东出西进穿梭似地奔忙着, 抢办战地内紧急的各种救护工作。[这是改组一年多后的医院在前线的后方工作的 紧张情况。一切新旧人物性格的介绍和变迁,都铺叙在第二场。 胡医官(拭着满头大汗,急翻一沓一沓的病历表和伤势统计卡片,对谢宗奋指 着)这个送后方,这个送后方,这个送后方,这个也送后方。这个留院,这个送后 方..谢宗奋(随着胡的话,句句点头作答,同时在桌上另外一角紧跟在纸上记着号 数)嗯,好,好,嗯;知道,嗯..胡医官(又拭着汗,喝一口水)这个留院,这个 送后方,这个送后方,这个留院。 (突然遇见了一个需要斟酌的情形)这个——谢宗奋怎么? 胡医官(抽出那张纸)这个回头问丁大夫。(又急忙的点下去)这个留院,这 个送后方,这个留院,这个送后方,这个留院,这个送后方,这个送后方,这个送 后方。 [徐护士——一个加入了医院己有一年开外的青年——急忙忙由中门上。 徐护士(急促地)胡医官,前线下来伤兵,就要到院——胡医官(抢答)知道, 就去。(立刻更忙迫地低头叉——)这个送后方,这个送后方,这个也送后方。 徐护士(同时跑到左门前,推开门向内喊)陆先生,陈副主任请你立刻到药房 领药。 〔里面陆葳:“晓得,就来。” 〔外面喊:“徐护士,二十一号病房要人,快去。” 徐护士来了。 〔徐立即向中门走。 胡医官(同时)这个也送后方。好,(把文件一推)我们点清。 谢宗奋(简捷)点清——(又低头,忙翻看看有无错误) 胡医官(追到中门口,几乎从门外才拉住徐护士)喂,等等,徐护士。(徐转 身走回)赶紧告诉黄医官,温副院长请他立刻到第八急救站。 徐护士是,胡医官。(翻身又走) 胡医官(迅速)等等,还有。(徐又停住,胡忙从身上拿出一小记事本,连连 翻找) (李有才──院内办公室一个新听差——由左门上。 李有才谢先生,况先生说五件公文完全办好,等您看完就发。 谢宗奋(愉快地)办得好快!我就去。(还在忙着清理) 李有才徐护士,洪主任请你。 徐护士(点头)弄完就走。 〔左门内隔一间屋子况西堂喊人的声音:“李有才。” 李有才来了。 [李忙由左门下。 胡医官(同时,好容易翻到手)就是这张(擦一声撕下,交给徐)这四件大事, 要在三天以内完全办妥,请黄医官到第八急救站转告站长。 徐护士嗯,好。(迈出一步) 胡医官(叮嘱)告诉他三天以内。 徐护士知道。 胡医官完全办妥。 徐护士晓得。 [徐由左门走出。胡又连忙拉开抽屉找他的东西。 谢宗奋(连翻,拍一声,把纸本合起,对胡)完全不错,回见。 (向左门走) [同时由中门上护士甲。 护士甲胡医官,陆看护呢? 胡医官(回头,指)右屋里。(又低头忙找) [护士甲由右门下。 (同时,光行健——一个生气勃勃的青年职员,由通办公室的门上。 光行健(手持着公文,拦住走到左门的谢宗奋)副院长在哪儿? 谢宗奋(回头)轻伤病房。 [ 谢由左门下,光正要向中门下。 胡医官(拿起一叠纸单,忙追过来)光先生,您等等,这几张单子,请你现在 签字。 光行健实在对不起,让我把这件公事办完再签。(立即想走) 胡医官(拦住笑说)不,不,你来吧。你忙,我也忙。现在不做,我们又是一 天见不着面。(硬把那一叠纸单塞在他的手里) 〔光只得接下,扑在桌上,忙看,忙签。 〔陆葳由右门上。 陆葳胡医官,药领来了,放在化验室。(陆向中门走) 胡医官好。 〔陈秉忠也忙得一身大汗,急由中门上。 陈秉忠(拭着汗对陆)别走,陆先生。(转头对胡)胡医官,洪主任告诉我, 请你立刻就去——胡医宫立刻去。(望望光,乘空又在桌上记下一点事情) 陈秉忠(对陆)陆小姐,请你再去领药。 陆葳刚刚领过。 陈秉忠不,又是一次。 陆葳(笑着)你好麻利。(“快”的意思) 〔陈点点头由左门下。同时陆正向中门走。 胡医官陆小姐,十个急救站,就要送下来伤兵,你找夏小姐赶忙预备病房。 陆葳夏霁如昨天晚上跟丁大夫到白石渡医疗站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胡医官那么,你就请陈看护替办——现在就办。同时通知庞医官,顾医官,赵 医官。 陆葳是。 〔陆由中门忙下。 胡医官(回头)完了么? 光行健(抬头)就完。(又忙看,胡又乘空记下应办的事情) 〔谢拿着公文由左问上,后随李有才。 谢宗奋李有才,你告诉洪主任,这件公事孔录事抄得又快又准,没有错误。 我现在要找温副院长商量事情,回头再跟他细细说明。快去!(谢向中门走) [李应声连忙由中门跑下。 胡医官(看光已经办完,拿起单子)谢谢。(立朝中门枪在谢的前面跑下) 光行健(看见谢要走出,慌忙拾起自己的公文夹,追上去)老谢,对不起,你 让我先见他,我的公事忙。 谢宗奋(指着光,举起公文)老光——〔徐拿着文件由左门跑上。 徐护士(对光)好极了,你还没走。 光行健(回头)什么? 徐护士(拿出那公文)前线紧急电报。(递给他) 〔谢立刻转身欲上。 光行健(一面接下,拉着谢恳求)老谢,你等等,你一商量就是半天,我的公 事——谢宗奋(狡黠而愉快地翻翻眼)你的公事忙,我的公事也不缓,对不起,我 先走。 [谢由中门忙下。 徐护士怎么样? 光行健(无可奈何,看了那紧急公文一眼,连忙——)回去,办! [光由左门下,徐正预备向中门走。 〔夏霁如由中门上,她穿一件雨衣,沾满了尘土,提着丁大夫的药包同手术箱, 进门就连忙放下。 徐护士(欢喜地)夏小姐,你回来了。 夏霁如(笑着)回来了,丁大夫开了一夜的刀,我们一晚上都没睡。 徐护士丁大夫呢? 夏霁如(指着)又到病房看病去了。(点点他)她可正找你。 徐护士(缩缩脖,做个怪相)你怎么早不说。 〔徐忙由左门下。 〔陆非常兴奋地一路喊着,“小夏”,由中门跑进来。 陆葳小夏,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夏霁如什么? 陆葳胡医官说我们军队要在端阳节左右攻下黄县。 夏霁如(跳起)端阳节? 陆葳还有十五天!一好不好? 夏霁如好!那我们可以庆贺反攻胜利,吃粽子! 陆葳(笑问)那你现在还饿不饿? 夏霁如不饿。 陆葳累不累? 夏霁如(昂头)不累。 陆葳怕不怕? [远远一声震耳的巨炮。 夏霁如如(“啊”地叫一声,但又故意挺住,仿佛是全不在意的模样。笑着) ——不怕! 〔胡忙由右门跑上。 胡医官你们快来!前线下来的伤兵已经到院。 [她们正要动————黑场,急幕。 (幕落下即启,紧按第二场) 第二场 (幕再启时,已是十五天后“端阳节”。那一天,晚八时左右,仍在那间屋子 里。从正中两扇嵌镶玻璃的旧纱窗里望出去,一片黑黝黝,不见星空,寂静中只听 见从远处医院的一条小河里,不断地传来单调的蛙鸣。[左边书桌上,放着一盏明 亮的带罩的洋油灯,灯下望见夏霁如——那个容易笑又容易哭,十分女性的小看护 ——坐在桌旁的转椅内,时而扑在桌上画画,时而咬着笔尖,扬头想想,不知道做 些什么。在光线较为暗淡的角落里,陆葳——身着右看护衣服,她还是那样胖胖的, 一张愉快的脸——立在床前小凳旁,从凳上的灰白瓷桶内,取出一堆一堆消毒过后 的旧纱布条非常熟练地缠成一卷一卷的可用的白绷带。 [外面蛙声清亮地传入耳鼓,陆葳欣欣然在工作,一面轻轻低唱着。 [屋内十分恬静。 夏霁如(微笑,一面仿佛回忆,一面写。用铅笔点着写在纸上的日期和次数) 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二,(声音又低下去,几乎只能自己听见)..陆葳(缠着旧 绷带,耐不住热,拿起手旁一张硬卡纸扇了两下)奇怪,到了晚上,天气还这么热。 夏霁如(望了望她,又数,不知觉还是朗读出来)九十九,一百,一百○一, 一百○二——陆葳(缠捆那一堆一堆的旧绷带,看夏霁如神气活现,仿佛做着一个 极端严重的事)喂,夏,你在闹些什么? 夏霁如(不理她)一百十一,一百十二,一百十二,一百十四──陆葳(有些 好奇,放下手里的绷带,走到夏霁如面前)你究竟数的些什么? 夏霁如(忙得很,铅笔摇一摇,换了手指又点着。念念有词,渐速渐响地,一 口气读下来)一百二十三,一百二十四,一百二十五,一百二十六,一百二十七, 一百二十八,一百二十九,一百(微停)三十!(嘘出一口长气,笑容可掬) 完了! 陆葳(一直在旁边看着)什么完了? 夏霁如(高兴,用手一比)整整一百三十个人。这是丁大夫上一个月施行的手 术次数,(十分骄傲地笑着)旁边都有我! 陆葳(故意逗弄她,近前望一下她所写的,又摇摇头)不对,不对。差九次, 小姐。 是一百三十九次。 夏霁如(天真地气起来)你瞎说,你骗我。 陆葳(笑着指指她)我告诉你,可你先不要哭。 夏霁如(气得又笑起来)谁哭了,讨厌! 陆葳(慢条斯理)五月底我从第九医疗站回来,你正病。 夏霁如(忙说)嗯,我就在五月三十一号病了一天。 陆葳对了,就在那一天,丁大夫又割治了九个伤兵。那一天,(毫无恶意地仿 效她方才的语调,神气,也十分骄傲地笑着)“旁边都有我!” 夏霁如(好笑,好气,就追过来)你讨厌!你坏人!(陆在前面跑)我要打你。 陆葳(跑着笑着)你别跑!小心——夏霁如(笑着停住,头一歪,叉着腰,仿 佛一个纵容惯了的孩子)我要打你。 陆葳(笑看指她)小心,你刚吃了一大堆甜粽子!好容易今年的端阳节过得这 么快活,别到明天你得了盲肠炎,又病了。 夏霁如讨厌!(追上去)你这个讨——厌——!(“鬼”字来说出来——) [右面的门里——[丁大夫在内喊:“夏小姐!” 夏霁如(听见呼唤,但已脱口而出)——“鬼!” 〔丁大夫在内喊:“夏小姐!” 夏霁如(回头)嗯,丁大夫。(伸伸舌头,指着陆,睨笑)我要是挨了骂,我 就找你。 [夏由右门下。 〔陆又回到桶前工作,刚刚拿起绷带,徐护士,一个非常乐天,脸上微微有些 瘢疤的保定人,由中门走进来。他才二十八岁,有一对眯缝小眼,塌鼻子,一双扇 风的耳朵,好说好笑,高起兴来,他会做种种把戏,——譬如他的耳朵会动,舌头 能舐到鼻尖等等,——引着朋友们哈哈。..他会讲故事,说笑话,有时可以热闹到 脱下衣服,把他在徐州突围时受的创伤,边讲边指,大说特说。院里几乎没有人不 喜欢他。然而他作起事来,那笑脸就突然冷峻异常,任何人再逗弄他,他白眼一翻, 可以把人瞪得冷了半截。他天性甚厚,时常做出许多动人的“傻”事情。现在他穿 一件离膝盖还有半尺,颇嫌短窄的白护士衣,中间由上到下有一串扣袢,左边缝上 一个红十字,头上戴一顶非常小的白布帽,前面还露出一两绺乱头发。配着他的怪 模样,十分尴尬可笑。他拿着一把断了的四英寸换药镊子走进来。 徐护士陆先生,丁大夫呢? 陆葳在化验室。 徐护士(把那断了的换药镊子一举)你看!我真不好意思再请丁大夫签字取新 的了。 陆葳(望了一下)怎么,又断了? 徐护士你看二十天,坏了四把换药镊子!(气忿忿地)这镊子简直就像玻璃做 的。(递给她) 陆葳(拿着推敲一下,忽然笑起来)哦,是它呀!怪不得了。我从前一个月用 坏了十把。 徐护士怎么? 陆葳这还是前年,二十六年下半年买的。 徐护士(愣住)前年? 陆葳(笑着)嗯,那个时候,我跟丁大夫刚到这个医院里来。 徐护士(大为不满)唉,不管它哪年买的,一个铁家伙,会这么不结实,这才 怪呢。 陆葳这有什么怪?这本来是从前那个秦院长购置的东西。 徐护士(睁大眼睛,才晓得)哦,那个撤职查办的,那个家伙? 陆葳嗯。你不是在台儿庄打完了胜仗以后才来的么? 徐护士嗯,怎么? 陆葳这个家伙在台儿庄大胜前三个月,就叫梁专员给赶跑了。 徐护士(又不觉拿起那只镊子,敲了几下)你看,这种贪官污吏买的东西!真 该枪毙! 陆葳(忽然)你为什么不限他们要好一点,经用的镊子? 徐护士(故意做一种令人发笑的委屈相)他们说:现在在前线,离着后方太远, 一时运不到,只好先把从前的旧东西拿来将就将就。 陆葳这是谁说的? 徐护士陈秉忠——陈副主任。 陆葳你没跟温副院长提过么? 徐护士(眨眨眼)他说过,这次罗院长到重庆,顺便就要办大批东西来。 陆葳我怕在重庆罗院长接办后方医院就够忙的,说不定找不出时间来办这个。 徐护士(摇摇头,故意做出一个傻样子)那谁知道。(忽然低声)陆先生您知 道梁专员什么时候从山西回来? 陆葳不知道,怎么? 徐护士我问问。(仿佛说一件可笑的事)那个老头儿又跑到院里来问啦,现在 还没有走呢。 陆葳谁,哪个老头? 徐护士(两眼一翻,玩笑地)就是说他自己是专员的哥哥的——(急说)那个 老头。 陆葳(早听说)哦,他——呀。 〔夏由右门上。 徐护士(又是那个鬼样)夏小姐,丁大夫还在——陆葳(高兴见他)徐护士。 徐护士还在化验室里忙? 夏霁如嗯。 陆葳(笑问)挨说了么? 夏霁如(洋洋自得)没有,当然没有。 徐护士(短嘘一声,嘴一咧,神气活现)丁大夫现在脾气可好多了,我记得我 刚来的时候,错了一点,慢了一点,(舌头不由得围着唇这一舐,立刻用手一指, 瞪大眼睛,非常严厉地)“徐护士!”(又斜着眼慢吞吞钟摆似的点着头,异常幽 默地) 接着就是一顿大斥责! 陆葳(从心里叹出一口气,慢慢地)她变多了,近来脾气越过——越像老太太 啦。 做错了事,她现在顶多看你一眼,(摇摇头)再不说什么了。 徐护士(总是说老实话)不,我愿意她骂我一顿。我弄错了,她那么看我一下, 我,我老替她(非常不过意地笑笑)怪委屈似的。 夏霁如(拍手)对了,对了,她一那样,我就想哭。我简直不愿意叫她那么难 过。 徐护士(也说到心坎上,脸上浮起被了解的笑容)对,对,我有时候恨得我自 己,直打自己的嘴巴。心里头(满腔情感,表达不出)就那么一股子,(笑)说不 上来的那么一股子劲儿。(诚挚地)我一直想:她一天到晚这么忙,我们为什么还 给她做错了事,叫这个老太太也心里头不舒坦呢? 陆葳徐护士(慢慢摇头)你不明白,(沉重地)她现在很想——丁昌。 夏霁如(低声)小丁大夫? 徐护士(也低下去)她儿子? 陆葳嗯。(提到这件事自己就仿佛老成了许多)丁昌这个孩子,就这点怪,做 什么事都勤快,就是懒得写信。 徐护士我听说她的儿子在山西一带打游击。 夏霁如(忙说)嗯,去年一月去的。 陆葳他打了一年半的游击,就跟他母亲来了三封信。你想做母亲的,心焦不心 焦。 徐护士(十分同情,几乎要骂)那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陆葳(连忙解释)不,他非常爱他的母亲。为着他的母亲,说要他死,他就能 立刻死的一那么一个人。但是(双手一挥)他不好写信,有什么法子? 夏霁如(也为丁大夫,替着她的儿子说话)说不定他很忙。 陆葳那倒是,他现在升了队长,带二三百人。不过,(微有喜色)有时候,他 也托人带个口信,带点小东西给他的母亲。可那个时候,我,(不由咬一下嘴唇) 我又最怕看(突停)──徐护士(关心)怎么? 陆葳(悲哀地)他母亲就——你看丁大夫平时那么一个坚强的人!——她就一 晚上睡不着,在床上(摇着头)翻来覆去。 夏霁如哦,哦。 陆葳(缓慢而幽沉地)我偷偷看见她一个人在擦眼泪。 夏霁如(泫然欲泣)陆,你别再说下去了。 徐护士(回忆)可是没听见她提过她儿子的话。 陆葳(摇摇头)不!不!她从来不说的。 〔温宗书,现在的副院长,由左门上。他人瘦长,面色白净,穿一身整洁的制 服。背略弯,戴一副白金的无边近视镜。生得眉清目秀,文质彬彬,如果他不穿公 务员的制服,十分像一个终身研究考据之学的学者。他做事按部就班,有条有理, 说话也很斯文,声音微尖,行动略带一点女气。他是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的学生,年 约三十三,看得出来很正直,也无习气,对自己份内的职务可以做得胜任愉快,但 办起紧迫的要公,总缺少一点推动的能力和果断的气魄。他是和平年代一个循规蹈 矩的好官,但在非常时期,独当一面,需要剑及履及的爽利精神时,他就算不了充 分尽了职责的抗战官吏。他拿一沓十分齐整的公文夹,腕上有手表,胸袋里插着水 笔,铅笔,和记事本,袋旁挂着医院的证章。 温宗书(温文有礼)夏小姐,四十号房间有一个伤兵,仿佛也在“打摆子”, 你去请庞医官赶快看看。 夏霁如好,我去。 温宗书(微笑着警告她)别再把老百姓送来的粽子给他们乱吃了。 夏霁如(顽皮地笑了一笑)知道。 [夏由中门下。 温宗书哦,徐护士,你捡几十个好粽子,给那些受伤的日本俘虏们,看他们吃 不吃? 徐护士是,副院长。 〔徐由中门下。 温宗书(对陆,指右门,客气地)丁大夫在里面么? 陆葳嗯。 [陆一人又裹卷纱布。 温宗韦(走到右门,轻叩,低声)丁大夫。 [丁大夫在里面:“谁?哪位?” 温宗书温宗书。 [丁大夫在里面:“请候一候,我就出来。” 温宗韦是,丁大夫。(自己找一张凳子坐下,翻开那带来的公文夹,抽出铅笔 在上面画着记号) [静默中蛙声一阵一阵传进来。 [丁大夫由右门走出来。她拿着一只严密封口,上面贴好白纸签的试验管,里 面半蓄深红的血液。灯光下,我们几乎认不得她,她鬓角已生了斑白的发丝,眼圈 微微凹进。昔日圆润的下巴,显然地有些尖削突出。前额刻画一条一条细细的皱纹。 嘴角微垂,仿佛更冷静坚定。原来一对明亮的巨目,锐利逼人,如今在悲悯而又蕴 蓄智慧的眼神里,射出异常慈祥温和的光采。面上几乎总在忍耐地微笑着。这一年 半决非常人所能忍受的劳碌、辛苦和忧患几乎使她突然老了十年,但神态气质又比 从前确实深邃厚重,平易近人。长时期的艰苦的奋斗和她无穷尽的对正义的支持, 已经逐渐把她琢出一个稀有的美丽的灵魂。 [她穿一件淡黄色细纹布的旧袍,外面还是套着一件敞开的白试验衣。着一双 灰线袜,和圆口黑礼服呢的平底鞋,胸前悬好一管黑丝线穿的自来水笔。 丁大夫(蔼然微笑)温先生。 温宗韦(立起来)丁大夫,您还在工作? 丁大夫嗯,(举一举试验管)在验血。(亲切地)这是第十九个人的了,真巧, 十九个人都是A 型,B 型,同AB 型的,没有一个是0 型的。 温宗书丁大夫预备给病人输血么? 丁大夫不,我预备着,我怕万一来了重伤同志需要输血,我总知道院里有哪些 人的血,可以用的。(对陆)陆葳,你把这个试验管拿去登记。 陆葳是,丁大夫。 [陆持试验管由中门下。 温宗书(取出几份表)这几张表请丁大夫签字。 丁大夫嗯。(接下看一看,低头签字,一面说)罗院长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温宗书我想在一个月以内可以回来。 丁大夫(瞥见一张医务报告单,惊讶)什么?全院害疟疾的已经到了百分之二 十八? 温宗书嗯。 丁大夫怎么会这几天工夫又增加了百分之八? 温宗书(毫无办法)是啊,我正想找黄医官专门负责这件事,想法子。 丁大夫温副院长,(温和而严肃地)这种恶性疟疾是我们院里一个异常严重的 问题。 温宗书(也十分忧虑)嗯,一天一天地蔓延,简直猖狂得不得了。 丁大夫我上次同您提过的几种方法,——不知您办了没有? 温宗书都在办,就是(摇头望望丁大夫,无力地苦笑)丁大夫,您知道,在这 种二十分艰难的客观环境下,办起来(摇头)简直是——丁大夫没有效果。 温宗书嗯,没有成效。(想不出路来,忽然)要不,明天我们再开一次会讨论 一下? 丁大夫(容忍,微笑)不用了,会开得很多了。(有力的含蓄)我们现在还是 设法拼命做吧。 温宗书是。 丁大夫(忽然回头,和蔼地笑容)那么让我好好想一想。(坚决)我们必定要 在最近找出一个有效的方法,一面防止蔓延,一面继续医治。我们现在特效药少也 罢,我们的设备不好也罢,(鼓励地)我们不管,想办法! 温宗书(老老实实)是,好。那么关于您上次说的卡车问题——丁大夫哦。温 先生,我听说这一两天前线又要继续反攻? 温宗书我方才到团部,也说是今明两天附近就会发生战事。 丁大夫(沉稳)我计算在最近期内,万一我们三十个急救站同时送来轻重伤兵, 那时候,我们院里是绝对容纳不下的。 温宗书(铅笔轻轻敲着公文夹,慢慢地)是啊,我也在想,现在院里的容量, 必须又得调整一下。就是(喟然)现在客观的物质条件不好——丁大夫(具体的意 见)现在应该赶快把院里轻伤伤兵尽量输送到后方,不能耽搁。 温宗书是,是,我也这么想。这是(又固执地回到他心目中的难题)目前运输 困难,(摇头)客观的条件太坏,我想,(微顿)明天一早,再到县政府弄弄人看, 可是——哪些个轻伤伤兵——丁大夫我昨天已经跟傅医官,庞医官,把该转院的伤 兵都分别检查了一下。 温宗书那,那,(嗫嚅)我一面叫人造册子,跟军部接洽转院,同时设法(微 顿,有些犹豫)尽力找运输工具。回头梁专员到院的时候——丁大夫(欣喜)什么, 梁老先生今天晚上回来? 温宗书您不知道? 丁大夫他就到? 温宗书(不像丁大夫那样踊跃)嗯。回头我见着他,看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微顿) 再跟他请示一下。再见。 丁大夫再见。 [温宗书由中门下。 丁大夫(高兴)陆葳! [陆由左门上。 陆葳(急说)丁大夫。 丁大夫(笑着)梁老先生就要回来。 陆葳真的? 丁大夫嗯。 陆葳今天就回来? 丁大夫就到,就要到! 陆葳(不禁替丁大夫喜)那,那,(突然)说不定丁昌的消息他会——(忽然 看见丁大夫的脸色,顿停)——丁大夫(摇头,拍着她的肩膀,哀惋地)好好地干, 我的孩子。我们不能叫这个苦干的老头儿有一点失望的。 陆葳嗯,丁大夫。 [徐由中门上。 徐护士丁大夫,前线又送来十五个受伤的日本俘虏。 丁大夫好,我去看。 徐护士他们现在在西院。 丁大夫(走了两步,停住)徐护士,我叫你再去看十号房间那个年老的日本俘 虏——徐护士您说那个五十多岁的松井什么郎? 丁大夫你去看了没有? 徐护士看了,很重,我怕他——活不长。 丁大夫(同情地声调)你把我的暖水瓶给他送去。 徐护士您自己的?——丁大夫嗯,陆葳,(哀戚地)这个日本人昨天忽然给我 写字看,说(沉重)他的小儿子,在东战场上(幽缓)打,打死了,(不能自止, 一手放在酸辣辣的鼻上) 陆葳(低下头) [丁大夫默然由中门下,陆随着出去。 [河畔青蛙断断续续叫了几声。 徐护士(忽然想起一件事,到中门口,低声,招手)陆先生,陆先生。 〔陆又走进来。 陆葳什么事? 徐护士那个乡下老太婆又把那只肥母鸡自己给丁大夫送回来了。 陆葳丁大夫不肯收,你不知道? 徐护士我跟她说了。 陆葳你告诉她,跟她看病是国家出的钱,给老百姓看的。 徐护士我就是照着丁大夫这个意思说的,可是这个老大婆挺倔,她说管它是谁 花的钱,她非要给她治好了病的这个女医官一只肥母鸡吃不可。 [况西堂由中门上,他穿一身洗久退色,式样古老,厚山东绸的窄紧短制服, 上面钉着白扣,裤管很小,脚下一双别别扭扭的黑皮鞋,穿着非常不自在。人更清 癯,甚至瘦得有些可怜相。灯光下,走起路来,婆婆姿姿,颇见老态。他托着笔墨 纸张,眼镜盒子,慢慢走进。 况西堂陆小姐,对不起,我就在这里办一会儿稿件。(陆点头,况就开始在桌 上摆他的文件,一面琐琐碎碎)我房里的菜油灯实在不亮,这半年来眼睛一天比一 天不好。(笑得使人可怜)嘿,嘿,我,我就借此地(指着,颇羡慕的样子)的洋 油灯——呃,(小眼睛眨一眨,依然幽默地)揩揩油。(坐下) 徐护士那怎么样?陆先生? 陆葳那我不管。 〔陆由中门下。 况西堂(慢慢打开墨盒,戴上眼镜)节过得如何,徐护士?粽子吃了多少? 徐护士粽子倒没吃多少,这一顿炸酱面可把我“撑”(“胀满”的意思)饱了。 况西堂炸酱面? 徐护士四乡老百姓送来四只肥猪,八袋子面,您没吃着? 况西堂哦,哦,哦,吃了,吃了。(喟然)就是我的牙咬不大动。 徐护士(听不进这个人的诉苦,又兴奋地)我们老百姓真好。你帮他一次,他 谢你十次。 况西堂嗯,嗯。(办他的稿件) 徐护士(见他不答话,走到中门,迈出一步望去,忽然回头对况)什么,梁专 员已经到了。 况西堂嗯。 [徐由中门下。 [朱强林——专员的勤务兵——由中门提着一个小铺盖卷上。朱强林只有二十 岁上下,胖圆脸,大脑壳,十分天真可喜。台儿庄大捷之后,他一直随着梁专员东 奔西跑,走了不少地方。他不甚明了所谓官场的礼节,梁专员从不肯这样教他。他 平时对专员你我相称,在路上一桌吃饭,旅店里一个炕上睡觉。在他眼里,梁是一 个最和善可亲的老人,他死心塌地为他做事,毫不觉得他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官吏。 此人看去仿佛很傻,实际他的夭资不低。 不过因为他直率,本色,没有一点老随从兵的习惯,给我们的印象,既有趣味 而又新鲜。 现在他一身尘土,脸上也满是灰尘,像从土堆里爬出来一样。 [他头也不回,一直走进。 况西堂(抬起头,认出是“老朋友”)你也回来了? 朱强林(粗粗的声音)回来了。(把那铺盖卷放在行军床上)喂,你告诉他, 这是他的铺盖卷。 况西堂(莫名其妙)谁的? 朱强林梁专员。 况西堂嗯。 朱强林(走到中门口,笑着)咦,进来呀,你! 〔中门走进了梁公祥,梁专员的远房哥哥。他有六十三四,瘦个身材,算不得 十分健壮。穿一身土布灰长袍,外套一件深紫色的老式马褂,上面还是黄铜扣袢。 他脚下是黑布鞋,白布袜,很熨帖地绑着一副窄条腿带。头戴一顶古色古香、精妙 绝伦的台湾草帽,从进门到走出,不见他脱下。这个人有些乡气,不过既为专员之 兄也就勉强做出一种“皇亲国戚”的气派,然而进了大门以后,看见机关皇皇堂堂, 人多事忙,又惶惶然仿佛有些迷惑。他来此已有一星期,专候他的令弟到来,为他 谋事。他心里认为一个弟弟,哪怕是远房的,也是同族,同宗,同一个血统。身为 大官的弟弟,应该为他以及他的子女找生活,这是古往今来的天经地义。他耳闻多 少“一人成佛,鸡大升天”的故事,所以也就理直气壮,毅然决然,投奔到此。此 老人懵懵懂懂,了无教养,一脸乡愚的昏聩之气,却又性情倔强,肝火甚旺,一言 不合,就能拂袖而走。 〔他提着三四个大小包包,是梁专员的远亲近戚和他自己带来的一些土仪,颟 顸走进。 朱强林(十分自然地)你找梁公仰? 梁公祥(想不到这个个人直唤专员的名字,霎眼)我是找梁专员。 朱强林你见过他么? 梁公祥(望望这个个人)从,从前见过。你——你是他的?——朱强林(不明 白)我是他的勤务兵。 梁公祥(一面奇怪,这个小勤务这样没有礼貌,一面胆壮起来)那,我是他的 哥哥,叔伯哥哥。 朱强林(老头的话并不给他什么印象)你叫什么名字? 梁公祥(土头土脑,略有些生气)不给你说过,我叫梁公祥。 朱强林(傻笑)好,我跟你叫他来。(指床前的凳子)你坐。 [朱由中门下。 〔梁公祥四面望望,把带来的土仪放在凳下,随着端然坐下。 况西堂(对像“老年人”的老年人,总不免有些好感)你老先生是专员的令亲? 粱公祥(满面春风)嗯,梁专员是(十分客气)我的贱弟。你先生?——况西 堂我在此地做事。 梁公祥(贸然)过五月节还忙衙门的事? 况西堂(苦笑)过什么节哟。(用手一撂桌上的茶杯)你老先生喝茶呀。 梁公祥(立起来又坐下)不用,不用,在店里头喝饱了。 况西堂来了几天了? 梁公祥(说家常话)上十天了,找了好几趟,都说我那弟弟还没回来。 况西堂是,梁专员忙得很。 梁公祥(听不懂,但颇得意)这些衙门都归他管? 况西堂是的。 梁公样(忽然)他手下有不少当差吧? 况西堂(诧异)嗯。 梁公样(十分好奇,而且得意)有那么个——多少? 况西堂(察觉专员之兄颇为情愿,于是也就顺口胡说,依他的口气)总有个百 八十来个人吧。 梁公祥(情不自禁)他的官真不算小了。 况西堂(觉出此人实无可谈,于是答应一声)是的。(再不寒暄) 〔朱由中门上。 朱强林你等等,梁先生有事。 梁公祥你跟他说了么? 朱强林没有,找不着空。他一会准会到这屋里来。你总认识他? 梁公祥不,(犹豫)我,我们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 〔外面谢宗奋的声音:(他一向喜欢这个小勤务兵)朱强林,饭好了。 朱强林嗯,来了。 〔来由中门下。同时由中门上来谢宗奋。谢穿一身灰军服,身体较前健硕,精 神饱满。 谢宗奋(望一望)咦,梁专员不在这里? 况西堂没有,你找他干什么? 谢宗奋我听说他正要找我。 况西堂我倒是刚才见了他一下。 谢宗奋(关心)怎么样? 况西堂他下了车就先看公事去了。 谢宗奋(赞美地)这个老家伙真可爱,做起事来,像一条牛。 况西堂(嗟叹)也怪,人家的精神总是那么好。 (由中门跑上来孔秋萍,手里拿着杂志室的图画刊物,兴高采烈,十分活跃。 孔秋萍最近自觉颇为“转变”,时常读“新”书,说“新”话,谈他认为“进步” 的新思想。他觉得要追上时代,不但自己内容要革新,而且外表也要革新,所以第 一先剪了平头,因为分头似乎不大“正确”,秃头确实又难看,他自己一切都觉得 大有改革,诚如他所说:都“颇为时代”。但不知为什么,仿佛那俗伧之气更显明 的挂在脸上,固然一般人都承认他确实比从前努力从公,多做了事情。他穿黄哗叽 的旧制服,质料很好,但不十分合身,脚下也穿一双黑皮鞋,但又尖又亮。人还是 那副肮脏相。他进门就大喊。 孔秋萍况先生,况先生,我听说梁专员的乡下哥哥又找他来了。 谢宗奋干什么? 孔秋萍问问,这次我可得看看。 谢宗奋你想看他? 孔秋萍嗯,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怪样? 况西堂秋萍兄,这位老先生就是! 梁公祥(从黑暗的角落立起)哦,这位是——孔秋萍(非常窘迫)孔,孔秋萍。 (强笑)您,您请坐,(那位老先生又兀自决然坐下。 谢、况见孔秋萍那种尴尬样子,不觉对笑。孔忽然回头)谢先生,梁专员这一 趟山西大概辛苦坏了。我刚才看见他,浑身上下都是土,人像个老庙的泥判官,他 那个小勤务兵跟我谈,沿途上都睡的是破店上屋子,这两个人招了一身都是跳蚤。 (摇头)真苦!真苦!这真比我们办救护站苦多了。 谢宗奋(不理他,对况)况先生,现在院里一共有多少救护站? 况西堂丁大夫一个人就办了十六个。连罗院长自己带了一批人办的(看着呈文) 总共有三十个救护站,十四个医疗站,二十一个手术治疗队。我正在赶着办一个报 告呈部,请再派一大批卫生人员来此地任用。 〔天气热,那个独自坐着的乡下老头,对他们谈话逐渐不感兴味,仿佛在火车 站上等车的样子,倚着墙昏昏睡去。 谢宗奋其实现在下来的伤兵远不及前一年多。 况西堂到重庆以前,罗院长跟丁大夫计划过,说要每一个伤兵,每一个俘虏都 能有(想试试自己的新文章对人印象如何,依然是读排偶文章的语调,念着他手里 一个草稿)“最周到的看护,顶完善的治疗。” 谢宗宙(进前一看,哑然失笑)怎么?白话公文? 况西堂(含糊)嗯。 谢宗奋况老先生,您现在要写白话公文? 况西堂(有些忸怩)我,我现在开始随便练练,(恿然,苦笑)简直有点写不 出来。 (抓着头,低声,认真地)听说不久又有再用白话写公文之说。 谢宗奋真的? 孔秋萍不会吧。 况西堂(喟然长叹)难说,难说,抗战才两年,改旧革新,变动就非常之大。 只看当初那些旧人物,旧习惯现在还留存下多少?那么,这种(故作他所谓 “新人物”鄙视“文言”的腔调,手一挥)文言文嚜,还用来写公函!(感慨系之, 不住摇头)这早晚要取消,我看也是意料中事。 [谢宗奋颇同情于这个过了将近三十年书案生涯的老公务员,沉默不言。 孔秋萍(又有发挥的机会)本来是的,用白话写公文,是最清楚,也最明白。 前两天(本性难移)丁大夫不就跟我说过么?(很得意地)她说:“孔先生——” (插一句)她一向跟我非常客气的,说,“孔先生,——” [况西堂究竟不大爱听,低下头写他的呈文。 谢宗奋(烦恶,岔开)喂,小孔,你太太回了娘家之后,常有信么? 孔秋萍不常来信。(高兴)好得很,我在此地很快活。(又觉嘴上发痒,但和 一年前的吹嘘用语,大不相同)我现在读书,做事,研究许多,许多问题,非常长 进。谢先生,你看我现在的思想,呃,(贸然)正确得多了吧? 谢宗奋(笑着)嗯,嗯,嗯。 孔秋萍(非常得意)我自己也觉得,现在思想行为都颇正确。仿佛离开了女人, 呃,离开了后方,脑筋就像清楚得多了似的。我老早说过,妇人女子成事不足,败 事有余。你看,从前那位老小姐龚女士嘴上说得多呱呱叫,一听说医院要调到前线, 立刻什么病啊,事啊,自动辞职,说什么也干不下去了。 况西堂(不觉放下笔)喂,你们知道马登科的消息么? 谢宗奋不是还在监狱里么? 况西堂他出来了。 孔秋萍(惊讶)好快!他都出来了? 况西堂先生,期满了!一年都过了四个月了。 孔秋萍(幸灾乐祸)一年的有期徒刑,真像怪短的似的。 况西堂他给我来了一封信。 谢宗奋他有信来? 孔秋萍(急忙)说什么,说什么,况西堂他说他现在做西药生意,非常赚钱, 问我入不入股。一本万利,四个月他已经赚了两万块钱。 孔秋萍嗐,你别听他的,他瞎吹! 况西堂也许不,昨天我内人来了一封信,说在重庆大街上看见他跟,跟一个女 人手拉手上了汽车,听差,汽车夫,简直非常阔气。 孔秋萍(又改了态度)哦,老马也许是真有两下子。 况西堂(严重地)不过有一件事,也非常地奇怪。 孔秋萍什么? 况西堂我内人信上说:(低声)那个女人的背影,非常像——伪组织。 谢宗奋(不信)伪组织?我们那前任院长不是早就逃到上海,当汉奸去了么? 孔秋萍他一个人偷偷逃到上海做汉奸,当伪官,那里多的是年轻的漂亮姑娘。 他还要这个抽鸦片烟的半老徐娘干什么? 谢宗奋(想想不觉失笑)这个汉奸院长也是天生的伪组织命,刚刚逃开了身边 这个伪组织,又跑到上海,就那个伪组织去了。 孔秋萍(忽然有了心得)这就对了,老马这个堕落分子一定就是找伪组织弄来 的钱,做国难生意。这个可好,两个人住在一道,一个舅母,一个外甥——况西堂 (截断他的话)秋萍兄,关于女人名节的事,没有根据万不可乱说。尤其是这种不, 不入伦的事,我最痛恨。我什么都可以新,只有这一样,我新不来,我看不惯。 孔秋萍那么,你不信? 况西堂这种禽兽的事情——孔秋萍那我告诉你,(又是秘密)从前那个汉好院 长还在这儿的时候——谢宗奋(不耐烦)你们谈吧,我走了。 孔秋萍(拉着谢,知道他不爱听)谢先生,别走,别走。我们不谈这个,不谈 这个,不谈这种——不正确的事情。 谢宗奋(失笑)孔先生,有什么贵干? 孔秋萍谢先生,(似乎非常热烈)你看我现在工作精神如何? 谢宗奋(只好──)很,很努力。 孔秋萍跟新来的这些公务人员比得上比不上? 谢宗奋(无足轻重地点点头)也还赶得上。 孔秋萍抗战之后,我这样的人还有饭吃不? 谢宗奋嗯,有,有,有。 孔秋萍(颇为高兴)那么,你再批评,批评我。 谢宗奋(对他毫无办法)我看,没有什么可批评的。 孔秋萍不,你再检讨,检讨我。 谢宗奋我看你什么都好,就有一样,实在要不得。 孔秋萍哦,(大惊)什么? 谢宗奋就是(慢慢地)先生的话——(一字一字地)实——在——太——多。 孔秋萍(没想到谢又这样直率)哦,哦,——(不像方才那样起劲,然而——) 那么,我,我的行为上还有什么不,不正确的地方没有? 谢宗奋(点点头)有一样。 孔秋萍哦,也有? 谢宗奋(指他手里拿着的图画刊物)赶快把你手里这本画报,还给杂志室。这 是公家的东西,你不应该拿出来看! [谢宗奋带着半讽刺的笑容由中门下。 〔孔愣在那里,若有所失。静默中只听见那老头儿倚墙熟睡,发出香甜的鼾声。 孔秋萍(看着他,忽有所感,似乎对着况发牢骚,其实是沾沾自喜)唉,还是 这种乡下人福气,不思不想,说睡就睡。 [况西堂望一望,又转过头去。 〔外面青蛙渐渐又聒噪起来。 孔秋萍(慢慢又挨到况身旁)况先生,你给老马回信没有? 况西堂(忙着起稿,天气又热,非常烦躁)没有。 孔秋萍你预备怎么个回法?加入多少股子? 况西堂我? 孔秋萍(颇心动)这种西药买卖做好了倒也是一本万利。 况西堂(冷冷地)我没有钱,我不想赚钱,我不加入。 孔秋萍(没想到又一个钉子,只好搭讪着)对的,对的,——这个对的。 〔况又低下头起文稿。 〔孔确实无聊,正想走出中门,忽然──〔外面苍老的声音:(愉快地)不用, 不用,我自己来! 〔梁专员满头大汗,一手拿着干毛巾,一手提一吊桶凉水,意态自若;由中门 大步走进。十八阅月的奔波辛苦,在他脸上仿佛一掠而过。除了额上皱纹略微加深, 简直留不下痕迹。他生气勃勃,充沛的欣喜之情,从心底浮上来。热汗涔涔的面上, 眼神那样愉快地笑着。两年的抗战,使他更相信自己的认识毫无错误,增加他对民 族国家积极乐观的信心,虽然做起事来有时荆棘载道,耗费他不少的血汗。他穿一 身蒙了尘土的草黄哗叽军服上身,里面是中式粗布衬衫和一件贴身长袖汗衣,下面 是卡机布的马裤,脚下还是那双笨重的长统黑皮靴。 孔秋萍专员,您怎么自己提水?(动手)我来替您提。 梁公仰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走到洗脸架旁放下水桶。这时况收拾桌上的 笔墨纸张,预备出去)不用走,况先生,(豪放地)我们两个“就乎”一个灯。你 做事,我洗脸。 况西堂是,是。(又坐下) [梁把水倾入盆内,背上痒,㧟了两下。 孔秋萍我跟您叫勤务来,——朱强林! 梁公仰不要叫他,这个孩子跟我走了两天没得睡觉,叫他先歇会儿,你去吧。 孔秋萍是,是。 [孔由中门下。这时那老头儿,才警醒过来,昏昏然揉着眼睛,仿佛不知到了 什么地方,又四面呆望着。 梁公仰(脱下军衣,放在床上,笑着说)今天真热。 况西堂(以为对那老头儿说话,看出不是,才——)是,是。您这一路还好吧? 粱公仰(兴致淋漓,答非所问)好,好,好。雨水多,收成好,今年又是一个 大丰年。 况西堂现在哪边战争? 粱公仰打得好,各方面都打得好!(刚要洗脸,身上又着痒,㧟了两下,率真 地笑着) 真是——奇痒!(只好脱下衬衫) 况西堂是,听说住在店里跳蚤很多? 梁公仰(拿起衬褂,凑到灯旁边)嗯,嗯。(于是不理他,十分专心在衬衫里 寻找什么) 〔静默。那老头儿,还木然在那里等待。 况西堂(看见兄弟二人还不交谈,非常纳闷,终于忍不住对那老头儿)喂,老 先生,这,这就是——呃,呃——[朱强林提一只马灯由中门上。 梁公祥(好容易看见那勤务进来,立起,非常气愤)我,我叫你找的人呢? 朱强林(莫名其妙,对专员)我给你拿来一个马灯。 梁公仰放在那里。(朱将马灯放在桌上) 梁公祥(跑到他面前,大气)人呢?梁专员呢? 朱强林(忽然明白)梁先生,这位先生是,是你的哥哥。 [朱强林由中门下。 梁公祥(呆望着梁一会,不相信的声音)——公——仰? 梁公仰(立起来,也认了一刻)哦——你来了? 梁公祥(见着亲人)公仰,你——你接到我的信了么? 梁公仰看见了。(早已明白来意)我以为你等不了,早回家去了。 梁公祥没见着你,我怎么能够回去呢?(叙旧)你老多了,我简直不认识你了。 况西堂(立起)专员,我走了。 粱公仰不,坐,坐。(逐渐准备)我们说说家常话,又不是公事。 况西堂我已经办完了。 粱公仰那么请你告诉温副院长一声,说我就要看病房,我一会还有要紧的事跟 他谈。 况西堂是,专员。 [况由中门下。以后对话中,粱专员一直在很自如地洗脸,在他的土布褂里, 翻来覆去,捉一种使人发痒的小虫,直到穿好了衣服,梁公祥走出门为止。 梁公祥(不胜羡慕)你现在管的人真不少了。 梁公仰嗯,不少,你这一向在哪里?(又低头洗他的脸) 梁公祥我这一房前五年就搬到大通县了。(取出身旁那几件土仪)这是从我们 那个小地方带来的几件土东西。(指着)这有的是刘外公送的,有的是四房保生的 孙子送的,有的是大姑大家的守寡媳妇,替她那个刚做事的儿子送的。(举一举) 这两包是顶好的白木耳同阿胶,是我跟我那老三特意买来给你吃补的。 梁公仰你为什么不在家里好好当老太爷?跑到这么个危险地方来干什么? 梁公祥什么老太爷哟,一打仗,人家做买卖赚钱,我做买卖就亏本。再不出来 做事,简直连一碗稀饭都快喝不成了。 梁公仰哦。 梁公祥(历数他的功绩)你离开了老家快三十年,你这一房的祖坟总是我告诉 崇明派人打扫,去年我还寄回去一笔钱,说清明烧钱纸,你房里大儿媳妇的坟也要 烧到。 粱公仰(拧毛巾)哦,哦,很好。 梁公样(设想到反应这样冷淡,还是数流水账似他讲下去)前年,祠堂要重修, 大家问到你,我还替你写一次捐。 梁公仰哦。(拧起来又擦) 梁公祥(看他不提,只好自己说)公仰,你看见我的信了么? 梁公仰看见了。 梁公祥那两张履历呢? 梁公仰也看见了。 梁公祥怎么样?公仰?(理直气壮)现在我们明水梁家就你一个人最发迹。 (他用力誉扬)现在年头不好,我们不吃你还吃谁呀? 梁公仰(把手中放在盆里笑着)那么,你看,我不在这儿?你要怎么个吃法呢? 梁公祥(不幽默)我并不说要花你的钱,你随便叫此地的什么院长,给一个小 事不是一句话? 梁公仰(故为诧异)哦,你是要谋差事!(拿起衬衣) 梁公祥(眼一翻)在我信里,我托人写得清清楚楚的。 梁公仰那你能做什么事情?(坐在灯旁翻那衣服的领子找——) 梁公祥(爽性)你想,我这么大年纪的人,还能做什么事呢。随你叫他们一个 月批给我一二百块钱就成了。 梁公仰(不动声色)一二百块钱? 梁公祥是多,是少,随便你。(似乎已经不成问题)可是至少也得九十元,要 不,这年头,柴贵,米贵,少了简直是没法养家。 梁公仰(又翻一下衣服不抬头)我看——梁公祥(十分热衷)怎么? 梁公仰(拍一下,忽然捉着了一个——)可是可以的。 梁公祥(欣喜)可以? 梁公仰(放在灯前照照,慢吞吞地)除非有一天我自己开个私人银行。(狠狠 一手把那个小虫儿捻碎。快意地对祥笑了一下)弄死了一个! 梁公祥(毫无办法)要是不成,也,也可以。不过我家老三无论如何你这个阔 叔叔要帮一帮忙。 梁公仰他在哪里?(依然又翻他的衣服) 梁公祥就在路上,一两天就要跟你这叔叔请安来。 梁公仰他也要找事? 梁公祥年青人总得做事,磨练磨练啊。 梁公仰(仍一本正经地低头慢慢寻找)好得很。他要多少钱一个月? 梁公祥我看八十块钱一个月就差不多了。 梁公仰(不觉抬头,笑了一下)他要的倒不多。 梁公祥(也谦虚)本来小孩子,才二十岁,还算是当学徒的时候。 粱公仰(又低下头找)那他会些什么? 梁公祥(被人问住)他,他会——梁公仰会敲算盘么? 梁公祥不会。 粱公仰会写字么? 粱公祥呃,不,不多。你知道他的母亲死得早,我又一直在外面做小买卖。 粱公仰(抬头想想)那么他会扫地么? 梁公样他又不是个傻子。可扫地有的是听差(未说完)——梁公仰(摇摇头) 这里没有什么听差,差不多的事都是自己干。不过,我听说病房里倒是要人扫地打 杂。要是你老三愿意,我想我可以替他问问,大概是六块钱一个月,自己管吃,公 家管住。 粱公祥(始料不及,突而愣住)公——仰——(望见他了无愧色,依然在灯下 做他的事,不觉怒气冲天。忽然一言不发,低下头一把就拿起他带来的土仪) 梁公仰(仿佛毫不觉得,把衣服又凑在灯前照照,仍旧不动声色,慢悠悠地) 但是也得等“空”,(“空额”的意思)没“空”不成。 梁公祥(气忿忿地走到梁面前,唾沫四溅)公仰,我们梁家没有你这个呆子! 人家告诉我,你手里一个月出进几百万,你一个钱不拿,穷到词堂都修不起不讲, 你现在连——梁公仰(猛拍一下,一手打在衣领上,梁公祥突然愣住,他欣欣然又 捉着了一个)咦,又一个! (立刻捻死) 梁公祥(意识恢复)现在连,连自己的侄子——粱公仰(把小褂一抖。祥又在 望着他。他穿在身上,对他的老哥非常满意地笑了一下)这一下,可舒服了。 粱公祥(忽然想起一件大事,非常有把握地)公仰,上半年崇明就来找过你。 梁公仰(系扣子)嗯,他回去了。 梁公祥(大为惊讶)什么,他也回去了。 梁公仰(又拿起他的旧军服)我叫他回家种地去了。 粱公祥(大气)公仰,他是你的儿子啊! 梁公仰(很平淡地)我知道他是我的儿子! 梁公祥你——(觉得此人病人膏肓,一怒由中门走下) [梁若无事然,愉快地穿好他的军服。 梁公仰朱强林!(从袋里掏出一个极旧的钱包) [朱由中门上。 梁公仰(拿出钞票)我给你十五块钱。 朱强林(取下傻傻地)嗯。 梁公仰我这位本家哥哥还忘了一件东西。(指凳下一包土仪) 朱强林(立刻)那我追去交给他。(转身提着东西就跑) 梁公仰(摇手)别,别。(十分幽默,低声)他现在大发肝气。(笑着)他会 连东西带钱扔在你脸上的。(掏出一个揉旧了的印着红签条的小信封)你明天早上 按着这上面的地址,把这十五块钱同这包东西交给他。说我送他一点路费,劝他赶 快回家。此地离前线太近,说不定两天就会打起来。 朱强林嗯,嗯,嗯。(就走) 梁公仰喂,你看丁大夫现在干什么,有工夫请她来一趟。 [丁由左门上,手里还拿着诊听管,朱见她来了,由中门下。 丁大夫(非常欣喜)老先生!(把诊听管放在口袋里)老先生! 梁公仰(和蔼地笑着)丁大夫,这一向好? 丁大夫(亲切)好。您最近身体好? 梁公仰(生意畅然)好,好,吃得,喝得。怎么样?(低下声音,仿佛对自己 的女儿问话)这两个月,丁昌有信来了没有? 丁大夫(低下头)没有。 梁公仰(安慰)不要紧的,山西那边打得非常好。(微笑)前两个月我在山西 托人把丁昌的相片带给你,你收到了没有? 丁大夫看见了。 梁公仰(怃然)可惜我没见着他,听说他身体很结实的。 丁大夫是,老先生。 梁公仰最近这帮人办事如何? 丁大夫(昂头)很好。 梁公仰负责任? 丁大夫可以说。我觉得每个人都奉公守法,按部就班地办事情。 梁公仰都十分满意么? 丁大夫呃——梁公仰(近前)怎么? 丁大夫十分?(沉思)这就很难说。 梁公仰哦?那么,我听听。看看有哪些不能令人十分满意的地方? 丁大夫(眨着眼,想想,仿佛说明很困难,一面笑着)这,这非常不容易讲。 事实上,院里的事情都在办,该进行的也都在进行。就是实际做起来,总仿佛(略 顿)缺少了点什么。其实蓦一看也找不出来什么锗,就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微顿, 用手在空中绕一绕,似乎在找什么字)这机器上面的螺丝不,不够紧,里面缺少了 一种——(微想)一种更热(略顿)更强的,嗯——梁公仰(凝望)推——动—— 力——量,对么? 丁大夫(点头)嗯,嗯。是这个意思。(笑起来)我真不知道怎么说,老先生 晓得我有时说话不明不白的。 梁公仰(鼓励)不,不,不,你对,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么,回头, 让我这个老工匠看看,看看这个机器的毛病,究竟在什么地方? [胡医官手持电棒由中门上。 胡医官(进门就喊)丁大夫!(忽见梁,鞠躬示敬)梁专员,温副院长等您参 观病房,他现在在病房里等着呢。 梁公仰好,我去一下,我们回头谈。关于四月以后大反攻的情形,我有多少好 消息报告你们。(到桌上提起马灯,预备出去) 胡医官是,专员。 丁大夫(追上去)老先生,谢谢您前两个月特意送给我那两句话。 梁公仰(笑着)有道理么,那两句话? 丁大夫(肯定)嗯,有道理。 梁公仰(父亲似的鼓励)好。 [梁笑嘻嘻地由中门下。 胡医官(摇着头赞叹)这老头真可爱。 丁大夫嗯,——什么事? 胡医官刚才第八急救站送来急信,说站上有两个重伤兵,非常危险,要我们立 刻派人救治。 丁大夫陆小姐!陆小姐! (陆葳由左门上。 胡医官干什么? 丁大夫(简捷)走。 胡医官我已经弄好汽车,我就预备去。 丁大夫不,这不是你的事,自然我去。(转身)陆小姐,请你立刻预备药箱。 陆葳是,丁大夫。 [陆由左门下。 胡医官(劝阻)明天还有重伤伤兵要到,丁大夫,您明天的事不会少的。 丁大夫但是今天晚上的病人? 胡医官那只是少数。 丁大夫(仁慈地)不,我们看一个伤兵跟一群伤兵是同样的重要。并且路不算 远。坐着车,我可以在半夜两点钟赶回来。 胡医官丁大夫,(有些着急)今天说不定就会反攻,第八急救站离前线太近。 丁大夫那不是更该去么? 胡医官那么,我陪您去。 丁大夫为什么? 胡医官(找理由)那边我许久没到,我也要去看看。 丁大夫也好,两个重伤,我们一人一个,更可以快一些。(叫)陆小姐! 陆葳(在里面)就弄好。 丁大夫好,我们收拾收拾,从那边出去。 胡医官好。(跟着走两步,忽然——)丁大夫,方才梁专员说有道理的那两句 话是什么? 丁大夫(和睦地)他告诉我们,要:“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果 敢的微笑)对么? 胡医官(也勇敢地)对,丁大夫。 [丁、胡快步由左门走下。 (况西堂拿着刚调来的一本已经归档的卷宗,与陈秉忠勿匆由中门上。陈秉忠 现穿灰色公务员制服,一双方头皮鞋。人依然那样瘦,但态度似乎略微轩昂一点。 陈秉忠(急忙)什么事?什么事? 况西堂梁专员又在发脾气了。 陈秉忠为,为什么? 况西堂大概是温副院长做事又出了什么错。 陈秉忠(想想自己的事)是不是因为现在金鸡纳霜——况西堂(一面急翻着卷 宗)不止,还有什么蚊帐,同什么卡车问题。 陈秦忠哦,哦,那么,我在这里——况西堂刚才温副院长也叫你在这里等他。 (急忙)你去请光先生来,哦,还有谢先生。 陈秉忠怎么? 况西堂专员叫他们。 陈秉忠好,那么,我,我们就在外面等着啦。 况西堂好,好。 (陈走到门口望见。 陈秉忠(回头对况)专员他们来了。 况西堂(望一下,又急忙翻他的卷宗) [ 宗书手持电棒,梁专员拿着医务报告表同由中门上。梁低头不语,温在一旁 哓哓解释。 温宗书(素来小心谨慎)梁专员,现在客观的物质条件太,太坏。离着前线近, 不止是蚊帐没有的卖,连顶坏的冷布都没有法子买。战事紧,后方的东西运不上来。 您当然也知道,这半年固然天天打胜仗,物质上的供给,一直是不十分充足的。 梁公仰(极力忍耐,点头)嗯,我晓得。 温宗书况且,(老老实实,一句一句)这个地方非常潮湿,天气热,蚊子多, 又靠着一条臭河水。而现在又缺乏大量的特效药品。这一点金鸡纳霜,省俭着用还 嫌不足,加以现在轻伤伤兵又缺乏卡车向后方运。客观条件这样坏,以至于一个传 染一个,一个传染一个——粱公仰(指着手里的报告表)到现在这里恶性疟疾,几 乎占了百分之三十。 温宗书但是,(无力地苦笑)有什么办法,梁专员?在这种客观条件之下—— 梁公仰(爆发)客观条件!客观条件!我不明白,如果这种客观条件永远不变,是 不是温副院长就让这个病蔓延下去,一直到这个前线伤兵医院变成了前线疟疾医院? 温宗书(谨谨慎慎)前天罗院长倒是来电提到,他正在催办药品,设法弄大批 蚊帐。 梁公仰他在重庆,先生。离着此地几千里!我们现在要快,要解决目前,要现 在就有。 温宗书(怯弱地)但是现在哪里会有,梁专员? 梁公仰(忽然)你用公函催了没有? 温宗书催了。 梁公仰打了电报去了没有? 温宗书打了。 梁公仰在哪里? 温宗韦况先生,上月的卷宗。 [况将卷宗摊在桌上。 温宗书(指着)这是五月十一号的催药呈文,五月十六号的催请蚊帐的呈文, 这又是一次催请呈文,这是五月二十号请发卡车的呈文,这三个是在六月发了的紧 急快电。这是复文。 梁公仰(看完了,不语)嗯。 温宗书您看(有了理由)发了电报,也写了公函,但是事实上,战区广,医院 多,政府大量购办医院用的药品,也不够充足分配,——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客观条 件,您看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半晌。况轻轻咳了一声。 梁公仰(慢慢拾起头来)温副院长,您知道一个旧式官僚,同一个抗战的官吏 有什么分别没有? 温宗书(含糊而老实地)不知道。 梁公仰我告诉你,一个旧式的官僚,有了公事,只知道写呈文,打电报,文字 工夫做完了,办到办不到,就以为尽了最大的责任。 温宗书那么,新式的官吏? 梁公仰新式的官吏,我告诉你,(忽然涌起全身的精力,举着他的大手)是要 拿起我们这一双手,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情形下,非把这件公事(拍桌)办到不成的。 温宗书(软弱地)梁专员,那不是明明做不可能的事情么? 梁公仰(怒目)怎么叫不可能?(像一只鸷鸟逼视一个无力的鸡雏,雷滚似地 一气说下)你从上面一时领不来,你该找省内医药管理处;省内医药管理处要不来, 你该找动员委员会;动员委员会弄不来,你要找人民团体;人民团体捐不来,你该 求殷实商家;殷实商家借不来,你再托人写文章在报纸上喊。要!要!要!要我们 的蚊帐!卡车!金鸡纳霜!哪怕这三件东西你要从地里面挖出来,你得完全办到, 你才算完! 温宗书(气为所夺,几乎无声)那么这种客观的——梁公仰光行健! [ 光行健,一个穿着军服,精神饱满的青年公务员,由中门应声而进。 光行健专员。 梁公仰你现在弄部车子赶到黎县,设法弄蚊帐。回头我告诉你怎么找人。 光行健(有力)是。 梁公仰谢宗奋! [谢由中门上。 谢宗奋是,专员。 梁公仰你现在赶到济南府去办金鸡纳霜,带着介绍函件立刻就走。 谢宗奋是! 梁公仰况先生。 况西堂专员。 梁公仰你告诉陈秉忠,叫他把底单交给他们细看,同时请你立刻办公函。 况西堂是,专员。 梁公仰关于那卡车运输的事(略斟酌)——温宗书(仿佛被他鼓舞起来)专员, 非要试一下,我可以去。白溪的军部,我有认识的人。 梁公仰(望着他,微顿,信任地)好,你去,我限你们在天亮以前回来报告。 [谢、光、况三人由中门下。温正走了两步。 粱公仰(忽然追上去,诚恳地)温副院长,(慢慢拉起他的手,紧握着)你是 一个真想做事的人,让我们一起打倒这种艰难的客观环境。 温宗书(感动)是,专员。 [ 他由中门下。 [辽远战地似乎传来轰轰的炮声,附近有野大在吠,十分苍凉。 (梁正拿起表格,长嘘一声,陆由左门上。 梁公仰(抬头)丁大夫呢? 陆葳已经跟胡医官到第八急救站去了。 [ 隐隐巨炮作响。 梁公仰咦,这不是炮响? 陆葳听说我们军队已经开始反攻了。 梁公仰(欣然)好!好! [ 梁昂头由中门走出。 [陆拿起卷好的绷带,走到桌前,把洋油灯转灭。 [屋内暗下去。辽远战地上不断传来轰轰的巨响。 (第二场闭幕) (幕落后即启) 第三场 [这已是深夜将尽的时分。依然在那间屋子里。远远重炮声轰轰不断。桌上点 着洋油灯,对面马灯放在洗脸架上。梁专员,领扣松开,一夜未睡,在屋内缓缓踱 来踱去,时时从衣袋内掏出怀表望望,仿佛等待什么。扑倒在桌面上的是睡着了的 朱强林,微微发着鼾声。 陆葳坐在空空的帆布床上,睁着眼睛,似乎也在听着什么。间或炮声稍停,屋 内死一般地沉静。陆悄然立起,走到窗前谛听,梁也停止走步。但不一刻炮声叉陆 续传来,梁又默默踱着疲乏的步子。 陆粒葳(回头,同情地望着梁)您,您还不睡一下? 梁公仰(摇头)不。 陆葳我看打开铺盖躺一躺吧。(走回床前,拿他的铺盖) 梁公仰不,我不困。(微笑着)你去睡,不要等了。 陆葳(笑)我也不困。 [远处一声更近的巨炮声。 朱强林(忽然震醒,望一望,傻笑)炮更响了! 梁公仰嗯。 朱强林(坐在那里,揉着朦胧的眼睛)几点了? 梁公仰四点三刻。 陆葳(严重地)丁大夫已经出去了八点钟了。 梁公仰嗯。(忽然提起马灯)朱强林,你不要走开。 朱强林嗯。 [梁由中门下。远处炮声不断。 未强林(打着呵欠,一面笑说)这一阵炮放的倒像过节。 [夏持烛由中门上。 夏霁如(低声)陆葳!陆葳! 陆葳怎么? 夏霁如(瑟瑟然)我有点怕。 陆葳怕什么? 夏霁如他们一夜都没有睡? 陆葳怎么? 夏霁如说是看样子,怕我们反攻不大顺利。 陆葳你别听那个姓孔的话。 夏霁如(怯怯地)怕很危险,——你听,炮声不是越响越近了么? 陆葳那,也,也许因为——[ 徐护士由中门持电棒进。 徐护士夏小姐,专员呢? 陆葳出去了。 徐护士天快亮了,温副院长还没有回来。 夏霁如(低声)你有什么特别的消息没有? 徐护士(规避)没,没有。 夏霁如真的没有? 徐护士没,没有。(望望)你们为什么不睡? 夏霁如你为什么不睡? 徐护士(缩缩脖)今天是,是我轮班。 夏霁如(笑着)那,那我们也轮班。 陆葳(沉稳)我们在等着丁大夫。 徐护士(非常关心)丁大夫走,有谁跟着? 陆葳胡医官,还有两个护士,同一个车夫。 徐护士他们带了家伙没有? 陆葳你说枪? 徐护士嗯。 陆葳没有——怎么? 徐护士(闪烁)不怎么。 陆葳徐护士,你一定有什么消息? 徐护士没有。 夏霁如你说? 徐护士我,(隐隐约约)我听说——陆葳嗯——徐护士我听说,(低声)前面 打到了两点钟,战况忽然不明。 夏霁如战况不明?(恐惧地望着陆葳) [ 陆葳默然。 徐护士没有一点消息。团部也不肯说出什么理由。 [炮声渐响。 陆葳(突然)这是谁说的? 徐护士庞医官刚才摇长途电话问的。 (远处叉一声轰然的响声。 夏霁如(怯惧)你听,炮声更近了。(几乎要哭) 徐护士(抚慰)不要怕,也许这都是谣言。 [忽由中门进来了孔秋萍,一手还系着纽扣。 孔秋萍(慌慌张张)你,你们知道严,严重的消息么? 夏霁如什么? 孔秋萍我刚才听说现在县政府已经,已经完全搬完了。 夏霁如(求助的神气)陆葳! 徐护士(不大相信)为什么? 孔秋萍反攻不顺手,日本兵已经离城只有(手一比)三十里。 [ 炮声隆隆。 陆葳三十里,夏霁如(急忙)陆葳! 孔秋萍你听这远远大炮,一听就是日本的平射炮,(有声有色)他们的机械化 部队,说到就到。这糟了,一定糟了,我知道,我知道。 朱强林(实在忍耐不下)你知道个屁! 孔秋萍(确未想到)你? 朱强林(点头,瞪眼)我。 孔秋萍有话好说,你怎么出口伤人? 朱强林(挺胸)你再在这个时候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当汉奸,(把拳一伸)一 拳头擂死你! 孔秋萍(外强中干)你,你敢,你敢! (朱捋起袖子慢慢上前,孔慢慢退后,被逼到墙角。 (梁专员异常严肃,提着马灯,由中门上。 徐护士专员。 [朱一回头,孔连忙乘空溜走。 粱公仰朱强林,你去把院里顶好的车夫叫醒一个,叫他预备好车子。 朱强林嗯。 梁公仰告诉张队长,叫他派四名卫兵,带上枪械子弹,在汽车上等候。 朱强林嗯。 梁公仰快去。 [朱由中门下。梁又掏取怀表望望。 陆葳(低声,怕问得)怎么? 梁公仰(严重)要是在二十分钟以内,丁大夫这一帮人还不回来,我们就派人 去找。 陆葳找? 梁公仰嗯,刚才第八急救站来了消息,说丁大夫的车子早已离开,应该在前两 个钟头回到医院。 夏霁如(倒吸一口气)早离开了? 梁公仰(点头)嗯。 陆葳那么,(突然恐惧)丁大夫,不会——(不敢想)不会失踪吧? 夏霁如(颤声)陆! 梁公仰不知道。奇怪,她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回来。(有些着急)究竟她跟你怎 么说的? 陆葳她说半夜两点钟准回来,因为今天还有许多病要看。 徐护士那么,(仿佛有了预感,出了意外的不幸)现在,丁大夫——[夏望着 徐的脸,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立刻由左门跑下。 陆葳(跑了一步,叫)夏霁如!(突停,与徐相顾无语) 徐护士专员,县,县政府——梁公仰(沉稳有力)你告诉他们不要慌,战事越 激烈,消息就越不容易明了。 大胜之前总是这样,不要乱猜乱想,我刚才已经跟雷县长通了电话,他已经召 集全县的自卫大队。如果消息万一不好,他预备死守县城。 你把这话传给庞医官听,叫他转告院里的人们,安心工作。 徐护士是。 [徐由中门下。 [ 炮声更响。 陆葳(低声)专员——[同时况西堂披着一件长袍,由中门跑上。 况西堂(略喘)报告梁专员——粱公仰怎么? 况西堂(惊惶之色)日本军队已经到了县城附近。 梁公仰附近? 况西堂(指着)县城以东十五里。 梁公仰胡说,哪里来的消息? 况西堂谢宗奋。 粱公仰他回来了? 况西堂嗯,刚下车。 [谢宗奋满身泥土,但非常兴奋,由中门跑上。 谢宗奋(一脸笑容)梁专员,金鸡纳霜完全办到,第一批已经随身带来,第二 批明天十二点以前准时交货。 梁公仰好,好。 况西堂(紧张地)谢先生,你不是说日本兵已经到了县城附近? 谢宗奋是,我在良村就看见老百姓向这边逃。 粱公仰哦! 谢宗奋成千成百的老老少少,——梁公仰嗯。 谢宗奋他们说有八百多日本的败兵——况西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败兵? 谢宗奋(笑着)不是败兵,难道还是胜兵? 陆葳什么,我们打胜了? 谢宗奋(奇怪)怎么,你们不知道? 陆葳(欢喜万状,回头)夏,我们——谢宗奋他们说(陆又谛听)这八百多没 有人统率的日本败军,奸淫抢劫,在蔡家庄一带——陆葳(吓昏)蔡家庄? 谢宗奋嗯。 梁公仰(紧接)蔡家庄不是在丁大夫回来的这条路上? 陆葳(慌惧,气喘)是,是,是,丁大夫,丁大夫的必经之路。 谢宗奋怎么? 梁公仰丁大夫正从第八急救站向医院赶回。 谢宗奋(大惊)这怎么会? 梁公仰(紧急)不要多问!丁大夫现在一定是路过蔡家庄。 陆葳(同时)(恐惧地点头)嗯。 谢宗奋是。 梁公仰我已经预备好汽车,卫队。 谢宗奋(急忙)专员,这路我熟,我去。 粱公仰就派你。我一面再跟县府通电话,叫自卫团派一中队,同时赶去营救。 谢宗奋是,专员。 [谢立刻由中门跑下,梁走去提马灯。 陆葳(跑上前)专员,我也去,我——梁公仰你别动。 (梁由中门下。 (外面听见远处一片枪声,甚清晰,陆突扑在桌上哭泣。 [徐由中门上。 徐护士(抚慰)陆小姐!陆小姐! 陆葳(抬头)你听说了? 徐护士(难过)嗯。(陆又哭起来)不要难过,陆先生,不要紧的,这不会, 决不会的。 (温宗书穿一件破雨衣,一脸汽车上的油泥,兴高采烈,由中门跑上。 温宗书专员呢? 徐护士您回来了。 温宗书专员呢? 陆葳在,在打电话。 徐护士(看他那样高兴)您把卡车办来了? 温宗书嗯。(压不住心中骄傲的喜悦)二十辆卡车,跟着开到。 (回身就走) 徐护士副院长,战事情形如何? 温宗书(回头)大胜!好,好,好! [温由中门跑下。 [窗外深蓝天空逐渐显出稀微的光明。 [枪声渐远,渐稀。战炮仍由远处隐约不断地传来,却声音逐渐轻渺。 [远远有一声鸡鸣。 徐护士天亮了。 [远处汽车嗽叭声。 [夏由中门上。 夏霁如(已经听说到关于丁大夫的不幸消息,抹着眼泪,对陆)陆葳,是,是 丁大夫——[陆葳点头,又扑在桌上隐泣。 [夏霁如愣在那里,低声抽咽。 徐护士(同情地)你们——(又说不出什么,叹一口气,正要走出) [梁与温由中门走上。徐让开一步,走出去。 梁公仰好,好,办得好。 温宗书(异常兴奋)专员,谢谢你,(衷心钦服)这一晚上的成功,完全是您 的指示。 (外面汽车喇叭声大作,随着嘈杂的人声,似乎渐行移来,大家抬头谛听。 梁公仰这是什么? 温宗书这一定是我们的那二十部卡车都到了。 梁公仰(摇摇头)这不像——陆葳(跳起来)不对,这是——(赶紧向中门跑) [ 中门大开,丁大夫走上,大家惊讶得发了呆。 陆葳丁——丁大夫。 夏霁如(同时)丁——丁大夫。 丁大夫(和蔼地笑着)看什么?(对外面喊)先抬到这里来。(对陆、夏)把 行军床搬过来,赶快放正。 陆葳(不动)丁大夫,我——夏霁如(抽咽)丁大夫——丁大夫(慈爱地,知 道她们在焦虑着她的安危)怎么啦,我的孩子们!傻站着干什么? (沉静)有病人!快动手!(陆、夏二人才惊醒,于是二人一面擦着眼泪,一 面动手搬床) 梁公仰丁大夫,你没看见谢宗奋? 丁大夫碰见了,刚进城门,就碰到。真对不起,我晚到了三点钟。 梁公仰你们究竟遇见了什么事? (外面胡医官大喊:“慢慢地抬,拐弯,小心,有台阶。” 丁大夫我们一点钟已经从急救站出发,刚一出去,就听见敌人向西败退。(回 头)陆葳,你先把输血针预备好。 陆葳嗯。(向右门走了一半,不觉又听) 丁大夫(立刻转向梁)车开到了白石渡,就遇见了李营长跟他的护兵,李营长 受伤很重,(忽然望着都不觉停止工作来谛听的夏、陆,兴奋地笑着说)赶快工作, 回头我单给你们两个人讲。 [陆笑下,夏笑着又忙着铺床。 丁大夫(同时回头讲)我跟胡医官立刻急救了十分钟,抬上了车,他告诉我们 黄县克复,蔡家庄已经有日兵的溃兵——[胡医官由中门探出半身。 胡医官预备好了没有? 夏霁如快了。 [ 胡又缩回头去。 丁大夫(回一下头接着说)我们才绕着道慢慢地开回来。(立刻走到中门)胡 医官,把李营长先抬进来。 梁公仰慢慢? 丁大夫嗯。(回头)他伤势非常之重,路不平,开快了一颠簸,就会死的。 [胡医宫进来。后面随着躺在担架上的李营长和他的护乓赫占奎。李营长铁川, 只有三十四岁,但已在军队里十二年。他身材瘦高,黑脸,大手,性情豪爽慷慨, 说到做到。在军队中深得弟兄们的爱戴。有时脾气暴躁,对他所不满的人咆哮一顿。 但过去就忘,第二天又从心里跟人和好。他的本性是“有恩必报”。但是怨呢,说 两句就会忘得干干净净的。 他现在的军服上血迹斑斑,胸口伤处,已经绑裹起来。他咬着牙,一声也不哼, 被人抬进。 抬担架的有一个是徐护士。 [赫占奎,年约四十五,是李营长的老护乓。满脸胡须,一脸忠厚笨重的样子。 他非常爱他的营长,现在一声不响,手里握持营长的手枪,只望着那睁着大眼的李 营长,茫然走进。 胡医官(指着台中的帆布床)放在床上。 [他们把李营长放好,夏一旁看护。担架二人下。 丁大夫(轻声)怎么样,李营长? 李铁川(咬着牙)好。 丁大夫(对胡)胡医官,请你跟着我来。 [胡点头,随丁大夫由右门下。 温宗韦梁专员,关于——梁公仰我们到那屋里谈。 (梁由左门下,温随后。 [天空逐渐明亮,夏把李的衣服略微解开,李紧皱眉头,仿佛非常痛楚。 赫占奎(将营长的手枪轻轻放在他身旁,木讷而深蓄着情感)营——长! 李铁川(气声)赶快回去。 赫占奎我不回去。 李铁川(挣扎)赶快回去,告诉弟兄们,说我——好。 赫占奎(落眼泪)营长! 李铁川妈的,你哭什么? 赫占奎(忍不住,抽咽一声)营长你不,不成了。 夏霖如(警告对赫)喂! 李铁川(怒)赫占奎! 赫占奎(挺起来)有,营长。(凑过去)你跟家里的人要,——要留些什么话? 李铁川(缺乏气力,但仍非常肯定)没有话。 赫占奎营长。 夏霁如(对赫)你别再跟他说话了。 李铁川(振起精神)快回去,告诉张营副,叫他们围攻蔡家庄,把那些狗娘养 的——(着重)缴械。 赫占奎(十分舍不得)营长,我不去,我要看着你。 李铁川去,跟他们说:医院在这儿,叫他们冲,拼命地冲!我们有——丁大夫。 夏霁如(劝他不说话)李营长。 赫占奎我要守着你。 李铁川去! 赫占奎(几乎也要哭)我,我丢不下。 李铁川(一时性起)妈的,(举起手枪)我毙了你狗杂种。 [夏大叫一声,李呼痛,赫上前赶紧抱着他。 [ 立刻丁由右门跑出,后随胡医官。 丁大夫怎么? 胡医官怎么? [梁也由左门走进,露着探询的神色。 李铁川(泛出一丝笑影,歉意地)丁大夫,我是个老粗。叫(指着)他——去! (闭眼不语) 赫占奎营长,(抬头求助,诚恳动人)医官们! 丁大夫(一面安慰,一面慢慢拉开了赫)去吧,不要紧!你的营长交给我们, 我保 他一定不会死的。 赫占奎(点了点头,仍贴在床边)营——长。(不见回应) 胡医官(急了)快走! 赫占奎(全神放在营长身上,仍以为营长说话,不由得突然立正)是,营长。 [赫跑下。 [屋内沉静,清晨的小鸟,在窗外愉快地呜哄。 [陆葳悄悄由右门上。 胡医官怎么样? 丁大夫(正在诊听,仰头,镇定地)不要紧,他流血过多。只要立刻输血,就 可以立刻见效。 胡医官可现在哪里有合适的血? 温宗书(摇头,十分关心)我怕再等一刻,决无希望。 胡医官(对梁,着急的口气)可现在我们验过的血液,(快说)只有A 型,B 型,AB 型的,没有O 型的! 丁大夫(慢慢立起,沉静)不要紧,有办法。 胡医官什么办法? 丁大夫我——是O 型的。 胡医官什么,你的血? 丁大夫(望着李营长)嗯。 夏霁如您输给他? 丁大夫(毅然)胡医官,跟我来。 陆葳(激动,拉着丁)丁大夫,让我——丁大夫你当然知道,不是任何人的血 都能用的。 [丁与胡由右门下。 [一线晨曦由窗隙透进,中门忽开,走进来十分兴奋的光行健。 光行健(大声)报告专员——陆葳嘘,病人! 梁公仰(沉重)丁大夫在里面抽血。 光行健(低声)报告专员,关于那蚊帐(浮出愉快的笑容)──——幕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