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呼韩邪单于的帐外。前一幕的次日,黎明之前。 〔草原上升起一层白雾,迷迷茫茫,连玉人的纳幕也若有若无,掩埋在里面。 〔鸟云逐渐盖遍天空。 〔苦伶仔走出来。远处有胡人在帐幕里隐隐奏乐。 苦怜仃(向远处的帐幕瞭望一下,拍起手中的揭鼓一边模仿着侯爷们的醉态, 低声地唱) 月儿偏了西,侯爷们醉如泥,一碗两碗,一坛两坛,你劝我来我劝你,哎呀, 侯爷们醉如泥! 一个是黄鼠狼,一个是鬼狐狸,你抱着我来我楼着你,一碗两碗,一坛两坛, 谁对谁来,都不是真心的。 哎呀,哎呀,哎呀呀! 两个国舅散了席! 〔由黑暗里,温敦扶王龙上。 温敦(仿佛醉醺醺地)天子国舅,您喝多了,喝多了。走路当心。 王龙(显然是八九分醉意)没有,没有,离开长安,只有今夜跟你痛饮最乐。 温敦,我把我的心都交给你了。说完了,说尽了。 温敦唉,天子国舅,我的一家性命早已交给您的手里了。我们两个真是像汉人 说的话,相见恨晚哪! 王龙(拉着温敦的手,醉眼模糊地)对,对,我们俩,就是你们胡人说的:烈 马对烈马——苦伶仃(忍不住,插嘴)狗熊对狗熊。 王龙(对着眼前黑咕咙冬的东西,惊愕地)这挡路的是什么? 温敦(醉态矇眬,拔出刀,喝叫)挡路的是人是狗? 苦伶仃(慢腾腾地)是老虎。 温敦左右!老虎:苦伶仃是个老掉了牙的老虎。(从黑暗中走出来)现在还不 想吃你们呢。 王龙哦,伶仃啊!(左右跟随笑起来) 温敦(趁着酒兴)老鬼,你知道今天爷的肚子里(拍着肚子)满满地装的是什 么吗? 苦怜仃(斜着眼)天子的长安美酒。 温敦(高兴地)对呀!(又连连拍着肚子),今天可真是对得起我这个肚子了。 苦伶仃侯爷每天都对得起你这肚子,可是你这肚子每天都对不起你。 温敦怎么? 苦伶仃好酒好肉,你天天都给了你这肚子,可是你这肚子没给你出过一次好主 意。(王龙笑起来) 温敦(志怒)拉下去,二十鞭! 〔左右正要动手。 王龙慢来!(走到伶仃面前)好啊,你说得可真是俏皮。左右,赏他一坛酒喝, 天子的长安美酒。温敦,记上帐,等他酒醒了,连我那二十鞭一块儿打!怎么样, 伶仃? 苦伶仃我这一辈子,喝酒是解渴,挨打是便饭。 王龙(向温敦)你们的这个奴隶,说起话来倒有点派头。温敦国舅,小侯告辞 了。我定要到你的草地上打猎去的。 温敦温敦就要辞别单于转回我的草地,我在那里等候天子国舅。 王龙(一边走着)以后我准来! 温敦请! 王龙(回头)左右,带好了皮鞭。(向苦伶仃)伶汀老头,喝酒来吗? 苦伶仃(豪壮地)喝!拿酒来! 〔苦伶仃大摇大摆地先走下,后面跟着两个拿皮鞭的卫士,王龙随下。 〔月色暗了,狼狗远远在嗥叫。玉人立像的帐幕已经埋在黑暗里。草原上的风 吹过来,胡前时而呜呜地吹着。 〔黑暗里休勒拿着一把斧头上。 休勒(低声)侯爷! 温敦(转身见休勒,立刻)毒药呢? 休勒已经放了。 温敦那么玉人的像呢? 休勒(把斧子一举)我就去办。 温敦(冷冷地望着休勒)不怕吗,休勒(低沉地)石头的肠子,铁打的心,要保 侯爷成天上的龙,我的儿子都舍去了,还伯什么? 温敦(拍着休勒的肩膀)好朋友!土靠着土成墙,人靠着入成王。等到成了功, 你的功劳是忘不了的。 休勒(叹了口气,贪婪地盯着温敦)侯爷坐了龙廷,只要给我一个小小的右贤 王,给我右方一半草地,我就心满意足了! 温敦(暗吃一惊)右贤王! 休勒(全心期待着)嗯? 温敦(微笑着)你要的太少了!去吧!对你,我还有更大的赏赐。 休勒(猛然扑在地上,连连叩头)感谢至高无上的撑犁孤突单于!我的再生爹 娘,我的恩主!恩主!撑犁孤突单于!撑犁孤突! 温敦(惊吓)你,你,你怎么能现在就这样称呼我?你发疯了! 休勒(匍匐地上,连连吻他的衣襟,感激的泪水夺眶而出,几乎哭出声来)我 的心里没有别人,只有您,只有您,只有您,我的至高无上的撑犁孤突! 温敦(急忙闪开)还不快去,呼韩邪单于就要过来了。 〔休勒爬起来,摇晃着向黑暗里走去。 〔胡前沉郁地吹着。 温敦(望着隐入黑暗中的休勒,鄙夷地)哼,有这样一种奴才,献给我的,不 过是半个瘦羊腿,可向我要的却是一座金子堆成的山,这是个什么入呢?哼!他的 儿子死了,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可是为了他那看不见的一座金山,他对我苦苦哀求, 伤心地哭着,泪水打湿了我的靴子。 连我这石头一样的人都被他哭动了心,哭断了肠!(阴沉地)眼泪啊,你不过 是一滴咸水,可你的力量比毒药还厉害得多呢!泪水在女人眼里是有用的,我看, 在男人眼里会更有用。 〔阿婷洁轻轻走上来。 阿婷洁温敦! 温敦你,你来干什么? 阿婷洁夜深了,你该睡了。 温敦好,你去吧。(忽然)阿婷洁! 阿婷洁温敦。 温敦(慢慢地)这些天我睡觉说不说梦话? 阿婷洁说了。 温敦说什么? 阿婷洁我没有记住。昨天夜里,你喝醉了,我一直守着你。你睡着睡着忽然哭 起来,流了很多的眼泪。我想你一定是做什么伤心的梦了。我推你,你不醒,我用 头巾把你的眼泪擦了??温敦(望着阿婷洁)啊,我的温顺的女人,怪不得我的玉人 姐姐那么喜欢你! 阿婷洁(深情地)温敦,你——你还那么爱我么? 温敦(忽然热烈地拥抱她,充满了魁惑)我爱,我爱,我永远爱你!你真是龙 廷上的明珠!不像那个汉家的女人,她和我们不同心,我担心单于上当呀! 阿婷洁你说的是昭君吗? 温敦嗯,就是她! 阿婷洁(实心地)不,我觉得她很好。她跟你一样,很爱我的哥哥。 温敦(冷冷地)是么? 阿婷洁温敦,我也是有眼睛的。她性情好,也真诚,我跟她很谈得来。 温敦(温柔地摸一摸她的脸蛋)你这个小傻瓜!(突然阴狠地)她,她是个狐 狸精! 你想想,她来了这么几天,就把你的心掏走了,我看你的心里都快没我了,没 你的这个丑丈夫了! 阿婷洁(急煎煎地)不,不,我的温敦,我的丈夫,我的心是完全给了你的。 温敦(再逼一步)你是真的爱我吗? 阿婷洁你叫我说什么?我的最可爱最忠诚的男人。 温敦那我告诉你。 阿婷洁什么? 温敦汉朝和我们不是一家,就像草原上的狼和羊。他们对我们没有善心,他们 是想吃掉我们。 阿婷洁是这样吗?我们的哥哥怎么不知道? 温敦汉朝的副使王龙这样说的。 阿婷洁(惊讶)王龙告诉你的? 温敦不,是我套出来的。他看不起我们,说我们的毡房,我们的草地,我们的 牛马,都不过是汉朝皇帝脚下的一粒灰尘,他一跺脚就可以把我们碾碎。 阿婷洁(生气地)他这是胡说! 温敦他还看不起你的哥哥,我的恩主,匈奴人至高无上的单于。 阿婷洁我的哥哥! 温敦对的,我的公主,他还看不起你呢!他说一百个匈奴公主,比不上汉朝公 主的一根汗毛。(满脸义愤)阿婷洁,你是我的妻子,我听了这话,怎么能不气, 不恨呢? 阿婷洁温敦,我的温敦,不要听狗叫就发怒。我们的尊贵,单于是知道的。 温敦单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汉人要来打我们,可单于还在对他们笑呢。 阿婷洁(惊)汉朝要打我们?会有这样的事? 温敦这也是王龙说漏了的。 阿婷洁那你为什么不赶快告诉单于? 温敦我是想告诉他的,可是我怕他只相信那位汉家阔氏。 阿婷洁我相信我哥哥会分得出善恶、真假。 温敦好吧,为了我们的单于,冤屈我,我也不怕。 阿婷洁但是我的温敦,你可要谨慎,可不要由着性子胡来! 温敦你看,我不是很平静吗,你放心。——我和你说的话,你可不要对别人讲! 嗯? 阿婷洁当然,我的丈夫。 温敦对昭君阏氏,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待她,不,要比原来更亲热。她和你说些 什么话,你都来告诉我,听见了吗? 阿婷洁(迟疑地)好—一好。 〔月亮从乌云中露出。温敦忽然瞥见呼韩邪在玉人的绢帐里析祷,这时正站起 身来。 温敦(突然对阿婶洁)你走吧。 阿婷洁你还不去休息吗? 温敦(急躁地)你先走,我就来。(阿婶洁不解地望着他,迟疑地没有动。他 转成温和的日气,一面推着阿婷洁走)我马上就来,我的阿婷洁。 〔阿婷洁缓步走下。 温敦(立刻跪下,向玉人阀氏祷告)啊,单于,仁慈、聪明、多情的单于啊! 怎么,你又在玉人,我的姐姐面前祈祷了吗?让我也来向玉人祈祷吧! 〔他跪在地上祷念着。在他虔诚的祷念声中,呼韩邪走上来。 温敦玉人,我的姐姐,我要走了。我离开你,我是多么难过啊。 呼韩邪(旁白)哦,他在祈祷。 温敦(遥望着玉人的帐幕)你很孤单,因为你离开了人间,离开了你那神一般 的单于,你的多情的丈夫。 〔呼韩邪深沉而低声地长叹。 温敦可我比你更孤单,因为我在人间,却离开了龙廷,离开了我的主人——我 的像父亲一样的单于。 呼韩邪哦,他是这样看我吗? 温敦(充满了热情)不,不,不,比父亲更亲热。因为父亲只给了我身体,可 是他——单于,我的姐夫,还有你,我的姐姐,———呼韩邪哦。(聆听着) 温敦在这个万恶的世界里,是你们的手牵领着我——你的最小的弟弟,教给我 正直,教给我忠诚,教给我智慧,教给我勇敢,教给我待人宽厚,教给我爱正义, 不爱权力。 呼韩邪(低声)嗯,对,对。 温敦还教给我克服一切私心、偏见、邪恶的念头。 呼韩邪哦,他是知道感恩的。 温敦我的玉人姐姐呀,我能成为今天的温敦,就是靠着至高无上的单于一点一 滴的赐予,一天一天的教诲呀。 呼韩邪(旁白)啊,原来他有这样一副忠诚的心肠。 温敦(哀伤悲痛地)玉人姐姐,我要离开龙廷了。我把原来属于至高无上的单 于的兵马,还给至高无上的单于了。我的肩膀轻松了,可我的心沉重了。以后谁来保 护我的单于,我的主子,我的父亲,我的姐夫,我们草地上独一无二的神鹰哪! 呼韩邪哦。 温敦(沉痛地)玉人姐姐,你是有灵的,告诉我怎么办吧!(捶着自己的胸) 我痛苦,痛苦极了!(他匍在地上,默默祈祷) 呼韩邪他这是祈祷,还是说给我听的?好听的话,听下去,真容易,可是信了 它,总是要吃亏的。难道我收回了他的兵权,他还能真的对我这样依恋?不,不, 我想的是什么呀?不要把人看得太好了。可也不能把人看得太坏。(逐渐走近温敦) 我要仔细地再看看他。(对温敦,温和地)温敦,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温敦(转身,吃惊地)哦,单于,我的主子! 〔月光照着温敦眼眶里的泪水,呼韩邪望着他。 呼韩邪(感动地扶起温敦)哦,温敦,你怎么满脸都是眼泪? 温敦我的恩人哪!(大痛)请单于多多珍重,臣温敦告别了。 (转身走下) 呼韩邪(召唤)回来!站住!温敦,你怎么了? 温敦我但愿昭君阏氏晋封拜庙以后,龙廷太平,单于平安。 呼韩邪(诧异)但愿?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温敦(吞吞吐吐)我一生侍卫单于,一旦离开,就像树叶离了根。单于,我的 心中悲痛,有话我也说不出来。 呼韩邪不要难过,我会到草地来看你和我的妹妹阿婷洁公主的。 温敦不,不,单于,您千万不要到我的草地上来。 呼韩邪为什么? 温敦(迟迟地)您千万不能离开龙廷。 呼韩邪这是什么意思? 温敦说出来,怕单于生气。 呼韩邪什么事这样严重?不要吞吞吐吐。 温敦我是不愿扰乱单于新婚的快乐。 呼韩邪你怎么这样啰嗦?多少年来,我一直告诉你,要但日直率,为什么现在 学得这样躲躲藏藏?不像草原上的人。 温敦好,我说!单于,我说了您会怀疑我,但是我不怕,我要忠诚坦白。 呼韩邪(点点头)哦! 温敦我想告诉单于,第一件,昭君阔氏是汉人,单于是匈奴人。 呼韩邪(沉吟)嗯,说下去。 温敦第二件,(稍稍迟疑了一下,感到呼韩邪望了他一眼,立刻)第二件,就 是昭君阔氏很年轻,而单于您,是有些年纪了。 呼韩邪就这点吗?这又有什么呢? 温敦我怕汉家派来的阔氏对单于不会有真心的。 呼韩邪(立起)温敦,昭君阔氏和我,这关系非同寻常,关系着匈奴的命运, 任何人不可节外生枝。 温敦(义形于色)好,那我就不能不说了!正因为这是关系到汉和匈奴的大事, 我不能装聋作哑! 呼韩邪你讲吧。 温敦昨天夜里,我为庆贺昭君阏氏受封晋庙,准备了酒宴,请王龙在我帐里烤 肉喝酒。 呼韩邪噢。 温敦王龙喝醉了。酒后吐真言,他说:三个月前单于在长安求亲的时候,长安 朝廷原来是想扣押单于的。 呼韩邪哦,是真的吗? 温敦王龙说当时关市被抢,长安朝廷疑心单于故意纵兵,抢劫关市。 呼韩邪这件事长安天子对我说得很明白,毫不介意,你是听到的。 温敦长安天子的话怕是一时应付单于的。王龙说,朝廷上有人说单于表面和亲, 实际上是要探一探长安朝廷的虚实。放了单于,就是纵虎归山,以后难制。 呼韩邪长安朝廷大臣很多,哪有都说一样话的道理。这种糊涂人总是要有一两 个的。天子不是答应和亲,百姓同乐,说这是不可翻悔吗? 温敦可朝廷有人主张,将计就计,趁单于和亲,不作戒备,就在鸡鹿寨内又驻 扎一批大军,时机一到,就向我们发兵。 呼韩邪(一挥手,仿佛拂去满天的疑虑,爽朗地)我看王龙这个少年新贵的话, 不值得深信,不要再想这无中生有的事了!请回帐吧。 温敦但是,单于,听说汉朝天子重病,急召萧正使他们回去。 呼韩邪(回转身来)天子重病?这是谁说的? 温敦王龙说,是萧正使告诉他的。待昭君阏氏受封晋庙之后,他们即刻就要返 回长安。 呼韩邪哦。 温敦天心难测!现在天子病重,万一有变故——(走近一步)单于,我不得不 说,从前汉朝帮我们打郅支,现在郅支死了,就剩下你了! 呼韩邪郅支杀了朝廷使者,朝廷灭他,是对的。 〔马蹄嘚嘚,一个骑兵跑得满头大汗上。 骑兵单于,紧急密报。 呼韩邪哪里来? 骑兵鸡鹿寨。 呼韩邪讲吧。 骑兵我们的骑兵在鸡鹿寨外草地上,发现五百里外有汉军马粪多处,察看迹象, 像是又来了大批汉军,已经进入草地了。这是拾来的汉军马粪。 呼韩邪拿来!(掰开看) 骑兵(指点着)您看,里面有汉马吃的黑豆与谷米。 温敦(也拿一块马粪掰开)果然!我们的马是从来不喂黑豆和谷米的。呼韩邪 (沉吟)我没得到朝廷的任何旨令,忽然五百多里宽的草地又有了汉军的马粪,这 倒真是奇怪了。(对骑兵)你下去吧!等一下,这件事不能和任何人讲,泄露了, 要砍头! 〔骑兵施礼下。 温敦汉军到草地上来了!单于,他们在龙廷里是有奸细的。 呼韩邪(猛回身)谁? 温敦汉家派来的阏氏。 呼韩邪(呵斥)你在胡说什么! 温敦毒蛇也有美丽的皮。单于,您应该提防了!王龙告诉我,昭君阏氏是知情 的,她在注意着我们。 呼韩邪这不会是真的! 温敦单于,我可以对天神起誓。(跪下) 呼韩邪(并不理温敦) 温敦事情紧急了!中原朝廷一定是变了心,而我们龙廷里还放着一个可以作奸 细的阏氏,就像蝎子伴在身边。想想吧,单于,不是自己厩里生下的马驹,一脚可 以踢死主人!单于啊,她是汉,我们是胡! 〔苦伶仃喝得醉醺醺地,蹒跚走上。 苦怜仃单于,单于,有人要害你。你不要听他的话,你要听我的。我是匈奴最 苦的人,我不用谎话装扮自己。 呼韩邪你又喝醉了。 苦伶仃我喝了酒了,挨了打了。 温敦快下去,你又喝多了。 苦伶仃喝多了!我把阴山黑水,盐池草地,湖海苍天,都喝进去,(指温敦) 连你也喝在我肚子里。我的五脏六腑,塞满人间的不平气。张开嘴,我的舌头 赛钢刀,专杀世上的坏东西,无情义,好比你!(醉倒在树下) 温敦放肆! 〔呼韩邪坐了下来,用手遮住了脸,默默地??温敦(上前,轻声地)单于,您 累了,歇一歇吧!我先回帐去了。 〔呼韩邪点了点头。温敦退下。 〔苦伶仃醉眼矇眬地望着单于,像是忽然麻木了。温敦的黑影仿佛还在白杨树 下。 呼韩邪(抬起头,端详着苦伶仃,悲哀地)伶仃啊,你怎么喝醉了呢?你怎么 看着我不说话了呢?我很痛苦。对谁能说出我的心思?只有对你,对你啊,伶仃。 (喃喃地)我像是做错了一件事情。知道吗?一个单于做错了一件事情!三个月了, 我看着我身边的那个汉家姑娘,慢慢地我感到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我高兴,我的心 就像迷迷惑惑地找到了一个可靠的朋友,就像在沙漠里找到了解渴的清泉。我忽然 年轻起来。我爱她了,也相信她了。我正想把龙廷上调动军马的宝刀交给她,替我保 管,就像从前我交给玉人那样。可是,就在半刻前,我忽然疑惑起来,我怕我看错 了。我怕我身边的不是一个真心爱我们胡人的阏氏,而是一个??啊,(痛楚地)我 不愿意说出来。伶仃,你怎么总望着我,你怎么不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呀? 〔苦伶仃忽然立起,弹着小弦琴,奏着一支欢乐无比的胡曲,一边歌唱着,旋 舞着,一边讥警地向四周巡视。 〔苦伶仃十分活泼,又十分幽默而俏皮地舞着、跑着、指着、唱着《小眼泪》 蹦嚓,蹦嚓! 蹦嚓,蹦嚓! 我骑着小马儿,快得像飞,快得像飞! 我不告诉你,我是为着谁,为着谁。 你是个机灵鬼!机灵鬼! 骑着快死的骆驼,你慢得像乌龟! 你还想探听我心里想着谁,想着谁。 哼,你也配,你也配! 我的马儿跑得快断了腿! 我就不告诉你她是谁,你这个机灵鬼,机灵鬼! 白云下面,黑眼睛在等着我,她还淌着小眼泪,淌着个小眼泪! 不是为我,还会为谁? (笑嘻嘻地,神秘地) 喂,把耳朵伸过嘞! 啊,伸过嘞! (低声,蜜语) 我那黑眼睛她,她就叫个“小眼泪”,“小眼泪”! 啊,她就在前面等着我。 (兴奋地)她是我的“小眼泪”! (忽然,变了脸) 这,我可没有告诉你,闭上你的嘴! 你这个机灵鬼! 讨厌的机灵鬼! 讨厌的机灵鬼! 〔白杨树下温敦的黑影不见了。苦伶仃突然停止歌唱,走到呼韩邪的身边。 苦伶仃(低声)快乐的歌儿不能再唱了,我的单于,你身边有人要害你。 呼韩邪(悲哀地)什么,谁呀?又是昭君吗? 苦伶仃单于,你什么都能辨清,不论是风声,不论是鸟鸣,不论是蛇在咝咝叫, 快咬人。可是现在,你被什么塞住了耳朵,遮住了眼睛,我的主人?谁对你忠心? 难道是温敦侯爷?谁对你假意?难道是昭君阏氏?主人,狼就在你身边,它已经露 出了尖牙。等你睡着,就要咬你了! 呼韩邪(沉静地)谁会这样?你说的是谁,我的忠实的老奴? 苦伶仃一个你宠爱的人! 呼韩邪是谁?快讲! 苦伶仃他以为我醉了,我没有醉,我时刻在竖着耳朵听着他,眯起眼睛看着他。 单于,我说的是你的内弟,温敦侯爷! 呼韩邪你胡说!不,你凭什么这样说? 苦伶仃难道你感觉不到他恨你吗?你给了他什么? 呼韩邪我给了他一切。 苦伶仃你拿了他什么? 呼韩邪我仅仅拿回了宝刀。 苦伶仃对呀!你看不出这样的人吗?给了他的,他永远不满足;拿了他的,他 永远怀恨在心。这个人我从小看到大:狐狸的嘴、蛇的心、狼一样的贪狠、鬼一样 的聪明! 呼韩邪我知道他贪心、残忍,但是他不会害我的!不会!伶仃,你说呢? 苦伶仃老奴不懂单于的心思。可我亲眼看见他喝醉了的时候,把战袍披到草人 身上,拿起尖刀,一边刺一边喊:“你呀!你呀!我怎么刺不出你的血来呀!” 呼韩邪哦! 苦伶仃他在刺谁?单于! 呼韩邪不,不会,他是玉人的弟弟。 苦伶仃玉人阏氏同他,一个是女神,一个是魔鬼。 〔沉静的空气中,远处嗖嗖响着森然可怖的箭声。 苦伶仃你听,单于! 呼韩邪什么? 苦伶仃响箭。温敦的人练响箭呢!一箭射出去,二十支跟着,他的仇人是活不 了的。 呼韩邪他敢对我? 苦伶仃单于呀,对你忠诚的是那十九岁的昭君公主,汉家送来的年轻的阏氏。 呼韩邪(思索地)嗯。 〔阿婷洁急匆匆上。 阿婷洁(惊恐万状)哥哥,不好了,婴鹿死了!忽然死了! 呼韩邪什么? 阿婷洁吃了什么坏东西。 呼韩邪吃了什么? 阿婷洁奶母说没吃别的,就吃了昭君阏氏赐给的糖食。 苦伶仃单于,我去看看他! 〔呼韩邪挥挥手,苦伶仃急下。阿婷洁跟下。 呼韩邪吃了昭君的糖食,就死了。(忽然感到有些恍惚,悲恸万分)玉人,玉 人,我们的小婴鹿——你的亲骨肉??〔呼韩邪突然发了病,晕倒下去,四面无声, 雾越发浓了。 〔温敦疾步走上,看见倒在地上的呼韩邪,跑过去。 温敦(摸一摸他,低声,对着呼韩邪的耳朵)单于,我的单于!您怎么啦? (仔细地看了一下),啊,他发了病了,他晕死过去了。(四面望一望)这是天赐 给我的机会,就只有我一个。 〔休勒悄悄走上。 休勒(阴沉地)还有我! 温敦还有人吗? 休勒没有别人了。只有侯爷、我和满天的大雾。 温敦(从怀中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尖刀啊,你日夜想着仇人的血,那么, 让你真的尝一一下吧!(举起尖刀,对准呼韩邪) 〔忽然,远处雾里传来欢叫的声音。湖过上已见鱼肚色的晓光,无数星星点点 的火把在雾里闪耀着。 温敦(恐惧地)这是什么声音? 休勒怎么了?快!卫士就要来了! 温敦(拿着刀,远望着,紧张地)这是什么声音?什么声音? 休勒天快亮了,王昭君就要晋庙了!王公贵族都在向单于的帐幕欢呼呢! 温敦他们喊什么? 休勒他们喊:“单于和亲,干秋万岁!” 温敦又是这刺耳的声音。(恐惧地)仿佛草原上的每一根草都在呼喊着呼韩邪 这个人的名字!而我们就要他死,要他死! 休勒那么就快动手吧!不能再等了! 温敦(举着尖刀)我多么恨哪!我恨我不能扎下去! 休勒为什么,侯爷? 温敦(目光闪闪)翻天覆地的事情往往因为一个冲动而葬送了整个前程!现在 这个人死了,左贤王,他的弟弟,右贤王,他的儿子,所有的王公贵族,甚至连我 那个糊涂的父亲,都会立刻起兵讨伐我。现在这个人死了,长安天子,汉朝的大军 也会讨伐我。现在这个人死了,我手中恰恰没有调动龙廷兵马的宝马! 休勒老虎睡着不杀,醒了早晚会吃了我们。现在一刀下去,龙廷就是你的了! 温敦(内心斗争着)不,不成!这是不成的!只有撒下天大的网,才能打起最 大的鱼。要取得他的信任,要狠、要灵、要阴、要做得更忠诚。 我要叫长安疑心呼韩邪,呼韩邪疑心长安。只要这个人把宝刀从那汉家女人手 里拿来再交给我,只要他说出一句出兵、反汉,我就对长安有话说,对王公贵族有 话说!那个时候,把这个人的头割下来,就像割草一样容易了! 〔这时休勒来回张望,看见温敦还在那里沉思默虑,突然走到温敦面前,抢过 温敦的尖刀——休勒侯爷,您脸发白,您害怕了!让休勒替您担下这杀单于的大罪 吧! (对呼韩邪)神鹰呀,你的末日到了!(野兽似地冲上去) 温敦(仿佛从噩梦中突然惊醒,一步挡住休勒)放下! 〔休勒不顾,疯子似地又刺下去。 温敦(护着呼韩邪,对休勒)你疯了!(抢回尖刀,对准休勒的脸上狠狠打了 一记)狗! 你醒了没有? 休勒(被打清醒)我,我醒了。 温敦(低声)卫士要到了,你走开。 〔休勒顺从地走下。 温敦(望着呼韩邪的脸,嫉妒地)多么英俊的一个单于啊!多么雄武的一个单 于啊!难怪我的姐姐要嫁给你了,难怪汉家的阏氏也爱上你了。而我,这个丑东西, 非要你死不可。你死了,我才能生;你活着,我就是死了。我恨啊,我恨!这天神 给我的机会,我只能放过去!(温柔地)单于,醒醒吧! 温敦在救你呢。(解开呼韩邪的衣服,给他按摩,声音颤抖地)单于,我的恩 人,你怎么了?单于,我的父亲,你怎么了?醒醒吧,快醒醒吧! 呼韩邪(呻吟一下)好闷哪! 温敦我的单于,我的父亲,醒醒吧! 呼韩邪我怎么了? 温敦您发病了,晕倒了。 呼韩邪哦,就只有你在我身边? 温敦就我一个。我的单于,您,您把我急坏了。(低下头) 呼韩邪(站起来,整整衣服)你怎么了?抬起头来。 〔温敦抬起头来。 呼韩邪(惊愕)你哭了? 温敦我怕,我怕万一您醒不过来??(禁不住地抽噎) 呼韩邪(望着温敦,感动地)哦,是你,是你把我救活的!你!——我忠心的 温敦。 〔温敦不语,热情地望着呼韩邪。 呼韩邪(忽然)伶仃!叫伶仃来! 温敦单于,您忘了,伶仃去救婴鹿了! 呼韩邪(仿佛不记得)什么? 温敦刚才婴鹿不是吃了昭君阏氏的糖食,忽然死了吗? 呼韩邪(恍然记起)哦,是的。我要去看看他! 〔阿婷洁上。 阿婷洁(高兴地)哥哥,放心吧!幸亏伶仃去了。他说中的毒可以用羊血解, 给小婴鹿灌了羊血,已经活过来了。 呼韩邪哦,好,好!(沉思地)那么放毒的人——〔一个宫女慌慌张张上。 宫女(急迫地)启奏阿婷洁公主,玉人阏氏的像,不知叫什么人打碎了! 阿婷洁啊! 呼韩邪是谁做出这样的事? 温敦谁这样恨我的姐姐? 阿婷洁怎么,婴鹿刚救回来,玉人的像又碎了。 温敦昭君阏氏现在就要晋庙了。 呼韩邪嗯。 阿婷洁(仿佛起了一个可怕的联想)哦,会有这样可怕的事吗? 呼韩邪不,不,不像。 温敦(庄严地)天神说,草原外面来的人会做出我们想不到的事情。 阿婷洁刚才姜夫人和我说??呼韩邪说什么? 阿婷洁昭君阏氏已经有了喜了。 〔远处连续喊:“接昭君阏氏!” 温敦她来了。(对呼韩邪,低声)让她晋庙吗? 〔呼韩邪紧闭嘴巴,沉默着。 〔喊声:“昭君阏氏圣驾到!” 〔优雅的汉、胡细乐。王昭君春风满面,盛装走出。姜夫人陪着她,后随盈盈、 戚戚。 姜夫人恭喜大单于,我们的昭君阏氏,她有喜了,单于殿下千岁,千千岁! 呼韩邪感谢姜夫人你来报喜。 王昭君昭君奉命晋庙,参拜祖先鬼神。单于千岁,千岁,千千岁。 呼韩邪阏氏千岁,干千岁。 礼官(高声地)晋庙时间到! 温敦单于怎么吩咐? 呼韩邪(沉默一下,对昭君)昭君阏氏,我刚才晕倒过去,——王昭君(吃惊, 关切地)怎么了,我的单于? 呼韩邪现在好多了,可是还是不大舒服。(有礼貌地)加封晋庙的大礼,是不 是可以延迟一下,昭君阏氏? 王昭君(惊讶,立刻,顺从地)当然。谨奉命,单于殿下。 温敦(立刻大声传呼)单于有命,晋庙典礼暂停!奏乐停止! 〔乐声停住。空气突然冷落下来,所有的人都在惊愕之中。 呼韩邪阏氏,我想独自去歇一歇。 王昭君是,单于。 〔呼韩邪下。温敦与阿婷洁随下,众多随从默默下。 姜夫人(低声)这是怎么回事? 王昭君不要紧的。姑姑,您先去休息吧,都下去吧,盈盈留下。 〔姜夫人不安地退下。侍女们都随下。 盈盈(十分同情地)娘娘。 王昭君你去请萧大人来! 盈盈是,娘娘。 〔盈盈下,台上只剩下王昭君。 王昭君(痛苦地) 这是怎么回事? 我忽然感觉地覆天翻。 单于怎么忽然对我这样冷淡? 仅仅过了几个时辰,他便露出这样的一面。 难道龙廷也像汉宫? 我真不知如何把这突然的变化扭转! 我真是迷惑呀! 我从来没有这样不安。 加封晋庙,我并不怎样看重;但是龙廷中的事却使我看不透,摸不到,变化万 端! 天已经大亮了,我的心却只觉得阴暗! 莫非是风暴来临? 我感觉到了,感觉到了! 我啊,我该怎么办? 〔盈盈随萧育上。 萧育(庄严地向王昭君行礼)臣萧育参见昭君公主,千岁,千千岁! 王昭君(仿佛见到自己的父亲一般)萧大人,萧大人,加封晋庙的事延期了, 您知道吗?(突然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急忙用帕子掩住) 萧育(劝慰她)昭君公主,不要这样难过。单于欠安,一时改期,也没有什么。 王昭君萧大人,我管不住,我实在难过。我感觉到事情不是那样简单了,到底 出了什么事情? 萧育公主殿下,臣萧育应该向您禀告,刚才龙廷发生了两件事。小王子婴鹿突 然中毒。 王昭君(大吃一惊)哦! 萧育虽然救活了,玉人阏氏的雕像又被打碎了! 王昭君哦!谁敢这样,萧大人? 萧育难以得知。臣以为是恶人中伤,要把罪名推在公主的身上。 王昭君(仿佛被霹雷击中一般)难道单于都怀疑是我吗? 萧育公主,您不要这样想。 王昭君(喃喃地)所以单于忽然对我那样冷淡??萧育公主,你一定要把心胸放 宽了。干这两件坏事的恶人不仅是要中伤公主殿下。公主,老臣说一句放肆的话, 您这样一位年轻公主,不会引起这样大的仇恨。可是您身负着“汉匈一家”的重任, 那就大大地不同了。龙廷里的恶人中伤公主,正是要毁掉归顺汉朝的单于,毁掉中 原和匈奴的和好关系。 王昭君萧大人,这是不能允许的。 萧育昭君公主,您说的极是。天子和朝廷一直是相信匈奴和呼韩邪单于的。 王昭君我知道。在长安时,我已经明白了。 萧育那就好了!公主,您要相信呼韩邪单于是忠于朝廷的,您必须信赖他。如 果有一时的不顺心之事,希望您有天一样宽大的胸怀,为了国家的安宁,为了天下 苍生、各族百姓的康乐,忍得住个人的委屈。 王昭君萧大人,我感谢您的指教。昭君记住了。 萧育(跪下,盈盈随同跪下)昭君公主,您的责任是重大的,朝廷和汉匈两家 百姓都期望您,信任您。 王昭君请起来,萧大人。(仰望苍天)昭君决不辜负朝廷和黎民百姓。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