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 同日,夜晚丸点钟,依然在焦家那间正屋里。方桌上燃着一盏昏惨惨的煤油 灯,黑影憧憧,庞杂地在窗恨上晃动着,在四周灰暗的墙壁上,移爬着。窗户深深 掩下来,庞大的乌红柜,是一座巨无霸,森森然矗立墙边,隐隐做了这座阴暗屋宇 神秘的主宰。香案前熄灭了烛人,三首六臂的菩萨藏匿在黑暗里,只有神灯一丝荧 荧的人光照在油亮的黑脸上,显得狰狞可怖。 (焦氏立在香案旁,神色阴沉。盲人睁大一双不见眸子的眼眶,凝望前面,瞑 对不知思念什么。她默默地敲撞铜磬,声嗡嗡然,仿佛发匀神像的巨口里。桌前立 一只肥大的泥缸,里面熊熊地烧起“黄钱”,那贿赂神灵,请求他除灾降福的“鬼 币”。纸灰随着大星飞扬,跳耀的火焰向上翻。红光一闪一闪,射在焦氏严峻的脸 上,像走马灯。影子穿梭似地在焦阎王狞恶的像上浮动,一阵黑,一阵亮,时而瞥 见阎王的眼眈眈地探视下面,如同一幅煞神。 [ 在这里,恐惧是一条不显形的花蛇,沿着幻想的边缘,蠕进人的血管,僵凝 了里面的流质。 [ 瞎子卷起黄的纸填入土缸的肚子,火焰更凶猛地飞舞起来。她喃喃念着《往 生咒文》,仿佛又在祈祷,朝向着菩萨。 [ 静了半晌,忽然黑暗的角落里有一稚弱的哭声,惊恐地抽咽,是个黑子在摇 篮里由噩梦中吓醒,又看见一墙的黑影,更惧怕地哭嚎起来。瞎祖母走到摇篮边, 抱起受了惊的孩子低声抚慰。 焦母(轻轻拍抚孩子)不要怕呀,嗯一一嗯——嗯——宝宝梦见了什么呀,嗯 ——嗯——嗯——。黑子,快回家呀,嗯——嗯。回家睡觉觉呀,嗯——嗯。不要 怕呀,嗯——嗯。奶奶一辈子守着小孙孙呀,嗯——嗯。你就是奶奶的小命根呀, 嗯——嗯——嗯——。谁也不敢来惹你呀,我的小孙孙,不要怕呀,嗯——嗯一一 嗯——。(孩子先还哽咽,渐渐睡着。焦氏正要放下孙儿,焦大星由左屋上。他的 脸颊微红,神色不安,关上左门,又回顾一下,忽然咳嗽起来) 焦母(低声)谁? 焦大星(喑哑)我,妈。(向焦氏走去) 焦母(放下孩子)慢点走。孩子刚睡着。 焦大星(走到摇篮旁边,望着自己的儿子)黑子好一点了么? 焦母(摸摸瘦小的头,关心地)小脑袋还是热烘烘的。刚才黑子又不知叫什么 东西吓醒了,又嚎了半天。 焦大星(烦恶地〕哭!哭!哭!今天这孩子是怎么回事,简直像是哭我的丧。 焦母(又拈起一张黄纸,引起快熄的火)“猛虎临门,家有凶神”。哼,右屋 里藏着个狐狸精,左屋躲着个野老虎,童男子眼最灵气,看见了这一对妖魔,魂都 吓得离了壳,他怎么不哭? [ 这时左屋有男人学着女人的喉咙,忽而尖锐,忽而粗哑,惨厉地唱着《妓女 告状》,一句一句,非常清晰。——“..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边排。.. 殿前的判官呀掌着生死的簿,..青脸的个鬼哟,手拿拘魂的牌。..” [ 焦氏不安地谛听着。大星坐在方桌旁,凝视土缸里的火焰。 焦母你听他又在唱。(低微)你听,他在我们家唱这个。你听!(里面幽幽地 唱着:“..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阵哪阴风啊,吹了个女鬼来。..”)大星,他这 是咒我们? 焦大星(替仇虎辩白)他高兴,他多年没见我,今天见着了,多喝两盅,他爱 唱什么,就唱什么,您管他这个做什么。 焦母哼,他硬说你父亲害了他一家,(低沉地)你还看不出来,他这次回来没 有安着好心。 焦大星妈,您又来了,您先别疑神疑鬼。刚才他跟我说,他住两夜就走。 焦母(不信地)就走? 焦大星他是您的干儿,跟我又是从小的朋友,这次特来看看我们,我们跟人无 仇无冤,疑心人家要害我们干什么? 焦母你不懂,不用管我。大星,你听。(里面又幽幽然唱着“..阎王老爷当中 坐,一阵哪阴风啊,吹了个女鬼来。..”)他老唱这两句,他老唱这两句。 焦大星虎子现在无家无业,心里别扭,让他唱去。 焦母可是他为什么——[ 里面又从头重唱:“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 边排,——” 焦母你听,他这不是有意地——[ 小黑子又突然大嚎起来。焦氏忙走到摇蓝边, 抚拍着孩子,里面也停止了唱声。) 焦母(恨恶地)你听,他这是存的什么心,孩子醒了,他也不唱了。(孩子继 续地哭嚎)大星,你这做爸爸的也为你的孩子烧点纸,驱驱邪,我再跟孩子叫叫。 [星不得已立起,走到香桌旁,烧黄钱。焦氏在摇篮旁,轻抚哽咽着的孩子。 焦母(非常悠远地,似从旷野里传送来的凄厉的声音)回家来——,黑子!黑 子的魂回家来——,黑子!魂快回家——,黑子!奶奶等着你睡——,黑子!魂回 家来——黑子。(孩子又不响,四周静寂,只有盲目的焦氏低声呼唤,催眠一般, 大星的眼盯着泥缸的人。焦氏忽然——)大星,你看看黑子的眼,孩子真睡着了么? 焦大星(抬起头,望黑子)眼阖上了。(奇怪地)这孩子的睡相怎么这样—— 怕人——焦母怎么? 焦大星(低声)——他仿佛死了似的。 焦母(贸然)放你的屁!好好的孩子,你咒他什么?(又抚黑子)黑子,你不 要怕,你爸爸跟你说着玩呢。你好好在我们家里住着,供你吃,供你住。我们的家 就是你的家,黑子,你住着,不要走。 焦大星可是,妈,您看不见那小脸,眉毛狠命地皱,小嘴向下瘪。(低微) 阖上了眼,真像他是——焦母(恐惧地)少胡说,你今天喝多了。(想起来) 也怪,刚才吃饭的时候,为什么孩子忽然地大嚎起来? 焦大星(无神地)不知道。我直望着孩子的眼,孩子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似地, 那么死命地干嚎。 焦母(忽然)我看我们赶快送他走。送他走,越早越好。 焦大星让她就走? 焦母嗯。 焦大星(哀诉地)不,妈!再等一等,您让我想一想。 焦母想什么?这个祸害不是早走了早好。 焦大星可是,她现在家里什么人都没有,您要她立刻走,这..这不是——焦母 那我哪管得了,我只求我家里安静。今天是晚了,明天一大清早,就送他上路。 焦大星妈,我们不能这么办。 焦母(冷冷地)大星,那么你要怎么办? 焦大星妈,您不能这么赶她出去。这次是她做错了,她丢——丢了我——我们 的脸,可妈您要现在就送她走,那不是逼着她走那一条路,叫她找她的那——那个 人么?(苦痛地)妈,我知道她这次是真心地不——不要脸,不要脸,做了这么一 件对——对不起我的事,可是,妈,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点错?难道我们——焦母 (厉声)混蛋!你想的是什么?你说谁? 焦大星(犹疑)您说的不是金子? 焦母金子!金子!(叹一口气)这个昏虫哟!死都临到头上,这个时候你还是 金子金子地想着么。大星,我告诉你,老虎都进了门,我说的是这屋里的老虎。老 虎在你屋里吃饭,老虎在你房里都跟你的——(忽然止住)大星,你今天晚上偏要 喝许多酒做什么? 焦大星(没有力气地)嗯,我喝了,妈。 焦母叫你不喝你偏要喝,今天是什么鬼催着你,脾气都变了。 焦大星嗯,我要变变。(把拳头重重地捶在桌上) 焦母(温慈地)大星,我的儿子,你过来。 焦大星(走过去)干什么,妈? 焦母大星,你心里难过么,焦大星(望望焦氏,咬住唇)不,妈。 焦母(执星的手)你是舍不下金子么? 焦大星(想抽出白己的手,烦恶地)谁说的?妈。(似乎恐怕为人发见了自己 的短处,更烦躁)谁说的?谁告诉您的? 焦母(明白她的儿子,暗暗刺激他的羞耻心)是,是的,像她这样一个烂货, 淫妇,见着男人就要,(觉得大星在一旁神情苦恼,要截断她的话,然而她轻轻拍 抚他的手,又慢慢地——)我要是个汉子,她走就走了,不一刀了啦她是便宜! 焦大星(忽然抽开自己的手,警戒地)妈! 焦母(惊愕)大星,你——焦大星妈,您告诉我,那个人是谁?那个男人是谁, 我得知道,我要知道。 自小到大,您什么事都瞒着我,可是现在我是金子的丈夫,那个野种是谁。 (迭连在桌上打)是谁!是谁?妈,您连这个都忍心瞒着我么? 焦母(半晌,立起,沉重地)大星,你的手发抖。 焦大星我..我心里有火。(捶胸部)我这里满..满是火!烧得难受。 焦母(闭上眼,可怜)孩子,你是一根细草,你简直经不得风霜。 焦大星可..可(喃喃地)我总应该知道他是谁,他是谁? 焦母(真看见了什么)孩子,你的脸怎么惨白惨白的? 焦大星(恨恶地)妈,您要是疼我。您该告诉我。 焦母你的眼睛为什么发直? 焦大星(回首)怎么,妈,您怎么知道? 焦母(摇头)妈瞎了眼,总看得见自己的儿子。可是(回首对大星)大星,你 为什么直看着我?又像是怕看着我? 焦大星(惊怯)妈,没有,没有。 焦母(肯定)你是!你是!大星,你现在想着什么? 焦大星我..我没有想什么! 焦母不,大星,你又在瞒着我。我看得见你,我看见你的心,你的心是不是老 早就恨我?恨着你的妈? 焦大星不,妈。 焦母(阴沉地)恨着我夹在你们当中,恨我偏把这件事说穿了,叫你不能闭上 眼做瞎子。 焦大星不,妈。我恨,我就恨那个人。可是您不肯告诉我。 焦母你为什么不问金子去? 焦大星金子着了那个人的迷,她不肯说。 焦母她还没有说? 焦大星(恳切地)那么,妈,您看见了,还是您告诉我! 焦母大星,你忘了,我是瞎子。 焦大星(忽然立起)那么,妈,我要出去。 焦母(不安地)快半夜了,你上哪儿去? 焦大星这屋子我待不下去,待不下去。 焦母为什么? 焦大星(对着墙上焦阎王的像)妈,您来,您快来看! 焦母我看? 焦大星嗯,您看!您看墙上的爸爸都在笑话我。 [ 大星由中门跑出。 焦母(追着喊)大星!大星!(出中门)大星! (左屋里又以男人的粗嗓音低哑地唱起:“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边 排,..阎王老爷哟当中的坐,一阵哪阴风吹了个女鬼来。” [ 老远有火车轰轰地驶过去。 [ 从右屋里,走出花氏。花氏神色镇静,一绺头发由鬓角边垂下来,眼神提防 着人。 地提住脚跟,向左屋走。 焦花氏(低声)虎子!虎子! [焦氏由中门上。 焦母(严厉地)金子! 焦花氏(极力做不在意的样子)干什么? 焦母你上哪儿去? 焦花氏(退回来)我不上哪儿去。 焦母金子,(慢慢地)你们预备怎么样,焦花氏(吃了一惊)我们? 焦母(索性说穿)你跟虎子。 焦花氏(狠狠地)不知道。 焦母你不用装,我知道是仇虎。 焦花氏我没有装,事做得出来也就不怕知道。 焦母金子,他为什么一个人在屋里,不说话也不出来? 焦花氏(翻翻眼)您问我? 焦母虎子心里现在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要干点什么? 焦花氏不知道。 焦母(咬住牙)你不知道?你是他肚里的蛔虫,心上的——焦花氏(警告地) 您说话留点神,撕破了脸我也会跟您说点好听的。 焦母(仿佛明白花氏为什么忽然强硬,故意地)哦,你大概知道大星刚出门。 焦花氏嗯。 焦母那屋里有虎子。家里就是我一个瞎婆婆,你现在可以——焦花氏您别强说 反后吓唬人!我知道,我们的命在您手里。 焦母金子,(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不现在就走? 焦花氏这大夜晚? 焦母嗯? 焦花氏您逼我投奔哪儿去? 焦母(有意义地)我随便你! 焦花氏(觉出来一些)随便我? 焦母嗯,(低沉地)你走不走? 焦花氏不! 焦母哼,金子,你,你难道一点人心也没有? 焦花氏(憎恨地)婆婆,这话要问您呢! 焦母(被冲撞,忍下去)好,我现在不跟你斗气,我认头,这次算你胜了。 可是,金子,我是个有家有业,有过儿子的人,你没养过孩子,你猜不透一个 做妈的心里黑里白日地转些什么念头。(低声下气)好了,金子,你就看看我的岁 数,我这半头的白头发,你说话也就不应该让给我三分?以前就譬若我锗了,我待 你不好,就照你说的吧,磨你,逼你,叫你在家里不得过。可到了现在,你,你做 了这样的事,闹到这步,我们焦家人并没有把你怎么样。难道,到了现在,我们焦 家(头不觉转向左屋)有——有了难,你还想趁火打一次劫么? 焦花氏(盯着焦氏)妈,您别绕弯子跟我说话,我金子也不是不明白。“国有 国法,家有家规。”这次我做事不体面,可我既然做了,我也想到以后我会怎么样。 焦母(暗示地)你知道? 焦花氏我不是傻子。 焦母那么,你说说,你们以后要怎么样? 焦花氏我们? 焦母嗯,你同仇虎,虎子这孩子不能白找我们一趟。 焦花氏自然,“猛虎临门,家有凶神。”可我怎么一定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焦母(劝导地)金子!你虽然现在不愿再做焦家的人,可你总也算姓过焦家的 姓。现在仇虎回来,要毁我们,你难道忍心瞪眼看着,不来帮我们一把手。 焦花氏(冷笑)您要我想法子? 焦母嗯,金子,你一向是有主意的。 焦花氏大路就在眼前,为什么不走? 焦母(关切地)什么!你说! 焦花氏报告侦缉队,把他枪毙。 焦母(明白花氏的反话,故做不知地)你知道我不肯这么办,虎子到底是我干 儿。 焦花氏(辛酸地)您的干儿?哦,我忘了,您念了九年《大悲咒》,烧了十年 的往生钱。真,大慈大悲观世音,我们焦家的人哪能做这样的事? 焦母(忍下去)嗯,这一条路我不肯。 焦花氏那么,(很正经地)我看,我还是跟您问问仇虎的生庚八字好。 焦母干什么? 焦花氏(恨恶地)跟您再做个木头人,叫您来扎死啊! 焦母(勃然)贱货,死东西,(支起自己)你——(婆媳二人对视一刻,焦压 抑下去) 哦,我不发火,我还是不该发火。金子,我要跟你静下气来谈谈。 焦花氏谈什么,您的儿子还是您的,焦家的天下原来是您的,还是归了您,您 还要跟我谈什么? 焦母金子,你心里看我是眼中钉,我知道:我心里看你是怎么,你也明白。金 子,你恨我恨得毒,可你总忘了我们两个疼的是一个。(花氏正要辩一句)你不用 说,我知道。你说,你现在跟大星也完了,是不是? 可是,金子,你跟大星总算有过夫妻的情分,他待你不错。 焦花氏我知道。 焦母那么,你待他呢? 焦花氏就可怜他一辈子没有长大,总是个在妈怀里吃咂儿的孩子。 焦母好,这些事过去了,我们不谈。现在我求你一件事,你帮帮我,就算是帮 帮他,也就算是帮帮你自个儿。 焦花氏什么,您说吧。 焦母一会儿大星回来怎么问你,你也别说虎子就是那个人。 焦花氏哼,我怎么会告诉他。 焦母可是大星见了你必定问,他怎么吓唬你,你也别说。 焦花氏怎么? 焦母(恐惧地)说不定他刚才跑出去借家伙。 焦花氏什么?(不信地)他敢借家伙想杀人?他? 焦母哼!你?他到底还是我的种。 焦花氏(半信半疑)哦,您说大星,他回来要找——焦母金子,你别装!虎子 早就告诉你——焦花氏他告诉我什么? 焦母哼,我猜透了他的心,他的心毒,他会叫你告诉大星就是他。 焦花氏您想得怪。 焦母怪?他想叫大星先动手找他拚。他可以狠下心肠害——害了他的老把弟。 哼,好弟兄! 焦花氏对了!好弟兄!(森严地)好弟兄强占了人家的地——焦母(低得听不 见。同时)什么? 焦花氏(紧接自己以前的话)——打断人家的腿,卖绝人家的姊妹,杀死人家 的老的。 焦氏(惊恐)什么,谁告诉你这个? 焦花氏他都说出来了! 焦母(颤栗)可是,这并不是大星做的,这是阎王,阎王..(指着墙上的像, 忽然改了口)阎王的坏朋友,坏朋友,造出来的谣..谣言。 不,不是真的。 焦花氏(不信地)不是真的? 焦母(忽然一口咬定,森厉地)嗯!不是真的。(又软下去)那么,金子,你 答应了我! 焦花氏什么? 焦母大星怎么逼你,你也不告诉他是谁。你帮我们也就帮了你自个儿。 焦花氏帮我自个儿? 焦母嗯,你劝仇虎明天天亮走路。你可以跟他走,过去的事情我们谁也不再提。 焦花氏你让我跟虎子走? 焦母嗯,我焦氏让你走。没有钱,我来帮你。 焦花氏(翻翻眼)您还帮我? 焦母嗯,帮你!明天早上帮你偷偷同虎子一块走。 焦花氏嗯,(斜眼看着她)您再偷偷报侦缉队来跟着我们。 焦母怎么? 焦花氏仇虎离开焦家的门,碰不着你的孙,害不着你的儿,你再一下子抓着两 个,仇虎拐带,我是私奔,那个时候,还是天作保,地作保,还是找您婆婆来作保? 焦母(狞笑一声)金子,你真毒,你要作婆婆,比瞎子心眼还想得狠。 焦花氏(鼻子嗤出声音)说句您不爱听的话,跟您住长了,什么事就不想,也 得多担份心。 焦母可是,小奶奶,这次你可猜错了。我倒也是想报官,不过看见了大星,我 又改了主意。我不想我的儿孙再受阎王的累,我不愿小黑子再叫仇家下代人恨。仇 易结不易解,我为什么要下辈人过不了太平日子。仇虎除非死了,虎子一天不死, 我们焦家一天也没有安稳日子。 焦花氏所以您才要他死。 焦母没有,王法既然不能叫他死,我为什么要虎子一次比一次恨我们呢。 所以你金子爱信就信,不爱信也只得信,你现在替我叫虎子来,我自己跟他说 话。 焦花氏可是,您——焦母(改了主意)哦,你别去,我自己来。(向左屋叫) 虎子!虎子! 焦花氏(向左屋,低声)虎子! 焦母他不答应。金子,你先回你屋,我一个人叫他。(走到左门前)虎子! 虎子! (里面虎子的声音:(慢慢地)嗯。 [ 仇虎由左门上,出门就望见花氏,愣一下。金子指指她的婆婆,叫他个心。 他敌对地望了焦氏一眼,挥手令金子出门。 焦母(觉出虎子已经出来)金子,你进去吧。 焦花氏嗯。(花由右门下) 仇虎(狠恶地)干妈,您的干儿子来了。 焦母(沉静地)虎子,(指身旁一条凳)你坐下,咱们娘儿俩谈谈。 仇虎(知道下面严重)好,谈谈!(坐在远处一条凳上) 焦母(半晌,突然)刚才你吃饱了? 仇虎(摸摸下巴,探视着她)吃饱了!见着干妈怎么不吃饱? 焦母虎子!(又指身旁一条凳)你坐下啊! 仇虎坐下了。(又望望她) [外面有辽远的火车笛声。 焦母不早了。 仇虎嗯,不早了,您怎么还不睡? 焦母人老了,到了夜里,入就睡不着。(极力想提起兴会)虎子,你这一向好? 仇虎还没有死,干妈。 焦母(缓和他的语气)话怎么说得不吉利。 仇虎哼,出门在外的人哪儿来的这么些讲究?(眼又偷看过去) 焦母你来! 仇虎怎么?(不安地走过去) 焦母你把手伸过来。 仇虎(疑惑地)干什么? 焦母好谈话,瞎子摸着手谈天,才放心。 仇虎哦,(想起从前她的习惯)您的那个老脾气还没有改。(伸手,焦氏握住。 仇虎顺身坐下,与焦氏并肩坐在一条凳上,面对着观众) 焦母没改。(凝望前面) 仇虎您的手冰凉。 焦母(神秘地)干儿子,你闭上眼。 仇虎(望着她、猜疑地〕我闭上了,干妈。 焦母(摇头)你没有。 仇虎(睁着眼,故意地)这次您猜错了,我是闭上了。 焦母(点点头)瞎子跟瞎子谈心才明白。(忽然)虎子,你觉得眼前豁亮么? 仇虎(疑惧地盯着她)嗯。 焦母(幽沉地)你瞧见了什么? 仇虎(不觉四面望望)我看不见,您呢? 焦母(慢慢地)嗯,我瞧见,我瞧见。干儿子,(森厉地,指前指后)我瞧见 你身旁站着有两三个屈死鬼,黑腾腾。你满脸都是杀气。 仇虎(察觉她在说鬼话)你老人家好眼力。 焦母可是你猜我还瞧见你什么? 仇虎您还瞅见什么? 焦母(放下手)我还瞅见你爹的魂就在你身边。 仇虎哦,我爹的魂?(嘲弄地)那一定是阎王爷今天放了他的假,他对着他亲 家干妈直乐。(“发笑”的意思) 焦母不,不。他满脸的眼泪。我看见他(立起)在你身边,(指着)就在这儿, 对着你跪着,叩头,叩头,叩头。 仇虎干什么? 焦母他求你保下你们仇家后代根,千万不要任性发昏,害人害了自己。 可是你不听!(仇虎仰望着焦氏捣鬼)你满脸都是杀气。哦,我看见,雾腾腾, 好黑的天,啊,我看见你的头滚下去,鲜血从脖颈里喷出来。 仇虎(憎恨地)干妈,您这段话比我说得还吉利。 焦母虎子!(又拿起仇虎的手,警告地)你看,你的手发烫,你现在心里中了 邪,你的血热,干儿,我看你得小心。 仇虎(摹地立起)干妈,您的手可发凉。(狞笑)我怕不是我血热,是您血冷, 我看您也得小心。 焦母虎子,(极力拉拢)你现在学得真不错,居然学会了记挂着我。 仇虎(警戒地)八年的工夫,干妈,我仇虎没有一天忘记您。 焦母(强硬地笑了一下)好儿子!可是虎子,(着重地)我从前待你总算好。 仇虎我也没有说您现在待我坏。 焦母虎子,你看看墙上挂的是谁? 仇虎(咬住牙)阎王,我干爹。 焦母你干爹怎么看你,仇虎他看着我笑。 焦母你看你干爹呢? 仇虎(攥着拳头)我想哭。 焦母怎么? 仇虎没有赶上活着跟干爹见个面,尽尽我八年心里这点孝心。 焦母(又不自然地笑笑)好儿子!你猜我现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仇虎自然盘算着您干儿。 焦母盘算你? 仇虎嗯!盘算!(佯笑)说不定您看干儿打着光棍,单身苦,——焦母嗯? 仇虎(嘲弄地)您要跟您干儿娶个好媳妇。 焦母(以为他认真说. 得意地笑)虎子,你现在是心眼机灵,没有猜错,(有 意义地)我是想送给你一个好媳妇。 仇虎(乖觉地)一个好媳妇? 焦母(含蓄地)那么,你走不走。 仇虎上哪儿? 焦母要车有车。 仇虎车不用。 焦母要钱有钱。 仇虎(斩钉截铁)钱我有。 焦母(觉得空气紧张)哦,(短促地)那么,你要干妈的命,干妈的命就在这 儿。 仇虎(佯为恭谨)我不敢,干妈。您长命百岁,都死了,您不能死。 焦母(忍不住,沉郁地)虎子,你来个痛快。上刀山,下油锅,你要怎么样, 就怎么样。干妈的老命都陪着你。 仇虎(眈眈探视,声音温和)干儿没有那样的心。虎子只想趁大星回家,在这 儿也住两天,多孝敬孝敬您。 焦母(渐渐被他的森严慑住)“孝敬”。虎子,你可听明白,干妈没有亏待你。 (怯惧地)你这一套话要提也只该对死了的人提,活着的人都对得起你。 仇虎(低幽幽)我也没说焦家有人亏待我。 焦母虎子,大星是你从小的好朋友。 仇虎大星是个傻好人,我知道。 焦母他为着你的官司,自己到衙门东托人,西送礼,钱同衣服不断地跟你送。 仇虎他对得起我,我知道。 焦母就说你干妈,我为你哭得死去活来多少次。 仇虎是,我明白。 焦母你干爹也是整天托衙门的人好好照应你,叫他们把你当作自己亲生的儿子 看。 仇虎是,我记得。 焦母你说话口气不大对,虎子,你这是──仇虎干妈,虎子傻,说话愣头愣脑, 没分寸。 焦母嗯. (又接下去)就说你的爸爸,死的苦——仇虎(怨恨逼出来的嘲讽) 哼,那老头死得可俭省,活埋了,省了一副棺材。 焦母(急辩)可是这不怪大星的爹,他跟洪老拚死拚活说价钱,说不妥,过了 期,洪老就把你爸爸撕了票。 仇虎(强行抑制)我爸爸交朋友瞎了眼,那怪他自己。 焦母你说准? 仇虎(改话)我说那洪老狗杂种。 焦母真是!干儿!就说你妹妹,她死的屈,十五岁的姑娘,就卖进了那种地方, 活活叫人折磨死。 仇虎(握着拳)那也是她“命该如此”。 焦母可怜那孩子,就说她,怎么能怪大星的爹。大星的爹为你妹妹把那人贩子 打个半死,人找不着,十五岁的姑娘活活在那种地方糟蹋了,那可有什么法子。 仇虎(颤栗)干妈,您别再提了。 焦母怕什么? 仇虎多提了,(阴沉地)小心您干儿的心会中邪。 焦母(执拗地)不,虎子,白是白,黑是黑,里外话得说明白。我不能叫你干 儿心里受委屈。你说你的官司打的多冤枉,无缘无故,叫人诬赖你是土匪。 仇虎八年的工夫,我瘸了腿,丢了地。 焦母是,这八年,你干爹东托人,西打听,无奈天高地远,一个在东,一个在 西,花钱托人也弄不出你这宝贝心肝儿子,不也是白费了干爹这一番心。 仇虎(狠狠地)是,我夜夜忘不了干爹待我的好处。 焦母(尽最后的力气来搬山,吃力地)虎子,就把你家的地做比,你也不能说 你干爹心眼坏。是你爸爸好吃好赌,耍得一干二净,找到你干爹门上,你干爹拿出 三倍价钱来买你们的地,你爸爸还占了两倍的便宜。 仇虎是我爸爸占了干爹的便宜。 焦母嗯!(口焦舌干,期望得到效果,说服虎子,关心地)怎么样? 仇虎(点点头,不在意下)嗯,怎么样? 焦母(疑虑地)虎子! 仇虎(斜视)嗯,干妈? 焦母(忽然不豫)虎子,我费心用力说了半天,你是口服心不服。 仇虎谁说我心不服。(神色更阴沉) 焦母那么,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仇虎我说过,(着重地)跟您报恩来啦。 焦母(绝望了)哦!报恩?(忽然)虎子,我听说你早回来了,为什么你单等 大星回来,你才来? 仇虎小哥俩好久没见面,等他回来再看您也是图个齐全——焦母(疑惧)齐全? 仇虎(忙改口)嗯,热闹!热闹! 焦母(仿佛忽然想起)哦,这么说你是想长住在这儿? 仇虎嗯,侍奉您老人家到西天。(恶毒地)您什么时候归天,我什么时侯走。 焦母(呆了半天)好孝顺!我前生修来的。 (半晌,风吹电线呜呜的声响,像是妇人在哀怨地哭那样幽长。 (一个老青蛙粗哑地叫了几声。 仇虎(仿佛无聊,逼尖了喉咙,声音幽涩,森森然地唱起)“初一十五庙门开, 牛头马面哪两边排,... ” 焦母(怕听)别唱了,(立起)你也该睡了。 仇虎(望望她,又继续唱)“..判官掌着哟生死的簿,..” 焦母(有些惶惶然)不用唱了,虎子! 仇虎(当做没听见)嗯,“..青面的小鬼哟拿着拘魂的牌。..”(仇虎走开) 焦母(四周静寂如死,忽然无名恐惧起来)虎子!(高声)虎子!你在哪儿? (四处摸索)你在哪儿? 仇虎(冷冷地望着她)这儿,干妈。(更幽长地)“..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 阵哪阴风..” 焦母(恐怖和愤怒,低声)虎子,别唱了!别唱了! 仇虎“..吹了个女鬼来!” 焦母(颤抖,恨极)虎子,谁教给你唱这些东西? 仇虎(故意说,低沉地)我那屈死的妹子,干妈。 焦母哦!(不觉忽然拿起桌角过那只铁拐杖) 仇虎(狞笑)您还愿意听么? 焦母(勃然)不用了。(扶着铁杖) 仇虎(看见那铁家伙)哦,干妈,您现在还是那么结实。 焦母怎么? 仇虎您这只拐杖(想顺手抓来)都还用的是铁的。 焦母嗯!(觉得仇虎的手在抓,又轻轻夺过来)铁的!(不动声色)我好用来 打野狗的。 仇虎(明白〕野狗? 焦母(重申一句)打野狗的。(摸索自己的铁杖,忽然)虎子,可怜,你瘦多 了。 仇虎(莫明其妙)我瘦? 焦母可你现在也还是那么结实。 仇虎您怎么知道? 焦母(慢慢拿紧拐杖,怪异地)你忘了你在金子屋里踢的我那一脚啦? 仇虎(警惕)哦,没有忘,干妈。您的拐杖可也不含糊。(大声狞笑起来) 焦母(也大声跟着笑,验上的筋肉不自然地痉拘着,似乎很随意地)你这淘气 的孩子,你过来,干儿,你还不看你干妈脸上这一块伤,——仇虎(防戒着)是, 我来——(正向前走——) 焦母(忽然立起,抓起铁杖,厉声)虎子,你在哪儿?(就要举起铁杖——) 仇虎(几乎同时掏出手枪对她,立刻应声)这儿,干妈。(眈眈望着焦氏,二 人对立不动。 仇虎低哑地,一字一字由齿间迸出来)虎——子——在——这儿,干妈。 [静默。 焦母(敏感地觉得对方有了准备,慢慢放下铁杖)哦!(长嘘一口气,坐下镇 静地)虎子,你真想在此地住下去么? 仇虎(也慢慢放好枪)嗯,自然。咱们娘儿俩也该团圆团圆。 焦母(摹地又立起,森厉地)虎子,不成!(恨极)你明天早上跟我滚蛋。 仇虎(嘲弄地)这么说,干妈,您不喜欢我? 焦母(也嘲弄地)不喜欢你?我跟你娶一房媳妇,叫你称心。 仇虎娶一房媳妇? 焦母嗯,金子,我们焦家不要了,你可以带着她走。 仇虎我带她走? 焦母嗯。 仇虎(疑虑、藐笑)您好大方? 焦母你放心,虎子,你干妈决不追究。 仇虎可我要不走呢? 焦母(暴恶地)你从哪儿来的,你还回哪儿去。我报告侦缉队来抓你。 仇虎抓我? 焦母怎么样。 仇虎我怕——焦母你怕什么? 仇虎(威吓)我怕您——不——敢。 焦母不敢? 仇虎“光着脚不怕穿鞋的汉。”你忘了我身后跟着多少冤屈的鬼。我虎子是从 死口逃出来的,并没打算活着回去。干妈,“狗急还会跳墙”,人急,就——。我 想不用说您心里也不会不明白。 焦母哦,(沉吟)那么,我的干儿,你已经打算进死口。 仇虎(坚决)我打算——(忽然止住,改了语气)好,您先让我想想。 焦母(聆听)那么,有商量? 仇虎(斜眼望着她)嗯,有——商——量。 焦母好,我叫金子出来,趁大星没回,你们俩再合计合计。(走到右边) 仇虎(嘲风地)还是您疼我,您连大星的老婆都舍得。 焦母金子!金子!(忽然回头,对仇虎)有一件事,你自然明白,你不会叫大 星猜出来你门偷偷地一块儿走。 仇虎那我怎么会,我的干妈。 焦母虎子。你真是我的明白孩子。(回头)金子!金子!金子! [ 金子由右门出。 焦花氏干什么? 焦母金子,你跟我烧一炷香,敬敬菩萨。我到那屋子替虎子收拾收拾铺盖。我 还一个人念念经,谁也不许进来,听见了没有? 焦花氏知道。 焦母(走到左门前慢慢移向仇虎所在地)虎子,我进去了,你跟她说吧。 (焦氏由左门下。仇、花二人望一望,半晌。 仇虎你知道了? 焦花氏我知道。 仇虎她让我们走。 焦花氏(不信地)你想有那么便宜的事么? 仇虎(神秘地)也许就有。 焦花氏(低声)虎子,我怕我们现在已经掉在她的网里了。 仇虎不会。哼,她送了我一次,还能送我第二次。 焦花氏(关心地)你——你不该露面的。 仇虎(沉痛地)不,我该露面的。这次我明地来不暗地里走。我仇虎憋在肚里 上十年的仇,我可怜的爸爸,屈死的妹妹,我这打瘸了的腿。 金子,你看我现在干的是什么事。今天我再偷偷摸摸,我死了也不甘心的。 焦花氏可是(低声)阎王死了。 仇虎(狠毒地)阎王死了,他有后代。 焦花氏可阎王后代没有害你。 仇虎(恶狠地望着墙上的像)阎王害了我。(忽然低声,慢慢地)金子,今天 夜里,你可得帮我。 焦花氏(掩住他的嘴)虎子! 仇虎怎么? 焦花氏(由眼角偷望)小心他会听见。 仇虎她关了门。 焦花氏不,他还在这儿。 仇虎谁? 焦花氏(悸声)阎王,(二人回头望,阎王的眼森森射在他们身上,金子惧怖 地)哦,虎子(投在他怀里)你到底想我不想? 仇虎(热情地)金子,你——你是我的命。金子! 焦花氏那么,我们快快地走吧,我不能再待这儿,虎子,我..我现在有点担心, 我怕迟了,再迟了要出事情的。 仇虎(预言地)事情是要出的。 焦花氏我知道。可是..也..许,也许要应在我们身上。(忽然,恳切地请求他) 虎子,我们什么时候走?虎子,你说,你说! 仇虎(沉静)今天半夜。 焦花氏那么走吧,我们走吧。 仇虎(眼闪着恶恨,对前面〕不,办完事着! 焦花氏可——可是晚了呢? 仇虎现在跑出去也没有火车。 焦花氏火车? 仇虎嗯,我们办完事就走。外面下大雾,跑出去,谁也看不见,穿过了黑林子 ..焦花氏(有些怯)那黑树林? 仇虎嗯,黑树林,也就十来里地,天没亮,赶到车站,再见了铁道,就是活路, 活路! 焦花氏(半燃希望)活路! 仇虎嗯,活路,那边有弟兄来接济我。 焦花氏那么,我们走了,(盼想燃着了真希望)我们到了那老远的地方,坐言 火车,(低微地,但是非常亲切,而轻快地)“吐——兔——图——吐——吐—— 兔——图——吐——”(心已经被火车载走,她的眼望着前面)我们到了那黄金子 铺的地,——仇虎嗯,(只好随声)那黄金子铺的地。 焦花氏(憧憬)房子会走,人会飞,..仇虎嗯,嗯。 焦花氏大人孩子天天在过年! 仇虎嗯,(惨然)天天过年! 焦花氏(抓着虎子的手)虎子! 仇虎(忽然)不,你别动! 焦花氏干什么? 仇虎你听! 焦花氏什么? 仇虎有人。(低声)有人! (二人急跑至窗前。 焦花氏谁?谁?(谛听,无人应)没有!没——有。(望仇虎)今天你怎么? [这时窗外的草原上有“布谷”低声酣快地叫。 仇虎(不安地望望)奇怪,我总觉得窗户外面有人,外面有人跟着我。 焦花氏(安慰他)哪里会?哪——里——(渐为“布谷”叫声吸住)你听!你 听! 仇虎(抓起手枪)什么? 焦花氏不,不,不是这个。你听,这是什么!(模仿“布谷”的叫声)“咕姑, 咕姑!”“咕姑,咕姑!” 仇虎哦,(笑了笑)这个!他说:“光棍好苦,快娶媳妇。” 焦花氏(露出笑容,忘记了目前的苦难,模仿他)不,他说:“娶了媳妇,更 苦更苦。” [二人对笑起来。 焦花氏(愉快后的不满足)以后我怕听不见:“咕姑,咕姑”啦。 仇虎(诧异)为什么? 焦花氏(愉快地)我们不是要走了么? 仇虎(忽然想起)嗯,走,对了。(阴郁地)可是今天半夜——焦花氏(脸上 又罩上一层阴影,恐怖地)今——天——半夜——?(叹一日气) 仇虎怎么? 焦花氏(哀诉地)天,黄金子铺的地方怎么难到么? 仇虎你说——焦花氏(痛苦地)为什么我们心得杀了人,犯了罪,才到得了呢? 仇虎(疑心)金子!你——你已经怕了么? 焦花氏(悲哀地)怕什么?(忽然坚硬地〕事情做到哪儿,就是哪儿! 仇虎好!(伸出拇指)汉子! 焦花氏还有多久? 仇虎(仰天想)我想也就只有两个钟头。 焦花氏(低微地)两个钟头——时候是容易过的。 仇虎(疑虑,想试探她)可万一不容易过呢? 焦花氏(抓着仇的手)虎子,我的命已经交给你了! 仇虎(被感动)金子,你——(眼里泛满了泪水)我觉得我的爸爸就在我身边, 我的死了的妹妹也在这儿,她——他们会保佑你。 焦花氏可是(吁一口气)为什么今天呢? 仇虎怎么? 焦花氏(同情地)可怜,大星刚回来。 仇虎(阴沉地)嗯,等的是今天,因为他刚回来! 焦花氏(嗫嚅)可是,虎子,为——为什么偏偏是大星呢?难道一个瞎子不就 够了。 仇虎不,不!死了倒便宜她,(狠狠地)我要她活着,一个人活着! 焦花氏(委婉地)不过大星是个好人。 仇虎(点头)是的,他连一个蚂蚁都不肯踩。可——(内心争战着)可是,哼 .他是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再婉转些)大,大星待你不错,你在外边,他总是跟我提你,虎子, 他是你从小的好朋友,虎子! 仇虎(点头)是,他从前看我像他的亲哥哥。(咬住嘴唇,忽然迸出)可是现 在,哼,他是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耐不下)不,仇虎!不成,你不能这样对大星,他待我也不错。 仇虎(贸然)那我更要宰他!因为他——(低沉,苦痛地)他是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忽然)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动手?为什么不! 仇虎(挣扎,慢慢地)嗯,动手的,我要动手的。(点头)嗯,我要杀他,我 一定杀了他。 焦花氏(逼进一层)可是你没有,你没有,你的手下不去,虎子。 仇虎(极力否认)不,不,金子! 焦花氏虎子,你说实话,你的心软了。 仇虎(望着空际)不,不,我的爸爸,(哀痛地)我的心没有软,不能软的。 (低下头) 焦花氏(哀恳地)虎子!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心里是个好人,你放了他吧! 仇虎(慢慢望着前面,幽沉地)金子,这不成,这——不——成。我起过誓, 我对我爸爸起过誓,(举拳向天)两代呀,两代的冤仇!我是不能饶他们的。 焦花氏(最后的哀求)那么,虎子,你看在我的份上,你把他放过吧! 仇虎(疑心)看在你的份上? 焦花氏(不顾地)就看在我的份上吧! 仇虎(忽然狞笑,慢慢地)哦,你现在要帮他说话啦? 焦花氏(惊愕,看出仇虎眼里的妒恨)你——你为什么这么看我?你——仇虎 (蓦地抓住她的臂膊,死命握紧,前额皱起苦痛的纹)你原来为——为着他,你才 ——焦花氏(闭目咬牙,万分痛楚)你放开,虎子,你要掐死我。 仇虎(放下手,气喘,望得见胸间起伏,他抹去额上的汗,盯着她)你原来为 着他,你才待我这样。现在你的真心才——才露出来。 焦花氏(望着他)你怎么这样不懂人心? 仇虎不懂? 焦花氏(忽然,真挚地)难道我不是人么?掐了我,我会喊痛,㧟了我,我会 说痒;骂了我,我会生气;难道待我好的人,我就对他没有一点人心?在他面前, 我跟你说,不知为什么我真是打心窝里见着他厌气,看不上他,不喜欢他,可是背 着他替他想想,就不由得可怜他。(轻微而迅快)唉,没法办他,(怜悯地笑)有 时还盼着我走后还有个人来,真疼他。(看仇)哼,跟他做白头夫妻,现在说什么 我也不干,可是像你说的,眼睁睁地要他——,你想,我怎么忍心!你——虎子, 你难道忍心? 仇虎(叹一口气)是,金子,你的话不错。大星看我是他的好朋友,什么事都 不瞒。我就是现在,他对我也还是——(停止,忽然)哼,不是为着他那副忠厚的 脸,哦,前两个钟头,我就——焦花氏(拉住仇的手)那么,我们先走吧,还是把 他——仇虎不不,那——我仇虎怎么有脸见我这死去的老小。不,不成!那,那太 便宜阎王了。 焦花氏(废然)虎子,那你怎么办呢? 仇虎(沉思着)我现在想,想着怎么先叫大星动了手,他先动了手,那就怪不 得我了。 焦花氏(惊愕)什么?你叫他先——先来害——害你? 仇虎嗯。我知道我一手就可以把他像小羊似地宰了。可是(叹一口气)我的手 就——就下不去。 焦花氏(想着仇虎说的话,惧怕地)可是,虎子,万一你不成,你叫他先就— —仇虎(摇头)那不会的,你放心,那不会的。 焦花氏(忽然大怖,抱着仇虎,躲在他的怀里)不,那不成,虎子,万一,我 的虎子,你——,那我就太可怜了。 仇虎(一面安慰,一面推开她)别,别,别。金子,别这样。(忽然)金子, 你听。 焦花氏什么?(倏地推开他) 仇虎有人! 焦花氏(惧怕地)不会是大星! 仇虎我们看! (中门开启,焦大星上。大星有些张惶,左右探望,妒恨在胸里燃烧,眼睛布 满红丝,头发散乱,声音有些哑,现在总觉得人背后讪笑他,似乎事情已经由金子 报复似地乱说出来。他望着金子,是恨恶,是爱慕不得的痛苦,两种心情在他心里 搅动着,使他举动神色都有些失常。他望着屋内两个人一丝不动,他沉郁地立在门 口,胸前藏着一把刀,见着金子不自主地手摸上去。自己又仿佛觉出自己在做着怪 导的举动,他又把手垂下来,望着这两个口悸目呆的人,自己似乎笑,又像哭的样 子。 仇虎望见他,本能地把手又放在那搁放枪的口袋里。 焦大星(对仇虎)哦,原来你们两个在这儿。 仇虎(望金子,不语) 焦大星(望着金子)妈呢? 焦花氏在她屋里。(低下头) 焦大星(疑惑)你跟虎子谈些什么? 焦花氏不谈什么。 焦大星(跌坐在方桌旁,长呼出一口气)唉!(望着仇虎一肚子的苦痛)虎子, (觉得金子在旁望着他)拿酒来! 焦花氏(劝诫地)大星! 焦大星拿酒来! (花由香案后取出酒瓶,放在桌上。 焦花氏(不安地)仇大哥,(暗告他)大星喝多了,您多照应着他一点。 仇虎(点点头,眼睛关照她)不要紧,弟妹! 焦花氏(盯着大星)大星。我走了。 焦大星(望望花氏,没有答声) 仇虎您——您去吧,弟妹。 (花氏由右门下。 焦大星(待她出去)虎子,你先坐下。(还没有待仇虎坐好,忽然)虎子,你 刚才那么看我做什么? 仇虎(镇静)我没有。 焦大星(以为花氏对仇虎诉委屈,把方才的丑事漏露出一些。疑忌地)那么, 你看她做什么? 仇虎(吃了一惊)我看她?(沉重)你说弟妹?怎么? 焦大星(苦痛地抓着自己的前额)哦,我的头,头里面乱哄哄的。(倒酒)虎 子,刚才,我走了,我的妈跟你没谈什么? 仇虎(望望阎王的像,决然)嗯,谈谈,谈你,谈我,还谈到金子! 焦大星(触了电)哦,金子!(立起)她说什么?她告诉你什么? 仇虎(不得已)什么事? 焦大星(手在空中苦痛地乱绕,嗫嚅)金子,金子,她——她——(看见仇虎 的脸没有反应)那么,她没有跟你提——提到金子今天在她屋里,在她屋里,她— —。(忍不住,扑在桌上低叫)虎子,你说她..她..她会对我这样,做..做出来这 样的事!你说:(敲着自己的头)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仇虎(慢慢地)什么。你说什么? 焦大星(望着仇虎,挥挥手,羞惭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喝多了。(又 喝一杯) 仇虎大星!喝酒挡不了事情。 焦大星我知道。可是你不明白,我刚才一看见她,我心里难过发冷,仿佛是死 就在我头上似的。 仇虎(惊异)为什么? 焦大星(嘘出一口的酒气〕也——也说不上为什么。(忽而,偷偷地)喂,你 看见刚才金子看我的那个神气么? 仇虎(低下头)没有看见。 焦大星她——(低声)她看着我厌气,我知道。 仇虎为什么? 焦大星娶了她三天,她忽然地跟我冷了,我就觉出来是怎么回事,我不敢说。 我总待她好,我跟她弄这个,买那个,为她吃了许多苦。今天她,她居然当——当 面跟我说,说她现在另外有一个人..她要走! (拍着桌子,辛酸地)这太——太难了,太难了。(倒酒) 仇虎(激动他)大星,该动手就动手,男子汉,要有种! 焦大星没有种?(放下酒瓶,望仇虎,七分酒意)你看看我是谁! 仇虎(低沉地)你是谁? 焦大星(指着墙上的像)阎王的儿子。 仇虎那么,你预备怎么样? 焦大星我要把那个人找出来。 仇虎找出来你怎么佯? 焦大星我要(倏地取出尖刀,低沉地)杀了他!(插在桌上,举起酒杯) 仇虎大星,你放下酒杯! 焦大星(不懂)干什么? 仇虎(大声)你放下!(阴沉地)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谁。 焦大星(放下酒杯,打量仇虎)你是谁? 仇虎(点头)嗯。 焦大星(坦白地)你是我的——好朋友。(看了半天,恍然明白)哦,虎子, 你要帮我;你想帮我来抓他,是不?你怕我动不下手,你怕我还是从前那个(嘲弄 自己)“窝囊废”,(更痛恨地)还是那个连蚂蚁都怕踩的“受气包”?哼,这次 我要给金子看看,我不是,我不是!我要——刀——,你看,我要叫她瞧瞧阎王的 种。 仇虎可是,大星,你没有明白——焦大星(感激地)我明白,我明白。虎子, 我们是(用手比高矮)这么大的朋友,你是个血性汉子,我知道。吃了官司,瘸了 腿,哼都不哼,现在你自己的事都没有完,又想把人家的事当做自己的管。 仇虎(不忍再往下说)我,我,大星焦大星你吃了官司,我爸爸只让我看了你 两次,再找你,你就解走了。上十年找不着你。今天见了你,你还是我的热诚哥儿 们。可是虎子,许你待你老弟好,就不许你老弟也有点心么,虎子,这是我的一件 丢——丢人的事,我不愿意别人替我了。(“了”作“了结”解)不过我找着他, 万一对付不了他,我不成了,虎子,我死后你得替我——仇虎嗯,——可是——焦 大星那你不用说,我知道。万一我有了长短,虎子,我——仇虎可你应该认认他是 谁?你..你为什么不问问金子! 焦大星(恨恨地)金子护着他,不肯说,不过我一会儿还要问她。她不说,一 会儿白傻子会告诉我的。 仇虎什么?你刚才找了白傻子? 焦大星我托人找了他,他就来。白傻子回头跟我一同去找,傻子认识他。 仇虎哦,(沉吟)他什么时候来? 焦大星就来。 仇虎来了呢? 焦大星就走。 仇虎那么,你喝多了,糊涂了。 焦大星糊涂了? 仇虎事情用不着那么费事,你不明白。 焦大星(不信地)那么,你明白? 仇虎嗯。 焦大星你说说。 仇虎(斜看桌上插着匕首)你先把这个要脑袋的家伙收起来,这么搁着我看着 有点胆战,说不出话。 焦大星(望着觉得仇虎开玩笑,也笑出来)唏,笑话!(顺手把匕首放在腰里) 仇虎笑话?好,就当作笑话说吧。可是这个笑话不一定叫你笑。(忽然严肃地 说)这个笑话,(长嘘出一口气)大星,咱哥儿俩先得喝它一盅热烧酒。(拿起酒 杯)这盅酒喝下去,你我的交情,(拍大星的肩)大星,..焦大星(莫明其妙,拿 起酒杯)怎么? 仇虎好,也像这酒似的,(手势做出流入肚里,蒸发化成了乌有)变成什么就 算什么吧。大星,于! 焦大星(不知用意所指,低微)干! 仇虎大星,从前有一对好朋友,一小就在一处,就仿佛你我一样。 焦大星哦,也一兄一弟? 仇虎嗯,一兄一弟!两个都是好汉子。偏偏那小兄弟的父亲是个恶霸,仗势欺 人,压迫好百姓。他看上那老大哥的父亲有一片好田产,就串通土匪,硬把老大哥 的父亲架走,活埋,强占那一大片好田地。 焦大星你说的是谁? 仇虎你先听着!后来那小兄弟的父亲生怕那死人的后代有强人,就暗暗打通当 地的官长,诬赖死人的儿子是土匪,抓到狱里,死人的女儿就由他变卖外县,流落 为娼。 焦大星可是那个朋友,小兄弟呢? 仇虎他不知道. 他是个“傻子”,叫他父母瞒哄,满不知情,那老大哥自然也 就不肯找他。 焦大星你..你说的跟. 跟我们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仇虎你慢慢地听啊!后来那个老大哥不要性命,逃回来了. 瘸了一条腿,(星 不觉望着仇的腿)嗯,就像我现在的腿一样。 焦大星他怎么跑的回来? 仇虎唉!两代的冤仇在心里,劈天,天也得开。他要毁他仇人一家子。 焦大星(猜不出用意)不要朋友了。 仇虎(低愤)朋友?世界上什么东西叫朋友?接二连三遭遇了这样的事,在狱 里活受快上十年,上十年的地狱呀!他什么心都死了。他回来心里就有一个字。 焦大星(为仇虎的热情吸住)什么? 仇虎恨!他回到那个老地方,他忽然看见他从前上了定的姑娘也嫁给他仇人的 儿子。 焦大星就那个小兄弟? 仇虎嗯。 焦大星(纯真地)你这笑话越说越不像真的。 仇虎(翻翻眼)谁说不是真的? 焦大星那么。那个小兄弟怎么能要她? 仇虎(冷冷)他不知道! 焦大星怎么,他又不知道? 仇虎是啊,(望着星)我也奇怪呢!可是他妈看他是个奶孩子,他爸当他是个 姑娘。(望望大星耳上的环子,大星不自主地摸着那耳环)他媳妇也不肯把真事告 诉他,因为他媳妇从那天嫁他起就看不上他,嫌他。 焦大星(同情地)什么,她也嫌他。 仇虎嗯. 你听,那回来的人看见这小媳妇第一天,嗯,第一天,(狠心) 就跟她睡了! 焦大星什么?就..就那朋友? 仇虎(迸出)朋友?朋友早没有了!朋友就是仇人,我告诉你,(感情沸腾, 激动得几乎说不成话)他的心只有恨,他专等着他那小兄弟等了十天,他想着一刀 ——(迅疾地)那家伙回来了,(望着星)两个人见了面,可是那家伙(疯狂地) 是个糊涂虫!他朋友把他的媳妇都——都睡了,他还不明白,他还跟他讲朋友,论 文情,他还——焦大星(立起,倚着桌角,愤急)什么,你——仇虎(握紧拳头, 狠毒地)大星,我跟你说,我仿佛就是那个老大哥,你仿佛就是——(花氏由右屋 跑出来。 焦花氏虎子,别说了,(指星)他,他——焦大星(眩惑)怎么,你..是你! 虎子! 仇虎(盯着他,阴沉地)你看明白了没有。 焦大星不会的,不会的。金子,(抓着她的肩胯,摇撼)你说,你说,是他么? 焦花氏(望着星,不说话) (外面狗蛋在喊“焦大妈!焦大妈!”打着灯笼由中门跑上。 白傻子大妈!大妈!有人找你!(直向左屋跑) 焦大星(一把抓住白傻子)狗蛋,你为什么早不来?你看,(指仇虎,颤抖) 是——是他么? 白傻子(望着仇虎,奇怪又在此地碰见他,仿佛遇着了老朋友,先惊后喜,张 着大嘴)哦,是漆叉卡叉呀,是,就是他!(说完回头向左屋)焦大妈,焦大妈! (由左屋下) (半晌。 焦大星(忽然举出匕首)虎子,你——仇虎(防备)大星,你先来吧。 焦花氏(靠着仇虎)大星,你——你放下刀。 焦大星(由牙齿间迸出)金子,你,你会喜欢他! 焦花氏嗯,(横了心)我喜欢他,我就喜欢他这一个。(闭上眼,等仇动手) 焦大星(中了创伤)哦,金子,把刀给他吧。你这一句话比用刀刺了我还厉害。 仇虎(不由地)大星! 焦大星(挥挥手,对仇虎)你——你先给我出去。(颓然坐在凳上) (白由左屋出。 白傻子(摇着头,诧异地)焦大妈,不——不在屋。 仇虎咦,她刚才还在屋里。 白傻子(摇头)没!没有。 仇虎干什么? 白傻子(怯惧地)不,不干什么。 仇虎你说! 白傻子有!有人找她。 仇虎谁? 白傻子他不叫我告诉你。 仇虎你跟我来。(拉着白,一同由中门下。) (半晌。 焦大星你——你现在还有什么说的。 焦花氏(失望的神色)没有。 焦大星金子,你现在想怎么样吧? 焦花氏(呆苦木石)想走。 焦大星(忽然立起)怎么,你想走?金子。(拉她的手) 焦花氏(一个人面向大星,她更怨望,更厌恶,大星的手碰着她,有苦生了癞 疮一样,她喊起) 你——你别碰我。 焦大星(吃了一惊)你怎么? 焦花氏我厌气!(忽然)你刚才为什么不动手! 焦大星金子! 焦花氏你这个“窝囊废”! 焦大星哼,你不要装,你心里喜欢。 焦花氏我不,我不。(低低地)那个时候,我横了心,你还不先动手,先动手 ——焦大星(有一线希望便想汲起已失的爱恋)金子,那么方才你说的话是假的。 焦花氏(憎恨地)假的,天是假的,地是假的,你的媳妇跟人家睡了觉会是假 的? 焦大星(痛苦万分)哦,你这不要脸的贼东西,狐狸精。(拿起匕首,向她来) 焦花氏(昂头)你杀。你杀,你杀不下去,你不是你爸爸的种。 (星走到她面前。 焦大星(恶狠地举起匕首,睁圆了眼)金子,你看错了我。你看,(向下刺) 我这一下子——焦花氏(觉得情形可怖,本能地用手档着他的腕。但是已经破了手 背,流出血,喊出)你真——(推开他的腕,跑) 焦大星(脸上冒油)我真——(追去) (花氏围绕方桌躲,星在后面赶。 焦花氏(一面跑,一面喊)虎子,虎子! 焦大星(一面追,一面说)你跑不了,他走了,他不要你了! (星把花氏逼到墙角,抓着花氏。 焦花氏(狂喊)虎子!虎子! 焦大星(额上跳起青筋)你——你还喊他!你还喊——他!(举起匕首,向下 ——) 焦花氏我,我的大星,你真忍心把我——(闭上眼) 焦大星(俯视花氏的脸,下不了手,哀怜地摇头)哦,金子,是你真忍心。 (慢慢把匕首平放在自己的胸前)你——你怎么这样待我?你怎么忍心做出这样的 事情。 焦花氏(慢慢睁开眼)大星,你怎么了? 焦大星(又举起匕首,花氏又闭上眼)我要把你的心一刀——。(忽而颓然放 下刀。花氏望着他。哀求地)哦,金子,我求求你,你不能这样没有良心。 焦花氏(明白他到底是那么一个人)怎么? 焦大星(乞求地望着她)你别走。 焦花氏我是你的媳妇,我能上哪儿去? 焦大星我说你的心别走。 焦花氏哦,你要——焦大星金子,你说成不成?金子,你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 我待你不错。 金子,我求求你,过去的我不提了,你答应我,你同那个,你同他从现在起就 算完,完了。 焦花氏完了? 焦大星嗯,完了,我明天打发他走,就当没有这么一件事。金子,我什么都可 以依着你。你要衣服,我跟你从城里买;要首饰,我可以托人带;你要钱,我的钱 都交给你。 焦花氏嗯,可是——焦大星你不知道我没有你,我没有你就是什么都没有。你 不能跟我三心二意的。你说妈不好,我们想法,我们想法子。我——我可以叫她不 跟你找别扭。我,我可以跟她闹。哦,我可以不理她。哦,你再不成,我们就一块 走。我跟她分!分开了过都可以的。 焦花氏可是(绝望地)你要了我,你图什么呢? 焦大星嗯,我..我要你,你不知道我多么——。 焦花氏可是你要我干什么,我在这儿苦,我苦你不也苦,你苦,我不是也苦么? 焦大星那么,金子,你不肯听我的。 焦花氏我不是不听你的。我是替你想。我知道,你丢不开你的妈,你妈也丢不 开你。你妈跟我,你明白,是死对头。今天妈为着我跟你吵,明天我为着妈也跟你 吵,这么,白日夜里,她恨我,我恨她,你在中间两边讨不着好不也太苦了么? 焦大星那么,你一定要走? 焦花氏我没有说。 焦大星(痛苦地)你一定要跟他走。 焦花氏我..我没有。 焦大星(怨望地)你骗我。 焦花氏(没有办法)我没有。 焦大星(坚执)你打心里说,我要你打心里说,你对我怎么样。你别再骗我。 焦花氏你要我从心里说。 焦大星(烦絮地)告诉我你对我怎么样。你对我怎么样?对我怎么样?怎么样? 怎么样? 焦花氏你要我说? 焦大星(坚执地)嗯。 焦花氏那么,(望着大星)我爱你,我疼你。我恨不得整天搂着你,叫你;拍 着你,喊你;亲你,舐你。我整夜把你放在怀里抱着你,把你搁在嘴里含着你,一 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从早到晚都忘不了你,梦你,想你,念你,望你,盼你,说你, 讲你..焦大星(拍着桌子)别说了,别说了!金子! 焦花氏你现在听着舒服了吧。 焦大星(望着前面)哦,天哪!为什么一个男人偏偏非要个女人整天来苦他呢。 焦花氏问你呢。可我要是你呀。 焦大星怎么,金子! 焦花氏我一定把女人杀了。 焦大星(绝望,摇头)那你不是男人。 焦花氏那么就不理她,让她走。 焦大星让她走?不,不成,金子,你不能走。你还有个孩子,没了妈的孩子。 焦花氏那孩子不是我生的。 焦大星那么,金子,你还有我。我要你,我是你的(咽气)的爷儿们,你不能 走。 焦花氏爷儿们不是我挑的。 焦大星那么,你不怕人说你,骂你,日后官来抓你。 焦花氏不用讲了,你要不让我走,你还是像刚才,你拿刀来,我人还可以不定。 可你不能整天拿家伙来逼我,所以我早晚还是要走的。大星,我是野地里生,野地 里长,将来也许野地里死。大星,一个人活着就是一次。在焦家,我是死了的。 焦大星那么,你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想了。可是金子,你总应该想想我侍你 这一点恩情,我待你不错,你总知道。 焦花氏(点头)我知道。 焦大星那么,我再求你一次。(肃穆地)这次,金子,我跪着来求你。金子, 你长得这么好,你的心里总该也不能坏,你不能一点心都没有。你看,(跪下,沉 痛地)我这么大的人在你面前跪下,你再想想,你刚才做了什么事,你做了妇道万 不应该做的事。可是,金子,我是前生欠了你的债,我今生来还,我还是求你,求 你千万不要走。你做的,我都忘了,虎子对不起我,我也忘掉,我给他钱,让他走。 现在就看你,就看你! 焦花氏不,你起来。 焦大星(立起)怎么样。 焦花氏(坚决)不! 焦大星(哀痛地求她)不过,金子,你怎么会看得上他。那个丑——丑八怪, 活妖精,脑袋像个大冬瓜,人像个长癫的活蛤蟆,腿又瘸,身子又——焦花氏那你 不用说,我都知道,我喜欢他,我还是要跟他走的。 焦大星什么,你还是跟他走。 焦花氏嗯。 焦大星为什么? 焦花氏他待我好。 焦大星(呆滞)哦!就十天? 焦花氏(横了心)十天我已经离不开他。 焦大星(机械地)离不开他? 焦花氏嗯! 焦大星(忽然疯狂地)那么,只要你在这儿,我可以叫他来,我情愿,我不在 家的时候,你..你..可以跟他——(说不下去) 焦花氏(阴郁)什么? 焦大星为..为着你,我,..情愿! 焦花氏(爆发)你放屁! 焦大星怎么! 焦花氏(恨恶到了极点)你当我是个猪啦,你这个天生的王八! 焦大星什么? 焦花氏你这个死乌龟! (星一掌掴在花氏的脸上。 焦大星你!(望着花氏,满眼眶的泪,闭上眼,泪水流下来,痛恨自己)我太 爱你了。你真不配。(睁开眼)好,金子,你想跟他走么?你走吧。 焦花氏(不动声色)怎么样? 焦大星我杀了他! 焦花氏你不敢。 焦大星我干不了,侦缉队会干了他的。 焦花氏什么,你告了侦缉队。 焦大星嗯,(故意咬定)告了。 焦花氏(恨恶地)可是我们总会离开这个门的。 焦大星嗯,只有一个法子。 焦花氏什么? 焦大星你们先害死我! (焦氏由左门上。 焦母你们在这儿又喊喳什么? 焦花氏(惊怪焦氏由左门出)咦,您不是不在屋里么? 焦母谁说我不在屋里?屋里没有第二个门,我上哪儿去。 焦花氏您没有瞅见狗蛋进去找您。 焦母狗蛋,哦! 焦花氏嗯? 焦母虎子呢? 焦花氏刚出去。 焦母谁叫他出去啦?谁放他出去啦。 (仇虎由左门上,花、星吃了一惊。 仇虎(狡黠地)没有出去,干妈,我也在屋里呢。 焦母焦花氏(同时)怎么? 仇虎我刚才从外边回来,正看见干妈也在外边,正在爬着屋里的窗户进来,我 想,老的都不嫌费事!小的怕什么麻烦,我也就爬着窗户进来了。 焦母哦,那么,(不自然地)也好,就让你在我屋里,我在外边,金子,你把 被都弄好了么? 焦花氏嗯。 焦母那么,你们都进屋睡去吧。 (白傻子由中门忙跑进。 白傻子大妈,大妈。 焦母怎么? 白傻子常五,常五! 焦母不用说了。 白傻子(怯惧地)他——他又要找您出来。 仇虎(明白一半)常五? [孩子哇的一声又从梦里大嚎起来。 焦母去!去!你们睡吧!睡吧!孩子又叫你们吓醒了。 [花氏与焦大星入右屋,仇虎入左屋。 焦母(对着狗蛋)滚!这傻王八蛋! [光渐暗,舞台全黑。十秒钟后,舞台再亮,已经过了一小时,正是夜半。焦 家的人都睡了,由左屋里传出仇虎的鼾声,右屋里大星睡着了,不断因为梦着噩梦, 低低呻吟着。台上方桌的油灯捻下去,屋里更暗了,神前的灯放射昏惨惨的暗光。 在黑影里焦氏坐在一张凳上,拍抚着孩子。旁边搭好一张狭木板床,上面铺着被褥。 焦氏心里有事,方才躺在床上,又起来。外面有低低唱着的“布谷”,清脆而 愉快的,但是只叫了一刻又不叫了。空中轻微地振动起辽远的电线可怖的呜呜声响。 焦母(谛听着左面的鼾声,一面拍着孩子)嗯!——嗯,小黑子睡觉觉。嗯— —嗯——嗯。(声音更低)睡呀——睡觉觉,嗯——嗯——嗯。(立起,耳伸向左 面仔细听,走两步,口里还在——)嗯——嗯——嗯。 [中门外有人低低敲门。 焦母(摸到中门前)谁? [外面人声:我——常五。 焦母进来。 [常五进,披着一件黑衣服,手提着红灯笼。 焦母(低声)慢点。 常五(怯惧地,指左边)怎么虎——虎子睡着了么? 焦母你听? 常五(听见鼾声甚熟,快慰地)他睡死了,焦母(红灯反照着她的阴森森的脸) 怎么样,常五(回头望望)我已经报了队上。 焦母这次你真去了,常五自然是,他——他们说就来。 焦母就来,常五(讨好地)就来!(忽然贪鄙地)可是焦大嫂那悬——悬的赏, 那一百五十块钱。 焦母都归了你。 常五(想不到)您,您不要。 焦母嗯,(阴沉地)赶快只要早除了我心上这一块祸害。(忽然)怎么,怎么 队上还不见人来呢。 常五快——快了。他们说人少,办不了他。他们说顶好是个死的。省得费事。 焦母(忽然闪出一个主意)什么?死的他们也要? 常五队上说的,“死活一样”!打死他,不偿命。可是(吝啬地)死的就—— 一百块。 焦母(咬紧呀)哦,打死不偿命! 常五(不明白)怎么? 焦母常五,你先跟我出去。 常五出去。 焦母看看人来了没有? [常五与焦氏由中门下。花氏由右门持烛人进,她穿一身血红色的紧身,头发 散乱,眼里闪出惧人的凶光,她把手里的个包袱放在案上。慢慢走到左门旁,忽然 打了一战,她回首向中门望去。正在这时,仇虎由右门出来,上身没有衣服,胸前 黑茸茸的,筋肉紧张地暴出来。宽大的“腰里硬”斜插着半裹了红布的手枪,他一 手拿着蓝布褂,一手轻轻向花氏肩上拍去。 仇虎(低声)嗯! 焦花氏(吓得几乎叫起来,回头)啊!是你,可吓死我。 仇虎(急迫地)把蜡烛吹灭。 焦花氏怎么,瞎子看不见。 仇虎有人有眼睛的。 焦花氏哦,常五!(赶紧把烛吹灭) 仇虎(严肃地〕好黑!(二人屏息对立) 焦花氏(在黑暗里,急促地)事情更紧了。 仇虎(再厉地)我知道。他们报了侦缉队。 焦花氏哦(痛恨地)那么,大星说的话真的。 仇虎哦, 大星他也在内。 焦花氏他说过,他说过。 仇虎这么说,连他也完了。 焦花氏我怕我们逃不了,他说他死也不肯放了我们。 仇虎(警悟地)那么时候到了。 焦花氏(拉着仇的手,盼望地)你是说,应该走了,仇虎不,(眼里闪出惧人 的凶光)该动手了。 焦花氏(恐怖地)虎子,你真地要——仇虎(点头)一辈子有几回这样的假事。 (指摇蓝)你把孩子抱进屋里。 焦花氏(走至摇篮前,望着仇)为——为什么? 仇虎这孩子闹得怪,万一醒了,哭起来害事。 焦花氏(抱起小黑子)可是虎子——仇虎(挥她去)先把孩子抱进屋里。 (花抱孩子由左门下。仇虎四处搜寻,没有获得,正寻觅中,花氏由左门上。 焦花氏你干什么? 仇虎(望着花氏,忽然想通,指着前面)你看见了么,? 焦花氏什么。 仇虎(森森然)我的父亲就在这儿。 焦花氏(低声,急促地)虎子。 仇虎(仿佛在看见了什么)他叫我去,他告诉我屋里有一把攘子。 焦花氏(故做不知)一把攮子? 仇虎(望着花氏)他说就在我眼前。 焦花氏(不自主地由怀里掏出来那把匕首)虎子,我──仇虎(伸手)拿给我。 焦花氏(先不肯,望着仇的脸,忽然,悍野地)好,拿去吧。快快地了!(此 地“了” 作“完结”解) 仇虎(谛声)他睡着了? 焦花氏(低头,微细地)我——我哄他着(“睡熟了”的意思)了。 仇虎你给我看着外面。(向左门蹑足走,低微地)大星!大星!(里面仿佛呻 吟,说着呓语,对花氏)你听! [里面的声音:(闷塞而急促地)..快!..快!金子(无力地)我的刀,我的 刀。(痛苦地)金子!(模糊下去)金子! 焦花氏(耳语)这是他——他在梦里发呓怔。 仇虎好可怕的梦话。(探向左门口,低声)大星。 [里面的声音:(幽然长叹)好黑!好黑!(恐怖地呻吟)好黑的世界!(又 苦痛地叹一口长气,以后寂然) 焦花氏(颤抖,低声)他——他像是为我们讲的。 仇虎大星!(内无应声)大星!(仍无应声,忽然转前向空)爹呵,你要帮我! (立刻走进左门) (花氏在外候着,惧怖地谛听里面的声音。悄然。 [外面还有野犬狂嚎,如一群饿狼。花氏不安地向外望。里面突然听见一个人 窒息地喘气,继而,闷塞地跌在地上。 焦花氏天! [仇虎由左屋蹒跚走入,睁着大眼,人似中了魔。 仇虎(手里匕首涂满污血,声音几乎听不见)完了,连他也完了。 焦花氏(喘不出气,指着虎子的血手)哦,你的手,你的手。 仇虎(举起一双颤抖的手,悔恨地)我的手,我的手。我杀过入。多少人我杀 过,可是这一双手,头一次是这么发抖。(由心脏内发出一声叹息〕活着不算什么, 死才是真的。(恐惧地)我刚才抓着他,他忽然地醒了,眼睛那么望着我,他不是 怕。他喝醉了,可是他看我,仿佛有一肚于的话,直着眼瞪着我,(慢慢点着头, 同情地)我知道他心里有委屈,说不出的委屈。(突然用力)我举起橇子,他才明 白他就这么一会工夫,他忽然怕极了,看了我一眼,(低声,慢慢)可是他喉咙里 面笑了,笑得那么怪,他指指心,对我点一点——(忽然横了心,厉声)我就这么 一下子!哼,(声忽然几乎听不见〕他连哼都没有哼,闭上眼了。(匕首扔在地上) 人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不值钱的东西,一把土,一块肉,一堆烂血。 早晚是这么一下子,就没有了,没有了。 焦花氏你赶快把手洗洗。 仇虎不用洗,这上面的血洗也洗不干净的。 焦花氏那么就走吧。 仇虎(抬起头)走,(望着花)好,走!(走了两步) 焦花氏(忽然停下)你听! 仇虎什么? 焦花氏有人!(跑到窗前,仇虎随在后面)红灯宠,红灯宠他——他们来了。 仇虎(在窗前)不,不,是瞎子,仿佛在她身边是,是狗蛋,他打着灯宠。 焦花氏(点头)嗯!嗯!(忽然)瞎子,她——她走来了。 仇虎嗯,她要来找我。 焦花氏(恐惧地)她一个人嘴里念叨什么? 仇虎(恨恶地,低声)我知道!(慢慢地)打死不偿命!打死不偿命! 焦花氏别说话。 [库氏由中门走进。仇、花两人在窗前屏伫立,望着她森严地踱到香桌旁,擎 起沉重的铁杖,走到右门前,花氏几乎吓得喊出。瞎子听一下,倒锁右门。焦氏的 脸忽然显出异常的凶恶,她轻轻拖着铁杖,向左门走。仇和花的眼萌随着焦氏,焦 氏昂然走进了左门。 [屋内无声,只远远听见野询嚎嚎如鬼如狼。花氏望着仇虎,仇虎盯着左门。 焦花氏(低声)怪,她进到里屋干什么? 仇虎(按住她的手)她要打死我。 焦花氏(耳语)用———用什么? 仇虎(急促地)你没有看见她拿着那根铁拐。 焦花氏怎么? 仇虎也是(两手做击下状)这么一下子。 焦花氏(忽然想起,全身颤抖,低声急促地)那——那孩子就在你的庄上。 仇虎(吓着)什么?那孩子——焦花氏(狂惧)孩子就在那——那床──(蓦 地听见里面铁杖闷塞而沉重地捣在床上,仿佛有一个小动物轻嚎了一下,便没有声 音。 仇虎焦花氏(同时)啊,天! [左屋焦氏忽然尖锐地喊了一声。 焦母(恐怖到了极点)哦——黑子,我的黑于!(又没有声音) 仇虎(怵惧)晚了! 焦花氏(忽然地)走!快走。 仇虎(自己也怕起来)黑子死了。 焦花氏快穿衣服,外面一一定有人。你这样出去,准叫他们看出来。 (她为仇虎套上小褂,便忙着拿包袱,拾匕首。仇虎的衣服没扣了一半,焦氏 由左门走出。她两手举起小黑子,上面盖上一层黑布褂。她的脸像一个悲哀的面具, 锁住苦痛的眉头,口角垂下来,成两道深沟。她不哭,也不喊,像一座可怖的煞神 站在左门前。仇与花不觉怵然退后,紧紧挤在一角。 焦母(不像人声)虎子!(停一下,不见人应)虎子!(仍无人应,森严地) 我知道你在这儿,虎子。(忽然爆发地)你的心太狠了,虎子,天不容你呀!我们 焦家是对不起你,可是你这一招可报得太损德了。(痛极欲狂)你猜对了,看!孩 子我亲手打死的,可是这次我送到老神仙那里再救不活,虎子,(酷恨地)我会跟 着你的,你到哪儿,我会跟你到哪儿的。 (森严地)虎子,现在我要从你脸前过!(一面向中门走,一面说)你要打, 就打死我吧!我告诉你,(刚走到中门前)侦缉队已经在外面把枪预备好,就要进 来宰你的。 [焦氏举着小黑子由中门出。二人僵立不动。外面听见焦氏低声叫:“狗蛋!” 继而听见一种粗哑的怪声唱“..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面排..”二人回 头谛听。 焦花氏(怯惧地)谁?谁这时候唱这个? 仇虎(极力镇静)是狗——狗蛋。 [外面的声音(更加惨厉)“..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阵哪阴风..” 焦花氏(向上望,忽然大叫,指着)阎王的眼又动,动,起来了。 仇虎(惊惧)什么? 焦花氏(怕极)他要说话! 〔仇虎抽土手枪向墙上的阎王的像,连发四枪,相框立刻落在地下。 焦花氏虎子! (外面以为仇虎攻出,枪向里面乱射。 仇虎他们真来了。 (枪声中,常五在外面大喊:“后面不要放!不要放,我在前面。”失了魂似 地跌进中门。 常五(一见仇虎,吓得瘫在那里)天!(又想回身出门) 仇虎(一把抓着常五)你来得好!(枪对着他)来得好。(向中门喊)弟兄们, 别放!(外面仍在放射。转向常五)你跟他们说,叫他们别放。 常五(斜对窗户,急喊)刘队长!刘队长!别放,是我,常五,常老五。 [ 枪声突停。 仇虎告诉他,你现在在我手里,叫他们别放枪,我要出去。 常五(不成声)刘队长!我,我叫仇虎抓着了。我在他手里,刘队长,他拿着 我,他要出去,你们千万别放枪。 仇虎(高喊)弟兄们,我仇虎跟你们无冤无恨,到此地来也是报我两代似海的 冤仇,讲交情,弟兄们,跟我让一条活路。要不卖面子,我先就拿你们的探子常五 开刀。 常五刘队长!刘队长! 仇虎好,你们答应不答应?不说话?那么,你们要不答应,放一枪;答应放两 枪。怎么样? (外面悄然无声。 仇虎好,你们不答声!我数十下,十下不答声,(对常五〕我就不客气了。 常五刘队长!刘队长! 仇虎(开始数)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常五(几乎同时喊)刘队长!刘队 长!我常五家里孩子大人一大堆。我要死了,我家里的人就找你抵偿,刘队长! [四外悄寂。 仇虎八下,九下一常五刘——[外面发一枪。 仇虎一枪。 常五刘队长!刘——(外面又放一枪。 仇虎两枪! 常五(嘘出一口气)啊! 仇虎(枪抵往常五的背)走!(对花氏)我们走吧。 (花氏拿著包袱跟着两个男人的后面,由中门走出。 [屋内悄无一人,半晌。忽然听见远处两声枪响,又一声,接着枪声忽密,幕 渐落,快闭时,枪声更密。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