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夜后,白苇柔翻身,注视著车外熊熊燃烧的火光半晌后,她尽可能安静地 起身,小心地下了车。 背著车侧躺的乔贵动了动,和躺在他对面的乔释谦同时睁开眼。乔贵想说些 甚么,却被主人一个眼神按了下来。 彷佛早算出了白苇柔的一举一动,乔释谦合上眼,呼吸依旧深沉。那分沉静, 不知怎么地,乔贵也跟著定下心来。 走进林子前,白苇柔再度凝望火堆旁那对主仆一眼;忽然,她往回移了几步, 离乔释谦仍有一段距离,白苇柔静静地在他面前跪下,注视著他的睡颜。 如果,她还有一丝丝的挣扎,也是因为这个男人吧。白苇柔注视著他的脸; 至少他让她明白,这世间并不如想像中的冷酷。 恭恭敬敬地对这封主仆磕了头之后,白苇柔朝林子里走去。 一边走、一边张望,暗淡的月下,她极目望见一颗凸出许多枝桠的老树。 就是这儿了。她开始在四周拣拾一些粗厚的树技木头,慢慢地堆砌。 一直叠到她满意的高度,白苇柔踩上去,确定脚下的树枝堆足以撑住自己, 也能轻易施力踢开,她才慢慢解开腰带。 她朝空中丢了三次,才勾中自己想要的那根枝干。当另一边的带子垂下,她 用力执住两端,很仔细地打个结;确定不会有任何问题,才踮脚踩上木头堆。 撩开头发,白苇柔把腰带搁在自己的下颚间,目光无惧且无恋地看著四周。 再过不久,一切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她微微一笑,为那分即将解脱人世的 快感而笑。 从此,她将不再欠任何人,只除了……白苇柔咬著唇,眼前浮起乔释谦坚定 却温文的脸。 想那男人大概会失望於她的决定吧。但无妨,仔细点想,她这也是帮他解决 一个难题。乔释谦是个好人,就算他好人做到底,收留了她又怎么样?她如此身 份,只是给人添麻烦罢了。再者,这分萍水相逢的恩情,她是永远也还不清的, 不管今生还是来世。因为她下辈子再也不要投胎做人,当人有甚么好呢?这样辛 苦、这么无依,尤其当一个女人。白苇柔认清了,不过就是「苦海无边」四个字 罢了。 临走前对乔释谦磕三个向头是她心里最深的感激,无关那男人为她所做的一 切安排。虽知后头的日子还很长,但她却没打算再过下去。 「死并不能解决问题。」乔贵的声音在后头响起。 她的身子一僵,两手略松了松,脖子移开腰带。 「你们……本来就不应该救我。」 「我也认为不应该,毕竟救人不是单纯的一件事。」乔贵把那分不赞同坦言 相向。 「结果你现在却来劝我别死?」她有些恼怒。 「少爷坚持你有活下去的权利,我无法反驳他的决定。」 白苇柔沉默了。活下去的权利?她苦涩地忖道:权利?权利是甚么?人如果 真有权利的活著,为甚么有人衣食无虞?有人却命运多舛?那是否意谓在活下来 的同时,也必须具备承受伤害和痛楚的能力? 不,她摇摇头,她不要听他的。她有活著的权利,同样也有死的权利。 「我没有这么强悍,我只想离开这些是非,一了百了。」 「白姑娘,难道你当真忍心一走了之?」劝不住她,乔贵很懊恼。「你离开 是一了百了没错,但咱们家少爷费了这么大的工夫救你,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 很对不起他?」 「我……」她无法反驳,揪著手里的腰带,原本坚定不移的决心却动摇了。 「乔贵,你回去睡吧。」乔释谦命令道。 乔贵应了一声,很不情愿地回营地去了。 「我不想给你惹麻烦。」她茫然地朝树干靠去,轻声开口。 「真的怕麻烦,我就不会救你了。」他负著手谓叹,取走她的腰带。这其间, 连个严厉的眼神都没有。 「可愿意告诉我你心里的顾虑?」 她仰脸,翘首看著满天星子,语气有些哽咽。 「要不是怀了孩子,我是不会、也不敢有那勇气离开怡香院的。」她抚著小 腹,哀伤地说:「我爹把我卖给怡香院的时候,言明一千块现大洋,那不是个小 数目。依嬷嬷的个性,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你逃出来,是要去找孩子的父亲?」 像是触及甚么痛处,她脸色大变,身子突然一瘫,扶著树软软地坐倒。 「别说了。」她疲累地闭上眼。「孩子没了,说甚么全是多余的。在这世上, 任谁都不会相信一个妓女会有真情。」 她说得含糊,但乔释谦却听明白了。必定是那男人不肯承认这孩子是他的, 才让她如此绝望。 「我相信你有。」 她放开手,错愕地看著他,随即垂下脸,眼里隐隐浮现泪光。 「我忘不了……」她喃喃低语:「当我认知到一条生命未经允许,就这样奇 妙地、眷恋地攀附在我身体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母性。总之,他是那 么强烈地驱使我第一次想抗拒命运;可惜,偏偏老天爷……」她拭去泪,忍著痛 苦回忆道。 听到这些话,乔释谦突然觉得她很了不起。那小小的肩膀,背负著多少出人 意料的勇气和艰难。 「你帮得了我一时,却帮不了我一世,你就别管我了。」她起身,语气回复 初时的坚决。 「说了这么多,难道你还是觉得活著给人添麻烦?」 「难道不是这样?在我受到这么多羞辱后,我还能有甚么?」 「有。」他坚定地道:「一定还有其它的东西让你想活著。」 她抬起头凝视著乔释谦。「为甚么对我这么好?一个卑微的妓女实在不值得 ──」 「没人把你当妓女。」他截断她的话。「也别低估你自己。那个孩子,也是 因为你希望他活著,所以你才会不顾一切逃出来,是不是?」 话才问完,几乎在同时,白苇柔的眼眶立刻盈满了泪。 「从怡香院跑出来,我躲了两天,好不容易辗转到了他家,没想到他却翻脸 不认人,一脚踢开我,又让下人赶我。我躲避不及,肚子上挨了一棍。」她说著 说著,不知怎么地,伤心更是一波波地涌上。「乔大爷,别说了,我……」 他像个兄长拍拍她的肩,口气诚挚:「苇柔,有关过去的一切,那些加诸在 你身上的苦难都结束了。若你真的想清楚了,就帮帮你自己;从现在起,别再轻 贱你自己,那些都不是你能选择的,包括……」他迟疑了一下。「那个跟你无缘 的孩子。」 乔释谦知道自己这么说很残忍,在他好不容易让她平息寻死的念头时,他实 在不应该说这些话来刺激她;但是这种情形一定得停止才行,他只希望自己这剂 药下对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没有关系,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乔大爷,您别再说了。」白苇柔尽可能忍 耐著不让眼泪在他面前落下。她回过脸,突然间张口咬住拳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苇柔,不要这样,不是你的错,哭出来吧,这儿没有别人,也不会有怡香 院的喽罗。如果你不曾怀疑我的用心,愿意当我是兄长,就哭出来吧。」他想抓 住白苇柔,要她别这么伤害自己,她的痛苦让他好难受。 这样怯弱的女孩该是生来让人疼惜、让人爱的,怎么会是让命运残酷地对待 呢? 「不!」白苇柔喊了一声,瞪大眼睛,想武装自己的情绪,却无法控制地剧 烈颤抖起来。 「那么,我离开,让你静一静。」 「不……不要……乔大哥……我……我……」她突兀改口,纤细的身子扑进 他怀里,哀痛得哭出声。 在她的生命里,早就总习惯了让那分淡淡的悲哀包围著她。白苇柔心知,那 是任谁所不能掌握、也不能抵挡的。那是命,是老天安排的;注定了,如何逃、 怎么躲,都没有用。於是,在怡香院,她像所有被老鸨轻贱买进的女孩儿,在每 个屈辱生活的时日里,学会了逆来顺受。 她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跟命运对抗,不屈服地活下来。依附在乔释谦的怀里, 他替她担了一部分的苦,让她清楚地看到,在她一直觉得宿命的人生里,其实还 有一种别人瞧不见的张力延伸著;又或者,那是种意志,和她的生命同根相连著。 哭完了,她从此也该学著坚强起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个重新活过的际 遇。她必须珍惜。 「你还有这么多感情、这么多时间,轻言放弃,是不是太可惜了?如果你担 心江嬷嬷还不放过你,就跟我回乔家吧。我是经商的,家里开了一间绸布庄,还 缺几个人手,你可愿意到我那儿帮忙?」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但不知怎么地,面对他那诚挚温暖的眸光,白苇柔 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的心,出现了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她抹掉眼泪,有些卑微地想:在这个纷乱的世界里,她或许也可以是不同的。 ☆ ☆ ☆ 乔家住在白云镇东隅,一座宏伟达观的四合院落,和城里的倪家、赵家并列 三大富户。 乔家三代单传,人丁单薄,早年还有些亲戚跟著同住在院落里。在乔释谦从 父命赴洋留学的那段时间,全被乔老夫人以各种理由打发了出去;待乔释谦返国 娶妻后,偌大的院落有一大半改成了店面。这些年随著乔释谦大江南北地走,雇 请的长工、夥计、丫头也跟著愈来愈多,林林总总加起来,竟是真正乔家人的数 十倍之多。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随著车子停下,声音此起彼落地向起。 白苇柔缩在车厢角落,掀开廉子一缝,看见乔释谦走向几个恭恭敬敬迎在门 口的下人。直到乔贵出声唤她,她才敢下车。 「这是少奶奶。」乔释谦挽著妻子,显出惯有的悉心与呵护。 白苇柔的视线顺著那绸衫的袖口望去,一名端庄秀丽的女子渐映入她的瞳仁 里。 那紫衣女子有种温婉的气质,有些甜意,让人见了禁不住起而生怜;只是脸 色太过单薄,白得没半点血色。 那就是赵靖心?一路上,白苇柔不知听乔贵说了几次了;那时侯她不断地想 像,能和乔释谦相守一生的伴侣,会是个甚么样的女子?如今见著了,白苇柔反 而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位外表娴雅的女子,在众人烘托下,却有种不可比拟 的气势。 赵靖心有些好奇、有些不安,眉间又有些狐疑地打量著白苇柔。 「呃……她是……」赵靖心用目光询问丈夫。 乔释谦点点头,垂首在妻子耳边低喃了些甚么,目光流动著温暖,及一分让 所有女人都希冀的温柔。 刹那间白苇柔才发现,能得乔释谦这个男人为终生伴侣,此生该是无怨无憾。 那种情绪像碗醋,忽然没头没脑地迸出,强烈的酸味溢满了她的整个心。 「这是靖心,我的妻子。」乔释谦微微一笑,替白苇柔引介。 「白苇柔叩见少奶奶。」她欲跪下行礼,但膝盖还末触地,两手却已经握进 一双纤纤柔荑里,将她扶起。 白苇柔迎上赵靖心那对温软柔媚的双眸。 「别这么多礼。你的身体才刚复原,该好好休息才是。」赵靖心开口,表情 里没有一丝的怀疑和敌意。丈夫接受的,她都接受,这是她自小的教条。 「靖心说的没错。苇柔,你别这么见外。」 赵靖心微笑地打量她,一会儿才唤了丫头:「桃花。」 「少奶奶。」一个丫头匆匆出列,恭恭敬敬地在她面前屈身行礼。 「带苇柔到张妈那儿,请她派个活儿给苇柔。」 「是,少奶奶。」 白苇柔脚步迟疑了一下,抬头望向乔释谦。 「去吧,张妈人很好,你别担心。」乔释谦口气充满抚慰。 白苇柔勉强笑笑,突然意识到赵靖心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她赶紧垂下目光, 没敢多看他一眼,急忙跟著桃花走了。 「这趟路可顺利?」赵靖心轻柔询问。 「嗯。我托人替你带了几味药草,一会儿请张妈熬去……」 自始至终,白苇柔都没有回头。她只是著迷地听著乔释谦低沉的嗓音,带著 只能细细品味的温柔,和著风愈吹愈远。 她不懂自己是怎么了,那种难受是因为不习惯而引起的,就好像是……突然 被人剥夺了甚么,令她十分焦虑不安。 然而,乔释谦并没有欠她甚么。 对这儿的人,她所能抱持的──就是感激了。 ☆ ☆ ☆ 念完最后一页经,乔老夫人敲了下木鱼,才巍巍颤颤地起身。这个秋天来得 特别早,天色一凉,她浑身筋骨疼痛不堪;然而身体上的病痛却抵不过心里的烦 闷。 「娘,孩儿给您请安来了。」 乔老夫人转过头,仍是不苟言笑的一张脸。望著门外的乔释谦,她的心就像 神明桌上那只空洞的木鱼,激不起任何波澜的声音。 「你那媳妇儿呢?」 「靖心身子不好,所以没来。」 她掀起嘴皮冷冷一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要是你爹在世,恐怕也别指望 她会跟著你一块来。好啦,你看也看过了,回去吧。」 乔释谦没有异议。从他懂事以来,就跟母亲很疏远;乔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 知道,造成他们母子俩疏离的最主要原因就是「血缘」,还有他长年所累积的责 任和压力。 他是乔家唯一单传的儿子,也是父亲为了延续香火,背著妻子在外偷偷生下 的孩子。 成年之后,乔释谦一直没有机会见到生母。当年乔老夫人以最铁腕的手段, 在他出生后便送走了他母亲,又逼父亲交出乔家的一切,由她掌大权,并亲自负 起教养他的责任;但几十年来,乔老夫人一直没法子把他塑造成她要的样子。她 行事狠绝,乔释谦却纯良敦厚,为此母子一直争执颇多;尤其在赵靖心进门后, 乔老夫人的不满更形加深。 夹在柔顺的妻子和跋扈的母亲中间,乔释谦有太多无奈;但内敛的性格却让 他习惯於承受一切,不愿多说。 「江家的约已经敲定了,明年他们的丝造厂就可以动工生产我们的丝绸了。」 「是吗?」乔老夫人紧蹙的眉微微放松,满意地点点头。只是谈生意这一项, 乔释谦从不曾让她失望。 「母亲没事,那孩儿告退了。」 「张妈说你带个女人回来?」 「是的。」他点头。 她眯著眼,半带著探索,等待他接下话来;可是乔释谦的表情仍是一贯的坦 然磊落。 「她需要帮助,所以我带她回来。」 「没事了,你出去吧。」乔老夫人注视他许久,僵硬地转向窗外。就是这样,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在她面前心虚过,永远是这么坦荡荡地看著她,行为举止处处 合宜;就连带陌生女子回家这类一般人避讳之事,他也能让人无从置喙。 门被关上了,乔老夫人转过身,拿起供桌上的佛珠,表情是一贯的孤冷倔傲。 ☆ ☆ ☆ 怡香院一大早,下人来报,江嬷嬷满脸疑窦地走出来,想不出是城里哪位贵 客。 「谁要找杏雪?」她扣著衣裳问。 下人指指门外,只看到一个男人孤身背著她。 男人转过身来,摘下帽子,温文有礼地对江嬷嬷一笑。 「嬷嬷好。」 「打量了他半旧的衣裳半晌,江嬷嬷勉强掩住那分嫌恶感。「这位少爷,老 身见过吗?」 「我是文忆陵,嬷嬷忘了吗?」 声音在长长「喔」了一声后随即没有下文,江嬷嬷没感情地笑道:「文少爷 久未光临,咱们杏雪身价可不比当年,出不起那个价的……」她瞟他一眼。「这 院里的规矩,你是懂的。」 「我懂,我还是要找杏雪。」被如此轻视,文忆陵却连皱眉都没有。 江嬷嬷拉下脸。「杏雪没这么早见客,你晚点儿再来。」 「那么我在这儿等她。」 一时间她无法可想,总不能这么光明正大地赶人出去吧。依江杏雪那脾气, 要是知道了,闹起来三天不见客,那怡香院损失可就大了。 「你等等,我去问一声。」她敷衍地应道,心有不甘地朝江杏雪房里走去。 才到楼上,却看到江杏雪人斜倚在栏杆旁,有一口、没一口地抽著菸。 「杏雪呀,有个人要找你,不过我想你大概没兴趣,是个穷小子,嬷……」 「离晌午还有段时间,你这么喳呼,比屋顶上的麻雀还吵人。文先生是不是? 他要进来,那就让他进来,能进来的不都是要钱吗?反正他有钱嘛,咱们怡香院 不就是靠人撑场面吗?这么势利,小心伤了自己。」 江嬷嬷脸色一阵涨红,压低了声音喊:「你没打听清楚吗?这个文忆陵已经 投在张大帅手下当师爷了,身价跌啦,我看他到上海一趟,也没混得更好嘛。」 江杏雪腥红的手指弹开一截菸灰,口气仍是那般嘲弄冷诮:「谁说这年头要 混得好,一定得靠军阀老爷?在那些人手下做事,一个惹人不顺意,就得挨子弹 儿。我说他才是真聪明,离开那种鬼地方。」 「你胡说八道些甚么!」江嬷嬷横她一眼。「我说甚么你都要跟我顶两句, 你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这个文忆陵不是甚么好东西,你干嘛这么帮他?是不是 中意他?」 江杏雪随即嗤笑出声,手上的菸草顺势扔到地上,跺著绣鞋重重地踩了踩, 唇边的笑容冷艳又妩媚。 「我在跟你讲话!」江嬷嬷气得吼起来。 「对,我是对他有好感。天知道我对全天下的男人都有好感,就除了你那龟 儿子何良。」 「杏雪!」江嬷嬷恼怒地瞪著她。「何良对你是有些不满,可他办事牢靠, 怎么说都是怡香院的好帮手,你为甚么一定要这样咄咄逼人呢?」 「文忆陵也没得罪你呀,你也犯不著防他跟防贼一样吧?」 「你真的对他没意思?」 「嬷嬷,你很清楚,我江杏雪真要走,随时随地都有留人处。做玉器生意的 尚爷,开酒楼的王员外,甚至县太爷身边的王书记官,你不会不知道他们千方百 计想弄我回去做妾吧?」江杏雪两手一摊。「到头来你见我跟了谁?」 被堵了几句,江嬷嬷无话可说。 「好吧好吧,最好是这样。我叫他进来,但嬷嬷还是劝你一句,那种人怎么 说都是个没担当的斯文人,在这种人身上捞不到甜头,就别跟他走得太近,免得 打坏自个儿的行情。」 「是。」她懒洋洋地打个呵欠,一点都不诚心。 江嬷嬷软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了。 「久违了。」那男子掀开廉子一角,轻声开口。 「坐吧。」江杏雪把位子让出,褪了鞋躺回床上,斜倚著身子觑他。 昏暗的房间,充满了诱人的薰香。面对此情此景,文忆陵自认不是柳下惠, 不禁心动了。 「醉卧美人图,活色活香。」他微微一笑。 江杏雪仰著脸,「噗嗤」一声笑起来:「你这死驴蛋书生,讲的话没人听得 懂。」 这番粗话令文忆陵莞尔,他叹了口气:「我在上海见过不少女人,可是半年 下来,论风韵、论姿色,全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所以你想我,又回这儿来了?」她又咭咭笑起来,这会儿连枕头都丢向他 脸上去了。「死相!」她啐了他一口。 「可不是吗?结果嬷嬷还是不喜欢我。」文忆陵接下枕头,笑抚枕上精绣的 一对鸳鸯。 他比江杏雪大了十岁,柔和的眼角有些淡淡的纹路;唯一令人深刻的,是他 那笑起来格外沧桑的温文。 「你管她喜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就得了。」 文忆陵坐在床前,仍是那抹温柔的笑。五年前他投在军阀张大帅麾下,因职 务之便到怡香院,一眼相中初入行不久的江杏雪,花下重金买她一夜;然而整晚 的时间,却只是跟她东拉西扯地聊个没完。教褪了衣裳、缩在帐幔后的江杏雪闷 闷地盯瞪著他瞧,直觉得这人有毛病。 不过文忆陵此举的确为她带来了不少好处,江杏雪的身价从那天起水涨船高; 而她也够聪明,懂得把握机会,才造就了今天她在怡香院的地位。 所以文忆陵对她来说,应该算是个恩人。但依江杏雪那打从骨子里就仇视男 人的个性,他能当江杏雪真心相待的朋友已是极限。 所幸文忆陵这人要求的并不多,他是个历经风雨的人,从不介意江杏雪的态 度。 「我很想你。」她突然收住了笑,口气真诚而不嘲弄,不再有跟江嬷嬷强词 夺理的傲慢,也没有拿枕头扔他的媚态;伸出半截白皙的臂膀抚摸他的脸,温暖 而自然。 文忆陵握住她的手掌,点头笑了。 他们的接触,一直都仅止於此。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有些话从不说得太明 白。 「听说苇柔逃了。」 她收回手,神情霎时变得有些哀伤。 「她真傻,就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她怀孕了?」文忆陵似乎也为这个消息震惊不已。 「流掉了。听说是个男人救了她,要不然算算时间,那孩子也快落地了;不 过,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而已。江嬷嬷找不到人,所以我也一直没她的消息。」 「回头我再帮你找找。」 她点点头。「找到她,就算不跟我联络,我也了解,只要她平安就好了。」 「江嬷嬷没为这事刁难你吧?」 「我和她只是相互利用,没这么容易撕破脸。」她嘻嘻一笑。「我在这儿好 得很,没病没痛,谁也没瞻给我脸色瞧。日子只图开心,不想其它的就好了。大 老远回来找我,你是不是有话要告诉我?」 文忆陵摇头笑了,原来此行的目的却突然因为她最后这几句话而保留。如果 她的笑容是真心的,那他又何必把那不愉快的往事重提,即使是她曾经托他寻访 的人。 ☆ ☆ ☆ 在乔家,很快个把月就过去了。白苇柔自初时的戒慎不安到全然放松,全赖 这儿每个人对待她的友善态度。 为此,她工作更勤奋,待人总是笑容可掬、轻声细语;包括乔贵在内,几个 店里单身的小伙子想亲近她,但总被她善意又温柔地回绝了。 在白苇柔的心里,她认为自己再也不具任何条件可以接受他人,眼前,她祈 求能如此平静无求地过下去。江嬷嬷和何良是一场被催醒的噩梦,她永远也不想 回到那场梦魇里。 这天她在乔家后院扫地、一只陌生的狗追著蝴蝶跑过来。 「哪儿跑来的狗?」她移了下扫把,见那只大狗不凶不叫,停在她面前摇尾 巴,炯炯有神地望著她。 白苇柔迟疑地伸出手,一个声音自围墙后方传来 「它叫黑黑,放心,它不会咬你的。」 黑狗听见那声音,急转回头,蹦蹦跳跳地朝声音来源处冲去。 白苇柔站起身,望见在月形门入口处,站著一名高硕的微笑男子。 这名男子见到她时,先是错愕,随即笑容加深:衬著那俊朗的面目,很精神, 也很动人地看著她。 「听姊姊说,前些日子来了个漂亮的丫鬟。我想,那人该是你了。」 白苇柔收回手,略略欠身,有些疑惧不定。见他朝自己跨前一步,她连忙退 后。 「我没有恶意,你别害怕。」那男人见她后退,便打住脚步,笑著介绍自己。 「我叫赵正清,跟乔少爷是亲戚,也是朋友,住在这城里。赵家,赵家你知道吧?」 他期望地看著她,见她仍有些困惑,他像想起甚么似的,一拍脑袋,爽朗地笑说: 「说这些多罗哩叭嗦的,总之,少奶奶是我堂姊,这么说便明白了。」 她听懂了,仍是笑笑的没说甚么。 「你叫甚么名字?」 「白苇柔。」 「白苇柔,嗯,好名字。谁给你取的名儿?」他笑嘻嘻地问道。 「正清,你甚么时候来的?」 「一会儿喽。姊,乔家多了这么漂致的可人儿,也不早点跟我说一声,你也 真是的。」赵正清走过去握住堂姊的肩膀,口气有些埋怨。 白苇柔脸色有些发红,却没多言。 赵靖心一笑。「正清,你别逗人家了,人家苇柔可是规矩的好女孩。」见白 苇柔还在一旁侯著。「你去忙你的吧。」 赵正清搓搓下颚,莞尔又戏谑地看著堂姊。 「你不担心?」 赵靖心失笑。「不,天底下我最不担心的人就是他。倒是你,才第一次见面, 就这么没分寸。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留过洋就这么开放?」 「我才没有呢。」赵正清嘟著嘴辩驳一句。「我真想认识她嘛,不过,她好 像挺怕生的。我跟她说了半天的话,就没见她多回答几句。」 「这样才好。你这么会说话,一讲就是半天,别人事情都不用做了。」 「姊,我难得来看你一趟,就净损我。最近身子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提到身体,她连开玩笑的心情也没有了,脸色有些黯然。 「不要这样嘛,姊,就像你刚说的,姊夫疼你就够了,何必想这么多。」见 她脸色不对,赵正清忙安慰她。 「你呀──」赵靖心抬起手,笑著拍他一下。「你就是这张嘴惹人讨厌。」 「你要是讨厌,就不会笑啦。」赵正清呵呵一笑。「那……不跟你说了,我 要去找那个……白苇柔了。」他吹了一声向亮的口哨,心情愉快地走了。 ☆ ☆ ☆ 「小姐,吃药了。」绣儿推门进来,轻声喊道。 赵靖心闭目躲开门外一泻而进的阳光,苦恼地瞪著被放在桌上的汤药。 「不要,我不吃,端出去。」她皱起眉头,一躺而下,把棉被蒙住脸。 「小姐……」绣儿拖长声音,一脸的不乐意。这种事每个月总会发生几回, 尤其是赵靖心总是藉故不肯吃药,最后总要劳动乔释谦亲自来劝,才肯乖乖服下。 绣儿不耐烦地看著她:「这可是姑爷千里迢迢带回来的,你就别斗气,吃了它嘛。」 赵靖心横了她一眼。「我自己的身子我自会打理,要你多事,出去。」 白苇柔走过川堂,见绣儿拧著眉心站在房门外不吭声。白苇柔悄声走近,好 声好言地问:「怎么啦?」 一见到她,绣儿很快地将她拉到一旁,嘟著嘴低声抱怨:「老是这个样,嫌 药苦、嫌药难吃,说她吞不下也咽不著。唉,天底下哪来的药是不苦的,要她吃 也是为她身子好嘛,回头她要是又有甚么不好,大夥儿全都怪我服侍得不好。」 料定白苇柔不是个多嘴多舌的人,绣儿的苦水一古脑儿全泼了出来。 白苇柔听著听著,思索了一会儿,迳自接过她手上的盘子。 「我去劝劝她。」 「没有用啦。」绣儿皱眉,似乎不相信她有办法。 「没试,怎么知道不行?」她轻轻叩门,走了进去。 赵靖心自床上一坐而起,见来人是她,也不好说甚么,只是别过脸沉默著。 白苇柔掀开药碗盖,极耐心地吹凉药汁;突然,她很轻柔地开口:「少爷是 个真好人,没遇见他和阿贵哥以前,我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坏胚子。」 「嗯。还没嫁给他时,我就知道这件事了。」一抹娴静的笑容不自觉地牵动 了赵靖心的唇角,她转头看著白苇柔,眼底浮现了光采。 站在桌前,白日的太阳烘托著白苇柔专注吹药汤的神情;乍看之下,她整个 人像是漾在一层波光下。发髻是柔的,眼眉是柔的,连那抿紧的嘴唇都柔美起来; 更别说她一身淡雅的素衣,滚边的衣袂裹在一片挂云的凤仙衣裳里翻飞著。赵靖 心看怔了眼,觉得这一刻白苇柔美得让她无法妒怨。 莫怪赵正清对她一见倾心;只是不论赵正清怎么对她好,在和气的笑容后, 她的距离总是隔了一层远。赵靖心悄悄打量著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苇柔,你觉得正清这个人怎么样?」 白苇柔笑了。「他很好。少奶奶,您的药我吹凉了。」 看著那碗黄澄澄的药汁,赵靖心幽幽叹口气,靠床跌坐下来,神色像是被捻 熄的一盏灯,黯淡无光。 「我不想吃。」 「你不想少爷难过,是吧?」白苇柔把药汁端上,语气温软得让人拒绝不了。 赵靖心无话可答,只能点点头。 「我真的不想吃,这药好苦。」赵靖心咬著唇。「少爷呢?」 「阿贵哥说他人现在在主屋,跟老夫人说著话。」 提到乔老夫人,赵靖心的表情更寂寥了。 「少奶奶,良药苦口。」 「吃了……也是没用,不过浪费罢了。」 「别这么说,少奶奶。好好把身子养好,少爷才会心宽的。」 又劝了半天,赵靖心才勉为其难地喝下药汁。 「少奶奶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白苇柔微微一笑,轻轻掩上了门。 「你真有办法呢。」绣儿在房间外低声说:「居然让小姐喝乾药了。」 「方才我听少奶奶说,这药需要连吃三帖,是不是?」回过神,她询问著绣 儿。 「是呀,保生堂的夥计说的。谁晓得才煎上一帖,她就叫苦连天。唉,我都 不晓得还要不要再帮她熬,这药很呛鼻的。」绣儿不知乔释谦在后,仍一迳地吐 著苦水。 「那……交给我吧,我帮你熬去。」 在走廊彼端,她遇上了乔释谦。白苇柔停下脚步,轻柔地说:「我替少奶奶 煎药去。」 「麻烦你了。」乔释谦略欠身,对她点头道。 ------------ 转自织梦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