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雨倾盆而下,整个乔家笼罩在突来的雨势中。赵靖心揉搓著发冷的手指, 隔著廉子茫然地注视著窗外风雨纷飞的景象。 一直到白苇柔清醒,她整个人才从极大的恐慌之中脱身。这几日前去探望白 苇柔的心情,是半心虚、半试探的。确定白苇柔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应该 是能安心了;但随即而来的问题并没有解决。赵精心下意识啃著手指,一咬之后 却疼得连忙松口,眼泪一大摊无声无息地跌在泛红的指间。 眼前要再把白苇柔送走,似乎是没有机会了。她烦躁地想著,见丈夫收伞进 房,忙避开脸。 见到妻子的眼泪,乔释谦有褪不去的罪恶感。 「抱歉,最近我忽略了你。」 忽略?这些日子岂是「忽略」两字便可带过的?赵靖心哀怨地望著他,揪著 手绢儿不吭声。 「这两天我忙著打点县城那边的事。虽然怡香院给封了,但事情并没有结束。」 她心沉了沉,她当然清楚他所谓的「没有结束」是指哪桩。 「你真的要告倪家?」 「状子在你这儿,你也看到了。」 赵靖心沉默,一会儿才轻轻开口:「我把状纸留下来,是希望你再多考虑。 释谦,得饶人处且饶人,没必要……」 「如果苇柔没有受伤,也许我还能平心静气地谈这件事;但是他们动用私刑 在先,如果不是江姑娘好心走这一趟,苇柔不就枉死了。他们逼人太甚,不该怪 我绝情在后。」 「你可……会想过旁人对这事的看法?」 「甚么看法?」 「你……」她有些恼怒地看著他。「你何必逼我说出来!」 「我真的不明白。」他不解,无辜地看著她。见她不说话,乔释谦心浮气躁 地走过去,柔声开口:「靖心,咱们夫妻俩有甚么不能当面开口的?说吧,我听 著呢。」 「他们……他们都说你这样替苇柔出头,是有目的的!」 「鬼扯!」此番质疑令他忿怒不已。「难道你也相信?」 「我当然不想相信!」 「不相信就好了。如果你指的就是这些斐短流长,那么大可不必;如果真要 兼顾这些,那世上做每件事都会得罪人。」 「释谦,不要这样。」赵靖心瞅著他。「换个角度想,也许你不在乎,但苇 柔呢?她怎么办?乔家大门内,咱们都清楚事情的真相,难道那些话不会传进她 的耳里,让她再受一次伤?为了正清,我不想再把事情闹大了。」 「正清跟这件事有甚么关系?」 「他喜欢苇柔,这你不会不晓得。」 「我很早就知道了。」他心口刺痛了一下。「但苇柔对他无意。」 「那是之前。你看到正清这几日看顾她的细心模样吗?人非草木,谁能无情? 换成是我,也会感动的。如果正清能娶了她,带她离开这里,摆脱这里的是是非 非,那何尝不是保护苇柔的最好办法。」她接著又说:「如果我是苇柔,唯一担 心的是正清会不会介意她的出身;毕竟一个男人是没法子接受……」 「够了!」乔释谦瞪视著她。「我不知道你跟那些「别人」一样也在意这种 事。」 赵靖心收住口,绞著发皱的绸裙,不发一语地坐著。 「那本来就是事实,哪能假装它不存在?」静默一会儿,再开口时,赵靖心 的声音突然变得尖拔突兀,完全失去平日的温柔镇静。「我不是圣人,我不能忍 受一个妓女生活在我四周,找吏不能忍受我的丈夫一而再地为她出头。释谦,我 连娘家都不敢回了,你这么做将置我於何地?」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像是莫名被箭中伤的野兽,他的声音在忿怒之中变 得狂暴纷乱。 「你从不对我这样大声说话的。」她受伤地看著他。 「那是因为你从没说过这样令人生气的话。靖心,你是乔家的女主人,你应 该有更大的宽容心去接受她。早知道坦白能造成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一定会把 苇柔的过去虚构成故事,也胜过你这样明著对她好,私下却对她再三嫌恶。」 赵靖心站了起来,哆嗦著唇,字句在空气中打颤:「你用了一个相当好的字 眼,我甚至可以明白告诉你我为甚么要嫌恶她!因为她想勾引你,所以找必须「 嫌恶」她!」 「你愈说愈离谱!」 赵靖心脸色发白,她在指责下冷静地坐下来,回复她一贯的行事。 「你也许真的对她没有目的,但这么做,却比甚么名分都还伤人!」赵靖心 含怒开口。 乔释谦疲倦地坐下来,他不想辩驳他对白苇柔真的没有感情。妻子说的都是 事实,他不能否认,眼前说甚么都是无益的;说得愈多,也只是更伤人罢了。 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停了,暮色深沉地笼罩下来,昏黄的光线射过窗意,在 他们的影子间隔成一道发亮的墙;就像两人曾以为互信不移的情分,竟轻易地就 此划下阴影。 「甚么都不能给,你不会了解那种感受的。」赵靖心微笑地把眼泪吞进肚里。 他看著那道影子、不解他和赵靖心之间为甚么会就此被断隔开来。 「我从来就没要求你给我甚么。」 「但我要求我自己,因为我爱你。虽然我是你生命里莫名其妙跑出来的包袱, 但我努力这么多年,就是希望不要再变成一个包袱。」 「靖心!」他震惊地望著她。「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怎么能这么说?」 「那是事实,我知道你对媒妁之事有多反感、有多生气。倘若当日不是公公 坚持,你根本不可能答应与我成亲拜堂。」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又何必提起。」 「能……不提吗?」她哀伤她笑。「毕竟我……曾是个被拒绝的女人。」 「我和苇柔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何必骗我呢?」她是到他面前激动地说:「你为她做的、为她想的,你的 一个眼神,我怎么会看不出来?泽谦,嫉妒的滋味并不好受!」 「靖心……」 「替你选个好女人,你从来没有点头答应,我曾经因此得到安慰;想著不管 日后如何,你总是把我放在心里的第一位,那样对我而言,真的就够了。不论日 后娘要你纳多少妾、生多少孩子,。我真的都不会在意;可是自从苇柔来了之后, 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承认她恨讨人喜欢,我更不否认如果我今天身为男子,我也 可能跟你一样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她。但我不是,所以找必须……」她咬牙,停顿 了一会儿:「做我该做的事。她会让你、让我,甚至让整个乔家成为笑柄,我不 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那就是你要怡香院来带走苇柔的原因?」 她僵住了,脸上一片灰白…… 乔释谦的胃纠结,原来只是他的猜测,两她却默认了。江嬷嬷那含糊之辞不 是随口说说,赵靖心默认了这一切,默认是她间接造成对白苇柔的伤害。 「你怎么做的?」他跌坐在床上,心里青天霹雳,脸上却平静得吓人。 「释谦,我……」 「怎么做的?」他加大音量:「你既然已经承认了,又有甚么不能说的?」 「我……我差人送信至怡香院……」她艰难地吞吞口水:「要他们派人带苇 柔走。这件事本来……本来很单纯的,我不知道倪振佳怎么会址上这件事的。总 之他带著那封信来找我,说他跟苇柔之间有笔账要算,然后……我只能这么做, 把她送走,对我们三个人都好…至少,我认为那是最仁慈的作法。只是我不晓得 倪振佳会对苇柔下这种毒手,如果我知道,我根本不会让她离开乔家一步。释谦, 我请你……请你必须谅解一个做妻子的苦心。我爱你,释谦,所以请你一定要谅 解我!我不要你对我这么说放就放……」 「我只有一个问题,你要好好回答我,告诉我你扣状纸的真正原因。」 赵靖心眼一合,大颗大颗的泪又跌下来。 「我是真的不想把件事闹大。你知道倪振佳一直为了我当年没有择他而耿耿 於怀,我不想跟他的名字以及怡香院有任何牵连。如果上告,这件事所有的关系 人都会公开;我虽然是乔家的媳妇,却也还是赵家的女儿,我不能不顾及两家的 颜面。」 乔释谦凝视赵靖心那张泪痕斑斑的脸,他突然掩不住心痛。对赵靖心的转变 和占有,对白苇柔遭受到的无辜伤害,他都心疼。 种种因果,全都因他而起。 「靖心,我不怪你,但你怎么能让嫉妒驱使你去伤害另一个人?」他悲哀地 看著她。「面子真对你这么重要?」 「因为我没有办法!」赵埔心终於哭出声。「我好几次……好几次都告诉自 己那是不对的,可是我没有办法忍受一个妓女在我丈夫心里占有这样重的地位。 释谦,我不是你,我没有你的宽容慈悲;你是我的天,我要你是乾干净净、纤尘 不染,我怎么能容得下我的世界有污点?释谦,我帮你找别的人吧。不要苇柔, 这世上一定还有比她更好、更美的女孩儿,她……她让我受不了呀!」 就在那断断续续的哭诉里,乔泽谦突然分不清赵靖心究竟想保护的是甚么? 是他一直洁净无垢的名声?还是她为自己订做的世界? 他和白苇柔之间,不也是纯净无垢的相爱吗?彼此心灵不再残缺,是为终於 找到另一半的幸福。原来是为了不想伤害温柔可人的赵靖心,他勒令自己放开, 要自己好好对待她;结果,赵靖心却比他想的还坚强敏锐。 甚至,这分刚强还重伤了白苇柔。 「我不会再跟苇柔有接触的,你不要哭了。但我希望你也不要再为难苇柔。」 走出了房间,乔释谦不由自主地打住脚步,彷佛这才清楚意识到他说了甚么。 不再跟苇柔有所接触!乔释谦浑身再也止不住战栗…… 没有苛责、没有怒气,房间内的赵靖心难以置信地看著他安静离去,张嘴想 唤住他,但却喊不出声,因为她不知道她还能说甚么。 乔释谦的保证,是那么地斩钉截铁。 而她和他之间的结果,也是那样斩钉截铁地决定了。 赵靖心覆住脸,眼前对白苇柔的恨意在突然之间跃升了数倍。 「小姐。」不知情的绣儿轻轻扣著门叫。 赵靖心坐上镜前,抹乾泪痕问:「甚么事?」 「老夫人请你去一趟。」 ☆ ☆ ☆ 「你不聪明,但也不笨,竟想得到用这种法子撵白苇柔走,我可是低估你了。」 乔老夫人并没有客套甚么,遣退所有人,劈头一句打得她头晕目眩。 「婆婆在说甚么?媳妇……媳妇不知。」赵靖小腿一软,跪下来猛打哆嗦。 不解为甚么才不到一刻钟,这件事已经传到老夫人耳朵里。是释谦说的吗?赵精 心质疑著。 「不是释谦说的,他没这么嘴碎。」乔老夫人看透她心思似的,冷冷笑了起 来。「瞧前些日子他护你护成那个样儿,就算知道你害了白苇柔,只要你哭一哭, 流下几滴眼泪,他也只会叹口气,舍不得苛责你一下的。」 这番挖苦激怒了赵靖心,而让她必须跪在这儿,一再容忍这老女人糟蹋的最 大理由,不就是她无子嗣吗? 「婆婆,您为甚么一定要逼媳妇?」赵靖心忍无可忍地嚷起来:「就因为靖 心一无所出,您就要这样逼我……不能生育的痛苦,您也是过来人,为甚么……」 意识到自己说了甚么,赵靖心覆住嘴,愣愣地瞪著乔老夫人逐渐铁青的脸。 「很好,很好。」乔老夫人浑身发抖,不怒反笑地点点头:「你好大的胆子, 竟敢反过来指责我的不是:你知不知道就凭自这一点,我可以让释谦休了你,你 懂不懂?」 「婆婆!」她跪下来,惶惶地喊著:「靖心该死、靖心嘴笨,求婆婆原谅靖 心!」 乔老夫人只是冷漠地望著她。 「何必道歉呢,这番话忍在你心里多久了?早想说了不是吗?你太清楚我这 老太婆没半点支配释谦的能力,才会躲在释谦背后气我。」 「靖心不敢这么想。」她慌乱地连磕好几个头。「婆婆说这番话,是要折死 靖心啊!」 「我不知道释谦还要多久才想摆脱你这种人,我不通情达理,但我做人做事 从来不虚伪,我从来没否认我要孙子的决心;倒是你,一方面又要当个心地宽容 的少奶奶,背地里却挖空心思想把白苇柔给撵走。真聪明!谁都不撵,独独就撵 了让释谦动心的白苇柔。我等这机会等多久了,你倒是厉害,到这时候竟也会拿 我不会生的事实来压我。哼,释谦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也从没亏待过他亲娘,更 没存心要绝乔家的后。你要真有那分心喊我一声婆婆,不如摸摸你自个儿良心好 好想想。」 「婆婆!」 「要不是我那天在大厅里听释谦和那个老鸨吵成一团,恐怕也不会知道你这 等心思了。看来,你跟倪家少爷可是余情末了呀,他也够义气,竟帮了你私绑白 苇柔。」 「我没有和倪振佳私情未了!」赵靖心哽咽地喊。「我甚么都没有做,婆婆 不能因为别人的片面之辞,就扣我这么大的罪名!」 「扣你?我这么大的闲工夫。」乔老夫人哼哼一笑,随手自袖子里抽出封信 来,扔到赵靖心面前。「这信儿可是倪老爷派人亲自送过来的。要不是他们打了 苇柔理亏不敢吭声,这要传出去,你这个有夫之妇与单身男人私相授受,到时候 毁掉乔家的,不是白苇柔那个妓女,倒是你这个不知检点的女人了。」 她泪眼模糊地盯著那封信,听著乔老夫人如刀割一般的话语,只觉得悔不当 初。 「你跪在这儿给我好好想一晚。」乔老夫人冷冷一笑。「当然,如果你不当 我是娘,也可以叫你的丫头扶你回房睡去。这信嘛,你还是赶紧收起来,省得给 人瞧见,那可是几张嘴都说不清了。」 斗大的房间里阴凉得可怕,赵靖心直挺挺地跪著,脑子一片空白……突然间, 长久累积的怨怒和委屈自心里席卷而上;她扯散头发,发疯似的卜伏在地,心里 起了咒恨的念头……如果苇柔死不了,那么就让背叛她的释谦死吧,她咬牙切齿 地想著。释谦死了,那么她就永远不必担忧面对一切,没有人会逼迫一个寡妇为 了传宗接代而背负这么大的代价。她是乔家的少奶奶,永远都是。她不要别人说 她一无所出,才容丈夫纳了那个妓女为妾。再者,这么脏的女人……她瞻寒地想 著。不要!说甚么她都不能接受!她宁愿自己是个寡妇! 那样疯狂的念头持续著,她头疼欲裂,咬牙切齿她笑了起来…… 「靖心!靖心!」不知多久后,乔释谦忧心地唤著她。 赵靖心在乔释谦的怀里转醒,她睁开眼,却只是呆滞望著自己散落在地上的 头钗。 「你怎么了?」他抱起她问:「怎么一个人躺在这儿呢?著凉了怎么可好。」 感觉身子腾空而起,赵靖心埋进他的胸膛。这儿和往常一样的温暖,即使犯了错, 她的丈夫仍待她一样好,或者……那根本就是梦!乔释谦和婆婆甚么都不知道, 是她罪恶感太重才会作梦。赵靖心放松地喘了口气,身子突然瑟瑟地发著抖。 无论如何,她还是爱著他的,方才梦里狠绝的诅咒是假的,赵靖心喃喃在心 里念著…… ☆ ☆ ☆ 春天的气息慢慢地渗进庭院里每棵光秃秃的梧桐,与妻子摊牌后的隔天,乔 释谦呆呆地在院里吹了一整天的风;末了,他机械化地往白苇柔的房间走去。 该说的,还是要说明白,他木然地想著。一走近窗口,却被一阵笑声吸引, 乔释谦如做贼般的躲在窗檐下的阴暗处,看著那房间里的男女。赵正清似乎说了 甚么好笑的事,逗得白苇柔很是开心。她半掩著脸,浮肿的脸笑得羞涩可人。 笑声不断,残忍地撕开他的心。 如果那两人能成一双……那也是好的…… 想起妻子有意无意的话,乔释谦惨惨一笑。他也许是商场上的强者,但面对 感情,却是不折不扣的懦夫。他甚么都给不起,竟自私地想占有她,凭甚么?他 凭甚么? 他只能说:相见恨晚吧。 乔释谦惨惨一笑,跌跌撞撞地走了。 「乔贵。」 「少爷。」 「收拾东西,我们到南方一趟。」 「是。」不明白乔释谦为何临时提前去南方的计划,连老夫人都没有告别; 但乔贵甚么都没问,就算有困惑,他也知道那是他不该问的。 只有赵靖心明白乔释谦的离开所为何因。她扭头面向窗外,眼泪扑簌簌地落 了又落…… ☆ ☆ ☆ 在悉心的照料下,白苇柔伤势好得很快,但心里那沉沉的失落感是怎么也抛 不去的。她早把自己心的某部分牵系给了乔释谦,他不在,她也无法快乐起来。 那个她最想念的人去了哪儿?蒋婶说他出远门到南方去了,是突然作的决定, 所以连说都没说就走了。山高水长、舟车交错,跟往常一样,要几个月的时间才 回得来。 近来她愈来愈难单触一个人面对赵大夫了。她的目光总是游移不定,表情为 难。 「苇柔,我是真心的。」见她不作声,赵正清叹了一口气。「苇柔,该不是 ……你很讨厌我?」 「没有,没有的事。」她抬眼,水盈盈的眸子映著赵正清的脸。 「你知不知道,每当你这么瞅著人,实在让我打从心坎里想去疼你,而不是 去伤害你。」 如果能换个人,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说给她听,那会是甚么样的光景?白苇柔 幽幽地想,也许她会无法控制地掉下眼泪来;但眼前,她甚么感觉都没有,有的 只是愧疚。彷佛他对她愈好一分,她就会愈想还给他甚么。 「从跟倪家起冲突,每个人……都知道我的出身之后,乔家上下,除了蒋婶 和阿贵哥,就你和少爷、少奶奶对我最好。」她鼓起勇气开口:「赵大夫,你是 个好人,我的身份配不得的。」 「苇柔,我要是嫌弃你,就不会求你当我的妻子。」 「我知道……可是……」她为难地摇头,最后终於抬起头来。「我不可能再 接受任何人了。」 赵正清错愕无比。「苇柔……你!」 「对不起,请原谅我。」她垂下头,惶恐而不安。 赵正清推推眼镜,镜片照满了失望。「我明白了。」 「赵大夫……」 他搔搔头,尴尬地笑了笑:「这还是生平第一回,我被人拒绝了呢。」 她困难地看著他,随即有些哀伤地垂下头。 ☆ ☆ ☆ 打傍晚从赵正清口中知道求婚被拒的事之后,赵靖心不能相信自己听见的事 实,这完全颠覆她所预料的。一想到事情的严重性,赵靖心片刻都没耽搁,匆匆 去了白苇柔房里。 对於白苇柔,她已经从一个消极的无辜者转换成积极的防卫者;在她的骨子 里,开始分化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仍是她所熟知的那个怕事懦弱的少奶 奶,另一个却是不择手段要捍卫乔家名声的少夫人。偶尔赵靖心在镜前注视著自 己,会隐隐觉得恐怖;然而日复一日,那心态上的不平衡却任由这种感觉上了瘾。 「我弟弟的为人我很清楚,你跟著他,也好过将来东飘西荡。这般机缘,一 般丫头都求之不得的。」 白苇柔仍是那悒悒的眼神,转过脸再一次面对她,心掏心地开口,语气却是 坚持多於颤抖。 「正是因为求之不得,苇柔才更不能接受。少奶奶,乔家愿意赏口饭吃,让 苇柔尽心尽力,这样就够了。其它的,苇柔不求,也不敢求。」 「那么算我求你!」 白苇柔脸色白了一层:「少爷……也是这个意思吗?」 「你明知道……」 赵靖心颓然坐倒,话再也接不下去……若不是乔释谦真的在乎白苇柔,他怎 么会懦弱到连句话不说就走?突然,赵靖心像发疯似的跳起来;然而一扬手,思 及乔释谦的话,那个耳光却怎么也打不下手。 无论丈夫对她的作为如何失望,末了他还是把这件事的处置权交给了她;就 算是懦弱,他毕竟还是选择了她。但乔释谦究竟是错估了她的宽容,以为她会安 排好白苇柔…… 赵靖心收回手,死瞪著白苇柔,一颗心撕扯著。 就在那一刻间,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甚么不甘心放开乔释谦的理由。 因为,她从来没在乔释谦身上挖掘出这么强烈的爱。 「滚出去,乔家再也容不得你了!」她吼出声,忿怒地把桌面上的东西扫落 在地。「如果你对乔家还有一丝丝感激,离开乔家吧!」 白苇柔点点头。「我懂了。少奶奶,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明儿个我就搬出去。」 「你……你真是……忘恩负义!我宁愿辱没了赵家让正清要你,你竟然不识 好歹!你够贪心,白苇柔,我今天算是认清你了,算乔家白疼你了!」赵靖心咬 牙切齿地说完,夺门而出。 经历那番指责,白苇柔捂著脸颊,眼泪却始终没敢落下。 这样的爱错了吗?她那么坦然面对自己的感觉,她真切意恳谁都不想伤害; 可是到头来,她还是做不好。 ☆ ☆ ☆ 自从那日狼狈地逃开后,乔释谦便感到一股强烈而痛苦的欲求;严格说来, 那应该是从倪家带回白苇柔的那天起,这种欲求含混了焦虑而深沉的忿怒。 只有他一个人明白这种潜伏在内心的痛苦,痛得几乎令他崩溃。 表面上,他跟往日一样,理性而正确地处理每件事。从乔家匆忙出走的这段 时间,他在南方谈成几笔大生意,说是刻意避开白苇柔和赵靖心也好,或者让赵 正清有更多的机会对白苇柔献殷勤也好;总之,他避开这一切,想为自己的忿怒 寻求宣泄。然而那些也跟往日一样,都只是商场上顺利交易完成的释然;因为他 清楚,就算没有白苇柔,他依然要为他的人生负责地过日子。 理性让他自觉可以再面对一切:但回到乔家后,知道白苇柔拒绝了赵正清的 求婚,又知道她在旧伤末复原的情形下被迫搬了出去,乔释谦的痛苦再次瓦解。 「你何苦这么做?」乔释谦说,眼神一迳的沉默与忿怒。「我那么相信你, 靖心,为甚么?」 「是她自己坚持要这么做的。」赵靖心辩驳,声音带著无辜的软弱和幽怨: 「释谦,你相信我,我真的没那个意思。也许……也许是她自觉待不下去,所以 才离开的。」 他甚么都没说,似乎已疲倦了评估她话里的真实性。 「我知道了,请张妈熬的药一会儿送过来,你千万记得喝。」 赵靖心点点头。从那日摊牌之后,从他千里返家之后,这些话听起来便成了 一种公式,一种她几乎无法忍受的公式。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有错在先,也是她 咎由自取;但错都错了,她并无意弥补。 「我真的……没有赶她出去,你要相信我。」赵靖心喃喃地开口。 「我知道了。」他仍是那沉沉稳稳的回答。 「释谦,你没有其它的话要说吗?」 「……」 「释谦,说吧,说出你一直想说的话。你怨我的,是不是?」 他俯下身,定定地望著她那忍耐含泪的眼眸。 「我不怨你,也不怪你。靖心,那一切都过去了,你又何苦再逼我?至少请 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释谦,如果我的退出能给你甚么,那么也许有一天我会愿意离开,让你跟 她在一起。但眼前的我真的做不到,释谦,你原谅我,我真的办不到……让你离 开,我连想都不敢想。」 这些哀求的话难道对他再也起不了半点作用吗?见他沉默不语,赵靖心突然 害怕了。「你……还……爱著我吗?」 「昨天晚上你才问过我的。」 「只要告诉我答案就好了。你还爱著我吗?」 他侧脸望著那淡淡的一抹斜阳,忆起他对白苇柔表白心意的那个黄昏。怎么? 又将入夜了吗?日子怎么这样不禁过,不过半载时光,他的感情已随心境老去, 再也负不得半点情债。 这些天里他想了很多,然而再怎么想、再怎么伤,不管他走得多远、走得多 久,山高水长,都无助於他心里那张绝望的牢笼。 相见……恨晚。 无论白苇柔将来选择了谁,一定都会让他再心碎一次。 「这么问,不怕我敷衍你?」他垂下头,觉得疲累又心伤。「是的,我爱你。」 像宣誓般的开口。 「能亲口听你这么说,就算敷衍,也是好的。」她伸展手臂环住他的腰,笑 得悲哀。 赵靖心环住他,彷佛心里被重新注入了新生命。她知道这样是愚昧的,可是, 她只能跟他这么要求。 ☆ ☆ ☆ 求婚被拒,赵正清还因此逃避似的躲回赵家待了好几天;可是一进乔家,他 还是不住关心地往白苇柔那儿去。看到房里只留打扫的乔恒,他不禁呆了呆。 「赵少爷,您来啦。」乔恒站在板凳上,停住朝上挥动的把子,同他恭敬地 打声招呼。 「苇柔呢?」 「搬走啦。」乔恒扭过脸,又开始挥动手臂。 「搬走?怎么回事?不是养伤养得好好的?」 「是呀,我也觉得奇怪。可是她坚持要搬,匆匆忙忙决定了,咱们大夥儿也 拿她没法。她的身子都还没复原呢,连蒋婶劝她半天也不听。她进乔家的时候, 咱们少爷也没跟她立下甚么期限约定,说起来呢,她也不算乔家的人,要走谁也 强留不得。」说罢,乔恒还叹了口气。「您没瞧见她走的那模样,连走个两步路 都还要让人搀著,脸色白得像雪似的,我真是不明白她在想甚么。」 赵正清掀起眉心,愈想愈奇怪:「她甚么时候搬走的?」 「这个月初十吧。」乔恒歪著头忖了半晌,才开口道。 这个月初十,不就是他跟白苇柔求婚的日子?赵正清靠在门边,难道……她 是为了不让自己难堪才搬走的?想著想著,他心里起了浓浓的歉疚感。 「我姊没说甚么吗?」 乔恒愣了一下,突然跳下凳子,走到他身旁,压低声音说道:「怪就怪在这 里。听绣儿说,苇柔搬走的前一晚,少奶奶破天荒地大发脾气,还摔坏了两块镇 纸。我乔恒在这儿待了八年,还没听过少奶奶大声骂人呢。所以大夥儿在想呀, 一定是苇柔说了甚么不得体的话,惹恼了少奶奶,她大概是被赶走的;不过话又 说回来,苇柔也不像是会说刻薄话的人。所以,这应该跟少爷有关。」 「别乱猜了,我回头去问问我姊,不就都知道了。」赵正清听不明白,心里 只记挂著白苇柔。 乔恒有些担心地望著他。「那……那赵少爷可别透露是我说的。」 「知道啦。」他拍拍乔恒,匆匆忙忙地走了。 ☆ ☆ ☆ 「姊,苇柔呢?听说她搬出去了。」 他从没见过赵靖心此等模样,脸上的怨妒完全扼杀了她的美貌。 一提到那个名字,赵靖心憔悴的脸随即一僵,闷闷地背过脸去。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告诉我吧。」赵正清央求著:「我才回家没 几天,乔家怎么就变得一团乱,连你也是。绣儿说你关在房里好几天都不出门, 连姊夫来看你,你都把他赶了出去没理会,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姊夫甚么都没说吗?」她恼怒地问。 「他才刚回来,怎么会知道?」赵正清莫名其妙她那怨恨的神情。 「……」 「姊,不要这样怪怪的,有甚么问题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 「怪的不是我,是白苇柔,是你一直觉得那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苇柔!」赵 靖心突然崩溃,她退了两步。「是我赶走她的,是我!你要问的就是这个,是不 是?因为她爱上不该爱的人!」她颓然捧住脸。「我容不得她在乔家再出任何差 错!」 赵正清恍然大悟白苇柔拒绝他的原因,然而这时间他也没心情去讨论这件事。 「姊……那个人是谁?」想起乔恒的话,他心里隐隐有答案,可是却没敢断 定。 赵靖心悲哀地看著他,冲上前抱住赵正清,落下两行泪来…… 「你还不明白吗?正清,她爱上了你姊夫,所以她不要你。她爱上你处处引 为模范的男人,释谦嘴上不说,可是我知道他是不要我了。这两天他找我,可是 我不想见他。一想到他是用补偿的心,我知道他心里不要我!正清,你帮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答案一经证实,赵靖心陈述的事实重重打击了呆立当场的他。赵正清头痛欲 裂,只能紧紧抱著痛哭失声的姊姊,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 转自织梦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