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乌云笼罩了半边天,汗湿透了整脸整身的乔释谦,拚了命地往乔家后方那一 大片桦树林冲。能找的地点他全翻遍了,最后只剩这个地方。他发了疯似的跑著, 心脏痛得几乎随时要停止,只求能来得及阻止白苇柔。 就在奔进林子里不到五分钟,他瞧见了她正踢开脚下的板凳,整个身子挂在 离地两尺的白绫带上。 「不!」乔释谦凄厉地喊,奔上前抱住了她的双脚往上顶,眼泪慌乱地滑了 下来。「快!快救她!」他嘶哑地吼叫。 乔贵手忙脚乱地解开了绫带,白苇柔身子一摔,栽在乔释谦的怀里。 「放开我!放开我!」她捶打他的手,痛恨地喊著。 「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不再莫名其妙消失的。苇柔,你怎么忍心这么做?」 他牢牢锢紧她,灼热的鼻息一波波吹到她耳边。 「是我害死少奶奶的……如果我肯走得远远的,她不会被逼成这样,她现在 还会活得好好的……你知不知道!」白苇柔崩溃了,无法遏止地放声大哭,「释 谦,她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在乎你。少了你的心,她宁愿不要活!」 「所以你要死?你对她歉疚,就要抛下我走?你们俩口口声声都说爱我,却 都要离开我,然后呢?你们都解脱了,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将这个苦果留给我尝?」 「不然我能怎么办?释谦,我能怎么办?」她悲哀地看著他。「她要我好好 照顾你……她临走前惦念的全是你,她把你托给了我,她成全了我们,这样对少 奶奶不公平,我办不到!」 「如果你真歉疚,那一晚你就不该来;可是你来了,你不顾一切地来了。如 果你认为靖心是因你而死,那么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不要这么说!」她爆出一声凄厉的叫喊。「释谦,你怎么能怪你自己?这 一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呀!我觉悟得太晚了。早在我执意不离开你,就 已经伤害她了!」 哭著哭著,她被乔释谦拥进怀中;一记响雷劈下,豆大的雨滴哗啦哗啦地下。 「都是我,你们谁都没有错,是我……」他喃喃念著。 连著几日折腾,白苇柔心力交悴,哭著哭著,一口气喘不上来,竟晕厥过去。 ☆ ☆ ☆ 赵正清一搭脉搏,没几秒钟,脸色严肃地转向乔贵。 「她怎么样了?」顾不得全身冻得发紫,乔释谦捉住赵正清问。 「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不宜过於劳累。」 乔释谦惊愕地望著乔贵许久,而后者投注在白苇柔身上的眼光却只有关怀, 没有一丝做父亲的喜悦。 「这孩子是谁的?」乔老太太突然开口,眯紧眼直觑著白苇柔。「你嫁阿贵 才不过一个月,就有三个月的身孕。你最好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清醒的白苇柔白著脸,僵硬的两手紧紧捏著被单。 三个月!乔释谦颤颤巍巍地跪坐在她身前,紧盯著她的眼睛。 「孩子是……」他打颤著,就是没能问全这句话。 如果她承认了,她会变成第二个赵靖心。白苇柔倏然抬头,彷佛赵靖心就在 眼前;她如果承认了,留下来会有比死还不如的待遇。出身名门的赵靖心尚不能 躲过,况乎她的出身是一道挥不去的烙印,随时随地会让乔老太太对她挥杖相向。 「是……阿贵的,请老夫人不要妄加猜测。」乔贵急急跪下来喊道。 白苇柔瞅著乔贵,他的表情急切,却又那样严肃而认真。含著泪,她笑了; 若这世上还有谁教她感激涕零,也就只有他了。 乔老夫人突然一把揪住白苇柔,冷酷的眸光像针一般扎进她瞳仁里。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她横过乔释谦一眼,似乎有绝对的胜算推翻乔贵的 答案。 乔释谦受伤的第二晚,那个蹑手蹑脚走过川堂的,明明就是白苇柔,她相信 她绝不会看错。要说乔释谦真没那种心,那夜里也都证明了。 一等白苇柔怀了乔家的种,孩子一落地,她自然会想办法把白苇柔料理掉, 这是她的计划。乔老太太阴恻恻地想著,那孩子将会完全属於她。她已经在乔释 谦身上失败过一次,她不会再失败第二次。 一切都这么顺利,只除了赵靖心的意外;不过那是她自找的。乔老太太逼近 白苇柔,自信满满。每件事都出乎她意料中的顺遂,怎么会在这里断了线? 「说呀!当著乔家所有人的面、当著释谦的面,你大声给我说清楚,孩子到 底是谁的?」 白苇柔被她的举动吓到了,尤其是乔老夫人的那双眼眸,近距离看更是恐怖。 她终於明白,为甚么赵靖心会如此依赖乔释谦,这女人行事太狠绝!别说赵靖心 怕,连她都会胆寒。 乔释谦拉开母亲,将她的手轻柔地放进棉被底下。 这已经是主人对奴仆之间最禁忌的行为了。 「苇柔,说呀!」赵正清也急於想知道答案,他在这场被逐出竞赛的感情里 愈来愈困惑;即使已成了局外人,他仍不明白事情的真相。 乔贵的手放在她的肩上,白苇柔垂下眼,镇定自己的心,却在望见乔释谦搁 在棉被上的手时,方寸大乱。 「说吧,苇柔。」 不,她不会再跳进深渊了。坐在她对面这个男人给了她新的生命和尊严,赵 靖心在临走前给了她宽容和希望,还有乔贵,他为她背弃了对主人的忠诚。她背 负著他们的爱,她要活著,用她自己的方式活著。 如果这会伤了乔释谦,她也无能为力。 「不,是阿贵哥的。」她覆住耳朵垂下头,不忍见他的表情。 「苇柔。」 「是阿贵哥的,我不会骗你的。」她喃喃念著,躲开他的眼光,整个身子缩 成一团。 乔释谦的眼神黯了一层。 当日是他先轻轻松开她的手,又亲手捻熄了那盏灯。如今他能有的期望,也 只是日后默默祝福她一切平顺。 望孙心切的乔老夫人脸上肌肉却频频抽动,失望令她咬牙切齿,却无可奈。 赵正清的心里沉淀著。对他而言,这个答案只是明白真相的释然,没有半点 意义。 「少爷,让苇柔休息吧。」乔贵不忍地开口。 「是呀,你该休息了。」他有些茫然。 「阿贵哥,你为甚么……不说出真相?」确定人都走光了,白苇柔抚著小腹, 轻声问道。 乔贵摇摇头。「孩子是你的,没有人能替你作决定,就是少爷也……」他沉 吟了一下,为难地叹口气。「我从来不曾骗过少爷,但做都做了,我也不知道这 么做是错是对。」 人,散尽了,连阿贵都走了。房内静静的,只留她在喜悦和悲伤里徘徊。 在乔家留了两天,直到众人戒心尽去,白苇柔趁著夜里,甚么都没有带,悄 悄离开乔家。 她轻抚著肚子,在乔家后门外静静站了许久。 在她生命里最真纯的,曾有这么个人驻足过、深爱过;虽然不能在一起,但 只要她自己知道就好。白苇柔垂下眼眸,一抹凄柔却崭新的微笑在思绪中浮起。 想来只有她自己最明白,她是怎么用心看待这段情的。 若人生只为了这一次,而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似乎太傻了;但对她来说, 那样就够了。毕竟无怨,也无悔。 ☆ ☆ ☆ 白苇柔出走的消息一传回主屋,乔释谦捏著乔贵,责难又伤痛。 「你对她不好吗?为甚么她要走?」 「少爷,乔贵跟了你十五年,可曾骗过你?」 「现在说这些做甚么!」乔释谦怒吼。 「那么乔贵现在更不会骗你,和苇柔成亲一个月以来,乔贵根本没有碰过她。」 「你……」 「苇柔不是随便的女孩,那孩子是少爷的。她不想为难你,才和乔贵私下商 议骗了少爷,请少爷……」 话还没说完,乔老太太突然跳起来,发了疯似的举起拐杖朝乔贵狠狠打去。 「你这活著该下地狱的死奴才!竟敢串通苇柔那贱人来骗主子!把他赶出去, 释谦,乔家没这种不忠不义的奴才!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老夫人,别气呀!」张妈一迳拍抚著乔老夫人的背。老夫人的怒气顿时成 为众人平抚的焦点。乔释谦仍怔怔地瞪著乔贵,不能置信。 是了,从他受伤、白苇柔偷偷来探的那一夜算起,时间上完全巧合,她为甚 么又要否认? 「为甚么她不肯说?为甚么她要把这些委屈往肚里吞?」他心里一片荒芜地 问。 「因为她不想你为难;加上少奶奶的死,她一直不能释怀。」 又是不想让他为难!乔释谦捧住头闭上眼。 「我早知道……早知道……」他喃喃念著,却不敢再继续想,就怕想到过去, 会痛得落泪。 这一生,他竟如此失败,重重负了两个女人的爱。一个深情、一个义重;他 失去一个,竟还笨得错放了另一个。 「就算翻遍这县城的每一块地,都要想尽办法给我找到那贱人!在这世上, 谁都不准偷走我的孙儿!释谦,想想办法把那女人给找回来!」乔老太太神志有 些错乱地揪著他的衣衫,眼底绽放著奇异的光采。 乔释谦扶著她,只觉得世间事凄凉而悲哀。 终於明白苇柔为何能不顾一切,甚至抛下他,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 孩子不是工具,白苇柔也从没打算把肚子里的孩子当筹码;没有一个母亲会, 但是乔老夫人会。乔释谦身受她的教养,怎么会不清楚她的性格。到时侯,被迫 离开孩子的,将是白苇柔;一如当年他亲生母亲的下场。 出身大户人家的赵靖心尚不能逃过这一劫,白苇柔更没有胜算在这场权力争 夺战中打赢。 「释谦,把她找回来,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不。」 「不?你跟我说不?」乔老夫人呆呆地瞪著他,突然有些和气她笑起来。「 是了,你这孩子总算想开了。不要白苇柔也没关系,这样子,明儿个娘再帮你物 色几个姑娘。」 他怜悯地望著母亲,木然地离开。 ☆ ☆ ☆ 晨光在大门拉开的那一刹流泻了满地,江杏雪避开刺目的光芒,在视线中瞧 见两名男子。 她没有太多讶异;前一晚白苇柔只身来找她时,这迟早就是她必须面对的问 题。 「进来吧。」她开门,进屋倒了茶。 「苇柔在哪里?」赵正清冲进来,出口就问。 她冷冷横他一眼。 「你知不知道她怀了孩子?」见她不说话,赵正清又急又气地大叫,乔释谦 一旁拉下了他。 「我知道。」江杏雪淡淡地说,一口喝光了茶水。 「那你还……」 江杏雪抬起头,仍是面无表情;就连看到乔释谦那心急憔悴的脸,都无动於 衷。「那又怎么样?她想走,就表示她不想留下来。找著了人又怎么著?脚长在 她身上,你们能时时分分看著她、管著她?」 「我知道她不想留下来。」乔释谦闷吞地开口:「我只想知道她会怎么做?」 「孩子是你的,她说甚么也会把这孩子留下来,你不用担心。」江杏雪嘲讽 一笑。「女人,十个里头至少有九个是傻的,苇柔就是那九个之一。过去的教训, 她永远学不乖。」 「我不要听你的女人论调,我只想知道为甚么你不能说?」赵正清怒道。 「时候没到,你们走吧。」她拉开门。 「江姑娘,我知道过去曾冒犯了你,我希望你能见谅,别把我的私怨当成手 段。」 「笑话!」她霍然转身,不怒反笑。「你以为你是谁?我江杏雪是甚么人? 不该我做的事,就是砍了我的脑袋我也不会做;要是真该我做的,一样也少不了。 苇柔是我的姊妹,我自然有我的分寸。倒是你赵先生,我跟你非亲非故,说我对 你耍这种手段,也太抬举我江杏雪了。」 她的神情杂著嗔与怨,赵正清一时间口气竟软了下去。 「你为甚么这么讨厌我?我们以前不都处得好好的吗?」 见他困惑低语,江杏雪心一揪,只得咬牙转过头去。 「江小姐。」 「我不会说的。乔少爷,你问一百遍,我也不会说。」乔释谦转身黯然离开, 此情此景,只教江杏雪心里五味杂陈;既羡慕白苇柔的福气,能得乔释谦的倾心 相爱,又怨白苇柔让她认识了赵正清。她甚么都没说,一会儿走进房里,把那一 晚赵正清留在她身上的外衣捧了出来。 「这衣服……我洗过了,也烫挺了,你拿回去吧。」再一次直视赵正清的眼 眸,江杏雪依旧惊心动魄。自从在怡香院错拉了他一把,她一直没能好好想清楚 事情的根由。 唉,一切都不由自主;就连情生意动,也教她不由自主。直到今日的黯然神 伤,都是不由自主啊。 「过去的我们是甚么样子?」她问。 赵正清被问得沉默了。 「你喜欢苇柔,你姊又因苇柔而死,现在却拚命帮著你姊夫找人,你真让人 糊涂。」 听到这话,赵正清捏著衣服,只得苦笑。「连我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这 些日子,我像个傻子似的转来转去,也不知道甚么才是自己真心想追求的。我想, 我对苇柔是真的放弃了。她配得上我姊夫,比起她的决心和勇气,我像个一事无 成的糊涂蛋,我只会让女人生气。」 他犹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转过脸回避他的目光。 听著他诚诚恳恳说著这些话,便在江杏雪心底的往事也随之而起。白苇柔的 话犹言在耳,赵正清的确太像那个当年背弃她离去的男人;他的书卷气质,他天 真飞扬的神情,甚至是那生起气来暴躁不安的性格,都很像。 「那天的事我不怪你,没必要了。」她掩嘴打了个呵欠。 春寒料峭的早晨,她披著藕色棉袄,头发有些蓬乱,金色的光线衬著偏灰的 色调,冷冷地罩在她那憔悴的脸上。 那模样教赵正清想走过去问她,是从甚么时候,她的人变得如此哀愁难解? 「正清。」乔释谦在门口喊。「别为难人家了,我们自己找找吧。」 「不用找了。」江杏雪打断他的话。「乔少爷,我明白你现在是心急如焚; 可是,请你替苇柔想想,让她安静一阵子也好。有你的孩子,她肯定会把自己照 顾得好好的。」 「可是……」 「她爱你,是不是?」江杏雪问道。 乔释谦眼底浮现了泪光,他点头,沉沉咬住心里的恸。 是的,苇柔就是太爱他,才会背负这么多。这教他於心何忍,教他情何以堪? 「走吧,正清。」他叹了一声,大步走出去。 赵正清仍想留下来和江杏雪说甚么,却碍於乔释谦,只好也跟著走了。 「我会再来找你的。」临到门口,他忽然回头喊。 ☆ ☆ ☆ 两天后,赵正清真的来了。江杏雪替他倒了杯茶,下意识地啃著指甲,闷吞 地看著他。 「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完了。」她说。 「我说过我会再来的,杏雪。」 「这好像是你头一回叫我。」她微微一笑。 「别这么漫不经心,可以吗?」他口气严肃,略带恳求地说。 「说吧。」靠在窗户旁,她交握的手心泌著汗,那是没人能懂的心倩起伏。 「我……」 「杏雪。」醇厚的声音在门板后突兀地响起。 赵正清转向来人,是个打扮得宜的中年男子。 「你有客人在?」是询问,也是试探。 江杏雪心一松,多个不速之客搅局也好,她朝来人嫣然一笑。 「哪儿的话。文先生,今天怎么有空?我给您介绍,这位是赵大夫。」 「你好。」 前所未见的怒火在赵正清心中狂猛地烧起。在这座城里,她到底有多少男人? 一个个亲热地喊著、唤著她的名,而他,就像个傻子,执意想取得她的谅解。 她说得好,对他能有甚么好谅解的?这么多男子,有的是钱和名,多他、少 他一个又何妨? 看到他轻蔑的表情,江杏雪的心沉了沉,硬著笑容继续介绍:「这是文忆陵, 报社主编。」 他恨恨地撇过脸,轻视那伸到面前的手。 「那么,你们聊吧。我一会儿再过来找你。」 文忆陵没有生气,好像已是见怪不怪。他很风度地笑笑,负著手便要离开。 「不用了。我跟江姑娘只有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文先生不置一辞,迳自走出门去。 连个嫖妓的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赵正清转向她,再也忍不下这口气。 听出他的怒气,江杏雪的语调不自觉地放软。她伸手触及他的发,却被对方 嫌恶地避开。 「看来……你不打算说了。」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江杏雪笑得辛酸。但她 不怨任何人,这条路是她选的,再怎样苦涩难捱的结局,她都不会逃避。 眼前,她明白跟他是不会有交集了。 瞥见那淌不出半滴泪的笑,赵正清一口怨气突然消逝得无踪,剩下的只有懊 恼和难堪。他又伤害她了? 不知为何,他就是见不得她这样笑得没半点生气。赵正清俯身上前,狠狠吻 住了她。 彷佛是他心里一直想要做的事,在梦里演练了数百回,做起来驾轻就熟;而 她也不似往日的顽固跋扈,而是错愕中的顺从。 「为甚么?」一会儿她推开他,气息不定地问。 「我……」赵正清茫然地看著她,不解自己是怎么了。「我不知道。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江杏雪睁大眼睛,似乎不太相信这是真的。前一秒钟这男人才把她当垃圾, 后一秒钟却不在乎地亲吻她;而理由只是……他不知道? 「你到底把我当甚么?」她憋著气,闷闷地问。 「朋友。杏雪,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朋友。刚才的冒犯,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朋友?无论如何,都还只是朋友,这就是他心里的想法。 江杏雪退了一步,指向门外,不能遏抑地咆哮起来:「滚出去!你给我滚出 去!」 「杏雪!」 「出去!」她高挺的侧脸像蒙了层冰,凛然而不能侵犯。 赵正清颓然地走出去,却没忘给那位在院子里赏花的文先生一个轻蔑的眼神。 直到离开寡妇胡同许久,赵正清才想起来,那位文忆陵就是亲笔替乔家改写 状纸的最后一届秀才书生。 胡同内的空气似乎在赵正清离开后便停滞了,寂寥得嗅不出半点生气。只有 文忆陵,仍在门外静静瞅著她。 「你总算也碰著了。」他平平的声音透不出半丝嫉妒,反而是种欣慰。 「你也出去!」江杏雪僵著脸,转向他低吼。 对於她的吼叫,文忆陵并不以为意,反而坐下来主动替自己倒了杯水。 「看我这么狼狈,你很高兴吗?」 文忆陵的杯子在唇边沾了沾,随即错愕地摇头。 「打从咱们在怡香院认识到现在,也有七、八年了吧。」 「……」 「这么久的交情,我会在这里对你幸灾乐祸?」 江杏雪自知理亏,闷闷地垂下头,仍是不吭一句。 「杏雪,放开一点坚持,过得希望点,有这么困难吗?」他坐在她身边,扳 著她的肩,说得有些语重心长。 「我这样子像过得没希望吗?」她被激得叫了起来。 文忆陵托著手背道:「被男人抛弃又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浪费了十年去恨 一个人不够,你还要斩断自己未来的幸福?」 江杏雪像是被雷殛住一般的僵住了,随即拉住肩幅两端棉袄,用力拥住自己。 「我没有幸福!像我这种人,也不奢求幸福。」 「那是你的藉口。」 「是藉口又怎么样?你为甚么一定要提起那件事?」 「能不提吗?」文忆陵掀起眉心。「你又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该杀该斩的是 那个把你骗得一无所有的男人。你恨他让你身陷红尘,但赵正清跟这件事毫不相 干,你又何必迁怒?」 「我真后悔把我的事告诉你。」她沉默半晌,一会儿咬牙切齿地低吼出声。 「你该后悔的不是这件事,而是放弃一个你想爱却不敢爱的人。」 「住口!」 文忆陵站起身,表情一贯平和。「杏雪,别太固执了。」 「住口!住口!住口!」她气得眼睛发红,捶胸顿足,就差没出手打他。 但打了文忆陵又能怎样?江杏雪心知肚明,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垂下头,理智地决定著,哪怕脑海里有一千一百的理由都在拚命附和著文 忆陵的话;但……那样的伤害一生一次就够了。 「几年前你拜托我帮你查的事,其实早就有答案了,只是我一直不愿意告诉 你。」 「甚么?」她讶然。 「关于那个刘仁杰,你不会忘了吧?」 刘仁杰!像有甚么东西在心中炸开,江杏雪原本麻木的痛处一点一点苏醒了, 是了,这就是他们今天要谈的主题;说她的过去,说她的往事,说她曾经如何懵 懂冲动去深爱个男人。为他背弃礼教、背弃家庭,一心一意要跟他远走高飞;结 果,那个人却毁了她一辈子。 一辈子有多长?长在心里?长在日子里?她的一辈子破人轻贱地卖给了怡香 院,她哭过、争过、吵过、闹过;心高气傲如她,也知道这一生与幸福绝了缘。 忘了?不,她怎么会忘?那样丑恶的一个人,她怎么会忘、怎么敢忘?她会 走上这条路,全拜那个男人所赐! 「这么巧,我想知道的时候没消息,这当口你倒提起来了。」她冷哼,却掩 盖不了心里的激动。 「我希望这足以改变你那顽固的想法。」 「说吧,我在听。」 「他在上海拐了一个黑帮老大的女人,被砍了一只手。我见到他的时候,他 浑身烂疮,在码头靠乞讨为生。」 她震惊地望著他,随即深吸了一口气。 「杏雪,你不用罚他,自有天理治他。他已经得到报应了,你的恨也可以消 了。」 「就这样?」她掀起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十六岁的往事不过十年,她却已经沧海桑田。江杏雪抚著胸口,这儿曾经瘀 痕斑斑。记得入怡香院的第一天,为了守护最后一丝尊严,她抗拒,甚至不惜让 强行索欢的客人打得浑身是伤;然而……还是挣不过一个「命」字。 那个人不过断了只手,抵得过她十年来淹在心坎里足以灭顶的恨? 当初她也是人人捧在掌心里疼之入骨的富家女呀!江杏雪一恸,忽然覆住脸, 纤纤十指却掬捧不出半滴泪来。 三千多个的日子,她在胭脂水粉中迎新送旧地让日子辗过,唯一的信念就是 要自己活得更好。她要活著看刘仁杰,看那视她如粪土的男人到头来有甚么好下 场;她要活得更好,活著用冷蔑的眼神去看待每个对她认真过的人。 「你还希望他怎么样?」 「我能希望他怎么样?」她惨惨她笑了起来,反问文忆陵。 「杏雪。」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文忆陵叹了口气,摇头走了。 ☆ ☆ ☆ 这一找就是半年,连赵正清也利用看病的空档大街小巷地询问奔走。只是他 心里记挂的不是白苇柔,而是另一名和她同时消失的女人。 文忆陵造访的第二天,江杏雪也离开了白云镇,没人知道她甚么时候走的。 赵正清终於知道,他是真的在乎那个泼辣不近人情的江杏雪;不论她的过去为何, 他只希望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大半年的寻觅,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打击著两人。乔老夫人拚命物色对象,乔 释谦的反应冷淡无礼;对於母亲的执拗成狂,他几乎是绝望了。 就在他要放弃,准备离开南昌,到更遥远的城市去找人的同时,一封信却意 外地送到他手里。 文忆陵约了他见面,说要带他去找白苇柔。 两人坐了两天船,赶了几天路,文忆陵才领他到桐城塘口一间不起眼的矮房 子。门一开,一张熟悉不过的脸庞迎上来。 「我以为你没收到我的信呢。」江杏雪喘息著,额头上覆满汗。「快来!苇 柔需要你。」 「苇柔呢?她在哪儿?」乔释谦心一紧,哑著声音问道。 「她要生了,昨天才开始痛的,你正好赶上。」她拖住他的袖子,急急往里 面走。 「哎哟,男人到这种地方来干甚么?」一位大婶叫了起来,拉下脸瞪著他。 「我是她丈夫!」见有人要挡住他见白苇柔,乔释谦咆哮,声音大得吓人。 「释谦……释……谦……帮我啊!」白苇柔在床上挣扎著翻身;一听到他的 声音,痛得直喘。她满身的汗水,努力照著另外一个产婆的话用力。 「让我进去,听到没有!我是她丈夫,我要陪在她身边!苇柔,我在这儿!」 乔释谦发了疯似的喊叫,江杏雪也跟著进来,帮他扯开那位大婶。 「江姑娘,你也太不识大体了。放男人到这儿来,会不吉利的!」 「都甚么时候了,还有甚么吉利不吉利的!」江杏雪恼怒地板隍7d她的手。 「何大娘,让乔少爷进去,说不定会更顺利些。」 「哪有这种……哎哎哎……你别闯进去呀!」 他冲进去,握住白苇柔在绝望中朝他伸出的手。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激动地说。 「释谦……」她颤巍巍地笑了,一阵痛楚再度截断她的话。「孩子……出不 来……」她的发黏贴在苍白的脸上。 「加油!为了我,苇柔,请你加油!」 她努力又努力,释谦发白了脸,恨不得能代她痛。 「不能想想办法吗?」他焦急地问。 「哎呀!这胎倒踩莲花,这孩子是混世魔王出世,注定要让母亲受苦的。」 「管它踩甚么花,你想想办法把他弄出来!」江杏雪也急得大叫。 不知隔了多久,白苇柔用尽了所有的力量,蒙胧间瞧见那被众人包围的孩子, 她才放松地合上眼。 「苇柔。」他轻轻唤她,恐惧於她的沉默。 「让她睡吧。折腾了两天,也够她累了。」江杏雪低声开口,将怀中啼哭不 已的婴孩交给他。 他颤抖著手接过,看著孩子皱红的脸庞,眼眶里不自觉盈满了泪。 「我……我的孩子……」他哽咽,整个人好似在梦中。 江杏雪望著他,也是一脸的泪。「是的,你的孩子。乔少爷,这是你和苇柔 的孩子。」 说起孩子,乔释谦不禁想起赵靖心。他哽住泪水,只觉得造化弄人。 「我还没恭喜你呢。」江杏雪微笑,轻轻拭乾了泪。「恭喜你,乔少爷,喜 获麟儿。」 「谢谢,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我跟她是好姊妹,本来就要互相帮忙,你千万别这么说。」她张嘴,似乎 有些欲言又止。一会儿压低声音道:「我出去了,让你们一家人聚聚。」 ☆ ☆ ☆ 「一切平安。」她对在门外等了许久的文忆陵说道。 文忆陵微笑。「我总算不负所托,不过……就是让某个人难过了。」 「谁?」江杏雪问。 「赵正清在我你。据我了解,程度并不下乔释谦。」 院里的微风吹过,带走江杏云的笑容,一向明亮飞扬的眼眉有些黯然。 「你还是不肯试吗?」文忆陵温和地说。 「不需要。」她摇头。「这些年来我一个人过惯了。」 「杏雪。」 「别劝我了,随他去吧,总有一天他会死心的。」 「你实在太……」他皱起眉头。「我不懂到底还有甚么是你放不开的?」 「没有甚么放不开,我就是不想再对谁好。」 「那么,即使是一句话,至少让他晓得。」 「万一……」她拈著绢子,按按眼角,唇边笑得春意盎然。「文忆陵,我记 得你从不替男人说话的,怎么现在为个陌生人问这么多?」 「因为那有关你的幸福。杏雪,我希望你幸福,孤家寡人的滋味,我比你清 楚太多了。」 她笑容顿时有点僵,随即将手绢掩住脸,仰首呵呵笑了起来。 「就因为这样,我更不能误他。」她的表情在轻薄雾纱的绢巾里模糊不清, 只有笑声爽朗清晰;但渐渐地,文忆陵的不明所以,随即在她掩住手绢的两道泪 渍里明白了大半。 江杏雪对这段感情所受到的煎熬,那程度并不亚於白苇柔对乔释谦的。 「你对他是真心的,为甚么这么固执?」 她一把扯下手绢,眼眸水亮亮的;瞳仁在泪水中浸过,清明又透澈。 「我宁愿他只是个庸俗人,像那些只是有现大洋却目不识丁的大爷,或者是 粗声粗气、不懂怜香惜玉的庄稼汉。我爱上那样的人,说不定会比较开心。他善 良又聪明,热情冲动,他很好,却不是能与我相守一生的人。」她定定看著他, 接著附加了一句:「就像咱们,不是相知相惜吗?可你也不会跟我有甚么结果。」 「那不一样,因为你并不爱我。」 她垂下头,绞著绢子不吭声。 「杏雪……」 「甚么都别对他说,这就好了。」她咬牙对他一笑。「至少在他赵正清的心 里,那个叫江杏云的妓女,永远不会有多大的改变。你问我为甚么不能,因为他 不是你,他没有你的阅历和对於爱情的宽容。我期望他有一天能学会,再去造福 另一个值得他付出的女人。」 「你不值得这样的付出吗?」 「那得在我跟他面对面弄得伤痕累累前。」她激动地打断他。「文忆陵,你 不会不知道,维系两个人的将来,不是你情我爱就可以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 走,我们不可能靠著这点爱而天长地久;尤其我的身份,在面对外头指指点点的 勇气时,这一点,他连乔释谦的一半都及不上。」 他不语,心里却很难受。文忆陵并没想到她竟能把这段感情的远景分析得如 此透彻;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别人的故事,他无法强迫江杏雪去见赵正清。 「你难道没有想过你也可能改变他?」 她的眼泪突然扑簌簌地往下掉,一张杏花般的脸蛋沾著露水,让人倍觉生怜。 「杏雪……」文忆陵抱住她,为她的无助心疼。 「我……我没有勇气。」她哭出声,紧捏著他的手臂。「我真的办不到。」 「别说了,杏雪,我都了解。」 「不,你不了解。承认自己不能爱是件很悲哀的事,但我就是这样,没有爱, 至少可以减去很多伤害。我不如苇柔,生活上我可以不仰仗任何人,但是对男人 的感情和信赖,我已经给不起了……」 把刘仁杰剁成七八块又能怎么样?文忆陵叹了口气,放弃了之前的想法。 房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江杏雪拭去泪,道:「你先进去看看孩子吧,我整理 整理,跟他们夫妻俩告别后,我也要走了。」 「你要去哪?」 「回老家。十年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希望我陪你一程吗?」 「不了。」她推开他。「我一个人会很好的。」 知道她想独处,文忆陵松开手,对她挤出个酸涩的微笑。 「有空还会找我这个死驴头书生?」 「那可不。」她仍泛著泪,却笑了。 久久,江杏雪只是靠著柱子,一句话都不说。 风把她湿泪的脸庞刮得凉飕飕的,狂凉之后,很快地,江杏雪的眼泪也乾了。 白苇柔睁开眼睛,望著躺在身旁哭泣的婴儿。她挣扎著想要爬起,无奈浑身 酸痛,只能伸手拍抚著婴儿。 「别哭啊,娘疼你,孩子,别哭。」 一块阴影罩住她和孩子,白苇柔抬起视线。 乔释谦将她抱扶起来,把哇哇大哭的孩子放进她怀中。这其间,他目光灼灼 地望著她,就怕一闭眼,她又平空消失。 小婴孩仍兀自哭个不停,手脚裹在衣服里乱伸乱蹬。白苇柔把衣服解开,调 整了姿势,让孩子的嘴接触她的胸脯;哭声停了,小嘴咬著乳头,便猛力吸了起 来。 白苇柔微笑低语,疼怜地摇摇头。「慢慢来,可别呛著了。」 乔释谦万分感动地看著这充满母性的一幕。 「我以为……」她的口气仍有些不确定。 「以为甚么?」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看见你冲进来握住我的手,我以为……那是我太思念你 的幻觉。」 「我一接到杏雪姑娘写的信,人就马上赶过来了。」他轻轻拨著她凌乱的头 发,苦涩又欣慰地开口。他仍有好多话要对她说,就像责备她不该这样默默地离 开;然而他望著她,终究没有开口。 小婴儿吮饱了,发出呼噜噜的声音,逗得乔释谦眼底又忍不住含泪。 白苇柔把婴儿抱举在肩上,小力地拍打著孩子的背。 「这些日子,我常想起少奶奶。」 提及那段过去,乔释谦的思绪仍旧复杂难安。 「然而。再怎么想,她都过去了。生下这孩子,也当是为她完成一桩事……」 「你要不要躺下来休息?」 「释谦。」她执住他的衣角。「请你答应……」 「说吧。」 「孩子的名字,可不可以……」 「你想为他取甚么名?」 「我想过了,不管是男是女,我都要叫他──怀靖。」她轻柔地说。 「靖心会很高兴的。」他下意识地将她和孩子搂得更紧。 他乔释谦何德何能,这一生竟能拥有两个女人最深的爱。也许白苇柔为了赵 靖心,永远不会答应嫁他,但那已不代表甚么。他曾失去一个爱,而这一个,他 誓言要好好把握。 至於乔家,那儿有太多伤心回忆;对於母亲乔老夫人,他也没甚么可以留恋。 如今白苇柔失而复得,他只想带著她走到无人处,平平淡淡地过完这辈子。 沉思间乔释谦微微一笑,轻柔且深情地吻住她。 (全书完) ------------ 转自织梦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