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年 我已在过第五十个年,过年这件事情不新鲜了。 在所有的节日中,过年时的心情是最少变化的。以前曾提倡移风易俗,过一个 革命化的春节。口号叫得很响,真正革命起来的,我没见过。平时革命革命也就罢 了,过年还要革命,大家就有点懈怠。官方话语中,过年不叫过年了,改称春节, 百姓还说过年,说惯了。春节再革命化,也是放假三天,全家好好吃一顿,领压岁 钱。也有改变的地方,给长辈拜年,不说恭喜发财,改说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反 正都是好话,没什么“十三点”会说“斗私批修,继续革命”。那时候上海不让卖 炮仗,我们从插队的农村带回来,过年的时候放上一通。大年初一,不能骂孩子, 不可吵架,不能摔破东西。初一骂人要骂一年。种种民间的忌讳、规则依然有效。 革命革到那个样子,都没把过年给革了,可见它的顽固。那时候的过年,如冬日的 阳光。 过年是农耕时代留下的节日,真正的年还在农村。一进城市,不免偷工减料。 城里的人,不再聚族而居,没有家祠不供祖先牌位,过年不祭祖了。孔子有两千年 的家谱,小民们三代以上的祖先已说不清楚了。日子过得再红火,忘记祖宗,总不 能说是件好事情。“革命者”有没有想过,丢掉祖宗的概念哪来的祖国呢?人毕竟 还不是克隆出来的,有“祖”或没“祖”很不一样。 在城里,也不祭灶了。农村的灶台上贴个灶王爷挺美气的,给老人家做个龛安 顿好了,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现在是煤气灶,墙上敷的是滑溜溜的瓷砖,灶 君菩萨没个住处了。所以,那个老天除了下雨下雪,除了卫星飞船遨游,也和大家 没多少关系了。 人老了,会想念旧事。小时候的年初一,弄堂里响着零星的炮仗声。醒来的第 一句话要跟妈妈道:恭喜恭喜,身体健康!等到蹿出门去,看见伙伴们一个个不大 像了。小孩穿着新衣,或戴一顶新帽子,那时再穷再苦的人家,也要给小孩做身新 衣过年,哪怕用大人的旧衣改一改。做件新衣不容易,孩子在长身体,家长怕转眼 衣服太小,就往大里做,所以,穿在小孩子们的身上都挽着袖口裤脚,唱戏一样, 样子果然斯文许多。小孩毕竟是小孩,劣性不改,新衣口袋里摸出一节鞭炮,吹吹 纸捻点出一声脆响,洋洋得意。鞭炮本来扭合成一条鞭才叫鞭炮,小孩舍不得一股 脑儿放完,总是拆成一响响地零放,夸张地吓唬人家。哪家用竹竿豪放地挑出一挂 鞭炮,刚放完,立即拥上一群小孩,头对着头,在纸屑中翻找漏下没点着的,找到 就很开心。过年穿新衣实在也很受罪啊,玩不尽兴,如果被哪个小伙伴的炮仗将衣 服烧焦一块,就难回家见爹娘了。再过一会,吃完了圆子,小孩陆续被点名叫回家 去,跟着父母去给阿爷阿娘或外公外婆拜年。弄堂里,人们来来去去,手里拎着 “黄篮头”(用竹篓装的水果,上封红纸),去拜年或来拜年。 以前的大年初一,跟妈妈去给外婆拜年,后来外婆没了,去给妈妈拜年。现在, 除了给岳父岳母拜年,不知该给谁拜年了。我想,我也就这样慢慢地成了祖先。 -------- 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