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计算温度用的是华氏
载着范妮的飞机波动着开始下降。长途飞行以后,面露倦容的空中小姐在窄小
的甬道上巡视,一个一个地检查着客人的安全带。广播里传来机长含混不清的通知
声:“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将在15分钟内降落在JFK International Airport 。 ”
范妮听到他报出了一个华氏的温度,前进夜校的老师曾在课堂上讲过,美国人计算
温度用的是华氏,比中国的摄氏要高出许多来。范妮望着渐渐接近的大地,棕红色
的大树,那也许是德莱塞小说里面写到过的橡树,但是德莱塞的小说是不是写的纽
约,范妮已经记不得了。绿色的山坡,红色瓦顶的房子,蓝色闪亮的河流,也许它
就是爷爷在地图上画过的哈德森河,河流的中间有些白色的东西,那应该就是欧.
亨利描写过的河上冬天的冰。大地上黑色的公路,象铅笔画出来的那样柔软,上面
跑着小小的汽车,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白色和黑色的,阳光把它们的车顶照
得闪闪发光,就象美国电影里看到的一模一样。范妮感到了这块在蓝天和阳光下金
灿灿的大地的温暖。 “冬天的草还是绿的!”她听到有人用中国话惊叹。
“你刚刚知道啊。”范妮心里说。
范妮的耳朵一阵阵地发嗡,于是,她用力嚼嘴里的口香糖。这也是在前进夜校
上托福班的时候学来的经验。前进夜校下课休息的时候,班上的同学三三两两,闲
聊的都是出国经,从买什么东西带到美国最实用,怎么申请容易得到签证的学校,
到美国领事馆签证官会问到的问题是什么,那黄毛对上海人的心理是怎样的。从到
美国以后,怎么投机取巧,多打工,少读书,还能顺利毕业。美国大学的什么专业,
将来留下来更容易,到台湾人半地下室出租的价钱,什么样的消息都有。那时候,
美国领事馆签证处的前面,要通宵排队才能得到面谈的号码,为了保证签证时的面
色和精神状态,大多数要去签证的人,都是请别人帮自己去排通宵。这样,在美国
领事馆门口就专门有一批人以此为生,他们通宵排队取号,再将签证面谈的号码卖
给准备签证的人。连面谈号码的价钱,都能在前进夜校托福班上打听到。前进夜校
的托福班,真的是全上海最好的英文夜校,也是个物以类聚的地方,连来教书的年
轻教师,自己都在准备出国考试。每个班都有几个出国迷,他们自己希望渺茫,但
消息灵通,经验丰富,他们来读书的主要目的,,好象更多的,是为了散布所有关
于出国的消息。
范妮就是在那里听到乘长途飞机去美国的经验。飞机下降的时候,因为气压的
关系,耳朵会痛。这时要是嚼口香糖,可以帮助耳朵适应。到底为什么,范妮并不
清楚,她猜想这是有关物理的知识,而她在中学里最讨厌的就是数学和物理,拿到
的都是中等的分数。
范妮上中学时,同学里面用功的人整天做题,心事重重地弓着背,象老头子老
太婆一样。而范妮对学校的功课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她的一颗心早早地就散了。她
早就开始学英文,那时,从短波里可以听到《澳大利亚之声》,那里有一档教英文
的节目,比《美国之音》里的英文节目浅一点。她的本意是练练自己的听力的,可
是听着听着,就听到《澳大利亚之声》里的音乐节目去了,她听到了不少邓丽君和
刘文正的歌。常常她就着这些软绵绵的歌曲做中学里的功课。这些歌是维尼叔叔看
不起的,他以为那都是小市民口味,但范妮却偷偷喜欢着。大家都知道范妮是要出
去的人,出国和上上海的大学相比,当时在舆论上,出国还要更胜一筹。铁心要出
国的上海人,也有根本不让自己的孩子上大学的。他们怕孩子的户口迁到学校以后,
到时候连护照都申请不了。所以,范妮闲在家里学英文,面子上一点没有过不去。
何况维尼叔叔这样过了差不多一辈子。
范妮出国的这件事,总是一阵风一阵雨。在这个总是准备着要出国的过程里,
范妮渡过了六年。
飞机颠簸着冲向跑道,象球那么跳了跳,着陆了。
范妮站起来,从行李箱上取下自己装满了简装酱油和真空包装的榨菜以及照相
机和胶卷的背包,它们是那么重,“乒”地一下砸在范妮的肩上。那些东西都是听
说在美国要卖双倍价钱的,所以范妮要从上海背过来。
连凡事大而化之的叔公,都不忍心看到范妮象穷家孩子出门那样带东西。他们
当时带笋干去美国,是为了想吃美国没有的东西,可不是为了省钱。叔公默默站在
范妮房间门口,看范妮爸爸妈妈拿出新疆社会青年的泼辣,为范妮绑行李,然后,
黯然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原来那是爷爷的房间,他来上海以后,爷爷让给他住,自
己去住吃饭间,有时,维尼叔叔也称它为客厅。原来范妮家还有个房间可以吃饭用,
但到郎尼叔叔和叔公都回来住以后,一家人就只能在爷爷睡觉的房间里吃饭了。叔
公到底没有象爷爷那样,不得不生活在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里,所以他还不懂将一
些感情不动声色地埋在心里。范妮想,在心里承担着因为叔公的黯然而油然而生的
不快,这也许就是全家都反感她爸爸妈妈不停地为她收拾箱子,将本来就质量低劣
的箱子捆得象难民似的原因。范妮就是这样,才认定爸爸妈妈已经不能算是地道家
里人。
机舱里也有一些象范妮一样到纽约的上海人,也象范妮一样背着沉重的新背包,
还提一件塞满东西的手提行李。东方人的脸,又累又紧张,再加上在机舱里二十多
个小时以后,皮肤缺水,都是黄渣渣的。在大多数乘客沉默着等待机舱开门时,只
有中国人大声说话,彼此留地址和电话,以便将来可以在美国多个朋友。范妮埋着
头,她一直不肯与她邻座的中国人打招呼,她讨厌他们不在乎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艰
苦,他们大大咧咧,对人从不说对不起和谢谢,撞了人也从不说抱歉,他们大声说
话,不怕别人嫌弃,她在心里暗暗地骂:“改不掉的乡下人腔调。”。坐在同一排
的日本女孩隔着甬道问她:“What nationality you are? ”范妮讨厌她的日本口
音英语,也讨厌她的势利相,于是她说:“It is not your business.”范妮直截
了当的反感,把那个下巴尖尖的日本女孩吓了一跳,哗地转过脸去,再也不理范妮。
其实,范妮最讨厌的是,她被这日本女孩提醒了自己的身份。在中国的时候,她并
没有机会强调自己是不是中国人,现在,她知道,自己最不喜欢在公共场所让人特
别指出是个中国人。她想起来,共产党一直把买办宣传为洋奴的事。
舱门开了,乘客们蠕动着向外面走去。在登机桥的小窗口上,范妮突然就见到
纽约的蓝天。它蓝得象一块在宝大祥布店的柜台上摊开的绸子一样,象上海跳水池
里的深水区一样。这就是爷爷说到的纽约的蓝天了。然后,她看到了建筑物上的美
国国旗,许多星星,许多蓝色的窄条子。JFK 里到处都是国旗,小孩子帽子的正中
也是,范妮以为这个时刻自己一定会象《人证》里唱草帽歌的那个黑人一样欣喜若
狂,但是她却没有感到那样的高兴,她感到的是一种另她奇怪的害怕,就象上游泳
课时,被老师逼着练习跳水,站在冰凉的池边,紧闭着眼睛向前扑去的那种害怕。
一走到机场的移民局检查大厅里,范妮就闻到一股咖啡香。一点也不沉闷潮湿,
象太阳光那样又热,又新鲜,又浓烈的咖啡香,这是范妮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地方闻
到这样浓的咖啡香,她一口一口地吸着带着咖啡香的空气,然后,她又分辨出咖啡
香里面的香水味道,那是与中国国产的香水所不同的清冽的香味,外国人身上的香
水的味道。
范妮站在填写入境表的长桌子旁边,握着笔,填错了自己的护照号码,后来,
又填错了维尔芬街的地址,她有点集中不了精力。在前进夜校上课的时候,有一天,
托福课的老师带来了一本从香港带进来的黑封面的小书,叫《启思录》,里面有许
多让人为难的问题。他在上课上腻了的时候,读几个问题问同学,让大家轻松一下。
问题都很有趣,大家坐在座位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回答。有一个问题是:“要是
给你25万美金,条件是,你永远不得回到自己的家乡,你愿意吗?”老师脸上带着
讥讽似的笑容,他刚刚读完,教室里便轰堂大笑。“美国罐头”坐在范妮旁边大声
说:“老师,给我们五万美金就可以了。”好象他会和范妮一起到美国去一样。那
时他和范妮之间的感情开始有点暧昧,但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说。这时,另一个同
学说:“老师,我只要五千美金。”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从五千美金降不要一分钱,
最后的叫价是倒贴一千美金。那一期托福班还没有结束,“美国罐头”就离开中国
去美国了,然后就是音讯全无。好在他和范妮从来就没有说破过,所以范妮心里有
点惆怅,并没有伤到心。“美国罐头”也是到纽约来了,范妮握着笔,突然想到,
也许他当时也站在这里填过一张入境卡,然后进入美国。今天,轮到了自己。他们
俩没有象当时想象的那样会天各一方,而是到了同一个国家,而且还到了同一个城
市。果然他们都为了到美国倒贴了一千美金,那是买飞机票的钱。
过移民局检查站时,范妮找了一条没有那些同机的中国人站的队伍去站着。可
她刚站到队尾,就被一个在大厅里巡视的警察拦下,她说了什么,范妮没有听清,
范妮赶紧说:“Pardon? ”而那个女警察却不再说话,要过范妮的护照看了看,然
后点着另外一条队伍,示意范妮去那条队伍。那就是和范妮同机的中国人站的队伍。
范妮疑惑地看了女警察一眼,她伸手点了点护照检查通道上面的标示,范妮这才知
道自己站到了美国公民入境通道上,而她不是,她得站到外国人通道上去。
检查范妮护照的,是一个坐在玻璃后面,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的黑人移民官,范
妮对他勉强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但那个移民官直直地盯了她一眼,仍旧什么表情
也没有。他翻开范妮的咖啡面子的护照,在电脑里啪嗒啪嗒地找着什么,然后又看
了范妮一眼,这一次,范妮感到了他脸上的鄙夷。她想,她的中国护照,就是他可
以象没听见一样对待自己的Hello 的原因吧。范妮却不敢对他板着脸,她怕他不让
自己通过移民局检查。也是在前进夜校的托福班上,她听说过美国机场的移民官有
权拒绝有合法签证的人进入美国。她尽量拿出自己无辜的样子,望着他。他的皮肤
是黑色的,但他的样子却更象一个欧洲人,他那种防贼似的样子,象一记耳光一样
打向范妮。
他突然将范妮填的入境卡递了出来,对范妮说了句什么,但范妮还是什么也没
听懂,她小心陪着笑,说:“Pardon? ”
他又说了一遍,可范妮还是什么也听不懂,她晓得他说的是英语,可是,不是
她学的那种英语。她转下头去看他手里的笔点着的地方,发现自己还是把维尔芬街
的地址写错了,写到别的格子里去了。那黑人移民官从自己桌子上拿出一张空白的
表格给她,并示意她先让到一边去写。
范妮回到刚刚想入非非的长桌子前,她小小心心地填好表,站回到外国人通道
的队伍里。她发现自己原来一点也听不懂美国式的英语,就象她家洗衣服的安徽小保
姆听不懂上海话那样。这次她学了乖,不再对移民官说Hello ,可将重新填好的表
格连同自己的护照交进窗口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脸上不由自主又陪上了笑。那个
移民官照样一点也不理会她,仍旧是防贼那样的神情,还有勉强藏入那神情里的不
欢迎。就象在上海开往闹市区的公共汽车上,上海小市民对乡下人的那种表情。
等范妮拿回敲了一个红色图章的护照,经过移民局的关口,到了行李大厅。行
李转台上,已经有行李转出来了,花花绿绿的行李带来了到家的感觉。有人已经取
了自己的行李,向海关的闸口走过去。当行李大厅的自动门在海关通道后面打开的
时候,她听到外面有人惊喜地尖声大笑,那是亲人相逢的声音。通过海关后面的门,
她看到到达大厅里面花花绿绿的人,墙上庆祝新年的大红蝴蝶结,还有大玻璃窗外
的碧空。范妮才发现自己在发抖,从胃那里发出的颤抖一直波及到全身,范妮不得
不咬紧牙,并握紧自己冰凉的手来控制自己。她不愿意失态,所以将紧握的拳头插
到衣袋里,笔直地站在行李传送带旁。和她边上一起等行李的旅客们相比,她简直
就象沙漠地带的树那么笔直和僵硬。
海关通道后面的自动门因为不断有旅客出去,而不停地被打开,一股股热咖啡
的香味扑进来,那是象阳光一样活生生的香味,安抚着默默发抖的范妮。
范妮在传送带上见到了各种各样漂亮的箱子,那是有钱人的箱子,结实,轻,
贴着假日酒店的标志,有的箱子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粘纸,是经过了不同航空公司旅
行的纪念标示。还有风尘仆仆的背囊,防雨面子的,顶上的带子紧紧缚着卷成一个
筒的地毡,那是做自助旅行的年轻人的行李,他们要的是另一种更自由的生活方式,
在行李上就能觉察到,将他们的行李与漂亮箱子放在一起,就能显出那漂亮箱子的
乏味。可要是看到也是风尘仆仆,但象乡下人那样劳碌而拘谨的箱子,沉重,粗陋,
难看地在拉练上吊着小铜锁,拦腰绑着加固用的细麻绳,总能在这样的箱子的什么
地方看到中文字。
就象范妮的箱子一样。
远远的,范妮看到自己的箱子跟在一只通红的小箱子后面,那小箱子上面,银
色的拉练象项链那样闪闪发光,而自己的黑箱子,它象米店里的大米包一样向自己
转来了,带着一副闯荡江湖的泼辣。范妮的脸突然红了,她恨不得能不要伸手去取
自己的箱子。她看到一个金发的年轻女孩,弯下腰的时候,曲卷的长发象窗纱一样
拂向前,她伸手取下了那只红色箱子,喀哒一声就拉出了两条亮晶晶的拉杆。而当
自己被绑得象炸药包一样的箱子转到面前的时候,范妮不得不伸手拿下它们。它们
简直比石头还要重,箱子的把手一拎,就断开了,象猪耳朵一样耷拉着,她不得不
拉住绑在上面的细麻绳,它们是结实的,可是勒肿了她的手指。她想到了上海街上
那些提着大包小包简陋行李的外地民工,他们和范妮其实是一样的,行李不是为一
次旅行用的,而是自己的全部家当。范妮惊奇地意识到,对纽约来说,自己和到上
海的外地民工一样,是外来的穷人。并不是回家,而是来此地碰自己的运气。
一定是因为自己的箱子被绑得太奇怪了,海关的人远远的就看到了她,等她到
了通道口,海关的人要她开箱检查。将自己的箱子用尽全力搬到海关的长条桌子上
的时候,范妮的脸红得几乎要流出血来。范妮想到了在前进夜校学到的new concept
English 第三册里的课文,海关开箱子检查,遇到了瓶子,就怀疑是偷带的香水,
范妮想起了一个男人读课文的声音:“Have you anything to declare? ”当时上
课的英文老师还特别告诫说:“准备出国的同学注意了,这是飞机场海关的标准用
语,意思是:有什么需要申报的吗?如果没有及时申报,被查出来,麻烦就大了。”
这个老师总在上课中间提请“准备出国的同学”特别注意,他自己没有出过国,可
是他精通许多出国要遇到的事,他也是出国迷之一。
胖大的海关官员示意范妮打开箱子,他根本什么都没有问。
范妮知道自己解不开那些麻绳。
“It is very difficulty to open, Sir. ”范妮窘迫地说,她恨不能说这箱
子根本就不是她的。这时,胖官员沉着脸,用把锋利的小刀插到箱子和麻绳的缝里
轻轻一挑,麻绳“蹦”地一跳,就断了,范妮从钱包里摸出小锁的钥匙来,打开锁
住两条拉练的“永固”小锁,胖官员拉开拉练,箱子里的东西“扑”地一声顶了起
来。范妮看到里面一堆白色内裤象蘑菇一样地涨了起来,出国的人总是买许多条内
裤带到美国,在前进教室里的美国传奇中,美国的棉织品比中国的贵多了,而内裤
是断断不能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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