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她梦想看到的东西
那一晚正好是大都会博物馆延长关门时间,许多人别着在博物馆买票时发给的
小圆章,离开博物馆,到外面吃点东西,凭那枚小圆章还可以回到博物馆才接着参
观。博物馆外面的台阶上站满了出来透气的人,小贩们在那里卖热狗和烤栗子。范
妮也买了一个热狗,一杯热咖啡,站在台阶上吃,她一点也不习惯吃热狗里面的芥
末酱,靠咖啡将它们冲下喉咙去。她还是舍不得离开,她怕自己是因为一下子看到
那么多好东西,被吓住了,才有这种恶劣的感伤心情,她不愿意自己糟蹋了看masterpieces
的机会,她知道这机会来得太不容易,所以,范妮的肩膀都累得塌下来的,还是不
能拿着手里的热狗就走。
范妮四周的人都兴高采烈的,有一对男女紧靠在一起,在路灯下研究大都会博
物馆的导揽图,他们手里还有书,两个人对照着书,那个女孩长着一张像拉菲尔画
出来的古典的脸,她总是激动地叫:“It is here, it is just gorgeous.”她看
到她梦想看到的东西,怎么就可以高兴得这样正常呢。见到范妮看他们,他们朝范
妮笑笑,解释说,看到这么多masterpieces,真的象梦一样。范妮说:“我也是。”
范妮想,大概她也真的应该再回去看,仔细地看一看。
范妮又回到二楼的展厅里,那里有一进一进又一进的展厅,挂着她在萧先生的
画册上认识的那些masterpieces。范妮看着波提切利的天使,拉菲尔的圣母,莫耐
的苹果,她望着它们,心里想,在金色大镜框里安置得妥妥帖帖的它们,实在是太
完美了,完美得让她喘不上气来。在展厅里范妮又遇到了那对男女,他们手挽着手,
一起欢天喜地看着那些画,让范妮为自己难过。
那天晚上,也许是太累了,范妮半夜里没有醒,当她睁开眼睛,看到天已经放
亮的时候,为自己终于开始过了时差而轻松了一点。可是,第二天晚上,她又在后
半夜的时候醒来了。室内的暖气那么热,那么干,她的心里那么着急,那么吃惊,
范妮觉得自己象是根木头一样,就要被烘焦了。她越来越体会到,不可思议的是,
自己其实不高兴。
范妮的学校要到一月二日开学,所以,范妮还是整天在曼哈顿游荡。好几次,
她沿着第五大道一直走,走到大都会博物馆的门前,她看到那卖热狗的小摊贩,看
到在领口上别着写着一个“M ”的小圆徽章的人们,站在石头柱子前透气,看到门
厅里金色的灯光,但她再也没有进去过。范妮总是一拐,再走几步,到87街的中央
公园门口,进公园去。在诺大的中央公园里,她每次都会发现上一次没有到过的地
方,每次都再也找不到上次见到过的地方。有一次,她看到一块地上为纪念列农,
用彩色的马赛克嵌出来的圆圆的图案。图案的中央嵌着《Imagine 》,范妮不记得
它的曲调,但是依稀能想起列农清朗的声音,维尼叔叔,甚至爷爷都不那么喜欢列
农的歌,认为它的taste 还不够合他们的理想。还有一次,她见到一些绿色的小湖,
它们隐藏在灌木丛中,就象《珍妮的肖像》那个电影里所拍摄的那样,湖面上结了
冰,象绿玻璃似的。在电影里,那个穷画家黄昏时路过公园,在树林里遇到了一个
小姑娘,她是个鬼魂,带着过去的事情,在冬天无人的公园里显形。他们在公园里
散步,在小湖上滑冰,在心里渐渐长出了爱情。范妮在中央公园里走来走去时,总
是回想起电影里的情形,黑白的老电影,沙沙地响着,闪烁着,中央公园里的树林
成了黑色的。在路上走着,也常能听到孩子的喧闹声,远远的,从动物园,或者放
着安徒生铜像的讲故事区传来,安徒生铜像前面,是个绿色的水池,书上说,春夏
的时候,纽约的男孩常在那里举行船模比赛。范妮有时希望自己也能遇到一个过去
的鬼魂,象《珍妮的肖像》里写的一样。也许,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象
格里高利. 派克那样的。
中央公园里也可以遇到一些小咖啡馆,范妮每次都想走进去喝点东西,有时因
为觉得在湖边,情调好,有时因为在外面的时间太长,感觉太冷,头发碰到脸上,
象冰一样凉。有时就是为了想到自己到了美国,还从来没有走到咖啡馆里去坐一坐,
范妮喜欢咖啡馆里的样子,从外面的窗子望进去,总觉得那是个安适的地方,就象
自己理想中的美国。可范妮还是心虚,她鼓足了勇气闯进去过,屋子里充满了新鲜
的咖啡香,阳光照了满地,她站在门厅里,先看到衣架上挂着些外套,有一件衣服,
露出里子,内袋上封着一个巴掌大的商标,是范妮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外国牌子,一
小块绣满了外国字的暗绿的缎子,被烫得服服帖帖的。店堂里面坐着的,没有一个
黑头发的东方人,吧台里面忙着的,也不是东方人。范妮突然觉得不自在,好象闯
进了别人家一样,店堂里的人都多看她一眼,也好象奇怪她怎么会进来。范妮硬撑
着没有转身跑掉,她对迎上来的酒保说,自己在等朋友,约在这里,可那人好象没
来。说着范妮还再次向店堂里的人望了望,他们在桌前轻松地坐着,象另一个世界
的人,的确有桌子空着,桌上的细蜡也没有被点燃,但范妮觉得那是别人的地方,
然后范妮退了出去,装成急匆匆地,要去找人。
这可真是失败的感觉。而且是每天每时,小小的,无所不在失败的感觉。
到了下午,范妮终于找到了一个热闹的地方,小孩子在树林里的岩石上爬上爬
下,不少人在长椅上晒太阳,看书,范妮也找了张长椅坐下来,拿出婶婆的书,有
什么东西握在手里,看上去好象不那么无聊了。倦意又上来了。这也是失败感觉中
的一种,对范妮来说,她简直要哭了。
“你是日本人吗?”突然身边有人问她。范妮转身看,她身边的椅子上坐着一
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长着一个大鼻子。是他在跟她说话,特地说得又慢又清晰,
象《美国之音》里的Special English 。
“不是。”范妮说。
“那你是香港人吗?”那人接着问。
“是的。”范妮说,“我的家里人在香港。”
“当然了,你在纽约。”那人笑着说,“来纽约旅游的?东方人喜欢冬天的时
候来纽约买东西。日本人,香港人,台湾人。”
“是的。”范妮说,“但是我也不光是来旅游,我也在考虑在纽约上学,我爷
爷是NYU 毕业的,他的哥哥是MIT 毕业的,我奶奶是WC毕业的,我们家有到美国上
学的传统,现在轮到我了。”
那人挑起眉毛,做出惊叹的样子:“那你家一定很有钱,那些都是最贵的学校。
许多美国人都不敢上那么贵的学校。但是那些的确都是好学校,会有大好前程。”
范妮笑笑。
“你的英文不错,是在香港学的?”那人说。
“是的,但我在学校的成绩不怎么好,你知道,听英文歌有意思,看电影也有
意思,可是背生词真的困难。”范妮说。
“有钱人家的学生就是这样的,因为他们有太多新鲜事可以做,对不对。但你
不象那些香港人一样有口音,说明你的学校还真的不错。”那人说。范妮看看他,
他就一点也没怀疑这里面有那么多的谎话。
“你会在哪里上学?”他问。
“NYU 。所以我住在格林威治村,那里离学校近。”范妮说。
“那也是个可爱的地方,更多自由自在的空气,更年轻。我也喜欢去那地方的
咖啡馆和酒馆。”
“我最喜欢那里的首饰店,那里的戒指真好看,比香港的好看,我们那里老是
用金子做,趣味不够好。”范妮说。
“当然,当然,格林威治村卖的戒指都是艺术品,都是艺术家用手工做的,当
然漂亮。”
范妮微笑着与邻座的人搭讪,心里觉得自己象是坐在过山车上一样,不晓得下
一分钟要发生什么。这是她第一次在纽约,在公园里,和人用英文说话。她一边看
着过往的人,有人骑着自行车过去了,有人牵着一条大白狗过去了,有人夹着一堆
报纸过去了,有人端着一架照相机过去了,他是个从东方来的旅游者,有一张寂寞
的脸。他多看了范妮一眼,范妮想,也许他会把自己也当成个地道纽约人吧,正安
然地坐在中央公园的太阳里聊天。刚刚越来越浓的倦意,现在被这心里十分紧张的
聊天击退了。
1990年新年除夕的晚上,范妮按照中央公园里陌生人的指点,在电视里看到了
时代广场新年仪式的转播。时代广场上人山人海,大家都等着那只被灯光照得光怪
陆离的大苹果碎下来。范妮象那里所有的人一样,在最后一分钟时,对那大苹果许
了一个新年愿望:“我要当一个真正的纽约人。”
等范妮再醒来的时候,意外地看到窗外的蓝天,然后,她意识到自己夜里没有
在中国时间醒来,这标志着,时差终于结束了,她的身体,终于像一个纽约人一样
的正常了。对范妮来说,这真的是个豁然开朗的早上。她躺在床上,心情振奋地告
诫自己说,anyway, anyhow, 不管有一千种的不适应,意外,麻烦,我都要振奋精
神,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我要当一个从里到外,彻头彻尾的纽约人。像婶婆说的那
样,把在上海的从前全都忘记掉。像婶婆一样,等好多年过去以后,自己也担保上
海的亲戚的孩子到纽约来读书,自己也不想上海,也不爱说上海话,只说英文,让
那孩子也吓一大跳。Anyway,范妮学着婶婆的声音,一定要做一个纽约人。
其实在这时,范妮心里在上海培养起来的,对于纽约的信念正在乒乒有声地碎
裂倒塌,但范妮努力把它想象成是她心中的纽约终于走近的脚步声。她奋力鼓动起
自己的情绪来欢迎它,来掩盖住自己心里对失落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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